劉興雨

魯迅逝世前一個多月，在一篇叫《死》的文章中留下了這樣一段話：“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這種決絕的姿態(tài)，我在少年的時候覺得十分厲害，作為魯迅的超級粉絲，便在內(nèi)心決定，以魯迅為楷模，對怨敵一個都不寬恕。

可近些年來，這些觀念有點動搖。在這里得首先聲明，不是誰給我用了美人計來拉攏我，使我產(chǎn)生了動搖。盡管我依然喜愛魯迅，可對他的話卻不再覺得句句是真理。這首先要請長眠的魯迅先生原諒。

我的動搖首先來源于魯迅當(dāng)年怨敵的表現(xiàn)。魯迅當(dāng)年的怨敵中，胡適應(yīng)當(dāng)算一個。當(dāng)魯迅死后，有一個叫蘇雪林的女子寫文章攻擊魯迅，寄給了胡適。他雖然認魯迅為“敵黨”，但覺得立論也應(yīng)“持平”，說：“凡論一人，總須持平。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魯迅自有他的長處。如他的早年文學(xué)作品，如他的小說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郭沫若可謂一位重量級怨敵，可魯迅紀念館讓他題字時，他說魯迅罵了我一輩子，我要贊美魯迅一輩子。當(dāng)然，他這話只說對了一半，魯迅固然罵過他才子加流氓，可他罵魯迅也夠狠的，說魯迅是雙重的反革命。周揚當(dāng)年被魯迅封為四條漢子之首，為了兩個口號鬧得幾十年不得消停?？稍隰斞刚Q辰紀念會上，他誠心誠意地懺悔了年輕時對魯迅的不敬。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請先生原諒。

我的動搖還來源于柴靜的一篇采訪手記。她的那篇手記叫《真實的人性有無盡的可能》。一個十五歲的賣淫者受人指使，誣陷一個校長嫖妓，結(jié)果，校長當(dāng)不了，兒子婚事也吹了。案子平反后，柴靜問老校長是否恨當(dāng)年辦案的警官，他回答說：“我當(dāng)時恨他，我現(xiàn)在怕他受處分?！睘槭裁?？“我第三個小子和他歲數(shù)差不多。原諒他吧，原諒他吧，受處分的滋味不好受啊?！痹谧x這段文字的時候，僵固的心突然濕潤，我深深地被老人的寬容打動。

許多人一直以為，寬容就是縱容罪惡，所以，常常睚眥必報。這樣，導(dǎo)致許多人終日生活在仇恨之中。讓一顆本來可以悠然自得的心，整天仿佛放在油鍋上煎，何苦呢？有些人津津樂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君子報仇十年固然不晚，可小人報仇是從早到晚。你總是處在和別人敵對的位置，時時處處加以提防，會讓自己活得很累，從而失去正常的生活樂趣。何況，我們并不一定就必然正確，也許真理是在別人手里。有位名人說得好：“被恨的人沒有痛苦，去恨的人卻是傷痕累累?！蔽覀儾环料袼f的一樣，“感謝曾經(jīng)欺騙我的人，因為他增長了我們的智慧；感謝曾經(jīng)傷害我的人，因為他磨煉了我們的心志；感謝曾經(jīng)絆倒我的人，因為他強化了我的雙腿”。

其實，有時寬恕是勝于報復(fù)的，不念舊惡，能化阻力為助力。當(dāng)年齊桓公寬容了管仲的一箭之仇，他成了當(dāng)時的霸主；劉邦寬容了韓信開小差，他奪得了天下?！吧羁痰某鸷迺斐商畹膫邸！保ㄉ勘葋喺Z）“寬容產(chǎn)生的道德上的震撼比責(zé)罰產(chǎn)生的要強得多。”（霍姆林斯基語）“如果能寬容別人冒犯，就證明他的心靈乃是超越了一切傷害的。”（培根語）我拉上這么多老外來為自己助陣，不是為了把魯迅打垮，而是為自己壯膽。這一點再次請魯迅先生原諒。

【選自新浪博客】

插圖／容人之心／李潤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