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
完成上一部影片《伍德斯托克》后,李安絕不會想到,自己會將整整4年時間貢獻給一部只有一個人、一只虎的電影。
這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改編自同名小說,講述了印度少年“Pi”遭遇海難,與一只孟加拉虎一起在海上漂流了227天的傳奇故事。與此相對,李安帶著他3000人的龐大團隊,也進行了一場艱苦卓絕的“漂流”。這是李安第一次采用3D技術(shù)拍攝,他有太多東西要學。
11月22日,這個人物關(guān)系極其簡單、拍攝起來卻異常困難的題材終于在中國大陸與北美同步上映。李安的表述方式獲得了大部分觀眾的認可,其創(chuàng)造出來的視覺盛宴甚至被《時代》雜志盛贊為下一個《阿凡達》。
實際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并沒有像《阿凡達》一樣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世界,但卻比后者擁有更深層次的哲思。
李安對自己的要求聽起來簡單:“拍一部能與原著匹配的影片。”然而無論是在技術(shù)上還是在哲學內(nèi)涵傳遞上,他都算是遇到了一個最難視覺化的“勁敵”。
“非得嘗試那些不可能的事情”
李安最早看到小說《少年P(guān)i的奇幻漂流》是在2001年。讀完后,他立即把它推薦給太太和兒子。有那么一段時間,這本書的話題常常在家里被談起。
這個故事無疑符合李安的審美傾向。它外表奇幻、富于趣味、十分易讀,但卻充滿哲思,精神層面上擁有極大的探討空間。加拿大作家揚·馬特爾的這部小說于2001年出版后,很快成為暢銷書,并獲得2002年布克獎。在美國,它甚至成為中學生重要的課外閱讀材料,其中提出的一些命題更常常在課堂上被師生們討論,比如,精神力量究竟價值幾何?人應(yīng)不應(yīng)該有宗教信仰?
故事以一個充滿象征意味的細節(jié)開了頭:一個印度少年、動物園園長的兒子派西尼(Piscine)因為自己的名字發(fā)音很像英語中的“小便”,煩惱不堪,便把自己的名字縮改成了“Pi(派)”,音同圓周率π。這個無理數(shù)神秘、無窮無盡,就好像用科學永遠不能完全描述的這個世界——主人公在其中“找到了避難所”。之后,派的父親為生計決定舉家遷徙國外,航船途中遭遇船難,派作為唯一的幸存者開始一段奇幻漂流。
在李安看來,派的故事就像男孩的名字一樣,是一個無解的存在,李安興奮地向《中國新聞周刊》描述自己最初看到主人公名字時的想法,表情中滿是欣喜,“這種不可知也恰是故事本身最重要的價值所在?!彼老驳匕l(fā)現(xiàn),老虎與人相依為命的故事正好切中了自己的神經(jīng)。很多人讀完故事的感觸“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只老虎”,赫然正是《臥虎藏龍》中要表達的主題。
2009年,買下小說版權(quán)的“20世紀??怂埂惫菊业嚼畎玻岢鱿M伤麃韴?zhí)導(dǎo)該片。此前,??怂构鞠群蟾鶰·奈特·沙馬蘭、阿方索·卡隆、讓·皮埃爾·熱內(nèi)等大導(dǎo)演進行過接洽,卻都無疾而終。原因是這部小說被公認為一部“不可能影像化的文學作品”。
故事主體是一人一虎在海上對峙,沒有對話,僅有為數(shù)不多的獨白。即便有再多視覺奇觀,一不小心就會被拍成《海洋》或《國家地理》甚至《動物世界》。
更可怕的是,主角是十來歲的孩子和動物,大部分場景又與水有關(guān),這簡直集齊了影像元素中最難拍的頭三名。
李安一開始也認為這部小說沒法拍成電影。他自己“從來沒見過任何一個電影把水拍好”,而這個寓言故事的主題——希望、奇跡、信心、信仰——又如何用視覺呈現(xiàn)?但突然,李安心中的那頭“老虎”又一次冒了出來,他決定接受挑戰(zhàn)。
李安是個擰巴的人。十多年前拍《臥虎藏龍》時,李安開始遭遇中年危機,他向《中國新聞周刊》形容當時自己“渾身酸痛,很不安”,但偏偏想要拍武俠、拍暴力、拍動畫,“非得嘗試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于是才有了《臥虎藏龍》和《綠巨人》。
2009年10月,李安正式宣布,自己下一部影片將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別的導(dǎo)演避之不及,他卻準備大干一場。
“也像在太平洋上漂流”
除了技術(shù),困難更來自故事本身——它不是一次簡單的冒險,而是一個奇談、一則寓言、甚至一場道德討論。面對這個故事,就像要在無解的π中看到一個實在的圓,李安似乎“永遠都看不到”。
2010年,一直被故事困惑的李安終于找到了出口:3D。他想,既然已經(jīng)充滿了麻煩,何不再添加一個維度的體系來完成這個命題?
這一年,詹姆斯·卡梅隆的3D電影《阿凡達》將27億美金的全球票房收入囊中。李安對3D技術(shù)不感興趣,也自認與詹姆斯·卡梅隆那樣的技術(shù)狂人難以相提并論,但這一次,他的確感到了自己對3D的需要。
“卡梅隆非常投入和專注于在3D的開發(fā)和應(yīng)用,而我是需要用的時候才上手,用完我也不會去想它?!?李安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當然我同時也考慮到,2D銀幕上出現(xiàn)新的電影語言的可能性越來越小,而3D空間恰恰是充滿未知的領(lǐng)域?!?/p>
大多數(shù)3D影片意味著大投入、大制作,但李安并不想把《少年派》拍成一部純商業(yè)片。他承認,這是一部非常需要資金支持的電影,為避免向資方解釋“藝術(shù)和商業(yè)這一類講不清楚的話題傷精力”,他一五一十地做出了長達70分鐘的動畫片呈現(xiàn)自己對影片效果的想法,花了3年時間。這個工作讓李安漸漸找到了具象的敘事語言。與此同時,李安足足把劇本改了400稿。李安回憶說當時受到很大的精神折磨,“也像太平洋上漂流,不曉得哪天到岸”。
在最困難的時候,臺灣方面向他提供了極大的支援。李安形容“要什么給什么,常常還更多”。這部戲投資8000萬美元,只相當于十年前《綠巨人》的一半,李安說,在美國“肯定做不出來”。臺灣電影從業(yè)者幾乎傾巢出動。李安當時在全臺灣找人幫忙拍攝,侯孝賢曾形容,李安這部影片的拍攝讓“整個臺灣電影的拍攝都停了下來”。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終于在2011年3月正式開拍。李安在臺中一個名叫水的廢棄機場里搭建了一個長75米、寬35米的龐大水槽,用12臺抽水機人工造浪,由此創(chuàng)造出一個波濤洶涌的“太平洋”。
關(guān)于如何控制水的波長、浪形和節(jié)奏,工程師們研究了好幾個月。實拍時,因為擔心浪頭反射回水面影響浪的自然形狀,水槽的另一頭還得人工消浪,而為了確保每一個水分子的質(zhì)感,每一個浪頭、每一滴水花的顏色、反光、折射又經(jīng)過了長達一年多的后期電腦制作。
另一方面,4只老虎分別從法國、加拿大運抵臺灣,為工作人員提供了幾千個小時的動物素材。即便如此,絕大部分老虎形象還得由CG動畫制作。為此李安請來奧斯卡金獎特效大師比爾·威斯坦霍佛,光老虎毛發(fā)的制作就有超過15名動畫師參與工作。
李安一邊給老虎們搭建“五星級豪華居所”,一邊還得對付趕來的各種動物保護組織。由于電腦動畫效果實在太過逼真,印度方面甚至覺得劇組真的虐待了老虎。李安只好發(fā)郵件讓對方詳細了解每道制作工序。
待拍攝剪輯工作完全結(jié)束,李安才猛然發(fā)現(xiàn),Pi在海上漂了227天,而自己已同3000個工作人員一起歷險整整4年。
“我想我對純真的東西還是有一種追求吧”
頭一次拍攝3D影片,李安和他的團隊拿著從詹姆斯·卡梅隆那里租來的機器,仔細學習卡梅隆的3D拍攝指導(dǎo)手冊。
但李安希望做到的與卡梅隆顯然不同。比如,他有心不讓鏡頭總是跟著物體運動的焦點走,他更看重自然舒適的方式,“看電影是用心看而不是用眼睛看,”他說。他希望3D不完全等同于商業(yè),而僅僅是一個好故事的輔助手段。
投資方早就清楚,《少年派》絕不可能是一部純3D商業(yè)大片。李安希望電影能跟原著的結(jié)構(gòu)相同——在他的堅持下,影片沒有把篇幅完全放在最抓人眼球的海上漂流奇觀部分,而是用前半個小時不厭其煩地介紹少年P(guān)i在印度的“前半生”,講述他的信仰和他看待動物的方式。
李安承認自己在藝術(shù)良心和商業(yè)壓力之間掙扎了很久,最終認定,自己得拍一部“可以讓觀眾看完后,能夠回過頭來再想想”的影片,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在400稿的劇本修改中,最難拿捏的是故事的結(jié)尾。原著小說的第三部分是這樣結(jié)尾的:作家拿到了當年P(guān)i漂至墨西哥獲救后與兩名日本調(diào)查員就海難事故的談話錄音,他們不相信Pi的海上奇遇,于是Pi向他們講述了故事的另一個血腥的版本:最后進入救生艇里的不是Pi和斑馬、猩猩、鬣狗和老虎,而是包括他母親在內(nèi)的四個活人,最終救生艇上發(fā)生了“人吃人”慘劇。
“結(jié)尾是挺擰的,不好搞,”李安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撓了撓頭說,“我也算是蠻會拍電影的人,但真是難搞,有時候真的被它難到。”
影片的結(jié)尾最終還是基本還原了原著:Pi躺在病床上,淡淡地向日本人講那個“人吃人”的故事。
《少年派》雖然是李安第一次在影片描述人與自然、人與自身的關(guān)系——從《喜宴》《飲食男女》到《臥虎藏龍》《色戒》,他似乎更能感知人的社會性、人與人之間復(fù)雜微妙的關(guān)系——但從影片結(jié)尾第二個版本的故事中,還是可以看出隱藏在背后的社會性與人性反思。
與派一起在海上流浪的孟加拉虎名叫“理查德·帕克”,這個名字取自一個歷史上真實的船難后人吃人故事的主人公。與歷史這樣呼應(yīng),更顯震撼。
誠然,李安在片中強調(diào)的哲學思辨基本忠實于原著作者揚·馬特爾的寫作主旨,但影片成功的視覺化呈現(xiàn)和對主旨留下的極大解讀空間得到了影評人和觀眾的好評。影評五花八門,有的探討信仰與精神、現(xiàn)實與幻想,有的討論人性與獸性、理性和感性,有的人解讀為善與惡的選擇。
但李安拍片時倒想得很簡單。拍一個少年的成長故事,希望能拍得“快樂一點,看到更純真的東西”?!拔蚁胛覍冋娴臇|西還是有一種追求吧,”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我希望自己人到中年以后永遠不要變老、變壞,保持一顆赤子之心,所以這個題材觸動我。我覺得我的心態(tài)還是比較隨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