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主筆,喜歡歷史,酷愛大片,Editorial Writer
臨安筆會遇徐洪慈的老友范建生,言及徐已于2008年逝世,不禁唏噓。
徐洪慈是誰?徐洪慈是“中國式越獄”的主角,上海電視臺紀(jì)實(shí)頻道曾以五集紀(jì)實(shí)的篇幅陳述他當(dāng)年被打成右派后,四次越獄,逃往蒙古,最后平反歸國的傳奇故事。講述者正是筆者。
五年前的舊事了。陪徐洪慈去蒙古舊地重游,印象最深的就是蒙古人和酒之間的糾結(jié)。
蒙古人愛喝酒愛到可以搭上性命。手中有酒,差不多可以辦成任何事情。那天遇到些麻煩,老徐說交警兀烈旭能行。我就送給他一瓶北京五星牌二鍋頭,不到一個時辰,他就搞定了,還拽著我去他家喝酒,說,一瓶不夠!要我再帶上了兩瓶。
可怖的蒙古式喝酒開始了。酒,不是斟的,是發(fā)的,一人一杯,半斤,一定要喝完,然后再斟滿,前提是:沒有下酒菜。
兀烈旭說,喝酒前,他們的習(xí)慣就是清空腸子,也就是不吃午飯或者晚飯,然后讓烈酒潺潺流入空腹,就可以慢慢地品嘗那股子“沖勁”,并且很快達(dá)到“微醺”的境界,接著盡量保持它和延長它的效果,他們說,這種被延遲了的興奮,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性興奮。
喝完酒,去桑拿,就覺得兀烈旭走路不對勁,基本就是老鴨的步態(tài),寬衣解帶后,云里霧里地發(fā)現(xiàn),他十個腳趾原來都付闕如!溜光滾圓,像“烙鐵頭”,更像蛇頭甚或干脆就是一條剝了皮的“舌鰨魚”(比目魚,又名箬鰨)。
他察覺了我的瞠視,想解釋,但最終囁動了一下嘴唇,還是沒說。問題是,路過休息室時,我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烙鐵頭”,從“大趾拇頭”到“小趾末頭”烙鐵一樣地精光滴滑,排檔一樣地展示在走道兩側(cè),走進(jìn)浴室,更吃驚,至少在我的周圍,浴客個個沒有腳趾頭!
只聽說過“香港腳”,沒聽說過“蒙古腳”吧。
我悄悄地問老徐:像白化病一樣——他們也都是祖?zhèn)鞯膯幔?/p>
老徐撲哧一下笑出聲來:我差點(diǎn)忘了,這還真是蒙古民間的一大奇觀!在蒙古,只要一看到“蒙古腳”,那就不用懷疑,準(zhǔn)是酒鬼!
為什么呢?因?yàn)槊晒诺亩臁貏e是蒙古的北部——常常是零下35度的酷寒,零下40多度也常見,不少蒙古人,越冷越靠酗酒來取暖,喝醉了就直接倒在大街上,早晨醒來,腳趾就凍得“刮辣松脆”,像花生米一樣,一個一個嘎嘎有聲地掰下來……更有鼻子凍沒的,軟骨直接塌了下來,就剩倆窟窿,戴上蒙古特有的狗尾巴帽,活脫脫一個《說岳全傳》里的“哈迷蚩”……
我們聽了不覺大笑。
兀烈旭不傻,大概猜出我們在笑什么,喝茶的時候便主動對我們嘮起他那腳趾頭的故事。
我們這樣沒有腳趾的,蒙古人叫“舌頭”。我是20歲那年把腳趾凍沒的,他說。那年夏天,在色楞格省的達(dá)爾汗,我愛上了一個“二姨”姑娘(中蒙混血第二代),她是那么地美麗,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光亮,父親說,狐貍死了,頭朝山岡。她將來一定會回中國。這是血液的力量。你們不會有結(jié)果的。
我沒聽他,繼續(xù)追那姑娘,她有著凸出的、飽滿的白玉般的額頭,眼睛又黑又大。但是,一切如父親所言,那年冬天突然她回國了。我像瘋了一樣……我知道,天底下不幸的愛情故事都一樣。你被甩了。但是我無法使自己平靜下來,那個冬天我?guī)缀醢炎约号菰诜丶永?,于是某天早晨醒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最后的一個腳趾也凍沒了……
“所以,我就不娶老婆啦!”兀烈旭說完最后一句話,腳一伸就打起了鼾。
和所有顢頇的光腳板一樣,浴室里剎那間形成一條壯觀的“舌頭”走廊。
蹊蹺的是,回來才一年,身體一直強(qiáng)健的徐洪慈就遽然去世,似乎去一趟蒙古,就為了告訴我“蒙古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