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 張欣
1904年6月7日夜,28年前斷然絕交的張謇和袁世凱師生二人再度言歡,主題事關(guān)國體。臨別學生捻須送客,一語點透題眼:“有朝一日……世凱出山,我一切當遵從民意而行。”一夜師生對酌,結(jié)成了日后把大清拉下馬的政治同盟。
學生是開缺回籍養(yǎng)病近3年的袁世凱,擺出“孤舟蓑笠翁”的身姿,卻讓人讀出姜太公釣魚的味道。來他的洹上莊園拜訪的各色人等,光有名有姓的就有一百二三十人。
老師是張謇,為請立憲,由滬粵津漢四商會公推入京,對清政府“進最后之忠告”。途經(jīng)河南彰德府,特地造訪袁世凱。張謇很清楚,這位昔日的學生是一座蠢蠢欲動的政治火山,正在等待合適的“爆點”。老袁也明了,老師背后是立憲派、各省咨議局和企圖心強烈的江浙紳商,代表地方實力派,也代表民意。
政治領(lǐng)袖和社會領(lǐng)袖達成默契,搞了一個亙古未見的頂層設計。洹上夜飲之后,兩人密電往來頻頻,“甲日滿退,乙日擁公……”張謇跟老袁如此直白地約定。
一個莽武夫、老政客,一個狀元公、實業(yè)家,相識30載,經(jīng)過絕交、試探、結(jié)盟,終于迎來了蜜月期。立憲,共和——他們能為搖搖欲墜的國家找到一條坦途嗎?
一封絕交信,譏刺“司馬昭”
晚清有一紙著名的分手信,寫信人是張謇,收信人是袁世凱。
1881年,22歲的袁世凱感覺到博取功名無望,有心“效命疆場,安內(nèi)攘外”,投奔養(yǎng)父袁保慶的好友、淮軍首領(lǐng)吳長慶。吳長慶指定學養(yǎng)深厚的幕僚張謇為其授業(yè)。
張謇的科舉之路其實也算不上順遂。有人計算,他曾進出科場20多次,耗費在考場上的時間合計就有120天。及至41歲中狀元,授翰林院修撰,做了半天就辭了職?!白x書三十年,為官半日,可笑人也?!彼@樣自嘲。
給袁世凱做先生時,張謇29歲。袁世凱下筆“文字蕪穢,不能成篇”,讓他無法修改,剛教訓幾句,學生卻發(fā)飆了:“大丈夫當提三尺劍,立功萬里外,豈甘愿死守圣教周禮之下。”
一番慷慨陳詞,老師大受感動,嘉許其治軍之才,向吳長慶保薦,先任營務處幫辦,后當先鋒營管帶。
帶兵之于袁世凱,“比起做文章來,到底容易多了”。后來張之洞和袁世凱閑談,問起練兵訣竅,袁一語以蔽之——“絕對服從命令”?!拔覀円皇帜弥儆『湾X,一手拿著刀,服從就有官和錢,不從就吃刀”。
1882年朝鮮壬午軍亂,袁世凱隨吳長慶部隊東渡平亂,身先士卒,軍紀嚴明。兩年后,李鴻章調(diào)走吳長慶,卻留袁世凱駐扎藩屬國朝鮮。分了吳一半兵力,又有“軍功章”在手,袁世凱迅速向政治大鱷李鴻章靠攏,“露才揚己”,毫不避忌。
舊主難堪,恩師氣絕,張謇寫來絕交信,從此割席。下筆千言,處處帶刺,張謇在信中斥袁世凱不忠不義,不稱“慰亭”而叫“司馬”,既指其官位,更譏其“司馬昭之心”。與張謇本人有關(guān)的是袁對張稱謂的改變,從“張老夫子”“季直(張謇字)師”到“季直先生”“季直兄”。他詰問,“謇今昔猶是一人耳”,而稱呼卻“愈變愈奇,不解其故”。
張謇心中對袁世凱早有判斷:“剛而無學,專而嗜名?!睅熗蕉藦拇瞬煌ㄒ粜?0多年。
“圣王之道加機器之學”
分手時罵得痛快,和好就更需要勇氣。
1904年,新政已起,立憲之風勁吹。
袁世凱從小站練新軍起家,一路扶搖直上做了北洋大臣,還把直隸建設成了全國新政模范省。改政務、大練兵、辦鐵路、搞商務,他迫切需要“有錢的捧錢場,沒錢的捧人場”。
張謇雖中過狀元,卻早已棄官從商,艱難興辦的大生紗廠已開始盈利。從興實業(yè)、辦新政,再到搞立憲,代表東南紳商的張謇有了明確的政治訴求。
他曾赴日本考察,把日本的成功模式總結(jié)為“圣王之道加機器之學”。為促立憲,他開始游說各方大員,手握重權(quán)的袁世凱自然繞不過去。
政治理想的光芒融化了私人恩怨的堅冰。張謇主動寫信給袁世凱,希望其效法伊藤博文,“主持立憲”。袁世凱雖云尚需時日,但“愿為前驅(qū)”。二人一在朝一在野,同聲呼吁立憲。
1906年夏,袁世凱與載灃共議立憲,主張裁軍機處,改組責任內(nèi)閣。雙方激辯,載灃眼看扛不住,拔槍欲向袁射擊。張謇為此特意寫信慰問老袁,稱他如日本憲政之父大久保利通,“而自居于小室信夫”,并坦承當年看低了他。
不久,清廷宣布預備立憲。袁世凱是17位編纂官制官中唯一的地方大吏,是實權(quán)在握的操盤手。
此時的老袁完全符合張謇的期望,成了在體制內(nèi)推行憲政的鐵腕政治領(lǐng)袖。他意氣風發(fā),大膽放話“官可不做,憲法不能不立”。
廟堂之外,張謇也沒閑著。他聯(lián)合鄭孝胥、湯壽潛等人組成當時中國規(guī)模最大、實力最強的立憲團體“預備立憲公會”,為憲政搖旗吶喊。
官制改革最終流產(chǎn)。袁世凱想借機做大“北洋集團”,以鐵良為首的皇族自然不依。三權(quán)分立的內(nèi)閣制終成空,中央直屬機關(guān)關(guān)起門來做做加減法了事。
袁世凱被攝政王發(fā)回原籍,朝廷對立憲始終猶抱琵琶,張謇所代表的社會精英層奔呼不止。一條隱秘的紅線,緊緊牽扯著立憲領(lǐng)袖與下野梟雄。
做華盛頓,不要效法路易十六
一個月前皇族內(nèi)閣亮相,張謇意識到“全國為之解體”,“朝野上下,不啻加離心力百倍”。決定對中央政府進行最后一輪忠告。他首先聯(lián)合上海立憲派領(lǐng)袖,聯(lián)名致函攝政王,建議“重用漢大臣之有學問閱歷者”,其中當然包括袁世凱。
夜訪洹上村、對飲袁世凱之后,張謇到京面見攝政王,提出5項建議,如施憲政、保護民族產(chǎn)業(yè)、為四川鐵路虧空埋單等,但攝政王僅表“贊許”,之外基本無他語。
張謇的京城之行很忙,皇室的連番盛筵、封官許愿,和他心頭急煎煎的憂慮完全驢唇不對馬嘴。
大清朝這座穿風漏雨的老屋子,似已來不及修修補補。局勢的發(fā)展迅速超越立憲,走向革命。
1911年10月初,大生紗廠湖北分公司開業(yè),張謇前往武漢參加慶典。10月10日晚8時,他從漢口登上“襄陽丸”號返滬。輪船開動時,他目擊長江對岸城里火光沖天。立憲者擔憂的革命,終于轟然爆發(fā)。
次日,袁世凱生日宴客,收到武昌首義的消息,他知道,重裝上陣的時機來了。
張謇的兩位立憲派友人——江蘇巡撫程德全和浙江巡撫湯壽潛,宣布脫離清廷獨立。張謇在愕然中轉(zhuǎn)變立場。他致電袁世凱:“環(huán)顧世界,默察人心,舍共和無可為和平之結(jié)果。”
作為實力舉足輕重的東南紳商的代表,他相信唯有袁世凱能迫使清廷退位,并統(tǒng)一全國,建立民國政府。對革命派他卻始終缺乏信心。1912年1月3日,張謇與孫中山晤談,事后只寫下“未知涯畔”4個字,顯然是個差評。
事實上,袁世凱是當時各派的最大公約數(shù),孫中山也曾公開稱:“欲治民國,非具有新思想、舊經(jīng)驗、舊手段者不可,而袁總統(tǒng)適足當之?!?/p>
南北和談,反對遷都南京,擬議內(nèi)閣各部人選,協(xié)助解散南方剩余革命武裝,力勸黃興北上,組建立憲派主導的共和黨——張謇馬不停蹄地為老袁“掃雷”,極力鞏固其政權(quán)。
合作擬就宣統(tǒng)皇帝退位詔書,是張袁蜜月期的最大成果。在新政府中擔任農(nóng)商總長和水利局總裁,益工商、補農(nóng)林、興水利,張謇終得其所。
張謇夜探洹上村之時,袁世凱已罷官3年,二人來往信函近600封,以“復出”為關(guān)鍵詞搜索,所涉信件在百封以上,但袁一口咬定絕無復出之意。面對張謇,老袁表明心跡。這一天,距離辛亥革命爆發(fā)還有125天。
很快,歷史再次露出猙獰鬼臉。1914年,袁世凱要稱帝,張謇勸其做中國的華盛頓,不要效法法國上斷頭臺的路易十六。規(guī)勸無效,張謇去職,退居南通經(jīng)商。
1916年,稱帝后的袁世凱加封故人張謇等為“嵩山四友”,政事堂欽差專送一幅《嵩山四友圖》來到南通,張謇閉門拒收。作為實業(yè)家和實干家,張謇希望政體更替平穩(wěn)完成;而對于袁世凱來說,無論立憲、共和還是稱帝,都更像是一個工具,強人總相信自己能撥轉(zhuǎn)危局。結(jié)果是,兩人都失敗了。
其后的中國,八方割據(jù),兵火綿延數(shù)十年。
那一夜煮酒,如夢似幻,讓人不堪。
(劉亮摘自《領(lǐng)導文萃》2012年8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