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愛珍

《金瓶梅詞話》產(chǎn)生于明代，是中國第一部由文人創(chuàng)作，第一部以家庭日常生活為題材的長篇小說，影響很大，明清時期即出現(xiàn)了一些續(xù)書，如《玉嬌李》《續(xù)金瓶梅》等。陳東有教授新近出版的《金瓶梅人物榜》系列不是續(xù)說《金瓶梅》，而是重說《金瓶梅》，融入了新的理念見解，采用了新的敘事策略，在故事內(nèi)容上也有所增刪改易，是一次大膽的嘗試，顯示了一種積極探索的學(xué)術(shù)精神。

陳東有教授從1987年開始潛心致力于 《金瓶梅》的研究，出版了多部學(xué)術(shù)專著。此次推出的《金瓶梅人物榜》，意在將多年的學(xué)術(shù)研究成果轉(zhuǎn)化成大眾可以接受的通俗形式，引導(dǎo)普通讀者更好地理解這部“第一奇書”。這轉(zhuǎn)化首先表現(xiàn)在人物傳記的敘事體例上。傳記體源于《史記》，其后在唐傳奇、宋話本、明清小說中承續(xù)，是最具中國傳統(tǒng)特色，也是最易為大眾所接受的一種敘事體例。它以人物的命運為線索，串聯(lián)起與之相關(guān)的諸多事件，折射出紛繁復(fù)雜的世態(tài)萬象?！段鏖T大官人》主要突出西門慶一生對金錢和女色毫無節(jié)制的追求，通過其在商場、官場和其他社會舞臺上的故事，真實地反映中國十六、七世紀的社會風(fēng)情，引發(fā)人們關(guān)于生命與欲望的形而上思考?！杜私鹕徟c李瓶兒》以潘金蓮、李瓶兒為線索，展示西門慶妻妾之間的勾心斗角，反映封建社會中女性的悲慘命運?！栋伶敬好贰分v述潘金蓮的貼身丫環(huán)春梅頗為戲劇化的人生故事，反映大家庭中各色人等的喜怒哀樂、恩怨情仇，并收束全書。敘事體例看起來似乎只是形式問題，但事實上并非如此，形式對于內(nèi)容的傳達影響是很大的。人物傳記講述人物從生到死的歷程，所以隨著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春梅的死去，故事也就自然結(jié)束。原著的故事“起以玉皇廟，終以永福寺”的敘事時間安排，一宅二寺院的敘事空間布局，這結(jié)構(gòu)之技后面蘊含著結(jié)構(gòu)之道，即給故事蒙上一層宗教色彩，表達了世事悲涼的命運感。

人物傳記的敘事范式首先需要對人物特性有個基本界定，這是全書的靈魂，一切增刪改易都圍繞它進行。而且人物是小說最核心的要素，《金瓶梅人物榜》中的人物形象與原著有所差異，已融入了陳東有教授多年的學(xué)術(shù)研究成果，折射出現(xiàn)代人關(guān)于人性、欲望、生存的理念。比如在傳統(tǒng)觀念中已成為“淫婦”代名詞的潘金蓮，作者卻認為其偷情、殺夫等行為是“在封建理性擠壓下，克制不住的情感欲望的流露乃至發(fā)泄”，“是一個重壓之下的生命拼力掙扎的表現(xiàn)”，“是一個不以時代的道德規(guī)范為桎梏，而以謀求正常的情欲需要的活生生的人性的再現(xiàn)”。正是從這樣的觀念出發(fā)，作者在《潘金蓮與李瓶兒》一書中對原著進行了改易，增加了較多的心理描寫。從敘事學(xué)角度看，對人物心理的透視，會拉近人物與讀者的距離，改變讀者的道德倫理傾向。比如毒殺武大郎事件中的改動：第一，原著中，當王婆說出用砒霜毒死武大的計謀后，根本沒寫潘金蓮的反應(yīng)。改編本則增加了心理描寫：“潘金蓮此時覺得王婆眼里放出的是歡樂的神采，她自己的心也被說動了。武大一死，自己就肯定是西門慶的人了。這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好事么？”但是，當王婆交給她砒霜時，她“又有些害怕”。第二，當金蓮把毒藥朝武大口邊送去時，原著描述是：“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吃！’那婦人道：‘只要他醫(yī)得病好，管甚么難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备木幬膭t是：“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拿起藥盞，送至半中，意欲停止，誰知武大正把此藥當成救命靈芝，伸出左手來抓住金蓮右手，張嘴喝了一口：‘大嫂，這藥好難吃！’到此地步，金蓮只得說道：‘良藥苦口。大哥，你就全吃了吧！’武大再張嘴，金蓮一狠心，就勢一灌，一盞藥竟全灌下去了。金蓮慌忙放倒武大，跳下床來，瞪大杏眼望著武大……張大的杏仁在跳動的燈光里閃著恐慌的神色，手心全是冷汗?！弊髡咄ㄟ^對潘金蓮復(fù)雜矛盾的內(nèi)心世界的透視及其不安、恐懼的神態(tài)、動作的描寫，來表現(xiàn)她的無奈，她的惻隱之心，與原著中那個毫無人性的惡婦形象迥異。再比如《傲婢春梅》一書中，作者用一個“傲”字概括春梅的性格，并以此來決定對原著中相關(guān)內(nèi)容的增刪改易。為了滿足讀者對傳記文體的閱讀期待，即關(guān)于一個人從生到死的完整記錄，作者精心地創(chuàng)作了春梅的出生，突出她身世的悲慘及其性格中的“傲”，為下文奠定了基調(diào)。周歲死娘，三歲死爹，15歲時，洪水使他失去了最后一位親人——叔叔龐員外，人販子用50個饃買小孩，她只要了10個饃，自己吃了6個，放4個給叔叔身邊，另外40個饃不要，只求人販子把叔叔挖坑安葬，小小年紀遇事不慌，有主見。被薛嫂買走時，雖是頭一回坐轎，卻不問一句，徑直上轎，落落大方。賣到西門慶家時，看到孫雪娥對吳月娘奴顏媚骨的言行，很鄙視地“哼”了一聲，為熬粥的事敢于與孫雪娥大鬧。作者的創(chuàng)作與原著中人物的性格基本保持了一致。

陳東有教授對原著的改編還表現(xiàn)在敘事的藝術(shù)上?！督鹌棵吩~話》是中國第一部由文人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突破了以往小說注重傳奇色彩、故事性強、人物善惡分明等模式，首次以日常家庭生活為描寫對象，把重心從故事情節(jié)轉(zhuǎn)移到人物形象上，所以“閑筆”較多。陳東有教授在改編時，為了照應(yīng)普通讀者的閱讀習(xí)慣，強化了故事性，加快了敘事的速度。比如第一回，刪去了原著中吳道觀主持十兄弟結(jié)拜時的疏紙內(nèi)容，簡化了西門慶與王婆商量如何勾引潘金蓮之事。原著中，西門慶第一次見到潘金蓮后，便垂涎三尺，于是在潘金蓮隔壁的王婆店門前踅來踅去上十次。第一次進王婆店是為了打聽潘金蓮情況，未及兩個時辰又第二次踅進去，邊喝酸梅湯邊請王婆說媒，天色晚時又踅進去吃和合湯?；丶液螅稳涨宄?，又踅進去，和王婆談買武大郎家燒餅，其實都是找借口。然后，又在門前踅來踅去七八遍，最后終于說出了心事——想得到潘金蓮?！段鏖T大官人》則只寫了兩次，第二次吃酸梅湯時便抖出了心事?！杜私鹕徟c李瓶兒》也寫了兩次，只不過第二次吃的是和合湯。作者如此改動，也許不僅是為了加快故事推進的速度，也可能是認為西門慶踅進踅出十幾次才說出心事的行為不符合他厚顏無恥的性格。

敘事策略的調(diào)整還表現(xiàn)在故事詳略、敘述視角、語言風(fēng)格等上面。因為從一本《金瓶梅》中分解出三本人物傳記，必然會遇到一個難題，就是如何在三本書中講述同一個故事。比如，潘金蓮叉竿打西門慶一事，原著先描述金蓮眼中的西門慶，再描述西門慶眼中的金蓮?！段鏖T大官人》則只寫了西門慶眼中的金蓮，把全知敘述改為限知敘述?！杜私鹕徟c李瓶兒》先寫金蓮眼中的西門慶，再寫西門慶眼中的金蓮。西門慶娶孟玉樓之事，《西門大官人》中以全知敘述者方式詳細敘述，《潘金蓮與李瓶兒》則改由人物玳安轉(zhuǎn)述。這些敘述策略的運用使每本書的故事保持了完整性，連貫性，使這三本書均可獨立閱讀，而不影響對金瓶梅故事的了解。為了適合現(xiàn)代人的閱讀習(xí)慣，作者把人物對話中的有些古語改成了現(xiàn)代語，淡化了原著的說書人口吻，略去了“話說”“話休饒舌”“看官聽說”之類的套話，化用了其中的詩詞。

清代張竹坡在評點《金瓶梅》的《竹破閑話》中說，“我切將他人炎涼之書，其所以前后經(jīng)營者，細細算出，一者可以消我悶懷，二者算出古人之書，亦可算我今又經(jīng)營一書。我雖未有所作，而我所以持往作書之法，不盡備于是乎！然則我自做我之《金瓶梅》，我何暇與人批《金瓶梅》也哉！”張竹坡未有所作，僅評點其章法筆法之精妙，尚且稱“我自做我之《金瓶梅》”，那么，陳東有教授重新講述金瓶梅故事，則更是“我自做我之《金瓶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