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 尖
村莊里,到處都有神的痕跡。它們可能在窯洞的壁凹里,也可能在草棚的窗沿上,門洞里,屋頂上,糧屯尖上,水缸的底部,所有這些我們?nèi)粘K姷牡胤?,都可能是神蹲守的地方?/p>
人鋤了幾畝地,間了幾畝苗子,或者打了一天的坷垃,總之是勞頓了一天,扶著酸痛的腰疲憊地進了門,吃一碗干飯,喝一碗涼水,坐在門檻上抽旱煙,藍色的煙霧從他鼻孔里躥出來,他瞇著眼說,這才是神仙日子哪!神仙日子,就該是坦蕩的,不掩藏的,無疾病,無憂煩,無老死,不愁吃喝穿戴,活得舒心。誰都想在世的時候多恭敬神仙,保佑自己來世能有幾天神仙般的日子過過,享幾天清福。神在,人才活得安心,有依靠,有念想,有盼頭。某種意義上,人的村莊,是神的。
蝸居在村戶的神是小神,它們被廟里的大神分派在各家各戶里,堅守著自己護衛(wèi)和監(jiān)督的職責(zé)。村里人,因為有神的護衛(wèi),做事腰桿子硬,氣沖,天地撐著,什么都不懼。天災(zāi)人禍,有神在,自是抗過去的。生老病死,這是人的壽數(shù)所定,也是順當當?shù)亟蛹{了。生歡喜,死亦無悔。村里從未有打架或者偷雞摸狗的灰事,村里人嘴賴,說話不遮擋,想起一出是一出,話出了口,便是風(fēng)里的塵灰,打不著誰,也傷不著誰,大不了,落一身灰,拿手拍拍,照樣干干凈凈的好樣子。小神們嘴碎,人都知道的,所以供奉得勤,早也香暮也燭的,求它個舒心。人說,小神小量,大神大量。好像神是個容器。也是,小神是惹不得的,惹惱了它,家里就會有人生病,或者中邪。這時小神在背地里偷笑,或憤憤地告到大神那里去。但大神就那笑模樣,不計較,人去求藥,自是痛快地給了。人知道這都是小神作怪,以后便不敢怠慢分毫。神也是有脾氣的。
就連田地里,泉水邊,河里,山上,到處都是神的場所,村莊成為它們的棲息地。人路人走,神路神走。人喝的水,種的地,栽的樹,跟神都是有分別的。神守衛(wèi)著屬于自己的,從不占人的便宜。人混沌,醒不得事理,偶爾做些錯事,神也是寬宥了的。
村里人說有神在,女人要端莊,不能隨隨便便,更忌諱隨處便溺。女人總是早早從地里回來,說是備飯,其實是憋不住了。南頭改燕不信,便在地邊草叢里撒了一泡尿,拉起褲子雙腿便沒知覺了。
人到老了,顧忌就少了,村里老點的女人在地里方便,就找有草的地方,用腳蹭三下,唾一口唾沫,意思是告訴不小心遇見的神,給我點地,我好方便一下。神眷顧她做了一輩子的好事,有了功勞,便不去懲罰她,而是騰一塊地方給她。人老了,成不了神,成個精,也是好的。
大泉里的水是人吃的,小泉里的水是神吃的,從古至今就分開了。人要是偷吃了神的水,是要拉肚子要小命的。神泉后來立了碑,砌了高臺,里面的水,幽幽的,深不見底。有白了胡子老到九十的老漢說,他小時候偷喝過神泉的水,甜啊,像擱了蜜糖。人們就問,你沒受過懲罰?他說,罰了,當時肚子疼了半個月,差點要了命,后來求了神,它應(yīng)了,用我的命換了這輩子無后??刹?,他九個閨女,從第二個開始就叫拉弟,到最后一個叫拽弟,也沒給他拉拽來一個兒子。神說話是算數(shù)的,人也不能反悔。
村里的忌諱就像黑夜里的星星,好天的時候數(shù)不清,陰天的時候看不見,但那都是村里人敬神的一種方式。神也知道村里人的好,便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即便有災(zāi)難,也是馬馬虎虎,東溝里澇了,西溝里收,南頭旱了,北山收,每年都是剛剛好的收成,不多不少,村里人也不貪多,有便是足了。神舒心,人也舒心。
在鄉(xiāng)下,每個村莊都有自己的神,它們喜歡邀來請去串門子,交流交流心得之類,但從不管彼此的事。所以每個村莊的人,只認識自家的神,神也只認識自家的人。有陌生人求來,神也是會伸手的,但因為不關(guān)村事,所以懶散地打發(fā)掉。人好了是天意,歹了,也無關(guān)神事,來人也不惱,誰讓自家信呢。神看著人,人敬著神。人做人事,生生死死一輩又一輩。神不死,它記著村里從古到今千年萬年發(fā)生過的事。所以人說,誰要是干了壞事,神看著呢。
有神看著,這人間就是有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