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
我記得進高一的前一晚,爸爸把我叫到他房里。我曉得他又要講一番大道理了,每次開學的頭一天,他總要說一頓的。
我站在爸爸寫字臺前,爸爸叫我搬把椅子坐下。他開頭什么話都不說,先把大哥和二哥的成績單遞給我。大哥和二哥的分數(shù)不消說都是好的,我拿了他們的成績單放在膝蓋上沒有打開。爸爸一定要我看,我只得翻開來看一眼,里面全是A。
爸爸開始了,先說哥哥弟弟怎么怎么好,我怎么怎么不行,他問我為什么這樣不行,我說我不知道。爸爸有點不高興,臉沉了下來。
“不知道?還不是不用功,整天糊里糊涂,心都沒放在書本上,怎么念得好?什么不知道!就是游手好閑,愛偷懶!”
爸爸愈說愈氣。天地良心,我真的沒有想偷懶。學校里的功課我都按時交的,就是考試難得及格。我實在不大會考試,數(shù)學題目十有八九會看錯。
爸爸說這次我能進南光中學是他跟校長賣的面子,要不然,我連書都沒的讀,因此爸爸要我特別用功。他說高中的功課如何緊如何難,他教我這一科怎么念,那一科該注意些什么。他仔仔細細講了許多諸如此類的話。
“你一定要好好讀過高一,不準留級,有這個信心沒有?”
我說我沒有這個信心,爸爸頓時氣得怔住了,臉色沉得好難看。我并沒有存心想氣他,說實話,我真的沒有信心。我在小學六年級留過一次級,在初二又留過一次。爸爸的頭筋暴了起來,他沒有作聲,我說第二天要早起想去睡覺了,爸爸轉(zhuǎn)過頭去沒有理我。
我走出爸爸房門,媽媽馬上迎了上來,我曉得她等在房門口聽我們說話,爸爸和媽媽從來不一起教訓我,總是一個來完另一個再來。
“好了,好了,請你明天再講好不好?”我實在疲倦得失去了耐性。媽氣哭了,她用袖子去擦眼淚,罵我忤逆不孝。我頂怕媽媽哭,她一哭我就心煩。我坐在床上足足聽她訓了半個鐘頭。我不敢插嘴了,我實在怕她哭。
媽媽走了以后,我把放在床上的書本、球鞋統(tǒng)統(tǒng)砸到地上去,趴到床上蒙起頭拼命大喊幾聲,我的胸口脹極了,像快炸裂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