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式英語》的問世有一個最基本的前提:中國不再是從前的中國,劇作家也不再是從前的自己。在經(jīng)過了漠然、猶豫、困惑之后,黃哲倫與中國的距離越來越近
灰白的頭發(fā)和胡茬,零亂中循著時尚的章法,那種柔和中透出深邃的眼神,那種不深不淺的招牌式的微笑,黃哲倫跟他五年甚至十年前的樣子幾乎沒有區(qū)別。
“也許因為我是亞裔吧,咱們亞裔是不太容易顯老?!秉S哲倫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時笑說。
距開幕演出還不足兩個月,黃哲倫的新戲《中式英語》已經(jīng)贏得了挑剔的紐約劇評人毫無保留的贊譽,并在剛剛出爐的《時代》雜志年度十大百老匯戲劇榜單上被列在第三位。
這種成功似乎是順理成章。作為唯一打入百老匯的華裔劇作家,黃哲倫早就證明了自己的實力。1981年他創(chuàng)作的首部舞臺劇《新移民》就獲得了外百老匯戲劇奧比獎,1988年成名作《蝴蝶君》又讓他獲得百老匯戲劇大獎托尼獎和普利策獎,2007年的《黃面孔》讓他再獲奧比獎和普利策獎。這樣的成就在同行中并不多見。
而《中式英語》本身也是聚合了眾多優(yōu)質(zhì)的戲劇元素,注定一問世就是一塊吸引觀眾的磁石。黃哲倫以自己到中國旅游時看到的英文翻譯驢唇不對馬嘴的標示牌為靈感,講述來自美國小城
克里夫蘭的小商人丹尼爾,因為家族的標示牌制作生意在本國經(jīng)濟低迷中風(fēng)雨飄搖,來到中國貴陽尋找商機。為了拉到項目,他要討好地方官員,但因為語言和文化的隔閡鬧出
了不少笑話。最后他成功了,也愛上了蹩腳的“中式英語”。
劇中笑料不斷,一個“我愛你”被發(fā)音不準的丹尼爾變出“蝸愛?!薄巴軔勰颉钡确N種花樣。丹尼爾向文化局長介紹說自己“管理著公司各方面的運作”卻被中國翻譯譯成“他也是一名外科醫(yī)生”(英語里“運作”(operation)一詞也有“手術(shù)”的意思)。而中美文化對“愛”和“情誼”,“合同”與“法律”,“后門”與“關(guān)系”等概念的差異,又讓人在爆笑中深思。
更重要的是這部劇占盡天時——到中國做生意這個話題在美國正是炙手可熱。
但即使萬事俱備,《中式英語》的問世也少不了一個最基本的前提:中國不再是從前的中國,劇作家也不再是從前的自己。中國從世界的邊緣迅速走向中心,黃哲倫在經(jīng)年不變的樣貌之下,有一顆不停求索和跋涉的心。在經(jīng)過了漠然、猶豫、困惑之后,黃哲倫與中國的距離越來越近?!拔以?jīng)很不喜歡別人叫我中國人,但現(xiàn)在我很高興別人這樣叫我。這也許是因為我自己年齡的增長,但更多的是中國變了?!?/p>
我是誰
中國對于黃哲倫來說曾經(jīng)遙遠又陌生,她無關(guān)痛癢,有時候甚至顯得有些多余。
黃哲倫1957年出生在洛杉磯的一個華裔移民家庭,父親從上海輾轉(zhuǎn)臺灣來到美國,白手起家創(chuàng)辦了洛杉磯的遠東銀行,母親是出生在菲律賓的華人。但與很多華裔移民家庭不同的是,黃哲倫小時候并沒有受過多少中國文化的熏陶。
“我父親一心希望打入美國主流社會,我母親信奉基督教,那時候我們家連中國新年都不過?!彼f,“我小時候在班上挺受歡迎,我也不記得受過什么歧視。不過我在電影電視上看到的亞裔形象都讓人很不舒服,這可能是我后來成了劇作家的原因。”
大學(xué)里創(chuàng)作第一部舞臺劇《新移民》時,他已經(jīng)開始主動探究“我是誰”這一人類的終極追問。
《新移民》1980年在紐約外百老匯劇場上演,次年使黃哲倫成為第一個獲得奧比獎的華人?!都~約時報》對他做了專訪,標題是《我為亞裔美國人寫作》?!爱敃r我22歲,這樣的自我定位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曾經(jīng)一度認為自己的唯一身份就是亞裔美國人,我的所有作品都將以此為主題。我最開始的三部戲其實都是在說‘我們不是中國人,我們是華裔美國人?!彼f。
但這種清晰的定位很快就在劇作家的自我批判和警醒中變得再度模糊?!拔彝蝗灰庾R到自己這樣只關(guān)注亞裔是在制造‘東方主義。于是我決定寫一部完全沒有亞裔的戲?!边@就是1986年的《富貴關(guān)系》,一部以黃哲倫自己的家庭為原型,卻把所有家庭成員變成了白人的作品。
這次的重新定位后來被證明是一次錯位,這部戲在試演期招來惡評如潮,沒等到正式開幕就偃旗息鼓了?!澳鞘且淮螐仡^徹尾的失敗?!秉S哲倫說。這讓劇作家再次陷入迷思。思想上的掙扎和煎熬之后再次煉出真金——在百老匯舞臺上上演長達兩年,讓他收獲多種獎項一舉成名的《蝴蝶君》。
作為對普契尼的歌劇《蝴蝶夫人》的解構(gòu),《蝴蝶君》將歌劇中日本藝伎與美國軍官的愛情故事變成了法國外交官和中國京劇男旦間的緋惻纏綿,只不過外交官一直沉迷在對東方女性的主觀幻想中,直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愛人竟是男兒身,因幻想破滅而崩潰自殺。這時候黃哲倫對“身份”問題的思考已經(jīng)進入一個新的階段?!拔议_始意識到我之前關(guān)注的那些華裔美國人的問題,其實不只是限于華裔美國人,在國家間的關(guān)系、男女關(guān)系中,那些主觀的刻板印象同樣存在?!?/p>
但即使是在寫作這部背景設(shè)置在中國的話劇時,黃哲倫參照的也并非中國文化,而是更為美國人所熟知的日本文化。“1980年代日本經(jīng)濟騰飛時,日本文化也很受關(guān)注,那時候西方對現(xiàn)代中國所知卻十分有限,提起中國想起的仍然是遙遠的古代,我看了很多日本電影和藝術(shù)作品,對我來說日本的美學(xué)比清朝的美學(xué)更有吸引力。”他說。
這也難怪他。這位血統(tǒng)純正的龍的傳人直到《蝴蝶君》推出五年之后,才平生第一次踏上了中國的土地?!爸袊鴦∽骷摇钡恼Q生
1993年,黃哲倫全家一塊參加了一個去中國的旅行團。
“我只記得中國當時到處都在大興土木,空氣里漂浮著大量的灰塵,文化差異并沒有給我留下太多印象。而我本來也是把自己看作是到陌生的國家旅游的外國人,對這種不同完全不感到意外?!彼f。
但接下來的時間里,中國飛速的發(fā)展使其迅速成為世界的焦點,這種變化似乎是瞬間完成,讓很多生活在西方國家的人難以置信、措手不及。而黃哲倫雖說自全家旅游之后十多年沒有再回到中國,對中國的巨變卻感同身受,因為這對他來說不是隔著大洋從媒體上看來的熱鬧,而是在自己家中看出的門道。
“父親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在中國長大,那時候中國被稱作東亞病夫,他來到美國后一心只想做個美國人,到他2005年去世時,中國已經(jīng)是亞洲巨人。在父親生命的最后幾年他作為中國人的自豪感非常明顯,他說自己從來沒想到能活著看到人們尊重和仰視中國的這一天。”黃哲倫說。
2005年,黃哲倫完成了他的第二次中國之旅,這時候中國的國際化大都市已經(jīng)和美國沒什么區(qū)別,應(yīng)邀前去參觀講學(xué)的他,說的是戲劇的事,見的是中國同行,在自己熟悉的領(lǐng)域游刃有余,他完全沒了外來人的生分。更重要的是,他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對自己也視如同根?!八麄儼盐铱闯芍袊耍@讓我很高興。我是海外中國人,
但我也是中國人。”黃哲倫說。
正是在這次行程中,黃哲倫在上海一處裝潢一新的現(xiàn)代藝術(shù)中心看到了殘疾人專用廁所門上詞不達意的英語標示牌“deformed mens toilet'(畸形人坐便),讓他萌生了創(chuàng)作一部以語言的誤解為主線的現(xiàn)代中國戲的念頭。這個標示牌后來出現(xiàn)在《中式英語》讓人忍俊不禁的第一幕里。
黃哲倫自己不說中文,驢唇不對馬嘴的翻譯讓他和其他“老外”一樣摸不著頭腦。但這些單靠查查字典就能解決的疑問雖是Ⅸ中式英語》的靈感源泉,卻并非他創(chuàng)作這部戲的最根本原因。
“戲劇創(chuàng)作對我來說是一個解惑的過程,每當我有疑問,就會寫一部戲讓自己把這個問題想明白。寫《中式英語》是因為我不知道應(yīng)當如何面對中國的崛起?!秉S哲倫說。“我小時候人們覺得中國貧窮落后,現(xiàn)在人們覺得她太有錢、太強大了,這兩種印象其實都不一定是準確的。我需要通過寫作尋找自己對她的認識?!?/p>
寫完了《中式英語》,黃哲倫果真對自己有了個重大發(fā)現(xiàn)。
“我發(fā)現(xiàn)我對中國的了解比我自己認為的要多得多。那些待人接物、人際關(guān)系、權(quán)力爭斗迂回委婉的方式,我寫起來得心應(yīng)手。這也許與我在華人家庭長大,從小耳濡目染有關(guān)系?!秉S哲倫說,“寫這部戲讓我在不懂中文的情況下,當了一回中國劇作家?!?/p>
拒絕“政治正確”
一部好的戲劇應(yīng)當盡可能多地給觀眾提供解讀的可能,讓每個人都可以根據(jù)自身的經(jīng)歷,從同一個故事中看出各不相同的內(nèi)容。從觀眾反映來看,《中式英語》中涉及的雙重文化在中美關(guān)系相互對立又依存的特殊背景下發(fā)酵,釀出的正是這樣一杯千滋百味的酒:有從未到過中國的西方人,對文化差異帶來的笑料莞爾捧腹;有在中國生活過的西方人,聯(lián)想起自己曾經(jīng)鬧過的笑話而頻頻點頭;有生活在美國的華人,看到老外在中國當“新移民”的辛苦經(jīng)歷而找到心理上的平衡;也有中國觀眾看到中國政府官員的腐敗、中國女人跟老外上床這些事兒被拿到百老匯舞臺上,在外國人面前曬白而感到不爽。
劇組里的華裔成員對這部戲的感受也都多少帶上些自我定位的印記。飾演文化局長的張磊是劇組里唯一一個在中國出生長大,成年后才移民來美的成員。
“我最開始演這部戲時心里很忐忑,我希望自己把角色演得滑稽搞笑,但我也知道自己不只是把中國的東西展示給外國人的演員,還是個中國人,我得展示出中國人的尊嚴。所以我特別重視中國觀眾的感受,每次演出結(jié)束后都會跟他們聊聊,現(xiàn)在看來95%的中國觀眾是可以接受這個角色的。”張磊說。
制作人之一范文麗出生在香港,13歲就來美國讀寄宿學(xué)校,算是在美國長大。從耶魯大學(xué)法學(xué)院畢業(yè)后她曾經(jīng)在一家美國律師樓的北京分公司工作過一段時間。在她眼里,有著蹩腳英文翻譯的標示牌不僅不是件“丟臉”的事,反而說明中國開門迎客的熱情?!叭绻闳ト毡荆苌贂匆妿в⑽姆g的標示牌?!彼f。
劇中中國官員把安然事件中肇事主角當成英雄一樣頂禮膜拜在她眼里也并非負面形象,“他們對安然事件的熟知程度說明了他們對美國的了解,如果你問美國官員關(guān)于中國的時事,很多人可能根本說不出一…
負責(zé)劇中中文臺詞翻譯的香港劇作家莊梅巖看了演出后也說:“美國這里似乎不太興這樣的說法,不過一個中國劇作家能寫出一部這么聰明的戲,讓我作為中國人覺得特別驕傲?!?/p>
但對于黃哲倫,雖然每部作品都是對自己身份的思考和探究,創(chuàng)作時“政治正確”卻完全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這也是他的作品以深刻尖銳的自我剖析和批判贏得贊譽的原因。在上一部戲《黃面孔》中,他甚至把名叫“黃哲倫”主角拿來調(diào)侃,把自己在族裔問題上的迷惑、偏執(zhí)和狹隘思維鞭撻得體無完膚?!吨惺接⒄Z》對他來說也是如此。
“在《中式英語》里,中國人做了一些傻事,西方人也做了一些傻事,這其實是很公平的。無論我是什么族裔或國籍,我首先是個劇作家。一部戲不可能沒有批判的成分,要不就成了卡通。你看那些美國劇作家的作品也是在批判美國社會?!彼f。
也許正是因此,黃哲倫的作品中,除了由他作詞,埃爾頓·約翰作曲的歌劇《阿依達》之外,都沒能在中國上演?!拔艺娴暮芟M吨惺接⒄Z》能夠走上中國的舞臺,我很高興中國把我當成自己人,但我更希望他們能接受我的戲。其實中國的藝術(shù)家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做很多以前不允許做的事情,這是一種進步?!辈贿^,被問到他的作品是否能在不遠的將來在中國暢通無阻時,黃哲倫想了想說,“那要看你如何定義‘不遠。”
現(xiàn)在的黃哲倫,中國新年時會帶全家人到唐人街看熱鬧的游行和燃放鞭炮,創(chuàng)作之余也會學(xué)些中文,偶爾得閑了,還會下廚煮個最拿手的“紅燒獅子頭”讓親戚朋友飽飽口福。他每年都會去一兩次中國,因為那里還有太多的東西讓他愿意去學(xué)習(xí)。他的一雙混血兒女中,11歲的女兒伊娃長得更像華裔,她還太小沒有對中國表現(xiàn)出特別的興趣,而14歲的兒子諾亞長得更像西方人,卻已經(jīng)開始學(xué)中文,還打算將來搬到中國住。
黃哲倫仍然無法回答“我是誰”這個問題?!拔蚁肽阋坏┗卮鹆诉@個問題,生命就失去了意義?!钡f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追尋,自己至少明白了一個道理,“無論你如何努力去做別人,有些天生在你血液里的東西是改不了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