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風(fēng)閑

一、

云施執(zhí)意要嫁給顧瀟，云家老父甚至以斷絕關(guān)系相要挾，也無法打消她的決定。云家找人教訓(xùn)了顧瀟一頓，云施知曉后含淚拜別了父母，跟著顧瀟離開。

婚禮簡單至極，一桌酒菜，二位高堂，三拜天地，云施便成了顧家的媳婦。

洞房花燭，顧瀟看著她的粗布喜服，有些心疼和不舍：“我定不會辜負(fù)你的深情相待?！痹萍沂歉患滓环降拇髴簦麉s只是一介窮苦書生，云泥之別，卻難擋一往情深。

云施溫順一笑：“我已經(jīng)將一生都托付給相公了?！?/p>

初見那日，他是溫吞的賣畫郎，為人正直，謙恭有禮，她著人請他畫一張肖像，原是要送去媒婆那里，她卻在看了畫像之后心頭微動(dòng)。柔情蜜意，盡化在筆間。她要的不是富貴榮華，而是一生簡單，夫妻和順，就算是好日子。

二、

顧瀟試著拿著云施的首飾做點(diǎn)生意，卻狼狽收場。最后又回去賣畫，云施做點(diǎn)針線補(bǔ)貼家用?；楹笕?，貧賤夫妻，卻也安寧。

傳言城外霧蒼山上有山參，可以賣個(gè)好價(jià)錢，云施跟著鄰居一起去采。霧蒼山多霧，云施再回頭時(shí)，已經(jīng)看不見同行人的身影。云施慌忙呼喊，卻得不到半點(diǎn)回應(yīng)。

忽然，她踩到松軟的土地，腳下一滑，身子向前傾倒，眼看就要墜下山坡。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拉住她：“小心！”

云施雙腳不住地哆嗦，須臾，她安定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偎在別人的懷里，她趕緊推開來?！岸嘀x公子相救?！?/p>

云施抬頭，紫衣華服，妖魅得不似常人。她下意識地退后兩步，又被他抓?。骸靶〗?，你再走下去，就要掉下去了?！?/p>

他說：“小姐，這霧蒼山妖怪甚多，我還是送你下山吧?！?/p>

云施低著頭跟著他走，卻沒注意到那人嘴角微微上揚(yáng)，鉤起一抹詭譎的笑。

云施失蹤數(shù)日，顧瀟托了鄰居一起上山尋找，卻始終沒有音訊。云家老父知曉，氣得當(dāng)眾扇了顧瀟一耳光：“你就是這么照顧我閨女的嗎？讓你的女人出去賺錢，你是個(gè)什么男人？”

顧瀟難堪，低頭認(rèn)錯(cuò)：“是小婿的錯(cuò)，還請?jiān)栏复笕艘矌椭业叫∈??！?/p>

“誰是你岳父！找到施施之后我要把她帶回去！”

云家家丁一起上山，山上迷霧愈濃，寸步難行。卻忽然聽見濃霧中傳來聲響，如同銀鈴搖曳。眾人驚詫，卻見濃霧中走出一個(gè)紫衫長裙的女子，她的背上背著的，正是云施。

女人開口道：“你們，是云施的家人嗎？”

三、

云施失蹤七日，還能找回，實(shí)在是奇跡。她謝絕了父親的提議：“我生是相公的人，死是相公的尸?！?/p>

胡娘不無艷羨道：“姐姐如此情深，真是讓人羨慕呢?！?/p>

胡娘便是那日送她回來的女子，她初來乍到，暫無居處，云施便留她暫住。聽她這么一說，云施臉紅道：“胡妹妹，你可不許笑我?！?/p>

顧瀟略微有些生氣：“你這幾日究竟去了哪里？難道不知道我們擔(dān)心嗎？”

云施蹙眉：“我在山中迷路……”她挖空了腦袋，也想不清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胡娘看她表情痛苦，阻止她再想下去：“回來不就好了嗎？”顧瀟聞言，也不便再問。

顧瀟作畫營生，攤開畫紙，提筆卻又放下，心有旁騖，畫不成畫。他看了看坐在木椅上曬太陽的胡娘，心神一動(dòng)，笑道：“胡妹妹，在下幫你畫幅畫像吧?！?/p>

胡娘抬眼，應(yīng)允下來，坐在花藤下，含羞帶笑的表情煞是可愛。顧瀟神情愉悅，筆在畫紙上游走，不多時(shí)便完成了。胡娘走近了觀摩，嘖嘖贊嘆：“顧相公真是好畫技呢！”

顧瀟靦腆一笑。胡娘與云施不同，嬌柔似水，吳儂軟語，不似云施的外表柔和內(nèi)里固執(zhí)，讓他近日頻頻受損的尊嚴(yán)揚(yáng)高了幾分。

胡娘看顧家生活困窘，便拿出隨身帶的行囊，里頭盡是貴重金銀，說是要贈(zèng)與顧瀟。

顧瀟推拒：“這怎么行？”

“這些只是給你做點(diǎn)生意?！焙锩男Φ?，“我很看重眼緣，而且覺得，你就是我的眼緣?！鳖櫈t怦然心動(dòng)，情難自已，輕輕地將她攬進(jìn)懷里。

天色漸暗，胡娘輕輕推他：“你該回去了，否則姐姐該要念叨了。”

“我今晚宿在你這里?！?/p>

胡娘錯(cuò)愕，卻也笑著應(yīng)他。

胡娘暫住顧家月余，云施與顧瀟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外頭傳言紛紛，云施也是聽在耳里，她將胡娘叫到面前，下了逐客令。顧瀟尾隨而來，親昵地將胡娘攬?jiān)趹牙铮骸八粫?。?/p>

“我會納胡娘為妾。”

“你怎么可以……”云施氣急暈倒，胡娘過去一摸脈搏，抬頭道，“她有喜了。”

四、

云施有喜，在顧家的地位上升，顧家二老不允許顧瀟納妾。他無可奈何，卻也慪氣，不去理睬云施，整日纏在胡娘房里：“為什么我會這么迷戀你？”

“因?yàn)槲夷芙o你你想要的?！苯疱X、權(quán)勢和男人的自尊。

云施日日垂淚，最初還會去找顧瀟，每次都是看見兩人親熱的模樣，后來她便不再去了。顧瀟用胡娘提供的錢去做生意，在胡娘的打點(diǎn)下生意興隆，漸漸的，連一向幫著她說話的顧家二老也由著她遭受冷落了。

云施肚大異常，才五個(gè)月就有如旁人八個(gè)月那么大，外頭傳言四起，都說她的孩子是妖異之子。甚至有人說起，那日在山中看見她偎在一名男子的懷里。

顧瀟火冒三丈地踹開門：“那個(gè)紫衣的男人是怎么回事？”

云施呆了：“什么？”

“那天在山上，抱著你的男人是誰？”顧瀟震怒，狠狠地捏著她的下巴，“我還覺得奇怪，為什么你嫁進(jìn)來三年都沒有孕，剛一失蹤就有喜了……原來這孩子是孽種！”

“你胡說……”

云施驚呆了，她根本不記得什么男人！

“你這種女人，不配留在我們顧家！立刻給我滾！”顧瀟甩下一紙休書，奪門而去。

云施癱軟在地，扶著肚子，茫然無措，眼淚簌簌地落下。相公誤會她了，相公不要她了。

胡娘從黑暗中走出來：“云姐姐，相公只是一時(shí)氣話，你不要怪他。我知道一處地方，你先去住下吧?！?/p>

云施怨憤地看著她，一句質(zhì)問的話在嘴里，卻最終沒有問出口。

送走云施，胡娘回到房里，顧瀟抱住她：“你干嗎要去送她？那種女人，根本不配！”

“你還真是夠狠，為了趕她走，編排那些謊言。什么妖不妖的，還真有人信？”

“我信。”顧瀟笑著說，“你不就是妖嗎？”

那一日，他看著她拿出的金銀，幾乎被沖昏了頭腦。當(dāng)他折回來想確認(rèn)她不會反悔時(shí)，卻看見她變回狐貍的模樣。她是妖，那又怎樣？

她可以滿足他想要的一切。

胡娘媚笑：“你不怕嗎？”

顧瀟吻住她：“你幫我賺進(jìn)財(cái)富，給我權(quán)勢地位，還如此嬌媚可人，我為什么要怕？”

胡娘輕輕一笑：“你想要我，可是要付出代價(jià)的?！?/p>

顧瀟面露異色，一瞬便消失，驚懼終究敵不過對財(cái)勢的貪慕。“你要什么，盡管拿去?！?/p>

五、

顧瀟的生意越做越大，宅子越來越好，連官府的人都對他恭敬有禮。風(fēng)坡鎮(zhèn)都在傳，顧瀟娶了個(gè)好媳婦，為他家?guī)砹撕眠\(yùn)。而這個(gè)好媳婦，說的是胡娘，不是她云施。

云施住在破舊的院子里，聽著老婆子的嘟囔，句句都是說胡娘的好，云施并不答理。這個(gè)老婆子是胡娘找來的，名為照顧實(shí)為監(jiān)視，讓她很不自在。

云施去廟里上香求簽，每一支都是大兇的下下簽，云施慌亂起來，急急忙忙要回去。

老婆子絮絮叨叨，不停地抱怨：“我聽人說城里有妖怪橫行，已經(jīng)害了不少人了，這種時(shí)候還出來，你不是添亂嗎？”

“妖怪？”

“哦，對了，聽說你肚子里的也是妖孽的種，難怪你不怕……哎？你怎么了？”老婆子剛要嘲諷兩句，忽見云施臉色大變，雙手捧著肚子痛苦地蹲下。

“孩子……我的孩子要出生了！”

云施受了驚嚇，生了一天一夜，終于生下一對雙生子。老婆子把孩子清洗干凈，恰巧胡娘趕到。窄小的房里，血腥氣重，胡娘抱著孩子，走近渾身無力的云施床邊。

“你的孩子真漂亮，你說如果相公看見，會不會回心轉(zhuǎn)意，把你帶回去？”

“你……”云施眼睛瞪得老大，她用盡全身力氣指著她，“你這個(gè)妖怪！”

她想起來了，那日在霧蒼山，她險(xiǎn)些墜崖，救下她的就是胡娘，若不是她自小佩有辟邪的玉佩，怕是早遭了她的毒手。

“你想起來了？”胡娘陰狠地道，“知道我為什么要纏著你嗎？因?yàn)槟愕牧岘囆?，對我來說可是大補(bǔ)呢，可是我卻近不了你的身……我原想你死了，我就可以得到你的心，不過現(xiàn)在不用了，感謝你生的這兩個(gè)好兒子吧……”

云施是從未有過的恐懼：“放開他們！”

胡娘緩緩地伸手靠近嬰孩的胸口，表情卻忽然僵住，厲眸看向云施：“沒有！為什么他們沒有玲瓏心！”

云施為孩子脫險(xiǎn)而松了一口氣，神經(jīng)松懈下來后，疲憊地暈了過去。

六、

“啊，妖、妖怪！”云施被一陣尖叫聲嚇醒，門內(nèi)站著一群兇神惡煞的鄉(xiāng)鄰，“你這個(gè)妖孽！現(xiàn)在還有什么狡辯的？”

云施不明所以，一看床頭差點(diǎn)再次暈過去，她的孩子不見了，躺在襁褓中的竟然是一只渾身浴血的幼狐。

“這個(gè)女人一定是被妖孽給玷污了！才會生下妖孽！”

“不能讓她繼續(xù)留在這里！”

云施瘋狂地跳下床，推開眾人沖出去：“把孩子還給我！”

云施來到顧家，原先的幾間茅屋，現(xiàn)在換成了高宅大院。她拍了許久的門才有人來開門，那人要推她出去，云施卻像豁出去一般沖進(jìn)去。

她要孩子。

她要顧瀟，安然無恙。

顧家廳內(nèi)，顧瀟和胡娘逗弄著男嬰，好似他們是一對父母。云施腦中一片空白，她剛要撲過去立刻出來幾個(gè)壯漢將她攔?。骸澳鞘俏业暮⒆?！相公，那個(gè)女人是妖怪，你不要信她！”

顧瀟震怒，呵斥道：“妖言惑眾！掌嘴！”

壯漢力氣大，一巴掌就把她打暈了，云施咬著唇不甘心地癱在地上。胡娘附耳道：“鬧出人命怕也不好交代。”

顧瀟派人將她帶進(jìn)客房，又請了大夫。云施醒來看見顧瀟，大喜過望：“相公，你相信我，那個(gè)胡娘真的是妖怪，她……”

“我知道?！?/p>

“你……知道？”

顧瀟冷笑：“如果不是她，顧家哪來現(xiàn)在的地位？”

“可是她要?dú)⑽覀兊暮⒆?！她還把孩子偷來，陷害我是妖孽，她才是妖孽?。∷攀?！”

“這些，是我叫她做的?！睂ι显剖┎豢芍眯诺难劬?，顧瀟殘酷地說，“小施，只有她才能給我財(cái)富地位，你不行！你這么愛我，一定不會拖累我的，對不對？”

云施只覺得絕望：“相公，你從來沒有愛過我，是不是？”

“我娶你，是想得到云家的財(cái)富，可是你和云家斷絕往來了?！?/p>

“我是真的愛你的??！”云施崩潰了，她死死地揪住他的手，指尖狠狠地嵌進(jìn)他的肉里，口里猛然吐出血來，“若真有來世，我再也不要愛你了！”

“我要做一只跳蚤，纏你一世，伴你一世，縱然你再薄情，也無法甩開我！”

七、

云施病故，被云家人接走下葬。

不久，顧瀟渾身奇癢，遍尋良醫(yī)，效果甚微。他這才想起云施臨死前的詛咒。他向胡娘求救，胡娘卻冷然拒絕：“你當(dāng)我像云施那么傻嗎？”

“我不傻，不會為了一個(gè)心狠手辣的男人放棄自尊甚至生命?！崩猛炅司王唛_，是她的準(zhǔn)則。她拿到了云施的玲瓏心，只是那顆傷透了的心，已經(jīng)沒有任何用處了。

顧瀟沉默，他咬著牙忍住，不再求她。

唯一一個(gè)愛他的傻氣的女人，被他拋棄，含恨而終。他似是終于了解她死前的絕望了。

她受過比他更多的痛，更多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