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耳白

鐵蓮花

1．重逢

只一眼，傅少清便看到了坐在西洋沙發(fā)上的白君蓮。

她一身胭脂色的旗袍，襯得肌膚越發(fā)明皙，正偎依在一個日本軍官懷中，媚眼如絲。那日本男人下巴擱在她肩上，一雙手卻不安分地游走。

“挪開你的臟手！”心仿佛被猛烈一擊，傅少清沖開人群，直直地走過去。

白君蓮一怔，當(dāng)看清對面的人時，愕然：“你怎么……”話還未說完，身子已被傅少清猛地一扯，直接拖出門外。

“放開我！傅少清！”白君蓮想要甩開他。

“怎么，還嫌那模樣不夠惡心？”手非但沒有松開，還箍得更緊。

“你跟蹤我？”傅少清昨日剛回山城，她不相信他會來這種地方，除非……

就算是跟蹤吧，傅少清盯著她：“你到底在做什么？！”

“你有什么資格管我？”白君蓮?fù)鲁鲆豢跉?，“你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一句話，傅少清身體陡然僵直，轉(zhuǎn)過身俯視她：“是你該記得你的身份，我的——好嬸娘?！?/p>

嬸娘。

兩個字落入耳中，白君蓮面容已木然一片：“既然你還記得我是你嬸娘，那么，請你放開我?！?/p>

傅少清咬牙，緩緩松手：“那個日本人……”

“合作伙伴?！卑拙彽驍嗨?，“昨天葬禮時你便該清楚，你叔父臨終前已將傅家交給了我。如今的山城，是日本人的天下，得罪了山田，傅家別說做生意，就連撐都撐不下去。所以，我必須這么做?！?/p>

新聯(lián)軍正與日本人在前線開戰(zhàn)，烽煙連天，然而這小小的山城卻依舊繁華得很，只因這里是日本人的地盤。

“你說你這么做是為了傅家？”傅少清的心猛地一抽，眼底滿是不解與傷痛，“那么你告訴我，你究竟為什么會嫁進傅家，為什么會……”

一陣風(fēng)吹過，白君蓮的心驀地一抽，沒有回答，轉(zhuǎn)身離開。

直到身后的身影再也看不見，她才停下來，靠在墻上，眼神迷離。四年了，她不是沒有想過重逢，只是想不到，重逢時已是這樣的境地——她與他，嬸娘與侄兒。然而只不過片刻，她深吸一口氣，那絲霧氣一般的神情統(tǒng)統(tǒng)散去，微微彎起嘴角，走了進去。

山田正在喝酒，見了她，抓住她的手就將她拖到懷里：“剛才是誰？”

“傅坤的侄子?！卑拙徛唤?jīng)心地說。

“哦？”山田笑得叫人捉摸不透，“就是那個留洋回來的？可似乎……他對你，不像對一個嬸娘?！?/p>

手指微微一顫，白君蓮輕輕擰了山田一把：“大佐該不是吃醋吧？這世間除了大佐，還有誰能幫我？他……算得了什么？”

山田笑道：“白姨太言重了，皇軍還要仰仗傅家的人脈，在山城招募人力呢?！?/p>

2．誤會

冷月稀疏，傅府的長廊上，傅少清靜默而立。身后忽然傳來腳步聲，似乎頓了那么一下，隨后，朝反方向去了。他轉(zhuǎn)過身，果然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你還要避我到幾時？”

白君蓮一怔，轉(zhuǎn)過身：“我為何要避你？”

傅少清走過來，俯視她：“這話該我來問，這些天，你處處避著我，到底是為什么？”

“你我終歸男女有別，按理說，也不應(yīng)該太親近。”白君蓮淡淡地道。

傅少清的眼睛驀地一沉，忽聽管事道：“當(dāng)家，許記成衣鋪的許師傅來了，您看……”

“叫他到我屋里！”白君蓮眼眸一亮，就要離開，卻被傅少清攔住，“不是說男女有別嗎？叫一個裁縫到屋里，也不怕惹人閑話？”

“許師傅是來為我做新旗袍的，有何不妥？”白君蓮冷臉繞開，徑直朝屋里走去。

“大半個月才能見你一次，我想得心都疼了！”

“噓，小心叫人聽見……”

門闔上。細碎的話語伴隨著曖昧的錦帛摩擦聲傳入耳中，分明知道不該去管不該去聽，但傅少清的腳就如生了根一般，身體已然僵硬。她居然……“砰”的一聲，他一腳踹開了門。

屋內(nèi)，兩人仿佛被突如其來的狀況震住，狼狽地分開，白君蓮的目光落在傅少清身上，怔了一怔，怎么是他？她還以為是……很快，她臉上浮上羞惱的神情：“傅少清，你這是哪門子的規(guī)矩？！”

傅少清瞪著許生，吐出一個字：“滾！”

許生似乎嚇了一跳，連滾帶爬地走了。

傅少清一步步朝白君蓮走來，笑容古怪：“你說討好那個日本人是為了傅家，那么這個姓許的呢？一個小裁縫，難道也能幫到傅家，幫到你？”

白君蓮搖搖頭：“他是不能幫我什么，可我就是喜歡?！?/p>

“你說什么？”

“那天你不是問我為什么嫁進傅家，嫁給你叔父？那么我告訴你。”白君蓮笑了，“那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本是這樣的人，我就是喜歡大權(quán)在握，喜歡將一切捏在手里，喜歡男人圍著我轉(zhuǎn)，我受夠了從前的苦日子，明白了嗎？錯就錯在，你沒有告訴我你是誰，否則，說不定與傅坤相比，我還會選個年輕些的?！?/p>

“你——”傅少清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傅少清！”白君蓮打斷他的話，“之前的事我不計較了。但從今天開始，你給我記住，如今的傅家，我是當(dāng)家，若你在像那夜或今日一樣不識規(guī)矩，就給我搬出去！”

湖水碧綠，青山如黛。她說：“少清，我等你，不管是四年還是四十年，我都等你……”

那一切，原來，她早已忘了。

他永遠不會忘記，當(dāng)他因為叔父的死趕回來，卻看到那個夢中的女子披麻戴孝坐在大堂之上時的心情。那個四年前說等他回來的女子，居然嫁給了自己的叔父，成了山城傅家莊園的當(dāng)家主母，他的嬸娘，再也不是那湘鄂湖畔，他所熟悉的那個——愛人。

傅少清盯著白君蓮，仿佛看著一個陌生人，良久，笑了：“嬸娘的教誨，侄兒記住了。只望嬸娘也記住，哪些事，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孀婦不該做的?！?/p>

他走到門口，忽地轉(zhuǎn)過身，仿佛喃喃：“有時我真不明白，四年，究竟會如何改變一個人?！?/p>

直到門再度關(guān)上，白君蓮才坐下來，從那嶄新的旗袍下，抽出一份報紙。報紙上，是前日的一則新聞：又有幾個土山的礦工無故失蹤了。

她的指尖一點點蜷縮起來，想起傅少清問她，為何會嫁進傅家？為何？她眼底閃過一絲悵然，因為，這是她的使命，她必須留在這里，直到……

3．刺激

“這是洋行的賬目，請嬸娘過目?！备瞪偾鍖⒁晦~簿放在白君蓮面前。

白君蓮目光落下，賬簿上本有些賒賬用紅筆勾勒，如今已成了藍色，她愕然地抬起頭：“你……”

傅少清微微一笑：“侄兒謹記嬸娘教誨，要想在這個家住下去，必定不能做個閑人，嬸娘生意繁忙，侄兒只是略盡綿薄之力罷了?！?/p>

從那天開始，傅少清就像變了一個人，整日跟著管事去傅家商鋪。曾幾何時，他說過，不想沾手家族的生意，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因為如此，他才遠渡留洋。只是彼時，她并不知道，他所謂的家族生意，就是傅家。

但如今……白君蓮說不上話來，他不該待在這里！或許像之前那樣更好些，她還有借口叫他走，但……她終是點點頭：“如此便好?！?/p>

罷了，或許從見到他，知道他是傅家少爺那一刻開始，她便知道，一切都躲不掉也避不開。

“嬸娘若沒有其他事，侄兒先告辭了，侄兒還約了胡小姐?！备瞪偾逭酒饋?。

“胡小姐？”傅少清才回山城多久，怎么認得了什么胡小姐？

傅少清嘴角泛起笑容：“胡氏千金胡芊芊，侄兒雖然前幾日才認得她，卻一見如故。”

傅少清離開后，白君蓮叫了管事：“山城胡氏，查一查。”她記得山城是有個胡氏，可胡氏似乎并無女兒。一見如故？一絲酸澀在她心頭泛開。

與此同時，山田站在窗前，笑得得意：“千代子已經(jīng)行動了，傅家在山城影響很大，一個白君蓮不夠，必須完全控制住。只要Y計劃成功，消滅新聯(lián)軍便不費吹灰之力，這是天皇陛下的命令?！?/p>

清晨的傅府花園里，傳來女子清脆笑聲，丫鬟來報：“少爺?shù)呐笥褋砹?，在園子里賞梅呢。聽說，是胡家的小姐。”

胡家小姐？白君蓮驀地站起來。窗外，一身鵝黃繡花襖子的女子，站在梅樹下，笑顏如花，傅少清正站在她身邊，將一枝梅插在她的發(fā)髻上。

眼眸仿佛被灼傷，下一刻，白君蓮轉(zhuǎn)過身去，這樣也好，不是嗎？他終究是要娶妻生子的，她與他，再無可能，既然如此……

“當(dāng)家，老奴查過了，胡家這位小姐是前幾日胡夫人上香時偶遇，認做干女兒的，胡家并無女兒?！惫苁碌穆曇魪耐鈧鱽怼?/p>

“你說什么？”白君蓮怔住，飛快走出門去，卻看到迎面而來的傅少清：“侄兒有事找嬸娘商量?！?/p>

“正好，我也有事找你，那個胡芊芊……”

“是關(guān)于芊芊的事?！备瞪偾逡蛔肿值?，“侄兒想與嬸娘商量的，便是與芊芊的婚事?！?/p>

“你要跟胡芊芊成親？”白君蓮驀地后退一步。

傅少清沒有放過她臉上任何的情緒變化，似笑非笑：“怎么，嬸娘不同意？”

白君蓮急道：“胡家并無女兒。”

“我知道。芊芊是干女兒，可那又如何？我愛她，不在乎她出身如何?！?/p>

我愛她。幾個字，在白君蓮心底慢慢擴散，一波一波，如刀絞。她指尖微微發(fā)顫，冷冷道：“總之……不行?！?/p>

傅少清不能與胡芊芊成親，因為，她很清楚，胡芊芊的真實身份。她是那個人派來的。一定是。

“嬸娘未免太過霸道了！”傅少清驀地扯住她的手，語氣冰冷，“侄兒只是來告訴嬸娘一聲，至于芊芊，我非娶不可！”

4．糾纏

至于芊芊，我非娶不可——

傅少清的話在白君蓮腦海里回想，她握著錦緞，觸手是華麗的冰涼。

“白姨太怎么了？”許生走過來。

“沒事?！彼倘灰恍?，將那匹緞子推過去，緞子底下，露出一角白紙，“就這匹吧，顏色艷麗，給我做件坎肩?！?/p>

許生眼底閃過一絲光，壓低了聲音：“看到報紙了嗎？”

白君蓮點頭，沉聲道：“都是傅坤年前從鄉(xiāng)里招去礦山的人?！?/p>

許生握緊了拳：“不能再這樣下去！”

“是，我立刻去見山田，你準備準備?！?/p>

“千萬小心。”

走出門外，白君蓮一陣恍惚。前日報紙上那些失蹤的人，她很清楚，再也回不來了。她不能任由事態(tài)再這樣發(fā)展下去。

麗花皇宮里，白君蓮抿了一口葡萄酒：“大佐知道，我剛當(dāng)家不久，比不得老爺在世在山城那般有威望，那些鄉(xiāng)親哪里會相信我，將子女交給我？”

山田連連搖頭：“白姨太真是謙虛。傅老爺在世時就對那些街坊諸多照顧，不止分糧，還幫那些人謀到差事，如今有錢賺，他們怎么會不樂意？”

白君蓮皺眉，似乎有些遲疑：“可那日報紙說，礦工失蹤了，那些街坊前幾日還來找我問起，我……”

“挖礦出事誰也無法預(yù)料，否則，皇軍也不用高價雇傭他們?；受姵鲥X，他們出力，錢不是一分不少嗎？”

“也是，就算做生意，也有虧有贏。”白君蓮點頭，“既然這樣，不知傅家省城那邊的生意……”

“只要白姨太出面招募到人力，省城那邊，交給我?！?/p>

“一言為定?！?/p>

走出麗花皇宮，白君蓮長舒一口氣，事情似乎很順利，山田終于肯讓她參與進去。然而，既然如此，為何要安排一個胡芊芊？轉(zhuǎn)念一想，她便明了，山田是只老狐貍，他雖然用她，卻仍存疑心，傅家并不止一個耳目，如今加上胡芊芊……

白君蓮眉頭深深蹙起，她阻止不了傅少清娶胡芊芊，有些話，她不能說，而心底的想法，她是更無法叫他知道了。那么……無可奈何。

她神思恍惚地走著，撞進了一人的懷抱，抬頭便看到心心念念的那個身影。她記得叫他不要再來這里的：“你為什么還要來？”

傅少清沒有回答，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不應(yīng)該再管，可卻還是忍不住，他看著她：“下個月，我就要娶芊芊為妻?！?/p>

心驀地一疼，白君蓮恍惚地抬起頭：“那……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p>

“沒關(guān)系嗎？”傅少清凝視她，他不相信，她真的一點也不在意，“否則，你為何要極力阻止？”

白君蓮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上來。

“只要你說，只要你說，你不想我娶胡芊芊，我就不娶?！备瞪偾迥抗鉄霟?。

“你不能娶胡芊芊?！彼某霈F(xiàn)是不可預(yù)料，她不想他牽扯其中，胡芊芊會害了他。

“我要的，不是‘你不能，是‘我不想?！备瞪偾骞虉?zhí)，承認她還在意，有那么難嗎？

“我……”

忽地，他的手指撫上她的唇，帶著一絲微涼，卻輕柔如水，緩緩摩挲，隨即，他低下頭：“阿蓮，你還是在乎我的，對不對……

“阿蓮，我認輸，之前的事，說不在意是假的，但我現(xiàn)在只想以后，以后，別再見那些日本人，別再那個樣子，等我把這里的生意結(jié)了，我們離開山城，重新開始……”

溫柔的誓言，熟悉的氣息，讓白君蓮渾身顫抖，竟忘了反抗，仿佛抓住了那么一點點泡沫般的希冀，沉溺下去。月光灑在昏暗的巷子里，如水蕩漾，她的心也跟那月色一樣，柔軟而薄涼。

5．決裂

黃昏時分，白君蓮站在碼頭上，船上，是背著包裹的男男女女。這些人，表面都是她招募來送去土山礦地的礦工，只有他們彼此心里清楚，不是。臨別，她與他們對視一眼，眼中都含著復(fù)雜的情緒，有鼓勵，有珍重，更有無邊的不安。

此去生死，便不由己了。

“白姨太，大佐傳話，說多謝白姨太，省城的事盡快為您辦妥。”山田的手下朝她畢恭畢敬地道。

“哪里話，能為大佐辦事，是我的榮幸。”白君蓮微微一笑。

船離開碼頭，遙遙而去。白君蓮站了許久才轉(zhuǎn)過身，卻驀地凝住。身后，傅少清靜靜地站著，手里不知拿著什么，面容蒼白得透明。

“你怎么來這里？”他分明已該跟隨管事出門談生意才是。

“你呢，你又來這里做什么？”傅少清看著她。

“我……”

“你還跟日本人在一起？還要替他們做事？”傅少清上前一步，眼底是無盡的怒火。不止如此，這些天，他發(fā)覺她與那許生也還有往來，他心底告訴自己，她只是去做個了斷，想不到，跟她來到這里，卻看到了這么一幕。

“既然你都看到了，我無話可說?！背聊S久，白君蓮幽幽地開口。

“你是不是瘋了？！”傅少清踉蹌了一步，“你知不知道，那些去土山開礦的人有一半會莫名其妙地失蹤，不見尸首，日本人心狠手辣，他們究竟是怎么死的誰能知道？你怎么如此狠心，他們都是你的街坊，山城的百姓，我們的同胞?。　?/p>

“天下沒有白吃的食。若不是如此，他們每月哪里來那么多錢寄回家？那筆錢可以供山城多少戶人家一輩子衣食無憂。”

“錢，你眼里只有錢嗎？為什么，為什么那夜你分明答應(yīng)我……”

“我什么都沒答應(yīng)你，至于那夜，我只是一時糊涂，忘了吧?！卑拙從坏?。

傅少清忽然笑了：“嗬，原來如此。是我傻，還以為……”還以為她之前只是一時被蠱惑，還以為自己能將她救出來，原來，她依舊執(zhí)迷不悟。眼眸中的火焰漸漸熄滅，冰冷疏離，他揚起手一扯，“這是我連夜做的，想必，你不會需要了。從今往后，你我再無瓜葛?！?/p>

嘩啦啦，什么東西散落一地。竟是一串用蓮子串起的珠鏈。

幾日后，白君蓮正在梳洗，管事的拿來一張?zhí)樱骸爱?dāng)家，少爺今日叫人大量采購了聘禮，送去了胡家?！?/p>

白君蓮手指微微一顫。他還是要娶胡芊芊了。她知道，倘若她開口，還有回轉(zhuǎn)的余地?？伤霾坏?。她無法再一次讓他滿懷希望，又徹底絕望。哪怕他誤會，恨她都好，她已經(jīng)回不了頭。

她此刻唯一的希望，是土山那邊快點傳來好消息，一切快點結(jié)束。她真的累了，身心疲憊。

6．沉淪

臘月初三，傅家一片張燈結(jié)彩。喜慶的樂聲中，白君蓮獨立窗前，竟淡淡地笑了。多少年前，當(dāng)她還是個湘鄂采蓮女時，便夢想過這一幕，那個夢想中的少年郎如今終于要娶親了，娶的是別的女子。

“砰”的一聲，門被撞開，白君蓮愕然轉(zhuǎn)身，竟是一襲喜服的傅少清。

“你走錯了屋子……”她開口，卻發(fā)現(xiàn)他面色酡紅，眼神如一頭嗜血的野獸：“我沒有走錯屋子，我就是來找嬸娘的。”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新娘子還在房里等著呢?！卑拙彑o路可退。

他氣息灼熱，帶著微醺的酒味，將她包圍，下一刻，竟一下子將她抱起來放在床上，她惶恐地睜大眼睛：“你醉了！”

“不，我很清醒?！睆奈从羞^一刻，他如此清醒。傅少清眼底恍若冰火交融，驀地將頭埋在她脖頸間。

白君蓮瞪大了眼睛，用力掙扎：“傅少清，你……渾蛋！”

她的反應(yīng)徹底激怒了他，傅少清的聲音猶如某種嘶咽：“你不是人盡可夫嗎？可以是日本人，可以是裁縫，為什么不能是我？為什么就我不行？”

“對，就你……不可以?！彼脑捳Z句句刺中了她的心，是，就他不行，因為，他是傅少清，他不知道，她只是在保留那一點點尊嚴。

“是嗎？我倒要看看，我如何不行！”傅少清仿佛瘋了，不，從重逢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真的瘋了，他竟卑微到用一個胡芊芊去刺激她，然而，直到拜堂時，他才陡然清醒，他要的只有她，只是一個她而已，他竟在這樣的時候，入魔一般來了這里……一手扯爛她的衣裳，一手滑向她的裙擺，他沒有一絲憐惜，直直地進入。

身體貫穿的瞬間，白君蓮猶如僵硬了：“傅少清，我恨你！”

劇烈的疼痛也比不過心的幻滅，他與她，她生命中唯一僅剩的一點美好，徹底碎了。

“恨我也好?！比舨荒芙心銗畚遥潜愫薨?。他眼底是萬劫不復(fù)的憂傷。如果往后是地獄，就讓他們一同沉淪。

二月的山城下了一場大雪。

傅府在長廊上，新嫁娘胡芊芊怯怯地躲在丈夫身后：“芊芊不知哪里得罪了嬸娘，嬸娘竟掀了芊芊為你燉的補湯?！?/p>

傅少清目光掃向白君蓮，淡淡地笑道：“嬸娘即便對侄兒有所不滿，也不能將氣撒在芊芊身上啊！”

白君蓮垂下眼：“我只是見你這幾日很忙，怕你虛不受補，反而壞了身子?！?/p>

那天后，傅少清竟像那晚的事沒有發(fā)生過那般?？粗c胡芊芊濃情蜜意，她心中沒有波動是假，然而，她并非針對胡芊芊，她只是……不敢掉以輕心，對一切胡芊芊做的東西。

“多謝嬸娘關(guān)心，只是——”傅少清一把摟過胡芊芊，“芊芊已是我的妻子，她不快活，我也不快活。但望嬸娘能好生待她，別叫她受了委屈。”

“少清！”胡芊芊感動地窩在他懷里。

“看你，眼睛都腫了?！备瞪偾鍛z惜地捏了捏胡芊芊的鼻子，兩人相攜而去。

天越發(fā)涼了，窗外的梅樹上積雪層層，哈一口氣，結(jié)成心底的冰。白君蓮蹲下身，拾起地上碎碗的一角匆匆出了門。半個時辰后，她臉色凝重地回來。

她叫醫(yī)館的人看了，那碎碗上沾的，居然是一種奇特的粉末，味苦，由罌粟提取，俗稱大煙。果然，胡芊芊要……不，她不能再讓她待在傅少清身邊！

“少爺，不好了，少奶奶出事了！”第二日，傅少清正在鋪子里，他的丫鬟沖了進來。

“什么事？”傅少清蹙眉。

“上午當(dāng)家讓少奶奶過去敘話，后來兩人出去了，是當(dāng)家一個人回來的，說……少奶奶不見了。”

白君蓮？傅少清怔住，下一刻，沖進白君蓮的屋子：“你到底對芊芊做了什么？”

“你問我我問誰。芊芊與我一同逛街，卻走丟了，我也心急?！泵髦麜碣|(zhì)問，白君蓮的心還是微微顫抖。那個女人經(jīng)過日本人專業(yè)訓(xùn)練，但到底對她一個婦道人家輕心了。當(dāng)她為她搽有毒的胭脂時，她并沒有懷疑。

那一幕，白君蓮至死都記得，那是她第一次殺人。她殺了人，然而，她不后悔。為了傅少清，更為了……

“你是在報復(fù)我？”傅少清閉上眼，“可芊芊有什么錯？”

白君蓮張了張嘴，她想說，她從未想過報復(fù)他，芊芊，是日本人的人?？桑粋€字也說不出來。滿腹的心事，只能一人吞下。

7．真相

“什么？千代子失蹤了？”山田氣急敗壞。

“恐怕是計劃失敗了?！?/p>

“怎么會？之前派去傅府的眼線并沒有出事，難道是為了一個傅少清，白君蓮她……可她一個女人，怎么對付我皇軍訓(xùn)練出來的特派員？”

“白君蓮或許沒這么簡單?！?/p>

“你是說……”

“之前有密報，新聯(lián)軍新培養(yǎng)了第一百零七號聯(lián)絡(luò)員，代號鐵蓮花，我們一直在查找，現(xiàn)在看……”

山田驀地回頭，眼神陰郁異常：“很好，居然看走了眼，看來，我們要招呼招呼傅家那位少爺了?！?/p>

昏暗的地下室里，傅少清幽幽醒轉(zhuǎn)，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我來了，傅少清在哪里？”

傅少清驀地睜開眼，便看到白君蓮正站在昏暗處，而她面前，是山田。目光相觸，白君蓮心驀地一揪。

山田笑道：“我就知道，為了傅少清，你會來。你我在這樣的地方相見，怕是頭一回吧？”

“大佐這是做什么？”白君蓮移開目光盯著山田。

“做什么？”山田搖搖頭，“自然是請你來做客的。”

白君蓮看了傅少清一眼：“那好，你放了他，我們慢慢聊。”

“你真愿意跟我聊——鐵蓮花？”

白君蓮渾身一震，到底還是暴露了。在殺了芊芊之后，她便知道，山田或許會嗅出端倪，沒想到那么快。她冷冷地仰起頭：“是，只要你——放了他。”

他們的對話，傅少清一個字也聽不懂，他驀地站起來：“白君蓮，不用你那么好心，我寧愿留下來，也不用你救！”

他不能一個人走，絕不能。

白君蓮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縱然他臉色冷漠，但她還是明白了，她笑一笑：“你……回去等我?！?/p>

幽長的過道里，白君蓮隨著山田向前走，很快，聞到了一種叫人嘔吐的氣味。像是某種藥水，又像是肉類腐爛的味道，心咯噔一下，她腦海里閃過什么，鐵門開了。

一瞬間，白君蓮胃里仿佛有許多東西翻江倒海，她渾身顫抖，指節(jié)泛白，如同到了地獄。沒錯，這就是人間地獄。

無數(shù)個巨大的木桶里裝著一個個赤裸的人。不，或許已不是人，而是某段殘肢。他們身上的肌膚潰爛不堪，猶如被猛獸啃咬，被劇毒腐蝕，只有那一雙眼睛，還朝她看過來。一瞬間，她眼前浮現(xiàn)那日在碼頭的那些眼眸，心中翻騰，發(fā)狂地喊：“畜生，你們這些畜生！”

“哈哈哈，白姨太不喜歡嗎？這可是皇軍用三年時間研制的細菌病毒，還差一步就成功了，只要Y細菌研制成功，新聯(lián)軍很快就會完蛋，只可惜，損失了一個山城。不過不要緊，要不是山城有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能更好地培育這些寶貝，皇軍也不會稀罕這么一塊小小的地方?！?/p>

白君蓮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是真的，那一切的猜測都是真的。原來，所謂的Y計劃就是在山城制造恐怖的細菌，傅坤為了牟利送去的那些礦工，便成了試驗品！只可惜，新聯(lián)軍終究晚了一步，如今連他們的人也……

“現(xiàn)在，鐵蓮花，你是不是該好好兒跟我說說，新聯(lián)軍的名單了？”

一個時辰后，白君蓮回到地牢：“傅少清?！?/p>

傅少清騰地站起來：“你有沒有事？”縱然她是那樣的女人，可當(dāng)她被日本人帶走，他卻還是心如刀割，此刻見她回來，心才定了。原來，他還是愛她，沒有條件，毫無辦法。

白君蓮笑笑：“你忘了我為了利益，什么都可以出賣？怎么會有事？”

“你若為了利益什么都可以出賣，剛才又為什么要救我？”傅少清看了她一會兒，淡淡地道。

白君蓮語塞，良久蹲下來：“他們要的是我，不是你。”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雖然聽不懂她與山田的對話，但傅少清卻能覺察，一切并不簡單。

白君蓮搖搖頭：“別問那么多了。”她怎能告訴他，自己，是新聯(lián)軍的人？山田抓她來便是識破了她的身份，要新聯(lián)軍的名單。她是以名單為條件再見傅少清一面。

她又怎能告訴他，四年前的一切，她從不曾忘懷，湘鄂湖畔，那個眉目如畫的少年，是她一生中最珍貴的回憶。只是，世事難料，往往不遂人愿。在他走后，她無意中救起了一個名為傅坤的中年男人，那一夜，她永遠無法忘懷，傅坤摸進她的屋子……強暴了她。

心如死灰，她想自盡卻被新聯(lián)軍的人救起，從此成為其中一員，直到，新聯(lián)軍截獲了日本人的密報，獲悉了Y計劃，她才想盡方法接近傅坤，為了家國，也為了私仇，她不管不顧，甚至犧牲一切尊嚴。只是，她再想不到，傅坤居然是他的叔父，而他與她，四年后，竟以那樣不堪的方式重逢。

“少清?！痹S多年后，她第一次這樣喚他，“明天你便可以離開，不要回頭，不要再回來。”

“不！”傅少清猛地看住她，“你叫我走？你居然叫我走，你在，我怎么會走！我會帶你出去!”

“你……”嘆息一聲，白君蓮說，“好，你不走?！?/p>

“出去以后，我們一起離開！”

“好?！?/p>

“別再離開我！”

“好?！币凰查g，所有苦苦壓抑的情感破繭而出，刺穿她的身體。她輕輕伸出手，捧住他的臉，那么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貼上他的唇，這是重逢以來，她第一次那么肆意地抱著他，沒有家國，沒有恩怨，仿佛回到了湖畔的小舟上，她的吻冰涼纏綿，低聲喃喃：“若我還是純白如蓮的我，多好……”

天色微明，白君蓮最后看了一眼那熟睡中的臉，眼角滑落一滴淚，沒入發(fā)髻，再也尋不著：“少清，我對不起你，少清，我……”

愛你。

8．尾聲

戰(zhàn)火連天，新聯(lián)軍勢如破竹，日本人被逼得節(jié)節(jié)敗退。

傅少清再度醒過來時，在一間破舊的茅屋里。耳邊有幾個聲音驚喜道：“醒了醒了！”

傅少清瞇了瞇眼，騰地坐起來：“是你？”

在他面前的，居然是許記的裁縫師傅許生。

“不要亂動，你昏睡了快一個月，現(xiàn)在應(yīng)該無礙了?！痹S生笑了笑，“再次介紹一下，新聯(lián)軍一百零六號聯(lián)絡(luò)員，許文兵！”

“你是……新聯(lián)軍的人？”腦子渾渾噩噩的，傅少清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下一刻，他頓時想到什么，“阿蓮，阿蓮在哪里？”

許文兵的眼眸里閃過一絲黯然。傅少清驀地抓住他：“我問你，阿蓮在哪里？”

“白君蓮?fù)?，她……犧牲了?！?/p>

“什么？”傅少清似乎不習(xí)慣許文兵說“同志”、“犧牲”等字眼，只喃喃重復(fù)了一遍，“你說什么？”

“白君蓮被日本人……殘害了！她是我們的好同志，至死也沒有透露半點關(guān)于組織的消息?！?/p>

“這玩笑開得大了些！”傅少清一雙冷眸盯著許文兵，看到他沉默的神情，眼底強忍的鎮(zhèn)定一點點崩潰，“不可能，不可能……”

不，不會這樣！她怎么會是新聯(lián)軍的人？那個夜晚，她還來見他，答應(yīng)跟他走，她的吻那么綿長，仿佛用盡了一生的力氣。一生的力氣？

傅少清驀地笑起來：“白君蓮，你又騙了我，為什么，你還是騙了我?！?/p>

曾經(jīng)，他恨她，如今，他卻恨自己，為何竟絲毫沒有察覺，她的隱忍，她的痛苦？

屋內(nèi)的男人仿佛癡了，直到許文兵再度推門進去，才看到他抬起頭來，眼底是無邊的空洞：“她……在哪里？”

小玉湖畔，傅少清獨立雨中。夏季的蓮花開得正好，一如多年前那個明媚的午后。

“她說過，若是犧牲，便將她灑在這里，因為，這湖水會流淌到她最懷念的地方。還有，這是她死前戴在身上的。”那天的情景，縱然現(xiàn)在許文兵還是不愿回想。發(fā)現(xiàn)她時，她全身赤裸被綁在椅子上，身上的傷慘不忍睹，手中，卻還緊緊攥著這串手鏈。

目光落在那純白的蓮子珠上，傅少清站在陰影里，睫毛微微顫抖。那是那日他送她的，后來生氣扯斷，散落一地，沒想到，她居然一顆顆拾了起來。

若我還是那個純白如蓮的我，多好……他想起她說過的話，緩緩地，踏上湖邊的小船。

許文兵怔怔地看著面前的男子越飄越遠，想阻攔卻已來不及。他的身影已跟著月色，消失在一片湖光間。

小玉湖的水輕輕流淌，這條河流，通向湘鄂湖畔，他們初遇的地方。傅少清輕輕撫摸那一顆顆蓮子，想起那天，他坐在樹下看書，那女子撐著一葉小舟過來：“嘿！你去哪兒？我?guī)阋怀獭?/p>

那一天，柳絲正長，桃花正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