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亢
門外的童聲,窗外的女孩
一
這時即便手上在做事情,也會停下來,聽一聽。那孩子每一次說的話內(nèi)容都很清楚,口氣是請求和撒嬌的混合,情急時,似還帶著命令的口吻。命令這一招絲毫不起作用,大人反而加緊了催促,或加強了命令的語氣詞?!鞍职?,你要等我,你幫我把這個提了!”“你自己提呀,快快,跟上啊!”他馬上妥協(xié)了:“爸爸,你太快了,等等我……”爸爸都在等他,即便先行了幾步,也不是要考驗他什么。在爸爸的心中,我猜想,對孩子是要慢養(yǎng)的,他一直是這么做的,否則孩子不會跟他黏得那么緊,每次都是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在我門外經(jīng)過時對話的情景。
有一次我聽見孩子驚叫的聲音:“爸爸,你快來!”好幾聲,卻沒有人應(yīng)。今天是怎么了。我趕忙打開門,見小孩在臺階邊不敢往上走,一只死蟑螂在臺階上,我拿起掃把將它掃掉:“別怕,你可以走了?!焙⒆右徊揭徊降赝峡?,到平臺處側(cè)著臉朝下斜看一眼,兀自驚甫未定。很有意思。我想他應(yīng)該才上幼兒園。
我常想,孩子的聲音何以如此動人,我都快上癮了。聽到那送來快樂和安寧的童聲,對兒童的看法有了明顯的改觀,在這之前我的認識里兒童世界只有吵和無知,而被象征性地升華時,則是另一種說法“象征自然單純與自發(fā)性”,理解起來頗為容易,深入進去卻畏于跨足。
在《老子》第55章中有一則形容獲得知識之前的兒童狀態(tài):“兒子動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睂⒁粋€處在混沌狀態(tài)的生物形容得這么準確,這么酷,這么的超過,不免讓人深思,獲取了知識之后的人,在糾正和改進中,其心若死灰的狀態(tài)是否愈加厲害,卻不是兒童狀態(tài)的無意識,當然,那是久經(jīng)歷練的成熟和慘烈。
二
在幼兒園里這個孩子已經(jīng)在接受知識,接觸人際關(guān)系,學習判斷是與非了。他已經(jīng)開始接受考驗。他們都很純潔和天真,好像在一個樂園里,但家長不一定放心。有能力的家長總是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他們的每一步,都預(yù)示著孩子今后的發(fā)展,是一條金光大道還是羊腸小路。
我總是佩服這樣的家長,他們有能力,不抱平均主義的幻想,很堅定:我們孩子,只有加入“少數(shù)派”才有希望。上了家長認為的好的軌道之后,“善養(yǎng)、貴養(yǎng)”的倦怠感難免產(chǎn)生,而對“放養(yǎng)”反而故意地去做或者是因輕忽它的利弊。孩子的一半交給了自己放心的學校,另一半在自己手上卻不再加強著催促,隨著孩子的高興,盡量自然,更多的精力用于關(guān)心孩子的身體,還有,養(yǎng)成習慣。
有人說,一歲半習慣就要養(yǎng)成。而且,一歲半就可以與之對話了?!皨寢?,爸爸,我要!我要!”他才一歲半,給他買了吧,玩具。不,我們要對話,要交流,玩具只能在你生日和過年時才可以買,你選擇吧?!芭?,媽媽,那什么時候過年?”他還會哭,還會吵,但幾次之后,他就知道“過年”和“生日”是要珍惜的日子,要等這么久才經(jīng)選擇后到手的禮物,起碼要珍惜個一段時間吧。
其余的時間,就跟爸爸媽媽要講什么講什么,與禮物無關(guān),僅僅是童稚的表達,“爸爸,你等等我,你等一下?!钡?,是足夠品味的全部內(nèi)容。你等他,他就好好地成長。
三
等你長大。我??吹脚⒃诖巴膺^道上獨自玩耍。只要我有去這家店吃飯,小女孩如果不是在店內(nèi)吃飯,也會在店內(nèi)走來走去,但很快就會到門前過道上,看街景,或聽爸爸講話——只要他這時不忙;有時,媽媽空閑下來,兩人還會在過道上打打球。小女孩當然不會打,玩一會兒,便去玩別的了。她沒有小同伴。隔著窗玻璃,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有孤單寂寞的感覺,可能是因為她還真的“天生堅強”,因為她最好的同伴是父母。她有時會說:“今天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我都做了。我五歲,快到六歲了?!比缓竽醚劬Φ赡阋幌?,好像說:你是誰,這么愛問。
但沒有同齡人的伙伴終歸不是好事。離她不遠處,也是一家小店的門前,總有幾個結(jié)伴的孩子在玩,有時還哭了,被大人呵斥了,因為玩得太瘋,踩進積水一陣怪異感自己先哭在先,大人順勢攬進懷里,卻又罵個幾句,其他孩子慢慢圍過來,似用行動安慰自己的同伴:我們都在,害你踩水了。一會兒就又好了,又玩瘋了。
窗外的女孩從未見過這些情景,一個人,有時自得自滿,有時若有所思。等著父母空閑下來,等著等著,總會等到。
四
我把窗外的女孩和門外的童聲連起來,我在其中尋找神秘的啟示,比如“只有童年道路才是通往天國的道路”,可是它具體何指呢,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什么讓我的聯(lián)想如此困惑,因為我進入不了童年世界,我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我雖在觀察,雖在聆聽,還是一無所獲。
希望父母待他們好一些,但不要太寵了。作為獨生子女,他們今后的一些生活軌跡已經(jīng)有范本可鑒,很多時候他們難出其右,從現(xiàn)在開始他們就生存在這樣的評價語境中“因為是獨生子啊”,即他們必將有很多令人驚訝的地方,健康的和病態(tài)的,都要被批評,就像他們一開始就想改變一切一樣。這個世界作為他們的居所,完全不一樣了。
我一度想過,也許我可以做他們的朋友,為了能循著他們的路,“找到天國”。但就我的觀察,不管是他們的聲音,還是肢體動作和表情,他們都是拒絕的,對陌生本能的畏懼。那使我不再去努力靠近童年了,不想去博得他們的好感了。我記錄那種童聲童氣的聲音,記錄他們在窗外的眼睛,透過這種渾然不覺的注視,記下自己流逝的年月。
看望死者的雨夜
到了第二天晚上,我還是可以不用出門,躺在那兒擺弄著遙控器,如果能在某一個節(jié)目上停留至結(jié)束,同時又警覺屋外的動靜,我會不自覺地在內(nèi)心強調(diào)著“我們有免于恐懼的自由”。這個念頭在睡眠中消解掉了。醒來,它迅速跟了上來,整個過程如沖洗一張底片,從隱約可見到明顯呈現(xiàn),乃至揮之不去。我無法確定,四十八小時以上的足不出戶,沒有電話,或是在睡中有人來過電話的聲音,沒能引起我醒后的興趣,這個空洞的侵擾或慰藉,從空洞歸于空洞,我如此無所顧忌地消費似乎僅屬于自己的時間,是被恩準的嗎?屋外的喧鬧,以及喧鬧與喧鬧之間像被設(shè)計出來的如此的寂靜,是一個被竊聽或窺探的過程?屋外的世界“噓”了一下,突然靜了下來,靜悄悄的,然后貼近我的門,聽著一顆裝著它的軀體滿足于滯留在一個十幾平方米的空間而平穩(wěn)地起搏的心臟,但有所加速,因為這個身體更習慣自身的靜與不動,對外界的假象相當不適,并且很直接地想到這是一種威脅,可是無法遁逸,只能對峙著,默想:我有權(quán)利免于恐懼。直至喧鬧再起,對峙歸于常態(tài);原來對峙是無時無刻不在的。
我嘗試著“走出自己的皮囊,進入別人的軀體,品嘗他們的痛苦”——黛安·阿巴斯的原意剛好相反“你永遠無法走出自己的皮囊……”
但此次我還占有一些記憶的時間,可以分配給那個縈繞在腦中許久的雨夜。即便是糊里糊涂的,卻也權(quán)當是可被還原的雨夜,父親牽著我的手,我們各穿著雨衣,趕在去回應(yīng)一個噩耗的路上。
我被觸動之處在于:死亡很早就在記憶的布條上簽了名,進入這場人生的朗誦會,因無人相識便悄然呆在一角,似聽非聽那些假音或真聲,慢慢地,那一角的數(shù)目多了起來,這才引起我的警覺和憂傷,我才明白,這一場最后的主角是它。它會在最終黑茫茫地站滿一群,讓一切不再出聲。那么在這之前,請允許我聽一下父親的聲音:“快起來,你爺爺奶奶那邊的一位大人走了,我們要趕緊趕過去!”
我睡眼蒙眬,以及自熱被窩里起來的那種單薄的冷。我不清楚“走了”是什么意思,只猜想一定是可怕的事情。我相信自己當時只是默默地穿衣套鞋,聽父親說外面下雨要穿雨衣,就穿上,也不知道是晚上幾點,不過只要照著父親的指令去做就對了。
但我知道爺爺奶奶的家在哪里,知道怎么走,這可能會使我的情緒平穩(wěn)。
所謂“爺爺奶奶”,其實是我當時被寄養(yǎng)的人家中的一對老夫妻,他們可能是父親的遠房親戚或別的什么關(guān)系,至今我沒弄清楚。在母親被下放,父親在另外一個區(qū)工作始,我被寄養(yǎng)在他們家。那是一個特殊年代里的“百分百的童年”,我們沒有任何的政治覺悟,天真可愛頑皮到了極點;沒有絲毫屬于校內(nèi)的學習上的負擔,上課經(jīng)常是念一篇課文(課文很短,不少是歌頌黨和領(lǐng)袖的歌詞),老師講一段好人好事或什么先進人物、英雄人物的故事,看著下課鈴聲還沒響,順便讓同學們自己圍成一圈講故事去。約瑟夫·布羅茨基在一次采訪中,不無諷刺地提到在前蘇聯(lián)時期,“五歲的孩子就已經(jīng)會撒謊”,我當時也差不多是這個年齡,還有我們,圍成一圈講故事的孩子們,我們是在撒謊嗎?當然是。不過也不必說得這么絕對,我們還只是處在一個識字認句的階段,雖然我們照搬的是老師嘴里的那些故事,講起來也不流暢,其實在無形中也讓我們有了一點表達的能力,孩子不都是這么過來的嗎?當這幾年鳳凰衛(wèi)視的攝影機兩次以公開的形式進入朝鮮的小學課堂和小學生,我承認那情景與我小時的印象無異,只是那些孩子涂脂抹粉的,略顯古怪和夸張,不過我們那時假如參加什么活動也是如此,還從未見過攝影機。
這一頁當然是無聊的,翻過去。無關(guān)乎我們的心靈,我想強調(diào)一下:是外面。
外面下著細細的小雨,天色黑沉,不多的細木電線桿上的路燈閃著昏黃的光。從我們到爺爺奶奶的家,有兩條路可走,走大路繞遠了,平常都走小路。這條貧瘠的石板小路如今可能還在。也可能那一帶早就建成“社區(qū)”,管它的,我對過去有印象的地方皆無好感,貧窮,骯臟,無序,嘈雜,倘若一輩子住在這種地方除了絕望別無其他。但我需要還原那個晚上,那條石板小路,有一段路的左側(cè)是圍墻,墻外小河流過,這段路靠右邊的住家中的人差不多都睡下了,家家房門緊閉,只有幾家透出15瓦燈泡的光亮,父親牽著我的手,急急地走著。石板小路有一拐彎處靠左邊種有一棵碩大的榕樹,四周用水泥圍成一圈,平日里常有人坐在上面聊天,看著路人,或打打招呼。榕樹過去幾米,也是靠左側(cè)一排房子的頭一間,是剃頭店。沒有什么故事,剃頭店與我。孩子除了怕打針再是怕剃頭,但前兩年我碰見一位電視制作人,閑談中得知她一家住在大榕樹附近,他們是大戶人家,有照片為證(家有后花園,若干留存至今的清末民初的皮衣),我沒有多問什么,聽著,撫摸著那些款式在當時算時髦的皮衣,一念閃過:我們這么近,又那么遠。
父親多半一周到爺爺奶奶家看我一次,我怕極了,這一次就是我失去“免于恐懼的自由”的日子。只有他會檢查我的學業(yè),算術(shù)會不會,生詞懂了沒,然后,檢查書包,如有發(fā)現(xiàn)不是他買的東西,不管是什么,先問個究竟,我肯定回答得顛三倒四,真的也會變成假的,一頓好打就來了,鬼哭狼嚎。
我有時會事先自爺爺奶奶那兒得知他什么時候回來,便趕緊將我自認為可能是多余的東西藏了起來,可是有一次在情急之下——我剛進門就聽到消息:父親來了,這會兒出去買東西——我取出鉛筆盒里多余的幾把鉛筆,跑到家對面拐彎處的下水道蓋子邊,將之折斷后扔了下去。我在五歲時可能就會撒謊了,不是學自課堂,而是“自然生成”,何況那時我還多長了幾歲,對撒謊的好處有所認知,比如我只要說:這一星期我只有這把鉛筆;換來的是平安,父親也就“無火可生”,并有可能提早離開這里。我會痛心被折斷的鉛筆。想一想就會覺得劃得來,這不算小的損失也換來了“免于恐懼”。但還是有點想不通,這是什么樣的扭曲的人性?這是一個什么樣的陰沉晦澀的大時代?可有“溫柔的心憎惡那黑暗廣袤的虛無”?可有人看見那小小的孩子以多么快的步伐從二樓的樓梯下來,穿過陰暗的前廳,進入明晃晃的街面,在下水道的蓋子邊蹲下,將鉛筆一支支卡在蓋縫中折斷,順著投下,然后站起來,故作鎮(zhèn)定地往回走,走上二樓,靜靜地取出書本和筆盒,等著父親。
我試圖走出自己的皮囊,進入另一個我的軀體,去感受他的痛苦。但我沒有感受或品嘗到他的痛苦,我不知道為什么。美國攝影家黛安·巴拉斯的另一段名言,針對她鏡頭下的“畸形人”的解釋,間接地回答了我的問題:“大多數(shù)的人都在懼怕將來會有什么創(chuàng)傷中生活過來,而畸形人與生俱來就帶著創(chuàng)傷,他們已經(jīng)通過了考驗,他們是貴族?!蔽蚁霙]有那么嚴重,我還不能說有所謂的“與生俱來的創(chuàng)傷”,創(chuàng)傷是逐漸累積的,但在畸形的社會里,每個人都成了畸形人,他們不是“貴族”,是“芻狗”,是靈魂的死者,在他們的人生當中,只有陰冷死寂的雨夜,幾處的磷光鬼火,提示返生之途的可有可無。
我試圖撇開那些陰暗的背景,只講述父親牽著小孩連夜趕去憑吊一名死者的事情,以及圍繞著這對父與子的零星細節(jié)。深入其內(nèi)部,以及“內(nèi)部的內(nèi)部”——他們的心,還原一段印象經(jīng)多次的“回想復制”而被強制性地復活的往事。我甚至不清楚我的目的,但假如它點點滴滴被收集干凈,那就說明目的達到了。
但我還是受到了“后來的閱讀”的干擾。有著一個去看望死者的雨夜的年月,左右兩邊的精英們都還在做著殊死的爭斗。左派全勝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墒侨杂胁幌肴鲋e的右派,像梁漱溟在1970年3月的政協(xié)會議上對“憲法草案”的“兩點看法”。這到底是哪方的圣賢,怎會如此敢言:“第一點,據(jù)我所知,現(xiàn)代憲法最早產(chǎn)生于歐洲,其最初的出發(fā)點之一是為了限制王權(quán)。換句話說,憲法的產(chǎn)生就是為了限制個人太大的權(quán)力,有了憲法,則從國家元首到普通公民,都得遵循,而不能把任何一個人放在憲法之上。……”他的“兩點看法”在其后挨批時應(yīng)該不會公布原話,直接定性就批了。草頭百姓誰懂憲法是干嘛的,看到這樣的“震驚四座”的原話,還未中毒可能會先暈了過去。“難道要變天了嗎?”全國人民暈成一處,這不太好吧。梁先生講話才過一個月,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在酒泉發(fā)射成功,衛(wèi)星上的短波無線電發(fā)信機,循環(huán)播送《東方紅》樂曲和遙測信號,“樂曲聲音清晰嘹亮”?;钤诘厍蚰骋唤锹涞母概c子,也許在廣播中聽到過這清晰嘹亮的樂曲;為衛(wèi)星上天的喜訊歡呼雀躍過,聽自己或別人上講臺表過決心(我不可能是那個代表同學們上講臺的優(yōu)秀學生),但都不會那么巧是他們頂著雨天在夜里趕去看望死者的日子;那個日子,純粹得只為一個幾乎——在今天看來——是虛構(gòu)的死者,還有在懷舊電影中才會有的淳樸的父與子所擁有;這個世界萬籟俱寂,只有石板小路上的腳步聲,清晰而又單調(diào)。
我今天仍與這段記憶所發(fā)生的任何一個地點同處一城,那爺爺奶奶以及他們的家人我早就沒了音訊,也沒去打聽過。十幾年前,我經(jīng)過爺爺奶奶住家的附近,突然被路邊的人叫住了,幾位中老年婦女指指點點我,議論著,我恍然大悟:她們是見過我的小時候的人。我悶聲不響地停留了一會兒,微笑著。我沒有好奇心,比如問:那個小孩當時是什么樣子的,你們見過他和他爸爸在一起嗎。見過他陪爺爺喝小酒嗎。聽說過他有一回在大門口玩,差點被人販子騙走的事?那個人販子中年模樣,在當時算服裝整潔,沒打補丁,他見到那個小孩蹲在大門口的門檻邊,劃著從鍋背刮下的黑灰玩,就逗他套他的話,后來奶奶走了出來,盯了中年人一眼二話沒說把小孩拉了進去。你們想說的不是這些吧,既然不是,“這么大這么大了”誰都知道,那我走了。我向你們道別,無意間的一個機會,我們相互的一次“看望”,今后不會再有了,見過我的童年的人們,你們有我所未品嘗過的幸運,因為我從未見過,僅有片段的不知可靠與否的記憶,我羨慕你們。
“在我的開始中是我的結(jié)束”。我覺得有點頹廢,明天一定要離開房間,去買食品還有做點事,而非去拜訪某位重要人物或領(lǐng)一個獎金不菲的獎。當然,我也可以期盼一次意外:與一名聰明的聽眾共進一餐,聆聽對方的痛苦,輪到我時,我將花去談話時間的一半以上,傾訴另一種痛苦的狀況和意義,以此證明“你永遠無法走出自己的皮囊,進入別人的軀體,品嘗他們的痛苦”,完全沒錯。除非我撒謊,但我不,痛苦太真實了,我無能為力。我們認命的態(tài)度固執(zhí)得不可理喻,那興許只是在積蓄著另一種力量,只有這種力量才能踐行“免于恐懼的自由”。這是一種交換,只不過在交換中我們被騙了,被調(diào)包了,那里面只有“免于恐懼的自由”的愿望。而痛苦加重了心靈的恐懼,更沒有自由。當你走出家門,就得循著那個指令,忍受著雨夜的綿綿寒意,牽緊父親的手,踏過用三塊大石板搭就的小橋,進入那條石板石頭鋪成的“深巷”。你還記得在“深巷”中的一戶人家,白天敞開著門,一位叔叔模樣的人在譜架前拉著提琴練習曲,而那個晚上,除了你們的呼吸聲,你未聽見任何東西?!盀榱俗罱K理解你所不理解的,你必須經(jīng)歷一條愚昧無知的道路?!卑『诎?,黑暗,黑暗。他們都走進了黑暗,空虛的星際之間的空虛,空虛進入空虛……那位靜躺一角的死者,其魂魄己被白天的提琴練習曲攝去,那是一個象征的符號,其實即黑暗本身。只有它自由出入自己的皮囊,進入別人的軀體,品嘗他們的痛苦以及其他,最后讓他們消失,其震驚如一次日食。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