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恒寶

中山一生愛鶴。他走完了人生78年的旅程，駕鶴歸西了?！榜{鶴歸西”這句老話是浪漫的懷念，用來比喻逝去的作家、藝術(shù)家，貼切恰當(dāng)。中山一生高雅、高潔、高貴，如今他永遠(yuǎn)地走了，一只獨鶴歸空碧。

我曾隨中山到扎龍自然保護區(qū)看鶴，他抬頭仰望空中的鶴群，喜出望外，揮舞雙臂為鶴群助威，性格內(nèi)斂的他與鶴在一起，就像一位熱情奔放的詩人。他的散文集《與名人握手》封面及封底，就是他親自設(shè)計，請美術(shù)家畫的仙鶴圖。

從一個人的興趣愛好可以品出其人的雅與俗。中山視文學(xué)如生命，臨終前幾天還關(guān)注新修訂的長篇小說《挺進高寒》。他愛好不廣泛，文學(xué)、游泳、仙鶴足以豐富了他的內(nèi)心世界及精神生活。中山于農(nóng)歷辛卯年八月初二下午五時許撒手人寰。說來奇怪，當(dāng)天天氣晴朗，中山一走，老天傾刻落下一陣雨，對這位人品道德一流的作家，天地當(dāng)同一哭??！中山的遺像下面，擺放著他的《與名人握手》，我深深對著恩師的遺像三鞠躬。仙鶴駕著老作家，飛向那遙遠(yuǎn)而又安詳?shù)氖澜缌恕?/p>

幾個月來，我一直想寫篇懷念中山的文字，以告慰前輩的靈魂。然而，越是莫逆之交越難下筆，不是無話可說，而是要說的太多，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起筆。在這春光明媚的季節(jié)，我坐在寫字臺旁又想起中山，他的心靈是充滿陽光的，我信筆由韁想到哪里便寫到哪里。中山和我有著二十多年的友情，亦師亦友，知己知彼，感情篤深，他對我來說比親人還親。他的去世使我五內(nèi)俱崩，仿佛一座大山倒了！

這些年來，每隔一段時間，中山就約我到他家去聊天。我來到他家，他首先為我沏一杯上等好茶，閑談幾句他說：“你先喝水看報。”我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品茗一邊讀報，他下廚煮水餃。由于彼此不善飲，一人一杯紅葡萄酒，幾樣小咸菜，再端上滾熱美味的水餃，實惠又溫馨，比在自家吃飯還可口。著名作家周明、評論家崔道怡每次從北京來哈，有機會就到中山家吃水餃和小咸菜，尊貴的客人很滿意，夸獎中山老伴兒的手藝有特點。

同中山一起聊天是一種精神享受，他說話慢條斯里，不作偽不作秀，一句頂一句掏心窩子。他常說，文學(xué)的最大作用是豐富自己的人生，同時也豐富別人的人生。他說自己掛著作家的頭銜卻沒有寫出什么像樣的作品，好作品才是作家的身份證。中山說，文學(xué)上的成功“其要素是多方面的，而勤奮加悟性則是必不可少的。如果說，一個人的潛在能力是一掛鞭，那么，勤奮加悟性就是點燃這掛鞭的火點”。

中山是個熱愛生活的人，他的人生坎坷，而對生活的態(tài)度是積極樂觀的。中山3歲時就成了失去雙親的孤兒，奶奶拉扯他到6歲，又得了偏癱病，躺在河北老家的土炕上不能動了。奶奶有一天雙眼含淚對他說：“奶奶的病，怕不能好了，你到東北關(guān)外找你大伯家，逃命去吧！”6歲的中山只身逃荒到黑龍江省望奎縣的大伯家，熬到14歲，有兩位熱心腸老工人把他介紹到哈爾濱毛織廠當(dāng)上了學(xué)徒工。中山家的客廳里懸掛著一幅二十多年前的國畫，是表演藝術(shù)家新鳳霞為他畫的一枝梅花，新鳳霞為什么愛畫梅花呢？因為“梅花香自苦寒來”，這也正是中山的人生寫照。

中山與人相處，總是與人方便，注重友情，懂得人情。幾年前的一個冬天，我約中山寫一篇稿子，他提前把稿子寫完后，一大早就乘公交車到報社大門口等我有一個小時。我見到中山很不好意思地說：“呂老師，你給我打個電話我去取多好，這大冷的天……”中山說：“我怕你著急，反正我也沒啥事……”我接過清晰的手寫稿，百感交集。

中山有一次從北京歸來，還沒等回家就給我打電話會面，我以為有啥事就急忙趕到約定地點。中山一手拎一個塑料袋，各裝一只烤鴨。原來，北京的文友送中山兩只“全聚德”烤鴨，中山說：“咱倆一人一只，拿回去嘗個鮮吧！”沒過多久，中山又要我去他家，他面帶笑容，格外高興。剛剛閑談幾句，他從衣柜里拿出一件紅色亞麻衫和一塊深灰色面料。他說：“昨天我收拾柜子，一看這件亞麻衫你穿正好，這是一位朋友原來給我的，我年齡大了，你穿吧。這塊面料年頭更長了，是我在哈爾濱毛織廠時發(fā)的?！倍绦涞膩喡樯牢乙汛┝撕脦讉€夏天，現(xiàn)在領(lǐng)子已破損了，我沒舍得扔，保存著。對于這塊面料，用手一摸手感極好，我沒舍得去做服裝，因為這是中山幾十年來的壓箱底面料。如今中山走了，我要將這塊面料珍藏下去……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了解中山的人都知道，在做人方面，他是楷模。中山?jīng)]有和誰夸夸其談過做人的大道理，身教往往勝過言教。2008年4月初，中央文明辦與中國作家協(xié)會要編一部全國道德模范先進事跡的報告文學(xué)，點名讓中山親自采訪并撰寫王貴連先進事跡，中山要我和他一同前去采訪王貴連。有關(guān)部門考慮到中山年事已高，決定派專車供中山采訪所用，結(jié)果被中山婉言謝絕了。4月18日一大早，中山和我從哈爾濱火車站乘火車到齊市。下車后匆匆吃口飯，又乘大客趕赴依安縣依龍鎮(zhèn)，大約400里地。那臺大客車不光陳舊，車廂里還充斥著一股嗆人的柴油味兒。由于一路斷斷續(xù)續(xù)修道，“斷頭路”不平，“地頭路”坎坷，一路車身搖晃，叮當(dāng)作響。我擔(dān)心中山身體吃不消，問他“怎么樣？”，他說“沒事兒”。車到依龍，天色已晚。

我們來到依龍鎮(zhèn)，黨委書記趙德舜開門見山就向我們介紹起了小腳老太王貴連見義勇為的事跡。他說：“稱王老太為當(dāng)代‘佘太君，那不是我們自封的，是社會公認(rèn)的，是上級領(lǐng)導(dǎo)與群眾授予她的美稱?！庇捎跁r間已晚，我們在鎮(zhèn)里招待所住了一宿。翌日一早，我們坐著面包車來到20里地之外的初曉村王貴連家。

兩位老人一見面，雙手就緊緊握在一起。老英雄不識字，但對作家的來訪很激動；老作家對小腳老太“佘太君”，甚是敬佩。在場的人，都為兩位老人的真情感染著。由于老英雄是河南加山東口音，她說的話我們不能完全聽懂，她的兒媳在中間當(dāng)“翻譯”。兩位老人聊得很投機，我在一旁做記錄。幾個小時飛快而過，采訪結(jié)束，兩位老人又合影留念。隨同采訪的依安縣領(lǐng)導(dǎo)說：“呂老師是著名作家，不擺譜，一點兒架子沒有，在做人方面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被氐焦枮I，我將采訪記錄整理完交給了中山。兩周之后，中山潛心組合、潤色、加工，寫出了一篇感人至深的報告文學(xué)《道德之光，中華之魂》，收錄在《大愛無疆》一書。該書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后，全國二十多家報刊轉(zhuǎn)載了中山的這篇報告文學(xué)。中山將我的名字也署上了，他說這是我們共同合作的，我高興又汗顏。

中山在生病期間，一再叮囑家屬不許向外透露一點兒消息，家人只好守口如瓶。中山喜歡獨處，因為獨處是作家生活中的必需。中山離休后，寫了十幾本書。他說：“我離休后比在職時幾十年的作品要多，質(zhì)量上也好一些?！边@就是中山獨處的成就。喜歡獨處的作家，往往更注重友情。中山的獨處是為了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在寫作之余他是廣交朋友的，有著好的人緣兒。

中山在家里養(yǎng)病時，我去看望，但不知他重病在身。他依舊為我沏上一杯熱茶，一句一句地聊天。他說：“這部《挺進高寒》真是我嘔心瀝血之作，為了把這部長篇寫好，我做了一些不近人情的事兒。親戚朋友的孩子結(jié)婚，我沒到場；開會或者飯局，我全推掉。有好幾回，我寫著寫著就咳嗽，稿紙上都是血跡。等這部長篇完成后，我得向人家好好道個歉，也該好好休息一段，人老了，體力精力不濟了……”這些憋在心里的話他向我傾述了，或許會釋放一些，我強忍著淚水說一些寬慰的話。告辭時，我走到中山家樓下，他站在陽臺里喊我的名字，并招手向我示意。我轉(zhuǎn)個彎兒，抹了一把快要掉下來的淚水，沒想到中山又到另一個陽臺目送我的背影，直到望不見，這是中山老伴兒后來才告訴我的?！锻M高寒》是中山的絕筆之作，修訂版的《挺進高寒》還沒印出來，中山就帶著遺憾走了……

2011年9月1日上午8點，告別大廳里聚滿了人，大家主動前來吊唁中山，看中山最后一眼，送中山最后一程。八十多歲的老詩人中流腰系白帶，望著中山的遺體失聲痛哭：“中山，你可是個好人啊！”從外地趕來不少文友，一路風(fēng)塵來到這里吊祭中山。他們流著淚說：“我們?nèi)羰遣粊硭蛥卫蠋熥詈笠怀蹋瑫K生愧疚?。　弊骷野⒊稍诮o我回的短信中說：“呂老師可是個好人哪，我在外地。唉！”資深女編輯陳懇說：“送走呂老師好長一段時間，我心里還難過。呂老師的為人……”

中山早已為自己定下為人處事準(zhǔn)則：對人要寬，對己要嚴(yán)；多為他人辦事，多干那些開心解悶兒的事。具體來說，要三干三不干：要干利人利己的事，要干利人不利己的事，要干利己不損人的事；不干損人損己的事，不干損人不損己的事，不干損人利己的事。多年來，他一直恪守這個“準(zhǔn)則”。

中山能贏得人們的尊重，主要是其人格與文格的完美統(tǒng)一。我認(rèn)為，最能代表中山人格文格的書，就是他的散文集《與名人握手》。在這部書的內(nèi)外，讀者讀出了人生感悟，理想追求，人格魅力，友人真情。

中山走了，人們將永遠(yuǎn)追思和懷念這位德高望重的作家。

責(zé)任編輯 劉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