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言
前陣子陳讓在路上還跟我說,不敢相信紫宸會突然走了。他說紫宸那么年輕那么有才華?,F(xiàn)在,我也不敢相信陳讓真的走了,同樣那么年輕那么有才華。反復看著楊靜南發(fā)來的那則噩耗,我連續(xù)發(fā)了幾個“太可怕”的詞語,我忘記了那一天我到底發(fā)了多少個“他非常善良非常出色,但是太可怕了”這樣的短消息。
疲倦,沒有來由的厭惡感在這個下午持續(xù)發(fā)酵。無論是翻書還是在路上或者和朋友喝茶時,我滿腦子都在想他笑起來的樣子,起初是那么爽然,后來慢慢有些無奈,然而,最后他總能寬慰地拍了拍你的肩膀,仿佛需要安慰的是你而不是他。他又隱沒在茫茫人海中,要是平時他總要從車窗中探出頭(或者可見他有些駝的背,他的長大衣),他總是帶著抱歉的神情說,我要先走了,下次福州見。有時,在快到福州的路上,一定要提前發(fā)消息說,來福州一定要來找我。有時,他竟然忘記了這些,第二天,他先發(fā)短消息解釋下,接著就是電話過來,他總是說,在路上。我不知道他當時究竟在哪一條路上,每次接電話,我都能想起,他最初帶我去趕夜班車的情景,我是典型的路盲,他不放心一定要堅持送我上公交車才走。之后,我才看見他繞過地下室到對面的停車場去牽自行車。他要騎上半個小時才能回到他所租住的地方。如今,我寧愿相信他依然繞過地下室要到對面的停車場。我記得那個停車場在公園的門口,周邊是一些不知名的樹木和花朵,行人緩慢的步伐似乎在消減這座城市的喧鬧和貧乏。
如今,我似乎又回到了數(shù)年前,陳讓陪我去逛書店的情景。他問好了書店的名字,讓我在里面先看下,他遲點來。原來,他在家里翻找這家書店的優(yōu)惠卡。整個下午,我就買了兩本書《塔杜施·魯熱維奇詩選》、《1940年后的美國詩歌》。他在我去買車票的時間中,翻閱了魯熱維奇的詩歌,他說他很喜歡這個詩人的作品,非常簡潔,白描式,情節(jié)舒緩……
好多年后,他還和我提到魯熱維奇的詩歌。我當時忍不住說了一句,會不會太簡單呢?他忽然笑了起來,然后說,對對對,是是是,可我怎么就喜歡那簡單的詩歌呢?他拍了下頭,還在笑。他笑得那么寬厚。有一天,他忽然又說,他喜歡讀讀那些有花草樹木在其中的詩歌。他試著要寫一寫那些所見的事物。然而,他似乎一直沒有抽空出來。我安慰他不著急,反正寫作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他又在電話中爽然地笑了起來,你看,你說得太對了?;蛘?,竟然在QQ上發(fā)個消息,言,努力!言,我得加班了。我電話過去半調侃地批評他不能把名字省略成這樣,快成言情小說了……他還在笑,說,感覺特別親切。反正,他喜歡讓最好的朋友稱他“讓”。我曾經問過,他為什么要起“陳讓”這個筆名,他回答得有些含糊。我只記得他似乎說過,這兩個詞語放在一起有些好玩兒。他愛說某某說話真好玩兒,某某事情太好玩兒了。他總是把話題說了一半就開始對著我們笑。可他說自己卻不那么好玩兒,在他勞累的時候,他站起來伸伸腰,無奈地笑,然后又安靜地拿著一本書坐在旁邊看著,他的發(fā)言很少,總是認真地聽,不時地露出微笑的神情,這時有人讓他說說想法,他猶豫了下,忽然卻一本正經地談論著,他的語速快,說話似乎有些含糊,所以一般人似乎只是聽到一半意思,另一半意思被他有趣地掩藏在書中。如今想起來,他似乎很少參與爭論,而滔滔不絕的言論和自我標榜似乎成了寫作者們的通病。
然而,在他的作品中,他又是那么的落寞。他給自己博客的名字叫“寡歡”。有好幾年,我試著要勸他改掉“寡歡”這個名字?,F(xiàn)在想來,這個詞語卻是那么貼切。他在大多數(shù)作品中都在營造這種由內而外的“寡歡”。事實上,他也不愿意落入喧鬧中,在那座可能躁動不安的城市里,他看起來是在按部就班,看起來是遠離了“出名要趁早”的舞臺,他就那樣不慌不忙地回家,關上門窗,在擁擠的床板上翻看從舊書市場上買來的小說,在簡易的桌子上磨磨蹭蹭地寫作。第二天,開窗,聽聽清晨的各種聲音,他指給我看,順著那條路就是他每天上班的方向。在這個五十平方左右的房子里,他劃分了生活區(qū)和寫作區(qū)。生活區(qū)里住著他的母親和侄子,寫作區(qū)也是他的臥室。然而,他常跟我說,試著寫作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在他的書桌、椅子上有別人拜托他閱讀修改的長篇小說、散文,有他的文案,有他寫了一半荒廢在那里的小說手稿,詩集打印稿,以及堆積起來足夠淹沒一個人的書籍,那些破舊不堪的書籍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藏著,他跟我說,這個馬爾克斯的譯本已經在市面上絕版了,花了三塊錢買來,賺了一大筆,那本《佩德羅·帕拉莫》也是舊書市場淘來的,他拍了拍書,然后擦拭著,他說,小孩子太調皮老來折騰他的書。整個晚上,我們就只談書,而且那么難得的一次,都是他在說,要是平時幾乎都是我在和他爭論。他總是在嘮叨,要是哪本書再淘到那該多好。他說買新書差不多到書店都是九折(那時網上書店還不發(fā)達),幾乎是奢侈。他很少買書,然而,他卻是那么熟悉舊書市場的道路,有時只是看看,他說,一本書要摸一摸,就知道它的意義多重大。然而,定然有人會反駁一番,于是,他落落寡合,成了滯后的人群中的一員。但在內心他卻常常擁有一種溫暖的感覺,比如他來到莆田,他常常顯得興奮,言語多,他嘮家常般和我談到他口中的那些“老哥們兒”:楊雪帆、麥冬、楊靜南……他說在某一期雜志上有他們的作品,他定然要收藏起來,要反復地看,然后想想他們說話的樣子,他說一個人原來可以那樣安靜地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2008年春天,陳讓忽然電話來,《陸詩歌》要給他做個專輯,這事對他鼓勵很大。他說要拿出最好的作品來,他在電話中忽然對我說,你來寫一篇評論如何?我推脫說,這事還是找名家好,起碼是有點名氣的人來寫,這樣好讓更多的人認識他。他忽然笑了起來,一來他不認識所謂的名家,二來,那些名家也不認識他,三來,寫作又不僅僅是名家的事情。這話讓我暗暗佩服。當我終于有些羞愧地拿出那篇評論,他卻非常高興。我說題目還沒想好,寫成“談談陳讓的詩歌”終究不太好,陳讓說這好辦,你看你在開頭第一句話就是“我對他所知甚少”可以直接成為題目。大約是為了安慰我,他說評論發(fā)表后,他的朋友們都在說,把“陳讓”寫得“真切”。好多年,他都在說要“真誠”地寫作和生活。正是“真誠”的態(tài)度把他從喧鬧和不安中帶到某種“孤獨”中,這個“孤獨”的大男孩卻用某種久違的“任性”來“取暖”,從某種意義上也在默默地對抗著荒蕪、荒誕的現(xiàn)實。
他渴望生活。在最近幾年中,他總是談到對生活的熱愛。他談到他老家的海,談到他正在“蓋”起來的“家”,他是那樣意氣奮發(fā),不斷有一些新的計劃和想法。有時在我灰心喪氣時,他總是熱情地鼓勵我,換個角度來看,生活哪里是完美的呢,但是調整了下心態(tài),你會發(fā)現(xiàn)生活中存在的另一種美。他一再說,試著,他試著贏得自由的時間,自由的心態(tài),自由的寫作方式。他渴望在生活中能夠容納下這一點點的夢想。他覺得應該要創(chuàng)造一個能夠擁有夢想的機會,比如他曾想過旅行,比如去北京,比如辦網站,比如辦雜志,比如翻譯……他偷偷翻譯過的那些詩歌,他私底下想賺到的那些錢,他想在一座城市所能擁有五十平方的位置,以及他要對某個人說出的“Always with you”……
當時間一點點地退居幕后,我們依然在那條路上走著,一前一后,或齊頭并進,我依然興致勃勃地聽著他談三坊七巷,談他在某個地方行為藝術的好玩,談到某一行打動他的詩歌,以及他一直期待的一場婚禮,還有那些煩惱,那些拮據的時光……他在一首詩中寫道“不適應生澀的開局”,他在另一首詩中寫道“美月伴我一程”……想起那些單純的詩歌題目《無定河》、《想起電影暗花》、《氣候影響》、《在四月》、《又見八月》,想起他喜歡的那些花草樹木,他那莫名其妙的小說題目《危地馬拉,或者說說崔相元》,他那么“固執(zhí)”地在一首詩中這樣理解人生:
人生的欣喜呵,不如
折一葉蓮吧。歸去,歸去
也無牽掛。
——《又見小蓮》
當我著手整理陳讓的詩集和小說集,在寫這篇懷念文字時,我重讀了從前寫陳讓的文章,重抄了最后那幾句話,竟然不能自已:
“陳讓最終會不會是一個好詩人、好作家呢,我很難說,因為人有時容易在時間中扭曲了很多東西,比如單純的心靈,比如對人對世界的熱愛,對卑微事物的尊重,等等。但我總能想到他安靜而專注的神情,我想如果這樣的人哪天都世故了,我們該去信賴誰呢?”
責任編輯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