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夫
飯局上的座次
大凡有飯局的人多非等閑之輩,有權的有錢的有所謂身份的,總之是有頭有臉的。有頭有臉的人嬌氣、敏感、小心眼兒,他們都很在意自己的身份,臉皮兒薄。因之,席面上的座次往往成了東家最頭疼的事。
宴席上的安排,最簡單辦法就是事先寫桌牌,賓客來了找到自己的名字入座就是了。但這是正式場合,大多飯局都非正式的,有許多還是隨意隨機的,擺桌牌顯然是弄事。這時候賓客之間多是推推讓讓,霎時間復活了泱泱大國的禮儀風范。
食客們都有十足的經驗,入席之前先要看清主座在哪兒,一般大賓館的餐桌事先便布置好了,酒杯上插的餐巾,總有一只是與眾不同的。檔次低一點兒的餐廳多無此講究,于是人們便按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將對著門口或者靠近里面窗戶的那個座位當作主座。認清了主座之后便自知冷暖,掂量著自己該坐在那個座位上。掂量好了也不能就座,還要假戲真作地謙讓一番。謙讓分兩個層次,一是看誰的頭臉最大,二是看誰做東請客。一般地說,東家當仁不讓地該坐首席。但必須東家與來賓中頭臉最大的那個人不相上下才行,否則依然要“敬陪末位”。讓誰呢,一般的情況下都是讓官最大的那個人,也就是所謂的“領導”。而領導多是說千篇一律的話,大家隨便坐,都是朋友嘛。你可千萬不要把這當成領導的指示,果然隨便坐了,便會“一人向隅,舉座為之不歡”。席間除了領導,或許還有年紀大的或有一定聲望的長者,這時候領導也會真多假少的推舉為上。一般來說,長者也不要倚老賣老,說句“壽不壓職”后,依然要把主座讓給領導,這叫給面子。
主座確定后,下面的依然在謙讓,卻簡單多了。應該以右上左下的原則,確立“第二主賓”“第三主賓”的位置,但大多不講究,只是依照各自的身份將兩個扇面形圍成一個圓形即可了。
如果有誰看不出眉眼高低坐錯了位置,便會出現很尷尬很不快的事情。中間如果他醒悟過來,知道“越位”了,也會芒刺在背如坐針氈收不了場。曾經在一個場合上前后兩任長官相遇了,老長官年紀大又德高望重,新長官非但年輕且政績平平人氣低微。新長官讓也沒讓便坐在了主座上,結果這件事一直被當作新長官笑柄抑或丑行在坊間議論至今。
我是不大講規(guī)矩的人,身邊也有幾個厭惡繁文縟節(jié)的同懷,常常在私下聚會上便有意打破這些規(guī)矩,別出心裁地按年齡坐,按女士優(yōu)先坐,按女男搭配坐等等,也其樂融融。
友人某公,當過某國營大賓館的總經理,深諳此中圭臬,無論多大場面都撐得起來,且滴水不漏,宴席上便少不了他的運籌周旋。他記性好,見面熟,知道官場上的貴賤,知道商場上的高低,知道名利場上的尊卑,也知道社會各界的長幼,安排的座次便無可挑剔。有了這個本事便也有了特權,常常耍些小把戲將他看重的人推上一位或者將他不待見的人推下一位,上下只在一椅之間,而又有充足的理由,別人沒有什么察覺,只是當事人心里小有不快而他則小有得意。當然,他也有犯難的時候,遇上兩位不相上下又不好得罪的賓客,他往往就不那么得心應手了。這時候如果我在場,便將我夾雜其間以釋嫌解困。我常說,我就是麻將牌的“惠兒”,當啥都行。玩笑。
玩笑也別掉以輕心,諸公若有幸參加飯局的時候,特別是有官員在場的情況下,還是留個心眼為妙。
飯局上的酒官司
逢飯必有酒,盡管中央三令五申下戒酒令也沒用,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如此可見一斑。酒文化的主旋律便是敬酒,敬酒規(guī)矩因地域而異。譬如內蒙古是姑娘舉著金杯銀杯在你面前鍥而不舍地唱歌,你不喝她不走;譬如東北是“右手端杯朝左轉,全封閉帶甩干”;再譬如河南敬酒是先讓你喝三杯,這看來不公平,究其根源卻極有人情味兒。那時候窮,酒有限,當然先讓著客人喝了。
在京言京。京城的敬酒似乎斯文些,也公平些。第一杯酒當然是主人或者特邀主座上的貴賓先領,算是開席吧。然后就是依次給居于首位的領導敬酒,一般的是緊挨著領導左右的人先敬,可以不離座位,甚至可以不站起來。因為能與領導毗鄰的也是有身份的人。主座左右敬完了,便不分座次了,多是末座者搶著來到領導身后,領導亦可起身,亦可不動屁股,看對方的身份和年齡。所謂敬酒,其實就是碰杯,這可是有大講究的。你去敬酒,杯子一定往下碰,你的杯口大約碰在被敬者的杯腰處,然后一口干掉,算是恭而有禮。
給領導敬完了酒不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順勢依次圍著桌子轉一圈兒,叫做打一個“通關”。關于這個規(guī)矩,我用兩句話概而括之,一是“爭先恐后”,二是“面面俱到”。
打“通關”不僅僅是敬酒了。要充分凸顯“通關”二字的玄機,字面上講,便是“疏通關系”,這多少引進了些許西洋酒會上的形式。敬酒時因為是相對獨立,便可說點悄悄話親熱話,甚至也可以談些拜托的大情小事。舉著酒杯一下子把關系拉近了,什么事都好商量。
領導也要挨個敬酒,或者叫回敬,但不必站起來打“通關”。有兩種辦法,一是舉著杯叫著你的名字“過電”,就是用酒杯在面前的桌邊上磕一磕。你呢,可以同樣地“過電”,尊重一點便站起身來,舉起杯子向領導致以感激之情。有時候,領導限于酒量或者嫌麻煩,也可以將桌上的人分分類,籠而統(tǒng)之地敬幾杯便可。
說到酒量,一定會令人望而生畏?,F在請客吃飯都講究開大桌,一桌十幾個人,你每個人要敬一杯吧,每個人還要敬你一杯吧,加起來就是二三十杯,誰有這么大的海量?所以我說京派喝酒相對斯文一些呢。這里面有兩個“偷手”,一是倒酒時多用大杯,你可以端著大杯去敬酒或接受敬酒。大杯不必干,喝一口便可,口大口小自行掌控。講究一點的是大杯倒酒小杯喝,這樣你去打“通關”的時候,端著大杯還要舉著小杯,用小杯敬酒。相互也勸,但不過分,甚至還囑咐對方“少喝點兒”,或者說“我干了,您隨意”。
筆者的經驗是,越是大的場面越不容易喝多。大場面肯定會有一些不大熟悉的人,客客氣氣親親熱熱,話到禮到,酒則點到為止。容易喝多的是同事朋友間聚會,又有規(guī)矩又不按規(guī)矩辦,吆五喝六,輪番轟炸,割頭換頸,義薄云天,從豪言壯語到胡言亂語到自言自語到低頭不語。
酒類似于人體炸彈,你想用它去征服別人,犧牲的卻是自己。
飯局上的捧與逗
進國外的餐廳如夜近槽頭,無論有多少人在就餐,感覺到的只是沙沙的咀嚼聲。我是說感覺到的,并非真正聽到的。也有人在交談,亦如閨房密語,絲絲如縷絕無聒耳之噪。而我們國人的餐館則不同了,大餐館如大市場,小餐館如小市場,且勝于市場,呼天喊地排山倒海洶涌澎湃。時下尊孔風潮又盛,盛到將孔廟搬到國外辦學校、將圣人推向銀幕賺鈔票的地步,然而連老夫子“食不言寢不語”的圣訓都當雞肋扔到餐桌下面去了。
回過頭來說單間雅座,這里雖無市聲之喧嘩,卻也此起彼伏熱鬧非凡。當然,雅座總有雅處,這里的熱鬧是有層次的,有主旋律的,有抑揚頓挫輕重緩急起承轉合的。掌控主旋律的主唱當然是居于首座的領導或曰首長。領導放下酒杯開口說話的時候,全桌的人都要舉目聆聽。不光聆聽,還要隨聲附和。不管領導說的是什么,都要看成是“思想”,而“思想”是圣明與神圣的。假若領導興之所至講了段笑話,無論可笑不可笑,大家都要笑,不單要笑,還要說精彩并借題向領導敬酒。大多數情況下,領導講的笑話是老掉了牙的。再有領導平時面孔繃得僵死了,很難有講笑話的天分。他講笑話不過是作出一副與民同樂的姿態(tài),心里明白就行了,不可認真。
糊弄好領導之后,別的人也需要說話。酒桌上說話雖無定規(guī),卻也有俗則。不管你的話有沒有新意,幽默不幽默,精彩不精彩,但切忌長篇大論,一定要給別人留下說話的時間。話語權如同飲酒一樣,你不能抱著酒瓶子咕咚咕咚往自己肚子里灌,應該學學河南人謙恭有禮,先讓別人喝三杯。我有個朋友,無論說什么事情都是從頭說起,前因后果中間過程拐彎抹角連吃帶喝鐵笊籬不漏湯,兩三句話能說清楚的不值一提的閑事,他能給你侃半個鐘頭。他興致勃勃地說,你還不能顧自夾菜喝酒,怕他感覺你不尊重他。人是好人,毛病卻也不小,都不愿意跟他一起喝酒,除非有能封得住他嘴的人。
酒桌上說話是一種交流,交流是多方開口的,是大狗要叫,小狗也要叫的。但是交流也是有主有次的,是有捧逗關系的,領導在場,逗角永遠是領導。即使是屬于自己發(fā)言的時間,只要領導一開口,眾人都要進入捧的角色,把話語的主動權還給領導。一次一個小哥們兒說興奮了,領導要說話了,他的嘴還不閉上。于是領導惱了,暗暗地嘟噥一聲,這孩子不懂事。假如“這孩子”是這位領導的屬下,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酒后吐真言,言多語失,酒桌上常有惡語相加翻臉無情的事件發(fā)生。童言無忌,酒言亦無忌,失了口要想辦法找補回來。為了熱鬧有時會說一些“險語”,“險語”一定要考慮好設計好再開口。一次余與某領導共飲,酒過三巡忽然放肆,曰:某領導不是什么好人。舉座皆愕然,面面相覷目光直射過來。又曰:當然也不是什么壞人。依然沉寂無聲,大有提心吊膽之態(tài)。再曰:他是什么人呢,他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這是毛公當年對白求恩的評價,引用于此,眾皆大笑齊稱精彩。
應該注意的是,酒桌上不能因言傷人。一是要清醒,雅俗得當,把握分寸;二是要控制,不可信口開河;三是席面上有“外人”在,一定要給朋友面子,即使最好的朋友,也不要開有損其形象的玩笑。
酒是個女妖,她能把你蠱惑得迷迷瞪瞪騰云駕霧得意洋洋,也能將你推進陷阱和深淵。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