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杰

路 上

去朝圣的路上，我們在

一個小山坡停下來

有人抽煙，閑聊

有人一言不發(fā)，望風(fēng)景

司機一個人溜下坡底汲水和解手

他回來的時候，遞給我一盒磁帶

——一個車禍現(xiàn)場的遺物

喘著粗氣，發(fā)梢上掛著幾片草葉

那磁帶盒里印著歌星艷照的彩頁

已經(jīng)掉色、模糊

隱約里辨識出她的名字

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那傾國傾城的美貌！

她那紅極一時的歌聲！

——但她早就死了

像車禍現(xiàn)場的血跡

我想再聽聽她的歌聲

但車上已經(jīng)沒有播放磁帶的裝置

家里也沒有

我用潮濕的指尖

摸了摸脫落的磁粉……

旅者說

每到一地旅行，總會被安排到

寺廟和道觀游覽

仿佛我是

一個缺乏信仰的人，或是

一個罪孽深重需要

拯救的人

我身旁的許多人

與我一樣：上香，磕頭，抽簽，許愿

菩提樹上

也落了許多羽毛

臟污的鳥……謝天謝地

下一次旅行，又被安排到

寺廟和道觀游覽

仿佛我依然還是

一個缺乏信仰的人，或是

一個罪孽深重尚未

解脫的人

但據(jù)說落在菩提樹上的鳥

飛走以后

再沒有回來……

你帶手絹了嗎

——向赫塔·米勒致意

你帶舊時街巷的臉頰了嗎？

你帶風(fēng)中如孤弦獨響的鐵絲了嗎？

你帶眼淚了嗎？

眼淚

像飛馳的火車在悲傷中奔跑

你帶雨水和烈日下翻卷的灰塵了嗎？

你帶嘴角的鮮血和膝蓋的傷口了嗎？

你帶離別的親人了嗎？

棕色的祖父

淡藍(lán)色的母親

白色的孩子

你帶沉重的行李了嗎？

你帶鮮紅的莓果了嗎？你帶

倒斃的面孔和縈繞而飛的蒼蠅了嗎？

在亞洲和歐洲的棕櫚樹之間

一朵花需要一個吊床

在冰凍與解凍之間的雪光中

向整個世界展開

和魚說話

……我和一條魚說話

它在魚缸里，我在風(fēng)里

這有什么意義？

我發(fā)出的聲音，像蜉蝣的細(xì)爪

劃出不易察覺的漣漪

它吐出幾個水泡，這是否意味著

它對我說了些什么？

它是魚。我是人。我們擁有

許多不同的器官

它的嘴唇能否理解我的舌頭？

我的骨頭能否打磨成堅硬的魚刺？

魚被囚禁在魚缸里

身邊是沒有縫隙的水

我是魚的后代，從水里爬上岸

脫下銀鱗的甲胄，長出腳趾

透過魚缸，我看著魚

和它說話，水越來越暗

星 子

星子是一個古怪的人。他只飲泉水

不說話但不是啞巴。喜愛天空和云

人們不止一次在山頂?shù)牟輩怖?/p>

發(fā)現(xiàn)他的鞋子。他常常提著

一盞馬燈，在夜晚出行

在果園里和一條年邁的黑狗

遙望星星，用樹枝在地上劃出

奇異的線條。有一次

為了送回一只從樹巢上跌落的雛鳥

他從雨水里摔了下來

從此，他蟄伏在全村最低凹的埡口

在鐵匠鋪里，日夜打鐵

人們從他手里取走鐮刀，鋤頭，馬掌

留下矛槍，長戟和盾，被他埋進(jìn)土里

他常常用一瘸一拐的腳步

踩踏慢慢移動的云影

每當(dāng)有小鳥從窗口飛過

他便用鐵錘敲打出猛烈的聲響

仿佛那是鳥兒飛翔時需要的伴唱……

武夷山一日

整整一個上午，我坐在一棵茶樹旁

昨天的游人上了天游峰

今天的游人去了虎嘯巖

我坐在一棵茶樹旁

飲茶，讀詩，偶爾也會

看一看：九曲溪上漂流的竹筏

茶樹旁的香樟和竹林

這是六月，茶樹安歇

初春長出的嫩葉，已被清明摘走

現(xiàn)在茶樹坦然自在，似乎忘了

當(dāng)時的痛楚和喜悅

我也漸漸恍惚——

讀詩如在飲茶，飲茶如在讀詩

米沃什放在中國，應(yīng)是一杯上好的觀音

弗羅斯特應(yīng)該是一杯清醇的毛尖

里爾克應(yīng)是一杯濃釅的普洱

策蘭應(yīng)是一杯奇譎的苦丁

——不知不覺

一杯茶漸漸淡了，茶香

把一個上午帶走了

太陽高懸在我的頭頂，把我的身影

掛在：長滿苔蘚的茶樹身上……

長江流域的七種水鳥

黑鸛從潮濕的巖石上采摘到

飛翔的翅膀。夜色縈繞

它青苔蔓延的舊巢

江鷗追逐著船帆的蹤跡

它甚至站在桅桿上

看漁網(wǎng)在令人不安的深潭里緩緩游過

白鶴如屋檐下甘甜的幻影

在白云飄舞的晴空

伴隨松林，消失或顯現(xiàn)

在一竿竹篙撥動的藨草和葦叢

秋沙鴨亮出紅嘴和白尾

幾條刀魚在炊煙的暗影里沉睡

鷺鷥掠過水塘，柑橘掛果，水稻揚花

繁殖期里的女性

灰藍(lán)色的發(fā)梢編織出絲狀的飾羽

天幕以湛藍(lán)的背景再一次盛邀

小天鵝出場

初霜的早晨收集了它們潔白的舞蹈

大雁再一次卷起春風(fēng)

流云摹仿著它們灰褐色的斑紋

落葉醒來，再一次驚羨它們的愛情

沉船：南海一號

從此可以斷定：有些風(fēng)，暴風(fēng)，颶風(fēng)

像一群狹隘的愛國者

當(dāng)鐵錨在萋萋芳草的岸邊升起

它們在遼闊的海面悄然集結(jié)

帶著黑夜的力量，阻撓，撕扯

突然逼近，折斷了

駛往南洋和歐洲的桅桿

把成噸的海水舉向天空，再砸下來

直到甲板破裂，大船沉沒，消失

它們不能容忍：父親之金，母親之銀

在異域閃耀。祖先之窯的瓷器

在面包和牛排的壓迫下懷念絲綢的祖國

它們強大的力量帶著憤怒

把來自故鄉(xiāng)的船夫和水手，送進(jìn)

魚腹，再把這些大魚，送進(jìn)魚網(wǎng)

用孤寡者的眼淚，晾曬在死寂的沙灘上

它們驚喜地看著：那些潔白

光亮的瓷盤像斜仄的鳊魚群

在蔚藍(lán)的海水中，慢慢地，落下來

在海底沉睡，在失憶和記憶的心底沉睡

并且發(fā)出沉沒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