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兮
家前面一條小河里有許多活蹦亂跳的小蝦,可我們更喜歡看齊白石的蝦;田野里有一片燦爛的向日葵,可我們更欣賞凡高的向日葵。這就是藝術的魅力和存在的價值。它不僅是讓已呈現(xiàn)的再次呈現(xiàn),更是讓看不見的被看見??床灰姷耐瓤吹靡姷母鎸?。齊白石的蝦也許比小河里的蝦少了幾條腿,但貫穿于其間的生命情趣和律動是比活蝦更動人的。讓看不見的被看見,是藝術最核心的特征,也是它最大的功能。因此如果要衡量一件作品是不是夠藝術,這是很重要的一個指標。讀俞強的詩,給我印象至深的是無論他寫什么,哪怕是別人覺得最沒詩意的場景,他都寫得很有詩意,因為他已有一種“讓看不見的被看見”的本事。
譬如他最近寫的收入詩集《在連接線》里的《塘河沿岸》:
無人極目的樹枝將孤寂埋在天空,
沿途的雪杉,樟樹,銀杏,高大或筆直的喬木都披上了
不及物的風,在霓虹燈的光線無力到達的地方
荒涼,隨樹枝與葉子的密度漸漸增高,
月亮,無從下碇的錨,飄浮于無言的丘陵與屋頂
沉到一個人失眠的深處。
太廣袤的現(xiàn)實,被一種必不可少的高度遺棄了,
太紊亂的混沌,被一種由內而外的夜色清空了。
橋欄下面,河道在迂回彎曲中流淌著
租賃屋的燈光與陌生的鄉(xiāng)音,如琴弦上的顫音與幻影跳動在一起
新建的別墅區(qū)與轎車,在穿過國道的城市中心,似隱似現(xiàn)。
一條鄉(xiāng)村邊緣的小河變成了一座城市的內河。
黑暗中的河道,看不見潑出的生活垃圾和污水,
黑暗中的街道,看不見膨脹的欲望與罪孽,
黑暗中的淤泥,看不見湮沒的精神或心靈的尸體。
內在的一切被遮住了,
被封進了莫奈畫中的光與影,被埋進虛無的琥珀
在時光的波動與轉彎中,一個倚欄而走的嫻靜的少女
轉眼變成了滿口臟話罵街的潑婦。
每天必經的石橋,在夜宵與無證的貨販攤之間
一端通向真實,一端連結虛幻
從倒影中的天空伸展開去的:那些燈火,那些懸念,
在路過的一只鳥的眺望中,閃爍。
將樹枝投下的影子與虛幻之美
沉得更深。
這是首很“小”的詩,很常見的一條河沿岸的場景,但當作者把這場景轉為詩的時候,塘河沿岸成了一個豐富的世界。它有人人看得見的熱鬧和繁華——各種喬木和閃爍的霓虹燈,有這熱鬧和繁華背后看不見的孤寂和荒涼,有人人看得見的變化和進步——“一條鄉(xiāng)村邊緣的小河變成了一座城市的內河”,也有這變化和進步中看不見的失去和隱痛——潑出的生活垃圾和污水,膨脹的欲望與罪孽,湮沒的精神或心靈的尸體??吹靡姷暮涂床灰姷模囊粋€更真實,哪一個更虛幻?在這小小的詩里,有著詩人對存在的深刻思考。當然,這種思考不是以純形而上的形式表現(xiàn)的。著名評論家謝有順曾說:“要把詩歌寫成一個靈魂事件,似乎并不太難,而要把詩歌寫成一個含示人性尊嚴的身體事件,就顯得相當不容易。身體意味著具體,活力,此在,真實,它是物質化的靈魂。有了它,詩歌將不再空洞,泛指,不再對當下的生活緘默。”確實,諸如存在等哲學思考很容易寫成大而無當?shù)撵`魂事件,因為這樣寫比較容易,有一些現(xiàn)成的詞語和隱喻。但如果要進行身體化寫作,也就是個人化的、日?;膶懽鳎鸵寕€體靈魂的體驗物質化,在看似口語化的語言中召喚出看不見的存在。這是很難的。很多寫詩的人常常走向兩個極端,要么很“物質”,缺少靈魂,詩像白開水,也就帶不出更多的東西;要么很“靈魂”,但因為沒有物質化,顯得空洞,看不見的依然看不見。俞強的詩物質和靈魂結合得渾然一體,可以說,他的詩“是真正意義上的面對存在,這種存在感由許許多多物質化的生命細節(jié)所構成的,堅實而有力”。在這些細節(jié)中讓我們看見了“看不見的東西”,并引發(fā)我們的思考。
詩歌和小說一樣,需要細節(jié)。所不同的是小說的細節(jié)圍繞人和事描寫,是為“突出”,而詩歌的細節(jié)是對日常的而又被人所忽略的現(xiàn)象的呈現(xiàn),是為“去蔽”。如俞強的一首題為《固定:在世界與個體之間》的詩:
身體被一張床固定,懶散,舒適。
床被四壁固定,安全可靠
兩個沒有血緣的異姓男女,
被一個孩子的叫聲固定,死心塌地。
家的內容被習俗固定,沒有異議。
狗被鐵籠子固定,它在嚷嚷。
每一天的行跡與不安份被一條街固定,已經習慣。
一條街的距離被家與單位固定,風雨無阻。
一只鳥被眼前的天空固定,盡管它比天空飛得更遠。
天空被一只窗子固定,布滿積塵與時間擦痕。
窗子被一張辦公桌固定,胡思亂想。
一片空白被玻璃鏡框固定,反射著冷光。
一個火山爆發(fā)的瞬間,
被攝影鏡頭固定,沒有聲息。
世界每一天的無序與混亂
被一張報紙的版式與編排固定,千篇一律。
宇宙的誕生與毀滅被愛因斯坦的一個方程固定,僅供消遣。
一顆心被肉身固定,與別人無關
它曾充滿焦慮與恐懼,以及對虛無的
漫無邊際的掙扎。
詩里所寫的都是日常而又是熟視無睹的,而詩人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局限和荒誕。在詩人看來,淪陷于日常生活是多么危險,人的腳步在毫不知覺地被固定,盡管人像鳥一樣可以比天空飛得更遠,人的視野和思想被自己不自覺地禁錮,更嚴重的是人的靈魂被肉身固定,徒勞地自我折磨而不知原因??此品浅U5娜粘I?,經過詩人的“去蔽”,露出了不正常的真相,看不見的又一次被看見。知恥而后勇,俞強的詩具有類似的作用,如果一定要賦予某種功用的話。知道了被固定的處境,就會對“被固定”保持警惕,探索生活的多種可能性。所以,俞強的詩看上去很消極,很批判,但其實很積極,很大氣。好的詩不止于多愁善感,而是進而對不可能的可能進行探索,也就是魯迅的絕望的反抗。直面慘淡的人生,并熱愛它,因為它給我們創(chuàng)造的契機,這是生命的意義所在。
所以,一個真正的現(xiàn)代詩人,不僅需要豐富的感情,更要有一種對被模式化、被僵化和異化的高度警惕性,這些都是對創(chuàng)造和存在的毒害,是一種遮蔽。俞強有一首詩,題目就是《反對模式,尤其反對詩歌中的模式》。
反對模式,尤其反對詩歌中的模式……
反對模式,尤其反對詩歌中的模式,復制與粘貼
甚至反對
“反對”本身。這個詞太硬,太強烈,太刺激,
不夠到位與準確,沒有一種答案
能夠取代另一首詩的多元可能性。
反對真實的生活變成一個抽象的句子
反對一條立體、生動的街進入思維的平面。
反對方程的兩邊相等。
反對原創(chuàng)的月亮,變成死魚的眼睛。
反對冰冷的硬幣在小攤販的掌心里反復傳遞。
反對虛妄的影子取代或者主宰陽光的鮮活。
反對別人的靈魂,改頭換面貼上自己的標簽。
快餐時代,貌似五彩繽紛
一模一樣的塑料方盒,控制了人們的節(jié)奏,胃口。
花色多樣的早點,豐盛的晚餐,掩蓋了流水線操作:
一次性筷子,批量生產,除了反對,除了“反對”
這個詞,找不到準確的進入:一個空缺的詞,
反對長短相當?shù)氖直弁瑯拥氖謩?/p>
反對左右對稱的眼睛,似曾相識的表情。
反對桌子的幾何形狀,電腦文件的格式化
消化了似是而非的白晝與夜晚。
反對日歷上的印刷體,反對用老學究的語法找出一首詩的病句
反對合同的表格,一式三份,可以復制;
反對時裝款式,大同小異,千篇一律。
在一個合適的詞還沒有找到之前,只有用“反對”一詞
反對用詞對潛意識的類比與概括,反對
一首詩的對稱與平衡
尤其要反對排比句,夸張而單向度的重復
在一種意思的平面上排山倒海。
反對模式,尤其反對生命中的模式,模仿與抄襲
甚至反對
“反對”本身。
但一條無形的繩索圈住了“反對”這個詞,越反對
越掐得緊。當你還來不及喊出“我反對”
不容爭議的一錘定音:反對無效。
一個空缺的詞在繼續(xù)尋找反對
反對模式,就是帶著鐐銬或者把鞋子扔進火堆,
裸足在刀鋒上翩翩起舞
反對模式,甚至要反對這首詩歌本身。
詩人反對模式,其實反對的是一種沒有創(chuàng)造性和獨立性的生活,這是一種沒有生命感的生活,是“活著”,而不是“存在”,它造成人精神上的平庸和幸福指數(shù)的下降。追求幸福是人類的一種精神本能和目標,但幸福不僅是分配問題。它是一顆自由的心靈不斷地開拓自己的生活空間,是一種充滿活力的、積極的、詩意的創(chuàng)造行為和生活方式。所以模式化是反生活的。但模式化是如此強大,詩人又憤怒又無奈,“一條無形的繩索圈住了‘反對這個詞,越反對/越掐得緊。當你還來不及喊出‘我反對/不容爭議的一錘定音:反對無效”。詩人認為反對模式是要勇于付出的,“反對模式,就是帶著鐐銬或者把鞋子扔進火堆,/裸足在刀鋒上翩翩起舞”。更難能可貴的是,詩人意識到“反對”本身也是一種模式,他要繼續(xù)尋找。其實這是詩人對革命者姿態(tài)的摒棄,以探索者的身份對生活的多種可能性進行堅定而溫和的求索,以免歷史又落入老巢。
詩人比常人多一份痛苦,因為他總能發(fā)現(xiàn)事物的背面,常人看不見的東西。但詩人也比常人多一份幸福,因為他在不斷地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