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沒有錯的。
前些日耳聞,某人死在路上。累死的?凍死的?餓死的?病死的……沒準(zhǔn)是孤獨死的。死者沒有親屬,應(yīng)該在此地沒有,潦草埋了,不知姓甚名誰,也無從得知死因。死人是不說話的。
年紀?七八十吧??粗鴫蚶系?。
這些,都是高家緒告訴我的。他在殯儀館工作,燒人,他沒有算過,燒了五六年,沒有一百也該有八十吧。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大褂,扣子掉了大半,迎風(fēng)離去,像個鼓滿氣的球,走得艱難。
風(fēng)是西北風(fēng),冬天里最難對付的那種。外出的人最怕遇到這種風(fēng),還夾雜細沙,別想睜眼睛。我趕著馬車,去澇溝趕集。車上裝滿大白菜,集上三胖餐館等著大白菜擺席。三胖的確很胖,腿短粗,肚子幾乎墜到地面。不過手很長,差點兒過膝。就是差那么一點兒,沒能成為王侯將相,倒成了大廚。他年輕時當(dāng)過兵,打過仗,立過功,差點當(dāng)上排長。后來和駐地女青年搞對象,提前復(fù)員回原籍。
都是白兔奶糖惹的禍。三胖一提到往日就會說這句話。我總會想起名叫《都是月亮惹的禍》的歌子。要是沒有那包奶糖,那姑娘也不會和我親嘴,一個糖一個,半夜還沒親完。教導(dǎo)員發(fā)現(xiàn)了,我的前途也完了。
西北風(fēng)里,一對新人穿得喜慶,笑容燦爛地被擁進三胖餐館。卸了車,我進去偷把喜糖,三胖趁沒有旁人,照我懷里塞包煙。一出餐館,馬拖著空車迎上來。我坐上車,撕開錫箔紙,抽一支點上,馬輕快地走起來。它知道回去的路,不用我操心。
這匹馬有個好聽的名字,順耳。是母馬,但買來三年中,我還沒見過它發(fā)情。也許已過了發(fā)情的年紀,或許是沙灣的公馬矮小、笨拙,激發(fā)不起它的情欲。馬是青狗子賣給我的。他說是戰(zhàn)馬,我騎上跑了十好幾里,兩耳生風(fēng),相信了。
沙灣,我居住的村莊。原來叫拴馬莊,好像清末還是。早些年,我爺爺和奶奶剛懷上我爸爸的時候,剛從硝煙里走來的縣委書記問村長張三鱉,怎么叫拴馬莊?張三鱉確實像個鱉,他死的時候我才九歲,穿著大襟襖,沒有扣子那種,腰上拴根稻草,還別根煙袋鍋子,弓著腰,鼻臉幾乎和地面平行。他有不少好聽的故事,特別是對咱這一片的掌故了如指掌。他告訴縣委書記,這里有條河,河邊有根石樁子,相傳康熙皇帝下江南時在這里落過腳,那石樁子就拴過康熙帝的馬,從那時起,就叫拴馬莊??h委書記直搖頭,皇帝是為封建地主撐腰的,不行,這里沙多,就叫沙灣吧。張三鱉快死了,還不忘兩件事,一是給我講掌故;二是吧嗒煙袋。掌故講完了,煙卻抽不上,他沒勁裹了。
張三鱉出殯的時候青狗子沒哭。他爹犟驢子哭得死去活來,青狗子跑來找我,我說你該哭,和你爹一樣,哭得死去活來。青狗子果然哭得死去活來。自打這以后,笨得出奇的青狗子突然開了竅,聰明得呱呱叫,十六歲那年就開始販牲口,去年蓋了三間大瓦房,今年就娶了婆娘。
青狗子老婆是南方人,秀氣倒還秀氣,就是一只手有毛病,手指蜷得像麻花,掰不開。這都不錯了,在沙灣這個窮地方,本來男多女少,娶上老婆夠登鼻子上眼了。據(jù)說,青狗子花了老鼻子錢才買過來。他說,老子販牲口,他們販人,販牲口干不過販人的。
人販子叫保二,十八里地馬王莊人。他最早買婆娘,婆娘是湖廣人士,剛來時說話極難懂,我們還擔(dān)心保二沒法和她溝通??蓻]出三天,兩人手牽手上澇溝趕集,有說有笑,看來我們擔(dān)心是多余的。保二開了買婆娘的新風(fēng),沙灣一帶又陸陸續(xù)續(xù)買來不少全國各地的閨女。現(xiàn)在,夏日黃昏里,村西頭大柳樹下嘮嗑人中南腔北調(diào)多了去了。
保二老婆精明能干,看準(zhǔn)了販人口是個有出息的行當(dāng),早早下手,生意干得不錯。她曾經(jīng)帶個女人非常直白地問我,買不買?兩千元。我沒敢看,直擺手。她說,你瞧清楚再擺手噻。我要溜,她拉著我不放,你看這胸,圓圓滾滾的。我犟著頭,不敢瞧。她急了,使勁拉我手說,不信你摸摸。我手碰上軟綿綿的東西,嚇得直哆嗦。
后來知道她那天帶來的女人叫火菊(應(yīng)該叫何菊),被蔣光東買了。蔣光東辦喜酒那天我去了,沒敢正眼瞅火菊,但感覺還不錯。其實那時我還是拿得出兩千塊錢,可為什么就沒買呢?
一
三十三,爬高山。這是三胖常跟我說的話。意思是三十三歲不好過,像爬山那樣艱難。他今年三十三歲,館子的生意比往年也沒什么兩樣。他整天笑呵呵的,婆娘又懷了娃,據(jù)張老三講,男孩的幾率很大。為什么?張老三指著三胖婆娘隆起的肚子講,看著沒有,冒尖,這就是男孩的征兆。三胖樂得肚子直顫。
張老三是方圓百把里地的知名人士。八十八,一朵花。作為郎中,這個歲數(shù)比花還紅。找他瞧病的絡(luò)繹不絕,有不少還要提前預(yù)約。張先生,咱家孩子拉稀,稀里嘩啦的,麻煩您給瞧瞧。張老三眼皮半抬,蚊子一般聲音,上午怎么不來?晌午才拉的。先回去,如果還拉,明個一早來。
到明早,基本上這拉稀的孩子不會再來。一是確實不拉了;二是誰受得了拉一下午,還不早早找個郎中撿副藥?張老三不看這些小病。在他眼里,病有大病小病之分,小病有看小病的郎中,他是看大病的,不能搶了看小病的飯碗。各行各業(yè)都不容易。
三胖二十七歲結(jié)婚,婆娘是北八集兔耳朵的二閨女。兔耳朵生了六個閨女,到今天陸陸續(xù)續(xù)嫁了五個。夜深人靜時,趁著明晃晃的月光,兩口子貓在被窩里前前后后一算賬,媽呀,五個閨女掙了好幾萬。婆娘臭丫哇哇直哭。兔耳朵罵她,哭個屁,有錢了還哭。臭丫委屈地說,以前你盡說我光生丫頭片子,不能生帶把的,你們家絕了后,死了都沒臉見祖宗?,F(xiàn)在怎么不說了?兔耳朵咂咂嘴,也是啊,還是你看得遠,現(xiàn)時閨女金貴。要是你還能生,再生一大窩。
三胖結(jié)婚三年后,老婆還沒顯懷,三胖急了,好煙好酒請來張老三。張老三分別給他們二人摸了脈,沒有留下方子,倒留下一句話,別急,會有的。別急,還是別急,一連好幾年,都是這一句話。終于,在別急中,三胖看著老婆肚子一天天隆起,哈哈,要比過老子的肚子了。
兔耳朵六閨女靚蘭是我中學(xué)同學(xué),一頭黃發(fā),皮膚白,精瘦精瘦的,一看就知是營養(yǎng)不良。上學(xué)期間,經(jīng)常肚子疼。捂著肚子,蹙著眉,僂著腰,嘴唇卡白。報告老師,我肚子疼。英語老師是個大胖子,據(jù)高家緒說,有三尺三。高家緒是澇溝居民,在我眼里,澇溝就是城市,城市的孩子有一樣的毛病,愛出風(fēng)頭。他在英語老師書寫黑板的時候,悄悄拿出皮尺,照老師腰上一量,三尺三。英語老師是個整日嚴肅的人,入學(xué)三年來,沒見他笑過。他住在學(xué)校里,每天早早起來生爐子。先點燃一張紙,引燃爐子里的干柴,在干柴上撒些細小的煤塊,罩上煙囪,青煙裊裊。他蹲在爐子前,照爐子口扇起蒲扇。再取下煙囪,提起火鉗子,夾入幾塊大一點的煤塊。再扇一會兒,放上黑乎乎的水壺,捧著書本看。
“老師早?!膘n蘭路過爐子。
“嗯?!?/p>
“水開了?!膘n蘭說。
“哦?!?/p>
“我給你提下來?!膘n蘭伸手提水壺。
“別提,燙?!?/p>
“唉呀!”水壺掉地上。
“燙著沒有?”老師扔下書本,拉過靚蘭的手問。
靚蘭手往回縮。老師拉著不放。靚蘭流眼淚。高家緒突然冒出來。
“老牛吃嫩草啰,快來看啊,老牛吃嫩草啰?!?/p>
……
靚蘭退學(xué)回家,英語老師受處分,遠調(diào)更偏遠的地方。
我到北八集收白菜,順耳的美貌引來一匹公馬。公馬長得我都覺得寒磣,還厚顏無恥地仰天嘶鳴。順耳瞟了一眼,沒理它。兔耳朵從屋里出來,披著狗皮襖,問我,白菜怎么收?我說六分。兔耳朵說,人家都收八分。我說,你等八分的吧。八分,搶人啊。你這孩子怎么說話的?我怎么說話了,這方圓幾十里,誰家白菜賣過八分的?我就賣過。
靚蘭從屋里出來,那黃頭發(fā)我一眼就認出來,趕緊閉上嘴。是你?我點點頭,指著兔耳朵問,他是你什么人?我爸。我吆喝順耳快走。靚蘭拉著韁繩,六分錢一斤是嗎?是呀。地窖里的賣你一半。
兔耳朵咆哮,你瘋了?靚蘭不理他,示意我下車。我猶豫不下。她過來扶我胳膊,我不得不下車。
跟我來。靚蘭前面帶路。兔耳朵攔住她,你想死了?靚蘭繞道走。兔耳朵又指著我,你敢跟著去。為什么不敢?我橫起來。
地窖里濕氣大,悶熱,我和靚蘭一筐筐往外搬白菜。兔耳朵就守在地窖口抽煙,邊抽邊吐口水,口水黃燦燦的。我把一筐白菜放在兔耳朵臉前,兔耳朵抬頭望我,眼睛通紅,把我嚇一跳,一抬頭,寒磣公馬要非禮順耳。順耳不愿意,但身上駕轅,樣子很難堪。兔耳朵還在抽煙。我問他,誰家的馬?兔耳朵站起來,我的。還不牽走,我告你強奸。兔耳朵把煙屁股扔到地上,不忘用腳碾碾,你告,你告。我看公馬矮不啦嘰的,想強奸順耳還有些困難。順耳,委屈你忍受會兒,我們搬完白菜就走。
回到地窖,靚蘭把一筐筐白菜拉到地窖口,等我往外搬。她已脫去外衣,粉紅色的毛衣上沾滿小水珠,臉上也濕漉漉的,額上頭發(fā)粘連在一起。她彎腰搬搬白菜,我?guī)退峙錾纤氖?,她一哆嗦,手松了,我沒接住,白菜筐掉地上,她身子往前栽,撞進我懷里。她不愿離開,我不愿松手。她在我耳邊喘氣,我把臉靠上她的臉。兔耳朵在地窖外面喊,還不快搬,你母馬就要遭了。我剛要推開靚蘭,靚蘭小聲說,別理他。我抱得更緊。
“你熱嗎?”靚蘭問我。
“熱?!?/p>
靚蘭和我分開一點,我們四目相視。我又把靚蘭拉進我懷里,嘴找她的嘴。她沒讓我苦找,迎上來,我們相互裹著。裹著裹著,靚蘭像骨頭軟了,拉著我癱倒白菜筐上。我壓著她,她摟著我。
兔耳朵在地窖外面喊,呆馬,還上不去,要老子幫忙嗎?
我把靚蘭褲子解開,手伸進去。靚蘭腿伸直,嘴裹得更緊。我褲子也褪下,下半身涼颼颼的。
上啊,對嘍,使勁抱緊,它就晃不掉你。兔耳朵在外面喊。
我一使勁,靚蘭喉嚨“呃”一聲,我云開霧散,靚蘭摟我更緊,手指甲就要嵌入我背脊。
好一會兒,我們分開。靚蘭慌張整理衣服。我把褲子系好。我搬一筐白菜出來,兔耳朵還在氣急敗壞,公馬還未得逞。
走的時候,順耳回頭看我,那樣子像責(zé)怪我,你干的好事。我很愧疚。靚蘭幫我把白菜捆好,剩下的等你來拉,還是六分錢一斤。
二
火菊肚子大得快,蔣光東樂得嘴都合不攏。保二老婆見我一次說一次,瞅見沒有,要生了。當(dāng)初你還不愿意,后悔了吧?我對她笑笑,沒話。晚上睡得著不?要不嫂子給你找個?我還是沒話。要說晚上是睡不著,我想靚蘭。自從在地窖里搬白菜后,我一直想靚蘭。地窖里還有白菜,明天就去收?干脆把靚蘭一起收來算了。彩禮要多少?估不準(zhǔn)。我鉆進床底,翻開一塊磚頭,取出埋在里面的油紙包,仔細清點積蓄。兩千三,娶不過來,聽說靚蘭爸爸去年嫁五閨女收了三萬的彩禮。三萬哪,十好幾個兩千三。我一頭倒在床上,身下鋪滿了錢。
錢是好東西,因為沒錢,我爸爸由胃疼拖到胃反酸水,后來酸水里帶血,血里帶膿。什么也吃不下,瘦得像捆柴。好不容易湊點錢,弄到醫(yī)院診治,胃癌。爸爸胃疼初期,媽媽去求張老三,來過兩次,后來怎么請都不來,一句話,給錢。
爸爸死后第七天,媽媽站在張老三門口罵,編起歌子罵,調(diào)子除了凄慘,還算好聽,不少人都圍過來聽。張老三不愿聽,他聽京劇,還跟著哼哼,我站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媽媽在張老三門口一口氣罵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不罵了,我背她回家。她在我背上說,兒子呀,記住,一是要有錢,要有很多錢;二是要等到張老三死,死了你去他家大笑三天。估計她說的兩件事她是沒法完成,就交待給我。等到張老三死沒問題,掙很多錢倒是為難我了。
說實話,要是張老三立馬死了,我還沒那么厚臉皮跑到人家里哈哈長笑。也就是說,我心里并不恨他。拿錢看病,天經(jīng)地義,何況媽媽已到他家罵了他三天三宿。還好,看樣子張老三還能活上二三十年。他會保養(yǎng),遇事不急不躁。人參切成片,時不時含一片。半人高的酒壇子,里面全是名貴中藥。據(jù)他講,一盅就值好幾十。他每天中午一盅,喝完美美睡一覺,下午精神抖擻,遛鳥聽京劇。
鳥是一對金絲雀,全身綠毛,眼睛猩紅,上竄下跳,你一聲,它一聲的叫,像是一對情侶說話。我愛你。我也愛你。我真恨不得把你吃了。你吃吧。我真吃了。給你吃。哎喲,你弄疼我了。疼嗎。疼。哎喲,小寶貝……
火菊挺著肚子笑瞇瞇地看。順耳慢條斯理地拖著我。我走近時,跳下車。火菊忙低下頭。張老三耳朵貼著半導(dǎo)體,歪著腦袋看我。我對他笑,他點點頭。順耳拉我衣服。我回頭,火菊手撐著后腰走了。
又是男孩。張老三說。
我跳上馬車,順耳踩著步點,有節(jié)奏,有韻律。天氣轉(zhuǎn)好了些,太陽時不時漏出來,裹進棉襖,想睡覺。車上有柴草,躺著就能睡。睡著就想好事,什么是好事?把靚蘭娶回家。我去靚蘭家,三萬不夠,她爸爸不肯,講價,他要二萬五,還是咬牙價。我還一萬,還有一部分打欠條。靚蘭爸爸勉強說,既然你和靚蘭都那個了,便宜你小子,就一萬,現(xiàn)錢。我算計,把順耳賣了,再找三胖借點,也夠了。笑醒了。一睜眼,看見靚蘭。順耳早停下來,在靚蘭家地窖旁。你怎么才來?靚蘭說。我坐起來,拈下嘴邊的稻草。靚蘭下地窖,我跟著進去??彀岚?。靚蘭遞過來一筐。我沒接,手摸她臉蛋。她放下筐,雙手垂下,任我摸。我親她,也沒反應(yīng),像柱子。我樓她,她服服帖帖地靠在我懷里。
你怎么了?我問她。
下個月我就嫁人了。靚蘭說。
?。考藿o誰?
馬王莊的。
馬王莊,馬王莊,二六子吧。
是他。
為什么?
他出得起三萬塊。
我沖出地窖,一頭撞上靚蘭的爸爸。你還敢來,不怕你的母馬給糟蹋了?
我糟蹋你閨女。
為什么一說到馬王莊就想起二六子?那是因為馬王莊就屬二六子長得還行,手里又有錢。也不知怎么的,馬王莊大多數(shù)長得有問題,尤其雞胸的多。保二,馬王莊人士,雞胸,胸口聳的老高,頭仰到到身后,還愛手揣褲兜,一本正經(jīng)的,以為自己是個干部。前幾年,縣里來了個疾病調(diào)查組,弄了個把月,弄不明白。他們村長去請張老三,張老三沒去,說從醫(yī)學(xué)上講,沒辦法,還是請大仙吧。大仙去了一批又一批,有的說,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都是那樣種,兒子好不了哪兒去。大仙也講遺傳學(xué)。還是從大廟山下來的道士說了句有用的話,馬王莊中了魔,這個魔的能耐大,他捉不了??梢匀缦路ㄗ釉囋嚕号松⒆赢?dāng)天,殺九只大公雞,八成管用。
此話一出,公雞倒了血霉。十里八鄉(xiāng)的公雞快絕了種。雞販子高興,狠狠賺了一大筆。青狗子就是靠此發(fā)家。
犟驢子本來喂了十只雞,其中有兩只公雞,青狗子以五十一只的價錢賣到馬王莊。犟驢子那個氣呀,沒了公雞,母雞下的蛋怎么抱窩。青狗子不理他,連夜趕到外地一口氣販來五十只大公雞,狠狠賺上一筆,厚厚一疊鈔票堵了犟驢子的嘴。
馬王莊的娘們沒少吃雞,雞胸娃兒也沒少生。男人挺著胸脯打老婆,老婆蒙著被子“嗡嗡”哭。后來公雞不買了,公雞也不好賣了。青狗子及時轉(zhuǎn)行,販馬。
二六子是馬王莊的特例。他爸爸媽媽都是雞胸,偏偏他不是。從小成績也好,十七歲那年考上縣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回到馬王莊小學(xué)教書。他本來有機會離開馬王莊,但沒走,說大點是為了鄉(xiāng)村教育事業(yè)作貢獻。說中點,是孝敬父母。說低點,在雞胸遍地是的馬王莊,他就是個人物,處處受人尊敬,受人賞識,不愿走。
順耳沒有受騷擾,那公馬今天倒老實,沒拴,老實地吃草。看得出來,順耳有些遺憾。我氣呼呼地坐上車,順耳急竄竄地跑起來,我沒坐穩(wěn),仰倒在車上。我拉住韁繩,沒罵它。沒心思罵。
三
三胖老婆突然早產(chǎn)。凌晨五點,我送白菜過去,三胖留我喝酒。沒有一點預(yù)兆。三胖媽在樓上照看他老婆。喝酒時,聽到幾聲他老婆呻吟。三胖說沒事,經(jīng)常這樣,女人懷了娃嬌氣,叫喚一兩聲,想博得男人關(guān)心。他還說,你不懂,等有了女人,慢慢體會。沒一會兒,他媽媽慌張在樓上喊,三胖,麻溜地,你老婆要生。三胖丟下酒杯就往樓上跑,我跟兩步,又坐下。剛坐下,三胖從樓上伸頭喊,兄弟,快去請張老三,大出血。
張老三上樓,我還在樓下等。
樓上腳步急匆,三胖一會兒跑下來,端盆熱水上去;一會兒跑下來抱床被褥上樓。我想問他,上面情況怎樣?他風(fēng)急火燎的,話咽回肚子里。
三胖從樓上探出頭,喊我快點套上馬車。我急忙沖出飯館,剛準(zhǔn)備妥當(dāng),三胖抱著血淋淋的老婆出來。我聽到他身后嬰兒哇哇哭。我問,上醫(yī)院?三胖點頭。張老三沒跟來,在飯館里發(fā)呆。
還沒到醫(yī)院,三胖老婆就斷氣。三胖叫我停車。我沒拉韁繩,順耳就停下。三胖嘆氣,回吧。順耳轉(zhuǎn)頭往回走。
三胖家的人哭的哭、喜的喜,想哭的不敢大聲哭,想笑的不敢大聲笑。憋著,我受不了,天已大亮,吆喝著順耳悄悄回家。
說說我的家。
沙灣的正中央,有兩汪像水瓢形狀的水塘,張三鱉說是沙灣的眼睛。兩汪水塘由一條沙土路隔開,沙土路邊歪倒著兩棵柳,張三鱉說是沙灣的眉。我家坐落在沙土路的東頭,五間房,近看呈“一”字形,爬到張家祠堂房頂看(張家祠堂乃沙灣最高層建筑),微微有點弧形。張三鱉說這是沙灣的鼻子。我曾經(jīng)對張三鱉說,你可要我過好嘍,萬一哪天我有三長兩短,全村人都喘不上氣。張三鱉摸我腦袋,東坡那片黑土地,是沙灣的嘴。
嘴要是吃不上,全村都要餓死?我問。張三鱉摸我腦袋,對嘍。張三鱉的兒媳婦,青狗子的媽,此時正在屋外磨玉米,聽見我們對話,沒好聲氣地說,我要是不磨磨,你一家人都要餓死。張三鱉氣得煙鍋使勁敲床沿。我是個知趣的人,打小如此,沖張三鱉干笑。張三鱉臉紅彤彤的,太陽穴上青筋畢現(xiàn),像螞蝗。
后來張三鱉死掉,青狗子的媽逢人便說,青狗子的爺爺是她精心伺候善終的。我一直懷疑是她精心編制的氣話為張三鱉送的終。后來青狗的老婆又拾起青狗子媽媽的專長,氣得青狗子媽逢人便講兒媳婦如何如何氣她。再后來,青狗子的媽死掉,青狗子老婆又逢人便講,她是如何精心伺候青狗子的媽媽善終?,F(xiàn)在青狗子兒子剛學(xué)會爬樹,就在我頭頂上晃棗子。我問他,你爹呢?他說,在家喝酒。
我不會喝酒。青狗子笑得咯嘎的,男人,不會喝酒?我是男人,我就不會喝酒。學(xué)嘛。學(xué)不會,很遺憾。你說三胖婆娘咋就死了呢?不知道。生個孩子還死人,現(xiàn)在女人太不中用。生下兒子后才死。女人就是生兒子的,那是她的本分。你老婆最本分。
青狗子老婆感激地給我遞雙筷子,吃點。我把筷子拿住,沒夾菜。青狗子說,三胖真有福,得了兒子,死了老婆。青狗子老婆臉色難看。為什么有福?三胖有錢,還可以續(xù)個年輕的。去你媽的,是不是想我也死?青狗子老婆幾乎要掀桌子。我趕忙站起來,騰位子。男人說話,滾遠點。青狗子老婆滾了,屁股轉(zhuǎn)動著滾的。
借點錢。我說。青狗子瞟我,干什么用?娶媳婦。青狗子嘎嘎笑,你也是,要不買順耳,早就夠買媳婦了吧。我不置可否。這樣,你把順耳賣了,我買。順耳不賣,我借錢。
青狗子婆娘又回來坐下,青狗子只顧喝酒,沒話。
順耳站著打盹,耳朵忽然晃動。我上車,它就走。去哪里?我不說,它不問。其實,在夜深人靜時,月亮煌煌的,總覺得有人在我耳邊說話,聽著聽著,就睡著了。醒來,柳樹下,不知何時。順耳瞇著眼睛望我。你沒睡?我打著哈欠問它。它會點頭,有時還害羞呢。為什么害羞?它把頭低下,害羞的表情不讓我看。
回家嗎?我問順耳。順耳的確拉著我往家走。去水塘吧。順耳停頓片刻,向東轉(zhuǎn),又向北轉(zhuǎn)。水塘里兩個月亮,一邊一個。歪脖子柳樹枝椏上,好像躺著一個人。
順耳回頭看我。我看月亮。月亮看這個村莊。
三胖岳父兔耳朵大鬧澇溝集。二閨女死了,硬說三胖見了兒子不管媳婦。硬說二閨女是三胖舍不得花錢,給耽誤了。三胖請來張老三,請他作證。張老三來了,耷拉著腦袋。兔耳朵還是不信,你張老三在方圓百里是出了名的藥到病除,除非是病家不給錢,是不是?張老三說,來得太猛,我也束手無策。三胖又請我去作證。兔耳朵情緒激動,揪住我衣領(lǐng),我不信你,你騙我白菜,你的話我更不信。
張老三使勁咳嗽兩聲,兔耳朵雄厚聲音“咯吱”卡下去。我領(lǐng)口忽然松開,空氣甜絲絲的。三胖餐館圍了好些人。張老三仰天長嘆,罷了。“撲通”跪在兔耳朵跟前。兔耳朵真像個兔子,猛地跳開,你干什么?
我認栽了。張老三說,對不起你家二閨女。兔耳朵莫名其妙,看看我,又看看三胖,指著兔耳朵,這是怎么回事?張老三說,我行醫(yī)幾十年,凡是經(jīng)我手的病人,沒有一個死掉的,這些大伙都知道。我老了,從今天起,我要是再給人看病,我,我不得好死。
誰也沒想到今天會上演這么一出。兔耳朵更沒想到。張老三起身,眾人閃出一條道。我喊張老三等等。張老三真的站住。能不能把剛才話收回去?張老三背對著我,吐出去的口水,舔不回來。我?guī)湍闾颉埨先D(zhuǎn)個身,怎么舔?我說,你吐在地上。張老三干癟的嘴鼓搗幾下,“啪”白沫子啐到地上。我趴下身舔干凈。行,以后你請我,我才出診。
四
蔣光東肚子里有主意。三個月前,偷摸著領(lǐng)著火菊去了趟縣城,他三舅在縣城醫(yī)院工作,也穿大褂,只不過是藍大褂。我在爸爸住院時見過,因為是老家的病人,還到病房來過一趟。藍大褂穿在身上,遠看和高家緒差不離。媽媽見過穿工作服的高家緒。所以蔣光東的三舅剛進病房把媽媽嚇得臉色卡白。嫂子,我來看看大哥,蔣光東三舅說。媽媽嚇得直搖頭,他還沒死,還有氣,不信你摸摸,還喘著。
蔣光東三舅找婦產(chǎn)科醫(yī)生給火菊看了,胎位很好。又照了B超,男孩。我在澇溝見他倆下汽車,蔣光東見我就笑,嘴咧到耳根。巧啊,送白菜?我沖他倆點頭。火菊把下巴含進胸里。我立馬想到軟綿綿的東西。蔣光東把火菊攙上馬車。順耳走得挺慢。蔣光東說,還是老馬好,通人性,怕顛著我婆娘。我靠在護欄上,手袖進袖口里。順耳,夸你呢。順耳擺擺耳朵。順耳,這段路好,可以走快點。順耳步子快一些?;鹁諒埓笞?,我偷瞟一眼,她馬上把嘴合上。怪不得你不找女人,敢情有聽話的母馬。蔣光東說?;鹁挣酒鹈碱^。
剛到家門口,青狗子牽著騾子過來。他朝我笑笑。我把車上的白菜筐卸下來。騾子靠近順耳,伸著鼻子嗅。順耳無動于衷。青狗子想找我搭話。我沒用正眼看他。兔耳朵明日嫁閨女。青狗子找話題說。明日?對,明日,你去不?去干嗎?青狗子抬手做個喝酒姿勢。沒工夫。青狗子牽著騾子走幾步,回頭說,順耳賣不賣?我一回頭,順耳在看我。我說,不賣。順耳擺擺耳朵。
二六子的接親隊伍弄得隆重,從北八集到沙灣再到馬王莊,繞了二十幾里地。靚蘭是美女,以澇溝為中心四村八鄉(xiāng)誰都知道。二六子是馬王莊的精干人兒,是馬王莊的驕傲,這樣的兩個新人結(jié)婚,其轟動效應(yīng)可想然。鑼鼓隊伍還沒進沙灣村,村里的男女老幼呼啦全跑去觀看。蔣光東路過我家門口,直咋呼,走,看新媳婦去。我此時正給順耳上草料,順口回答,不去。蔣光東跑了。順耳顯然聽見鑼鼓震天聲響,顯得不安分。你也想去看熱鬧?順耳歪頭望門外。我丟下手中的草筐,拍拍手,解開韁繩,想去就去。順耳走了,還回頭看我一眼。
后來聽說,那天靚蘭漂亮極了,二六子也弄得人五人六。接親隊伍老長老長,光吹小喇叭的就有八個。烏拉烏拉,吹個不停。還說順耳也不怕生,擠著往人群里鉆,還沒見過這樣的畜牲,朝著新娘子揚脖子直叫。靚蘭給叫得臉緋紅。
這個婚禮熱鬧場面整整被議論了個把月。保二老婆在澇溝看見順耳,摸著它脖子說,順耳,那天叫什么呢?嫉妒了?干脆叫你家主人把你娶了,你也穿紅戴綠,風(fēng)光一把。
順耳不理她,接連打起響鼻。我也沒理她,吆喝順耳快走。進了家門,卸了轅,順耳慢騰騰進廄里。我跟在它身后回了屋。我沒吃東西,也沒聽見順耳嚼草糧。我想,如果順耳跟我進屋,或者我跟它進馬廄又會如何?我想不出來,各自有各自的路,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好像有誰已經(jīng)將道道劃清楚。
蔣光東就是在這晚上找我。他著急的臉都變了形。他說,火菊就要生了,好像生不出來,請張老三也請不動。我想起曾經(jīng)舔過張老三的唾沫。
張老三正在洗腳,干瘦的腳丫子在腳盆里不安分。他好像突然間老掉,腳不愿離開滾水。我攙他,他癡愣愣地看我。我說,走吧,蔣光東家的難產(chǎn)。張老三跟我走了。
火菊凄厲厲地叫。肚子像滾波浪,被單已被咬個豁口。張老三居然會出汗,我?guī)退?,又稠又粘,還有點臭。這病我治不了。你是郎中,你治不了誰治?郎中不治治不了的病。那也得治。我把火菊的手拽出來,張老三竹枝般的手搭上去。孩子橫啊。想辦法!我沒辦法。你是郎中。我是人。是人是鬼我不管,今天你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為什么?你欠我的。
張老三汗珠一顆顆滾。仰著頭閉上眼,你吐口唾沫,我來舔。我搖頭。你是把我往死里逼啊。沒人逼你,你就大膽了治,是好是歹,全看她造化。張老三從懷里掏出一只小瓶子,攤開手,倒出兩粒紅色藥丸。給她服吧。
蔣光東兒子降生。我在他家門口聽到叫聲,拍著張老三肩膀,多虧你了。張老三肩膀僵硬,呃,明天,八成寅時,火菊活不過寅時。你說什么?
火菊果然沒活過寅時,公雞的第一聲大鳴還沒完,她就咽了氣?;鹁漳锛覜]人(沒人知道她娘家在哪兒),所以除了啼哭的嬰兒,沒人悲傷。張老三也不悲傷,木呆呆地,像塊木頭?;\子里的一對相思鳥也沒了往日言語,漫無目的地上竄下跳。
澇溝逢一、四、七趕集,人還是那樣多,還是那樣熱鬧。三胖餐館生意一如往日興旺。三胖擠在柜臺圍成的圓圈里,撥打算盤。他雇的兩個端盤子伙計吆喝聲音大,腿腳麻利。一馬車白菜送到,停在餐館背后,有兩個廚房打雜的小工出來一筐筐往里搬。三胖餐館的酥肉燉大白菜做得很地道,固然價格偏貴,但誰來都點這道菜。沙灣一帶土地不好,種什么什么不行,就是白菜例外。白菜價格一路走低。
高家緒平時不喜歡離開他的工作單位。吃,火葬場有食堂;住,火葬場有宿舍;穿,火葬場有福利社;看病,火葬場有醫(yī)務(wù)室;死了,火葬場還可以免費燒。念書時,他的性格外向;工作后,他的性格漸漸收斂,現(xiàn)在看來有些孤僻。他老婆也在火葬場工作,是殯儀館的整容師。我從沙灣送白菜到澇溝要經(jīng)過火葬場,順耳每次經(jīng)過時走得飛快。火葬場有根筆直的煙囪,冒出的煙青黑、筆直,風(fēng)都吹不彎。有次我勒令順耳駐足,順耳很生氣,打著響鼻,但還是停下。我躺在白菜上看青煙。青煙像在爬梯子,一個波浪一個波浪往上爬,好像爬得辛苦。順耳一只腳刨地,它不耐煩。我坐起來,它走得急。
有一次,高家緒在火葬場大鐵門口喊我,我知道他不會出來,也知道順耳不愿靠過去,自己下車走過去。他從門里遞過來支煙。我接上,沒點。還好吧。嗯,你呢?挺好。白菜收來多少錢一斤?八分,運氣好時六分。一天送幾車?說不準(zhǔn),最多的時候,一天六車。馬還精神?還能干幾年,你呢?今天燒了幾個?剛燒一個,女的,好像是產(chǎn)后大出血,看,煙囪還在冒呢。
五
小的時候,我喜歡嗅焦煤要燃不燃時的氣味。焦煤火旺,沒煙子,冬天烤火的好材料。晚上,一家人,圍在爐子邊,沒什么事,緊盯著焦煤紅艷艷的光,“吱……啪”的響聲,透著溫暖。媽媽說,困覺了。爸爸說,困覺了。我夾一塊焦煤,丟進爐膛里,享受它半燃不燃的味道。
張老三家的爐子里還燃著焦煤,他躺在躺椅里,身上半蓋著狗皮襖,搖搖晃晃。我進屋來,他還躺著,我給他掖皮襖,他卻握住我的手。他手很軟和,沒有骨頭,不像老人的手。但手有些涼,像塊冰,不像人的手。你來了很久了?沒有,才來。哦,我感覺有很久了。的的確確才來。他松開我的手,你手很暖和。我一口氣跑著來的。你的馬呢?你不是有馬車嗎?它不愿來你這里。外面下雪嗎?沒有。有風(fēng)吧。有,幾根梧桐都刮斷了。門口那幾棵?嗯??上?,都幾十年了。長了幾十年還是沒用,風(fēng)一吹就斷。是啊,早不斷,晚不斷,偏偏這個時候斷。
這幾根梧桐樹長在張老三大門的北面小土崗下,小土崗形成于何年何月,張三鱉曾經(jīng)回憶過:小的時候,挖池塘淤泥,他的爸爸和他爸爸的爸爸用小車推來的。為什么堆在這里?張三鱉往煙鍋里摁煙葉,這里原來是墳地。哪一年的墳地?張三鱉擦火柴,點燃煙鍋,兩腮癟進去,能塞個雞蛋,紅孩兒造反。造哪門子反?大清朝,他們不想梳辮子。由此推斷,張老三的宅子修建時間不長,至少在土堆來到這里之前,張老三家不住這里。
我生在壩上,就是北八集東邊的壩上。我爸爸也是個郎中,不過是個給牲畜看病的郎中。我媽媽個子很高,聽爸爸說,比他還高。她很勤快,會使喚牲口,使喚牲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何況女的。我媽媽就會。那時,我們家也有馬,也是母馬。媽媽對它太好了,夏天給它洗澡,冬天給它蓋褥子。后來母馬懷孕,臨盆的時候難產(chǎn)。馬難產(chǎn)不像人那樣,女人罵天罵地罵丈夫,馬不,非常安靜,躺在廄里,眼眶濕轆轆的。媽媽叫來爸爸,爸爸說,我倒是有藥,可母馬服下,小馬能生下來,母馬準(zhǔn)活不了。媽媽直跺腳,我不要小馬,我要母馬。爸爸說,我沒那種藥啊。媽媽撫摸母馬的頭,馬啊,你說怎么辦???母馬眼睛一閉,流下淚水。媽媽說,它選擇要小馬。
那匹小馬陪著我長大。我做了郎中,爸爸給我他做獸醫(yī)時研制的秘方。我把秘方改了一下,用在人的身上,成了給人看病的郎中。我是個勤奮的郎中,一心想成為想扁鵲、華佗那樣濟世流芳的人。但是,有些病,不像你們說的那樣簡單,我一出手就能治好。現(xiàn)在想來,即使扁鵲、華佗再世,他們也做不到吧?,F(xiàn)在想來,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初為什么想不到?名聲,我把名聲當(dāng)作雨天的傘,寒冬的棉被,守著、護著,該丟掉了,淋不著,凍不死。傻,一輩子都傻。
這些,張三鱉沒說過。
我回家時,順耳還在吃夜草。我拍它腦袋,它上下頜停頓一會,我手移開,它繼續(xù)嚼動。月光下,順耳很嫵媚,睫毛長長,大眼睛水汪汪。我趕忙把臉轉(zhuǎn)向別處,它畢竟是匹馬。
青狗子牽順耳來的時候,我還在翻地。地是種過油菜的地,剛下過一場雨,土有些粘。青狗子把順耳拴在石頭上,大聲喊我過去。我沒去,天邊掛紅了,我想在天黑前把這塊地翻完。青狗子跳舞一般趟著稀泥罵罵咧咧地過來。你聾死了?喊也不應(yīng)一聲。我埋頭翻地,沒看我忙。青狗子拉我,馬給你弄來了,看看,壯實的很。
青狗子牽馬走在頭里。我跟在馬后面。不敢跟得太緊,張三鱉說馬后蹄子會踢人。魚塘中間的小道,有點窄。斜陽照在水面上,水再把晃晃悠悠的夕陽映到我們身上。順耳皮毛油光水滑,亮晃晃的,健壯中透著美。我貼著順耳肚子擠到前面去。順耳甩甩頭,沖我咧嘴。它像在笑。我下決心買下它。青狗子樂呵呵地數(shù)票子,第二天把手指蜷得像麻花的南方女人買到床上,歡天喜地地養(yǎng)兒育女。
那是順耳唯一一次沖我笑,也正因為是唯一一次,我不明白它為什么要對我笑,也許它僅僅碰巧牙疼,咧咧嘴。順耳確實有顆槽牙爛掉半邊,疼的時候,不住地甩頭。只有干活的時候,注意力沒那么集中,才不甩。晚上。夜深人靜,連狗吠聲也被寂靜吞噬得一干二凈,順耳甩頭,一次甩三下。好像有個女人也是愛甩頭,哦,是靚蘭,她甩頭是不是也牙疼?順耳牙疼,吃得倒不少,空閑下來就吃。靚蘭估計牙疼得比順耳厲害,近些日子瘦掉不少。哪一天呢?澇溝集上,靚蘭在三胖餐館。她沒進去,站在門口,右手卡腰,左手扶腮,樣子像深思。能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長時間深思,很不容易。何況,她的親生父母在餐館里打吵大鬧;更何況,她的姐姐在昨天剛剛撇下八斤六兩的孩兒而去。深思,也許是此時最好的辦法。好像餐館里發(fā)生的事和她有關(guān)聯(lián),又好像沒有。
那時,我在餐館里。順耳被擠到人群外。吵吵嚷嚷,所有的人都議論紛紛。我只注意一個人,就是靚蘭。慢慢地靠近,熟悉的味道。她看見我,低下頭。過得好嗎?將就吧。
人群什么時候散去,我什么時候離開,只有順耳知道,它應(yīng)該是現(xiàn)場最清醒的,但它不會說。有時我想,它也許會說話,只是不愿意說罷了。
后來我想起一件事,與其說是我想起,不如說是順耳提醒:保二老婆坐馬車離開澇溝,并且在我家小坐一會兒,還喝了碗溫水。順耳尾巴梢上拴根紅繩,應(yīng)該是保二老婆在坐車時拴的。
六
三胖自得了兒子后,沒了心思打理餐館。酥肉燉大白菜這道菜也因他心思沒在餐館上面味道也沒了以前好。大白菜的需求直線下降。順耳和我的閑暇時間多了。我坐在馬廄前看天空,天越看越大,心里陡然恐懼。
我想起火葬場筆直的煙囪,噴出的青煙奔向天空。此時黑寂的天幕,布滿了一個又一個死去的人的煙塵。他們在那里找到安家之所,每一個星星,是一個個窗戶透出的燈光。我將來也會住在天上某一個角落,也會點燃一盞燈。曾經(jīng)熟識的人,聚在一起,俯瞰大地上的人的生活。
再一次看見靚蘭,是第二年的春天,梔子花還殘留帶有腐味的香氣。兔耳朵過六十大壽,我居然在被邀請之列。沒趕馬車去,我擔(dān)心兔耳朵家那頭騷馬。兔耳朵在門口迎接,我不知該怎么稱呼他。按道理,靚蘭是我同學(xué),喊叔是沒錯。但想著菜窖里的事,又該喊岳父。但還沒容的我張口,我身后一人喊起岳父。兔耳朵伸手握住我的手,眼睛卻看著我身后,怎么一個人來了?我身后是二六子,我趕忙讓他,他朝我點頭,我笑笑。兔耳朵松開我的手,沒想到你來了。我說,我能不來嗎。兔耳朵說,快進去,找桌子坐下。他又問二六子,靚蘭呢?這也是我想問的。二六子說,等會就到。兔耳朵埋怨說,咋不一起來。
我剛一進院子,保二和他老婆向我招手。我在他們對面坐下。這里可以看見門口。保二問,看什么呢?哦,沒看什么。保二老婆吃吃笑。我想起昨晚上兩只老鼠。
兔耳朵壽筵正式開場。他挨個桌子敬酒。兔耳朵剛離開我這一桌,我剛放下酒杯,剛把嘴里的酒咽下肚,猛然看見靚蘭──她在望我。我夾口菜,先走了。保二說,才開席呢。保二老婆說,人家有事。我臉燙,走了。
我往北八集的東邊走。那里有個廢棄了的祠堂,據(jù)張三鱉說是張家祠堂。張三鱉說,以前有個姓張的大戶人家修的,解放前張家沒落了,祠堂做了學(xué)校,解放后,學(xué)校搬到澇溝。我問張家為什么沒落,張三鱉沒說。
我有十年沒來過這里。春天的溫暖把這里催生得一派生機。十年前的冬天和這里完全兩樣──大雪覆蓋,西北風(fēng)想要卸掉我的手腳。媽媽背著爸爸,爸爸偶爾的咳嗽證明他還有一絲氣息。實在走不動了,我們躲進祠堂。我撿來柴火,升起了火。爸爸在火堆旁咽氣。后來媽媽又把爸爸背到澇溝火葬場,高家緒的爸爸親手燒掉他。很后悔那天沒去看煙囪,不知爸爸的青煙飄得是否筆直。
我想,靚蘭肯定會來這里。
的確,靚蘭來了。淺藍色小褂,黃色膠鞋。幾乎是跑來。她扶著膝蓋喘息,你走的太快。我靠在寫著“打倒牛鬼蛇神”的墻上。你不怕墻塌了。我還沒那么重。靚蘭笑了,牙齒很白。
我們在一起沒多長時間,她先走,走了約莫半個小時,我才走。走的時候,半邊墻塌了,“打倒牛鬼蛇神”幾個字被掩蓋。我想,等到若干年后,肯定有好事者會把倒下的墻翻開,仔細研究這幾個字的含義。如果研究不透,這堵墻還會樹立起來,像紀念碑一樣,孤零零的,只是不知有沒有人來瞻仰。
回到家里,順耳不見了。我一身冷汗。急忙沖出門尋找,正和路過門口的青狗子撞個滿懷。我揪著青狗子問,見著順耳嗎?青狗子直愣愣地說,沒啊。我丟下他往北邊跑。我們村管北邊一片荒坡叫南湖,據(jù)張三鱉講,那里曾經(jīng)樹木茂密,終日陰森,冬日里,大霧彌漫,不辨方向的人,走進去別想出來。相傳戰(zhàn)國時期這里曾打過一仗,某國將軍在此地設(shè)伏,一舉殲滅八千士兵。張三鱉還說,樹木是大煉鋼鐵那兩年砍光的,連樹根都翻出來晾干給燒了。翻樹根時,還翻出一些白骨和銹蝕斑駁的短劍,稍微打磨一番,寒光閃閃。短劍呢?給國家沒收了,沒人敢留,那時候,弄不好就抓起來,保二他爸爸,藏了一把,給告發(fā)了,關(guān)了六年。
南湖現(xiàn)在青草肥美,特別是春天,綠茵茵的草,別說牲畜,人見了都想啃兩口。昨天我?guī)鼇磉^,走的時候不情愿,難道趁我不在家,自己頂開馬廄欄桿跑來了?我邊跑邊想,越想越肯定??膳艿缴眢w恍然沒了力氣,空蕩蕩的南湖,只有幾只白羊。
直到天黑,古怪的老烏鴉“呱呱”鳴叫,倦怏怏的我靠著感覺回到家。馬廄里沒有順耳的影子,我難受極了。我不想點燈,坐在黑漆漆的馬廄前,靠著欄桿,胡思亂想。早早出生的蚊子討厭地在耳邊哼唱,蚊子總是這樣,想喝人的血,還裝作光明正大一般告訴人。
天還沒亮,我又出門找順耳,問遍了村里的人,也沒有消息,哪怕一丁點也沒有,我甚至懷疑所有人都在向我撒謊。午后,我實在沒了力氣,才往回走。剛進家門,后腳靚蘭跟著進來。聽說順耳丟了?我望向空蕩蕩的馬廄,沒話說。
我?guī)湍阏摇?/p>
七
給我?guī)眄樁⒌牟皇庆n蘭,是已經(jīng)走不動的張老三。他托人喊我到他家,他始終躺在躺椅里,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去壩上找找。我立即趕去壩上。
張家祠堂仍然風(fēng)燭殘年地立在那里。北坡不大,祠堂坐落在小土崗上。站在祠堂門口,北坡一覽眼底。沒有順耳的影子。我懨懨地坐在石級上。祠堂里走出靚蘭。顯然,她比我早來這里。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也才來。靚蘭沖我淺笑。我要站起來,她卻坐在我身邊。我只好作罷。我不想回家。靚蘭把下巴藏進雙膝,眼睛看著遠方。遠方是哪里?我試著順?biāo)姆较蚯疲瑓s只看見一片墳地。
順耳是徹底找不著了。我雙手搓摩臉頰,猛然心里一顫──原來我的臉如此粗次。上一次搓摩臉的時候都十年了。十年,是什么把我的臉弄成現(xiàn)在的樣子?靚蘭的上半邊臉還架在雙膝上,仿佛還那樣細嫩。不久前才撫摸過,皮膚溫嫩,給我顫栗的電流。它會跑哪兒去呢?是啊,能跑哪兒去呢?如果說順耳遭到不測,該怎么辦?不測?我不知道。
不知道。世間上的事,我怎么能知道。為什么我們非要知道很多事情?懵懵懂懂的多好,甚至像歷史書上講的那樣,原始的時候,我們還不是走過來了。走過來了又怎樣?還不是成為現(xiàn)在的樣子。什么都想知道,到頭來連自己都不知道了??涩F(xiàn)在我最想知道順耳在哪里,哪怕剩下一堆白骨。
可憐的順耳,的的確確只剩下一堆骨頭。那是我去北坡后的第九天,犟驢子和他爸爸一樣裹著煙袋鍋告訴我。的確,是順耳的尸骨。雖然我不想相信這事實,可骨骼的大小正和我的順耳一致。我真希望像個女人一樣哭得天昏地暗。此時,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他們就在我身邊,哭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我面相坦然,尋來一塊油布,順耳一塊塊裝成我裹成的形狀。我沒有把它背回家,而是直接到火葬場找高家緒。
高家緒很為難,雖然他已經(jīng)是火葬場辦公室的主任,不再干直接的工作。沒燒過馬,真的,太離譜了。高家緒手扶在桌子上,他手下,壓著一份勞動模范申報材料和幾張表格。什么人才有資格當(dāng)勞模?這個嘛,一般意義上說,干得多,不計報酬的。勞模死了進火葬場嗎?當(dāng)然,別說勞模,誰死了都進來。那順耳適合。別開玩笑了,回去吧,找個安靜的地方把它埋了。不,我想看它的輕煙望天上奔。
我堅持了一個下午,高家緒口干舌燥。在傍晚時分,夕陽抹過煙囪,兩只白鸛懶洋洋地歸巢了。順耳的尸骨經(jīng)過焚化爐,灰白色的濃煙筆直上天。這時,我才明白順耳為什么每次經(jīng)過這里時都不愿停留;才明白活著的時候向上攀登是如此艱難,死了卻如此輕便。再見,我的順耳,也許在某一天,我們還會相見,如果你還記得我,我還記得你,但愿還像往日一樣坦然。
高家緒送我。我們在火葬場大門口分手。他在門里,我在門外。我說謝謝。他勉強笑笑??旎匕?,有人等你。他走了,藍色的工作服頂著風(fēng),鼓囊囊的。
回家的路不遠,我卻走了很久。我不愿意回家,或者說,我對家有敬畏感。天已經(jīng)很黑了,月亮吝嗇地象征性的露出那么一小邊廓,毛茸茸的,像好奇的嬰兒的嘴。
我發(fā)誓,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是我親身經(jīng)歷,絕無虛假成分。一個老人,蹣跚急行,和我撞滿懷。他倒得很快,我連拉他的機會都沒有。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他死了,連說他是誰,是哪里人的機會都沒有。于是,我翻他衣服,尋找蛛絲馬跡。意外的是,我翻出了一大疊鈔票,整齊、嶄新。我沒有猶豫,揣走了錢。
對于這么大一筆錢,我真是不知怎么安排。青狗子又給我找來幾匹馬,我也真再想買一匹,可沒有一匹看中。青狗子說,別拿順耳的標(biāo)準(zhǔn)去打量,因為順耳太好了。其實,我即使不拿順耳作標(biāo)準(zhǔn),也不會再買馬,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再販白菜的動力。不販白菜,要馬干什么?
我把那一筆錢和我攢的錢全部鋪在褥子下面,翻個身,鈔票“咯吱”響,睡得舒坦。我想起媽媽臨死時說的話:一是要很有錢;二是要看著張老三死,然后到他家大笑三天。第一個實現(xiàn)了,很容易,沒費什么功夫;第二個前半部分也快了,張老三就要不行了,可要我到張老三家大笑三天,估計不行。
閑來無事時,我愛去北坡,從北坡回來,我喜歡繞道經(jīng)過兔耳朵家,在兔耳朵的地窖前,我會駐足一小會兒。兔耳朵家的矮馬還活得很好,肚子上掛著長把,不耐煩地蹬后蹄。
八
用靚蘭的話說,她已經(jīng)懷孕七個月。她挺著肚子,一只手扶著后腰,雙腿有些羅圈。她說,我知道你會來這里。我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她找我有事,又不方便到我家里找我。我想了很久,還是得告訴你。靚蘭說,這孩子是你的。任何人都能想到我會怎么樣──我連忙扶著墻,雖然墻也不硬實。其實,我害怕嫁給二六子,那一個村,基本上是雞胸,多嚇人,萬一生個兒子又是那樣怎么辦?我緩過勁,靠墻坐下,所以你找我?
靚蘭,問你句話。什么?愛我嗎?靚蘭瞇著眼睛,歪著頭,微張嘴,我們老大不小了,這個問題太幼稚。
回家的路上,我認為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無所事事,我有孩子了,應(yīng)該考慮今后的日子怎么過下去。我首先去找張老三,生孩子的事他有辦法。
張老三仍然躺在躺椅上,狗皮襖換成了棉被。屋里昏暗,有股濕漉漉的霉干菜味。我輕握著他的手,他微微睜開眼睛。順耳燒了?我點頭。燒了好,不像我,就是升不了天。我暈頭轉(zhuǎn)向,吞口唾沫,走了。
就在我無所事事的期間,三胖去了趟云南,歷經(jīng)輾轉(zhuǎn),找到了當(dāng)年吃他大白兔奶糖的女人。據(jù)說,那女人至今未嫁,一心一意地等三胖來接她。這女人真是了不起,還真給她等到了。聽說,女人看到三胖后當(dāng)場昏厥過去。三胖媽媽對外人講,現(xiàn)在倆人粘的很,那才叫愛情。
愛情,人生歷程中吃塊蜜糖的借口。有人借口多,就多吃兩塊。高家緒靠在鐵門里抽煙。我在鐵門外抽煙。你臉皮薄,一塊沒吃到。我下意識摸摸臉。我想跟他辯解,我孩子都有了。但梗在胸口沒說。孩子,靚蘭生下來會對人家說是我的嗎?
二六子卻明白地告訴我,靚蘭過兩天就搬到我的家來。和高家緒分別后三個小時,二六子搖搖晃晃踩著棉花來到我家。他先是數(shù)落我關(guān)于做人不地道的幾點證據(jù),再告訴我靚蘭她不要了。破鞋,我不想穿了,沒想到還有人要穿,拿去,快拿去,統(tǒng)統(tǒng)拿去。
第二天一早,靚蘭領(lǐng)著包,挺著肚子站我家門口。我們沒說話,先后進屋。我給她弄了早飯,一碗粥,兩個雞蛋,外加一碗紅糖水。她吃的很痛快,打著飽嗝爬上床,沒要到三分鐘,睡得起鼾。
中午,靚蘭醒了,嚷著要吃蘋果。我去澇溝集上買,來回沒用到一個小時。蘋果剛削一半,靚蘭嚷著肚子痛。我扶著她問是不是要生了。靚蘭咬著嘴唇,嘴角滲出一滴血。我掀開被子,床已濕了大半。我急哭了,你忍著點,我這就去叫張老三。
張老三還是在躺椅上,這一年,他好像粘在躺椅上了。我沒跟他說什么,背起他就跑。到了家,才對張老三說,看你的了。張老三忽然有了精神,擄起袖子診脈。不一會兒,張老三問我,要大的還是小的?我揪著張老三領(lǐng)口喉,少來那一套,我兩個都要。張老三兩眼一閉,你殺了我吧。我哭了,跪在地上。張老三問,要大的要小的?我咬牙說,要大的。明白了。突然靚蘭清醒了,喊我靠近她,我耳朵俯在她嘴邊,要孩子。
晚上,一切收拾妥當(dāng)。張老三把孩子抱給我,女孩。我沒接。你的骨肉。我接下來,孩子眼睛明晃晃,好奇地看我。
三天后,高家緒從拖拉機上跳下來,和我一起把靚蘭抬上拖拉機。大約三個小時后,我抱著孩子走出火葬場大門,望著大門里的煙囪。煙囪青煙筆直,我跟孩子說,媽媽上天了。
姚念兵 男,本名姚兵。1975年生于山東郯城,現(xiàn)居重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天堂》、中篇小說《沉浮》等。希望繼續(xù)書寫童年記憶,圍繞人、人心講述屬于“我”的故事。
[責(zé)任編輯 歐陽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