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

魏力沒看過美女，但魏力聽過美女這個詞兒。

魏力是個瞎子，打一出生，就是個瞎子，當(dāng)然沒法看見美女。魏力的一切全靠觸摸和聽覺，聽廣播、聽電視、聽收音機……尤其是收音機，從很小的時候，這玩意兒就不離手。

魏力特別愛聽評書。

評書中對于美女，總是這么描繪的：柳葉眉、杏仁眼、鼻如懸膽、櫻桃小口……呵呵，這副形象，多么可愛，多么令人向往啊。

為此，魏力專門找來柳葉、杏仁和櫻桃，仔細地摸了又摸。柳葉和杏仁，魏力還能接受，而那櫻桃，卻實在是太小了，別說一個，就是十個、二十個同時放入口中，嘴里也裝得下。這讓魏力很費解，如果美女們都長著一副櫻桃樣的小口，那可咋吃東西呢？

關(guān)于“鼻如懸膽”，著實讓他費了一番工夫，好不容易從屠戶那里討來一個豬膽，用細線系住，懸在梁上，魏力非常認真地摸過來、摸過去，卻一直也沒搞明白，這個軟不拉唧的東西究竟與“鼻如懸膽”有什么聯(lián)系。

魏力把這幾樣?xùn)|西放在桌子上，擺成一個人臉的形狀，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停了一會兒，又摸一下，點點頭，說：“哦，原來美女是這樣子?。　?/p>

打那一刻起，魏力就有了一個強烈的愿望：摸一摸美女的臉。

這個愿望，在魏力與艾丫結(jié)婚后，實現(xiàn)了。

艾丫是個美女。當(dāng)然，艾丫是美女，魏力是聽別人說的。

艾丫是師父的女兒。魏力從十多歲起就跟著師父學(xué)算命，從一進師父家的門，魏力就被艾丫的聲音迷住了。艾丫天性活潑，鳥雀般歡快的笑聲隨時隨處響起，總是攪得魏力魂不守舍。

師父也是個瞎子，而且是S城赫赫有名的算命先生。S城人迷信，婚喪嫁娶擇日子、占卜吉兇、問問前程，都愛來找?guī)煾杆銈€命。客人多，收入就好，因此，師父的家境還算殷實。

S城的人稱算命瞎子為“先生”，每次有人來算命，看到艾丫就會說：“先生，你女兒長得真漂亮，是個美女呀！”

聽見這話，師父就非常高興地笑。

魏力也跟著無限向往地笑，于是，美女艾丫就常常走進魏力的夢中。在夢里，艾丫總是這副模樣：柳葉眉、杏仁眼、鼻如懸膽、櫻桃小口……哎呀，艾丫別提有多美了！

師父去世前，把艾丫許配給了魏力。新婚之夜，魏力異常激動，用微微顫抖的雙手，仔細地撫摸著艾丫的臉，一邊摸一邊問：“你的眉毛像柳葉嗎？”

艾丫很害羞，說：“你說像就像?！?/p>

“眼睛像杏仁嗎？”

“就算是吧……”

摸到鼻子，魏力說：“原來‘鼻如懸膽就是這個樣子啊?！?/p>

摸到嘴，魏力吃了一驚，艾丫的嘴可比櫻桃大多了！于是，他詫異地問：“你、你怎么……不、不是櫻桃小口？”

艾丫嗔怪道：“真討厭，世上哪有什么櫻桃小口??？”

這令魏力有些遺憾。雖然艾丫不是櫻桃小口，但不管怎么說，她應(yīng)該是個美女，別人都是這么講的。

于是，從那一刻起，魏力就又萌生了一個更強烈的理想：治好眼睛，親眼看一看艾丫長得什么樣；換言之，也就是看看美女究竟是什么模樣。

師父去世后，魏力便接過他的衣缽。魏力年輕，口齒伶俐，加上得到了師父的真?zhèn)鳎痪?，就成了S城當(dāng)紅的算命先生。在掙錢養(yǎng)家的同時，魏力和艾丫一道四處求醫(yī)問藥，終于，得到了一家醫(yī)院的肯定答復(fù)：眼睛可以治，不過得做手術(shù)，換角膜。當(dāng)然，這需要很大一筆費用。

魏力的心中充滿了希望，再撫摸艾丫的臉時，便無限期待地說：“等眼睛治好，一定好好看看你！”

艾丫說：“我有啥好看的?！?/p>

“肯定非常好看，你是個美女哦！”

于是，魏力就更加拼命地掙錢。他不像師父那樣只當(dāng)個坐攤先生，每當(dāng)聽到哪里有廟會，他便趕去，支起算命攤兒；有時，還會打著個幌子，頂風(fēng)冒雨、走村串戶，很有些跑江湖的味道。

許多年之后，錢攢夠了，魏力住進了醫(yī)院。

手術(shù)非常成功。

即將重見光明的那天，魏力激動得像過了電一般，渾身顫抖。纏在眼睛上的紗布，被醫(yī)生一層層揭去后，魏力小心翼翼地睜開雙眼。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女人憔悴、焦急而又陌生的臉。

那女人緊張地問：“怎么樣？看得到我嗎？”

魏力愕然說：“你是誰？”

“我是艾丫啊！”

“你、你怎么可能……是艾丫呢？”

但女人那熟悉的聲音告訴魏力，她，千真萬確就是艾丫。魏力倏地閉上雙眼，剎那間，什么柳葉眉、杏仁眼、鼻如懸膽、櫻桃小口……在他腦海里煙消云散了。

魏力痛苦地說：“你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魏力要了一面鏡子，照了照自己，頹然說：“我也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

回去后，魏力一直沉浸在沮喪和失落之中，什么也不想干，整天只是習(xí)慣性地戴著墨鏡，木呆呆地坐在院里，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門外的蕓蕓眾生，然后，長嘆一聲，說：“都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