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霉素

柱子奶好多天沒出家門了，原因是這些天一直下連陰雨。

龍王爺打了個盹，就一下子旱了小半年，旱得地冒火人也冒火。龍王爺醒了打個哈欠，雨就下個沒完沒了，到處濕漉漉的，東西長了毛人也長了毛。今天好歹見著太陽的臉了，柱子奶長出一口氣，柱子奶的山羊也長出一口氣，咩，咩，對著柱子奶叫。

別叫了，咱娘倆去外邊放放風(fēng)。柱子奶說著就去解開山羊的韁繩，山羊興奮地又蹦蹄子又晃尾巴。

柱子奶牽著山羊走出村子，來到村外的山道上。山上山下的景色像舊家具刷了一遍新漆，綠的更綠艷的更艷，路邊的青草是一根無形的繩拉得山羊直不起頭?？粗窖虺缘媚敲聪悖幽桃灿X得滿口生津。

嗚哇，嗚哇。一陣嗩吶聲從山那邊飄過來，柱子奶就看見一頂花轎一顫一顫地沿著山道走過來。

是娶親的花轎呢。柱子奶的眼瞪得很大，心里一陣激動。好多年沒見過娶親的花轎了，這些年娶親的都是用各式各樣的車子，又見到花轎讓柱子奶很新奇。花轎從柱子奶和山羊的身邊過去了，柱子奶和山羊的目光也追著過去了，沿著山道一直到山口。山羊的目光被青草拉了回來，柱子奶的目光卻一直跟著走出山口走向山外。

明天就出嫁了，她覺著還有事沒做完。

閨女，早點睡吧。明天迎親的人會來得早，要繞過邾鎮(zhèn)的鬼子據(jù)點得多走十多里路呢。娘在窗外叮囑。

知道了娘，你去睡吧。她還不想睡，送給新郎的煙荷包她已繡了一對鴛鴦，可她覺著另一面再繡上一朵并蒂蓮會更好看。新郎是跟著隊伍打鬼子的人，身上帶著好看的煙荷包自己臉上也有光彩。

終于繡好了，吹滅燈躺下怎么也睡不著。聽媒人說新郎長得很好看，結(jié)結(jié)實實一表人才，穿著八路軍的軍裝更精神。她就想結(jié)結(jié)實實一表人才是什么樣呢？想得眼皮發(fā)澀也沒想出來。迷迷糊糊地聽娘在窗外喊，閨女，起吧，迎親的來了！

坐在花轎里聽著嗚哇嗚哇的嗩吶聲，她心里總是不能安穩(wěn)下來。進(jìn)婆家大門時盡管有人扶著，紅蓋頭遮住前面的路還是差點摔了一跤。就要拜天地了，媒人靠近她耳邊悄悄地說，隊伍上有任務(wù)，柱子沒請下假來不了，喜日子又不能改，咱按老規(guī)矩你先和公雞拜堂吧。她覺著一直懸著的心竟落下來了，落下的還有眼淚。

嗩吶又響起來，還有鞭炮聲。她聽到執(zhí)事的說，都好了就開始吧。一拜天地！她抱著公雞跪下。二拜高堂！她抱著公雞又跪下。她又聽到一陣鞭炮聲，不像，是槍聲。身邊的人都驚慌起來，她的紅蓋頭也滑到地上，她看到一個帶槍的人跑進(jìn)大門，坐在香臺前的婆婆一下子站起來。

這不是張排長嗎？婆婆拉住他，問，你不是領(lǐng)著柱子他們打鬼子嗎？俺柱子呢？

我們中了鬼子的埋伏，隊伍分開突圍就跑散了。張排長又說，不知怎么就跑到這里來了，我要走了，把鬼子引開。

聽著越來越近的槍聲，婆婆拉住張排長不放，說，來不及了，快把槍藏起來，換上給柱子備下的新衣服接著拜堂，看能不能躲過鬼子。

執(zhí)事的又喊起來，夫妻對拜！她就和穿著新郎衣服的張排長對拜。送入洞房！張排長牽著她要走。

慢著！一群鬼子闖進(jìn)來圍住，翻譯官伸手擋住她和張排長。看見八路了嗎？

婆婆迎上去，沒有八路啊，俺兒子今天娶親呢。

翻譯官一把推開婆婆，拿槍指著張排長，你就是八路。

婆婆一把抱住張排長，這是俺兒子，沒有八路，行行好吧！說著一下子跪下去。

鬼子里里外外翻了一遍沒發(fā)現(xiàn)什么，翻譯官看了一眼新娘又看了一眼新郎，說，你們是兩口子那就抱著親個嘴，給太君添個樂。

她呆住了。婆婆喊她，柱子媳婦，天地爺都拜過了，沒人笑話你。

她眼里蓄滿淚，嘴唇只感覺到他的臉木頭一樣硬，鼻子里有著汗味合著硝煙味的氣息。鬼子兵嗚哇地怪叫著走了。

她的男人柱子沒有回來，那場戰(zhàn)斗讓她的婚姻結(jié)束在剛剛開始。以后的日子里，對于男人的印象就是對結(jié)結(jié)實實一表人才的想象和汗味合著硝煙味的氣息。日子的影子一層層落在煙荷包上，落在一對鴛鴦和一朵并蒂蓮之間。結(jié)結(jié)實實一表人才的男人沒有了，汗味合著硝煙味的氣息也沒在等待中出現(xiàn)。

咩，咩。山羊的頭在柱子奶身上蹭著，把柱子奶的目光從山外拉回來。柱子奶蹲下抱著山羊，一張淚臉貼在山羊背上。咩，咩。山羊又叫著，山羊的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層霧。

柱子奶從懷里掏出煙荷包掛在山羊脖子上，扶著山羊站起來，說，柱子，吃飽了咱回家吧。脖子上掛著煙荷包的山羊就在山道上跑起來，把柱子奶拋在后面。張排長，你慢點走，等等我呀！山道上回蕩著柱子奶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