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藏高原行走,總會時不時地與江河邂逅。
高原上的江河大都平緩,波瀾不驚。近看,可見小漩渦以及一些細小的漂浮物。水不能見底,江色濁黃,因地貌使然,水域時寬時窄,很多的河道中,還能見到一些小樹,這些小樹齊腰長在水中,或青翠或金黃,和雪山、藍天、白云構勒出高原上最瑰麗迷奇的風景。
在西藏的這些日子里,這些和我結伴而行的江河,它們就象我的親人一樣陪著我,對我不棄不離。只要有它們相伴,即使路途再迢迢,我的心里也不會感到孤獨寂寞。
其實,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流淌著一條屬于自己的江河。
記得少時讀安徒生,每每讀到海的女兒,就心醉神迷,總希望在自己的江河里有朝一日也會出現(xiàn)一個美麗的海的女兒。于是,很多個清晨,黃昏,夜晚,我在江邊孑孓獨行,期望在月朗星稀的晚上,能有一個白衣仙女,在水中浣發(fā)濯足,為我歌舞。
八歲那年,我終于見到了。那天,在睡夢中,我被一陣天籟之音吸引,我赤腳跑到江邊,月光下,江面宛若一個大舞臺,水中央,有一美麗的少女,長發(fā)及膝,在水中邊歌邊舞。盡管,父母把我從江邊找回來后,我燒了三日三夜,且滿嘴胡話,村里長者說我被鬼迷住了,我見到的是專門迷人落水的女鬼,但我認定此女就是我的海的女兒,就是到現(xiàn)在,人至中年,我還是寧愿信其有。
在十歲,我學會了劃水。
我的父親是個很和善的人,因我自幼體質孱弱,他對我格外寵愛,但父親在對待我學劃水這件事上,卻表現(xiàn)的很不近人情,甚至有些極端。
那天,父親和往常一樣帶我去江里洗澡,他在沒有任何先兆的情況下,一把將我推至深水中,任我獨自掙扎沉沒,而自己則在一旁搓洗著黝黑的身子,無視我的痛苦和危險。
那一刻,父親的絕情令我絕望心寒。那些清涼的江水居然也成了我父親的幫兇,石磨子一樣擠壓我,欲把我壓成齏粉。它們可不管我同意與否,爭先恐后強行沖入我的嘴里,擠進我的喉嚨,通過胸腔,直抵我的胃,當時,我感到自己就會如此死去,就像一片腐葉,隨波消失,因為,我是那么地無助,根本沒有能力去擺脫江水對我的殺戮,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然而,就在我即將放棄無望掙扎的時候,黑暗的江水突然變得透亮起來,我看到,離我不遠處,海的女兒正在笑吟吟地向我招手,看到她,我慌亂的心頓時安寧下來,我不再掙扎,我感到已經失去的力量漸漸地重新回到了身上,我邁開雙腳朝她奔去,倏地,我眼前一亮,我的頭從水中冒了出來。這時,重生的我看到剛才還冷酷無情的父親又變得慈愛和善了,他站在我前面,充滿愛意地望著我。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依靠自己的力量,戰(zhàn)勝了人生中面臨的困難。這一次生與死的洗禮,不僅讓我懂得了生活的艱難,命運的無常,也讓幼小的我明白了人生這條大河中有許多風浪是需要自己獨立去承受和面對,有許多的困難險阻需要自己用肩膀去扛起來。父親就是用這樣一種極端的又是極普通的做法,教明白了我許多為人處世的道理。
若干年后,我女兒去游泳館學游泳,我對她多天學不會而嗤之以鼻,我甚至想學父親的樣,帶女兒去江里,像父親一樣把她扔進江里。
雅魯藏布江是我在西藏這片雪域高原上見到的最著名的一條河流了。
從日喀則回拉薩,我一直循著雅魯藏布江走,長長幾百里,我跟隨著江水一道跌宕起伏。
大多時候,雅魯藏布江給我的感覺柔美而豐腴,它和我在高原上所見的大多河流一樣閃爍著母性的光輝,“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滔滔不絕的雅魯藏布江水就像母親的乳汁,孕育繁衍著生命。江水流經之處,無不牧草豐美,土地富饒,牛羊成群,人民安居樂業(yè)。
而至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江水一掃溫和變得剛烈似火了。它奔放,桀驁不馴,睥睨一切!
站在江畔,腳下江濤怒吼,訇訇然若雷咆哮,真?zhèn)€是地動山搖。谷底,河床逼仄,水流湍急,一個漩渦連著一個漩渦,狂野的江水裹挾著泥沙、巨石以不可阻擋的氣勢向下游滾滾沖去,巨浪拍壓著兩邊的高山,仿佛要把裹夾自己的大山推開。
我曾長時間地注視著湍急的江面,觀察一個甚小不引人注目的漩渦,很快,我就目瞪口呆了,只見那個小漩渦向下沒有移動幾步,很快就激變成一個圓周幾米大的大漩渦,這個漩渦是空心的,似龍卷風,似宇宙中的巨大黑洞,旋轉著,并發(fā)出“桀桀”的怪叫聲,它產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力,欲把天地間的一切都吸入其中,吸入谷底,這種力量氣勢磅礴,足以摧毀一切。
此時,雅魯藏布江令人望而生悸。
江畔風景雖美,但游客們大都不敢靠近,遠遠地站著拍照留存,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跌入江中,被江水卷走。
望著驚濤拍岸,濁浪排空的雅魯藏布江,我突然想起了被江水吞噬的菊姐。
菊姐是我堂伯的女兒,長我三歲,當時正含苞欲放。那時,我是菊姐的跟屁蟲,一起上學,一起去割豬草,一起玩過家家。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菊姐下江去洗剛割來的豬草,因上游下過暴雨,江水暴漲,她渾然不知平日溫順的水流,現(xiàn)已變得暴戾兇殘,一個巨浪打來,她甚至連叫都沒有叫一聲,就被卷走香消玉殞了。
也就是從這個悲劇發(fā)生的那一刻起,這條給過我無數(shù)美好,快樂時光的江河讓我對它有了新的認識,水能載舟,也可覆舟。江河和萬事萬物一樣都有其兩面性,它在給人帶來幸??鞓返耐瑫r,也蘊藏著痛苦和危險。
現(xiàn)在,我還是會經常走近或者走過那條江,但,此江已非彼江,它變得面目全非了,雖然,江堤皆用鋼筋混凝土澆固,變得整潔美化了,但江水卻永遠回復不了原先的清澈干凈,取而代之的是混濁,經年散發(fā)著惡臭的污水。惟一因襲下來的是發(fā)生在這條江河中的悲劇還在延續(xù),而且現(xiàn)在發(fā)生的悲劇遠比以前發(fā)生的悲劇更引人深思,我不明白,面對這條變異了的江河,怎么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喜歡,把它做為生命的歸宿地——就在我入藏前,就有一個母親,因不堪丈夫有外遇,爭吵后,感到生活無望,先把自己年幼的兒子扔到江中,然后自己從橋上一躍而下┅┅
然而,盡管這條江在我的記憶中有過這樣或那樣的悲傷和痛,但它就像此刻的雅魯藏布江,雖聲勢驚人,奪人心魄,同時又給人一種激情,一種陽剛和血性,一種戰(zhàn)勝困難逆境的勇氣和力量。我是沿著那條江堤,走離故土,來到陌生的城市的,在舉目無親的異地他鄉(xiāng),我打拼,流血流汗,我在困難面前流過淚,低過頭,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退怯,想到過半途而棄,因為我的血管里澎湃著江水的濤聲,那是我力量不竭的源泉。
這時,在峽谷的上空,在湛藍的天空中,的一個黑點在疾速移動,那是一只鷹,它從高空中向峽谷里疾沖,有好幾次,它的翅膀快要被江水裹住了,它是在向濁浪挑戰(zhàn)嗎?我想,絕對不是,這些雄鷹,和我一樣,從這奔騰不息的雅魯藏布江中汲取無窮的力量,博擊長空。
沖出大峽谷,河道漸寬,桀驁不馴、粗野狂放的江水復歸于寧靜平和。
縱觀人生之河,何嘗不是如此。青年時,激情如火,中年后,性格漸趨平和,就像陳年的老酒,醇厚,綿長。
此時,夕陽斜照,江中浮光耀金,一派風光,端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