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荊鎮(zhèn)到商州市的公交車,一直是沿著硯川河的蜿蜒不疾不徐地往前游著。沿路星星點點拾起的攜著大包小包的山民們,一上車就與黑胖的司機笑罵著打了招呼,于是,一包“猴王”香煙“嗤——”的一聲在粗糙的手中被撕了開來,細白的弧線便在車內散亂地飛。
一天就那么幾趟車;乘車人也都是祖祖輩輩在山前溝后繁衍生息的鄉(xiāng)黨們,相互間是熟悉的?!腥丝粗ㄩ_衣襟正給孩子喂奶的女人,手指便伸了上去,在孩子的臉上摸一摸,說:“看把這碎猴猴吃地香的,讓叔也來一口!”女人“啪!”的一掌拍在那只不安份的手上,笑罵道:“滾!要吃奶回去找你娘去!水泥袋子擦尻子,怪不得你個狗日的屙不下呢?!迸说脑捯粑绰?,一車人都哄然笑了。
女人的話里是有故事的。
被罵的男人和奶孩子的女人是一個村上的,叫劉栓。去年冬里,劉栓到西安城里打工,干的是泥瓦匠人的活兒。十幾天后回到老家,肚子卻開始鼓脹,屙不下屎了。去商州的醫(yī)院看病,大夫仔細檢查完后卻沒開藥打針,板著臉給了劉栓一卷衛(wèi)生紙,說:“小伙子,以后呀,可不敢用水泥袋子擦尻子了!”。
故事流傳的人人皆知,便也成了劉栓的心病。受了女人的戲謔,一片笑聲中的劉栓失了臉面,訕訕著低了頭,縮在座位上不說話了。
車沿著河堤上的公路依然緩慢地往前游著。
硯川河是秦嶺東南麓幾峁不知名的溝梁里流出的細溪匯聚而成的,一路向東流著,一路接納了沿途從南山北山投奔而來的許多伙伴,漸漸地茁壯了起來,入了二龍山底坳的仙女湖,卻驚嘆了世界的大,硯川河象個羞澀的少年,有了些自卑,便悄然隱了姓名,消失在浩淼水泊的藍天白云影里了。
硯川河的水流并不湍急,幾天前的那場雨只是讓它的河面寬了許多。公交車性子綿綿軟軟,不急不慢地沿著硯川河往前行著,是山里人的性子,方向是向著商州城的方向的。到了二龍山溝坳里的時候,公交車里人們的視野一下子開闊了起來,便看見仙女湖象一面廣袤的鏡子,在商州城西北的藍天下疼疼愛愛地獨自瀲滟著。山里,雨后放晴的秋天美極了,車窗外的景致仿佛是人間仙境!
行到上坪村附近的河岸邊時,車里忽然蕩起了一陣軒然大波,一只碩大的黑色蝴蝶從開著的窗戶飛了進來,大人孩子都站了起來,鬧哄哄地撲捉著,蝴蝶卻優(yōu)雅地舞了個弧線,從開著的車窗口又飛出了窗外,漸行漸遠了;黑胖的司機嘴巴上叼著煙,耳朵上夾著煙,繚繞的煙氣里一邊靈活地左右著方向盤,一邊和車上的幾個漢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閑話,這時,河對岸忽然傳來了一陣隱約的喊聲。
河對岸的半山腰上,孤零零地鑲嵌了一院白墻青瓦的人家,在秋山已有些微黃的樹蔭里,隱隱約約著。一道小路從院落門口彎彎曲曲地下山了,仿佛是條行走的蛇,一頭躥進了嘩嘩啦啦的硯川河里。喊聲就是從小路接河的渡口那兒傳來的。原來的那座小柴橋,已在幾天前的洪水里蕩然無存了。
司機停了車,車上的人們都亂紛紛地跳了下來。循著聲音往對岸望去,便看見了河對岸一紅一黑的兩個人影。紅衣的是個少年婦人,懷里抱著個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嬰兒;黑衣的是個年長的老嫗,扎煞著雙手、急切切沖著河這邊的公交車喊著。
“哎——是慶民娘嗎?怎么了?……”
乘客里的駝背老漢認識,說是住在山腰上那座獨獨院里的慶民媳婦和慶民娘,便沖著河對岸高聲喊了起來。
“是他鍋鍋叔嗎?要上城里去呢!讓車等等……我們……,馬上就過來了!”
對岸的慶民娘高聲回了駝背的話,便脫了長褲、把里面的桃紅色的線褲綰到了大腿根,回頭從慶民媳婦懷里接了嬰兒,準備趟水過河了。
劉栓轉到了車后美美地撒了泡尿,點了只煙朝著岸邊走了過來,擠到了駝背跟前拍了拍老漢的脊背,說:“鍋鍋叔,慶民嬸守了二十多年寡了,都說是你的老相好呢!你不過河去背她過來?”
“二桿子貨!胡說地想挨刀呢!”駝背老漢紅了臉,奪了劉栓嘴角的煙,一邊戳在了自己嘴上抽,一邊笑罵了起來。
劉栓追著駝背奪煙,冷不防被人揣了一腳,踉踉蹌蹌地就閃在了河灘下的水里。
“劉栓,你個狗日的貨,還不去接接慶民嬸?小時候你可是真的吃過慶民嬸的奶呢!”
“哈哈哈——”
聲音是女人的,笑聲是駝背的!
劉栓回頭嘟嘟囔囔地罵了一句,撩起河水就往岸上的人堆里灑潑,水珠在陽光下織成了一片熠熠的網(wǎng)!
女人抱著孩子站在岸邊,示威似地沖著劉栓笑,孩子也舍棄了奶水回過頭來,張開沒牙的小嘴沖著劉栓樂。女人胸前兩個碩大、白皙的乳房,便赤裸裸地招搖在了劉栓的眼前。
劉栓一時有些眩暈,一堆白花花的記憶,倒讓他涌起了些少年時的溫馨了。兩歲的時候娘就死了,莊前莊后,河上河下,他吃過多少人的奶水,他喊過多少聲娘,他是確確實實記不起來了,但慶民娘年輕時候笑瞇瞇的模樣卻是鐫刻在了他幼小的心靈里。那時候,慶民和他一般大,慶民娘奶完了慶民總會把他抱在懷里,一邊嘆息著說:“唉,可憐的娃,還這么小,娘卻早早走了——”,一邊就會把他的小嘴按在豐腴的胸膛上,讓他象個小牛犢子一樣飲啜個飽脹!
記憶已經(jīng)很遙遠了,但站在河灘下水里的劉栓心里還是溫暖了起來,他是念著慶民娘的好的,便不顧了岸上的笑聲,扔上來兩只濕漉漉的布鞋,探著光腳轉身向河對面走了過去。
硯川河的水并不急,只是雨后晴日的河面,寬闊了許多?!吘?,是秋天的河了。
瘦小的慶民娘在劉栓的背上顯得更加瘦小了。來不及穿褲子而露在線褲外的光腿枯皺著,到了河水中央沾了些水珠,才顯出了幾絲生氣。劉栓一邊把河水淌的“嘩啦嘩啦……”地響,一邊搖哄著懷里包裹嚴實的嬰兒,說:“嬸子,把我的脖子抱牢了??刹桓野涯愕舻胶永锶?,不然的話,鍋鍋叔不吃了我才怪呢!”
“栓娃呀,胡咧咧啥呢!再耍你那狗舌頭,看嬸一會不撕爛你的嘴!”,狠狠地擰了劉栓耳朵一下,慶民娘其實并不生氣。
慶民的媳婦胖乎乎的,月子里婦人的那種紅潤還沒有褪去,性情卻安靜而羞澀。劉栓背著她過河時,能感覺得到她的緊張!劉栓也莫名地跟著緊張了起來,自己倒先有些低看了自己,心里暗暗罵了自己一句“沒出息!”。
劉栓畢竟是劉栓,調整了自己的情緒,是要給這安靜的婦人一點戲弄的。他的腳下故意一歪,便聽見背上的慶民媳婦哎呀一聲驚呼,把他的脖子摟抱的更緊了。趟在硯川河已有些涼意的水里,劉栓的感覺里,是在走城里寬坦的街道呢!
過了河上車時,滿車的人看著劉栓笑,駝背老漢安頓了慶民娘在自己的座位上,把一雙濕漉漉的布鞋扔給劉栓,說:“那個村里有稀罕女子,給栓娃說和說和!”劉栓有些張狂,乘機摸了一把慶民媳婦的屁股,大聲地笑著說:“鍋鍋叔,要找就給找慶民媳婦這樣的。慶民有福啊,人家這媳婦才叫媳婦,腰身是軟乎乎的棉花包,皮膚細嫩的能掐出水!就是不知道,慶民當初是咋把這么個稀女子哄上炕的?哈哈哈——”
慶民媳婦羞紅了臉,把孩子抱的緊緊的,頭更低了,埋在了孩子的衣襖里。劉栓心里有了些快意的滿足,也不顧了慶民娘的數(shù)落,徑直蜷在座位上打起盹來了。
車沿著硯川河的蜿蜒不疾不徐地往前游著,方向是商州城的方向,性子是山里人的性子。劉栓睡的很香甜,一道子口水流了下來,滴在了腳下的布鞋面上。
到站了,劉栓沒有醒,一定是在做著美夢呢!女人把孩子的頭從奶子上扯了開來,孩子“哇……”的一聲哭了。女人一疊聲地噤恨著孩子,回頭卻看了一眼劉栓,指著他的臉笑著說:“看,看!劉栓這貨,睡的倒象個孩子了!”
慶民媳婦拉了拉慶民娘的衣襟,聲音小的象只蚊蟻在鳴:“娘,娘!慶民回來了后,記得要請栓娃哥來咱家喝酒的,今天多虧了他呢!”
駝背老漢順手摸走了劉栓耳朵上夾著的一只煙,搖醒了劉栓,悄聲說:“下午回去時等等你慶民嬸,河水涼,送送她們。蝶蝶回來了,籌備著搭幾棚大棚菜,沒人手呢!”
蝶蝶是誰?劉栓知道。
蝶蝶是慶民媳婦的二妹子,遠近聞名的稀女子,打工回來正謀劃著建設自己的蔬菜基地,能耐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