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唐詩里的愛情有雍容華貴的姿態(tài),宋詞里的愛情有婉約柔美的風采,那么元曲里的愛情,則顯得繾綣纏綿,大膽之至,率真之極,頗有煙火氣、人情味,別具一番親切俚俗的情調(diào)。元曲的曲牌有各式各樣的名稱,如《叼叨令》《刮地風》《喜春來》《山坡羊》《紅繡鞋》之類,這些名稱都很接地氣,比宋詞更接近民歌。
元曲里的愛情,常以女子口吻,把思念的郎君稱作“冤家”,像陳鐸《懶畫眉·春怨》:“倚欄無語掐殘花,驀然間春色微烘上臉霞。相思薄幸那冤家,臨風不敢高聲罵,只叫我指定名兒暗咬牙”,這是寫女子初戀情懷;商挺的《雙調(diào)·潘妃曲》里“帶月披星擔驚怕,久立紗窗下,等候他。驀聽得門外地皮兒踏,則道是冤家,原來風動荼蘼架”,是寫情人的約會情形;而關(guān)漢卿的《雙調(diào)·大德歌·夏》里“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綠楊堪系馬。困坐南窗下,數(shù)對清風想念他。蛾眉淡了教誰畫?瘦巖巖羞戴石榴花”,是思婦念征夫,形容憔悴;白樸的《雙調(diào)·得勝樂》里“紅日晚,殘霞在,秋水共長天一色,寒雁兒呀呀的天外,怎生不捎帶個字兒來?”最后一句嗔怨“寒雁兒”之問,背后其實隱藏著一個“冤家”……
同樣相思,百種寫法。姚燧的《憑闌人·寄征衣》中道:“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笨圩 凹牟患恼饕隆边@個念頭,把女子思念遠方夫君的矛盾心理描畫得淋漓盡致。徐再思的《清江引·相思》則著實把“相思”俏皮了一把:“相思的有如少債的,每日相催逼。常挑著一擔愁,準不了三分利。這本錢見面時才算得?!本尤话严嗨寂c欠債聯(lián)系起來,還有“利息”“本錢”,形象至極。他還有首《雙調(diào)·折桂令》:“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找豢|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癥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頭三句具有回環(huán)往復(fù)的韻律感,接著三句用了三個妙喻“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極寫了相思人的情狀,末四句的四個“時”字,有問有答,意趣無限。最絕妙的要算一首無名氏的《塞鴻秋·失題》:“愛他時似愛初生月,喜他時似喜梅梢月,想他時道幾首西江月,盼他時似盼辰鉤月。當初意兒別,今日相拋撇,要相逢似水底撈明月?!背跎?,梅梢月,西江月,辰鉤月,有寫實有虛擬,有比喻有雙關(guān),可謂月月含情;而結(jié)尾一句“相逢似水底撈明月”極寫失望之心情,此空空之“月”已不同前文魅力之“月”了,妙趣橫生而又讓人倍添傷感。還有一首無名氏的《中呂·紅繡鞋》:“一兩句別人閑話,三四日不把門踏,五六日不來呵在誰家?七八遍買龜兒卦。久以后見他么?十分的憔悴煞!”從“一”到“十”,數(shù)字的妙用間已蘊藏著無盡的相思,如此焦急的等待誰能看透!
自稱“普天下郎君領(lǐng)袖,蓋世界浪子班頭”的元曲名家關(guān)漢卿,說自己“是個蒸不爛煮不熟錘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顆銅豌豆”,他才氣與傲氣兼具,可謂風流倜儻、放浪不羈。他的很多曲中都寫到愛情。像《雙調(diào)·沉醉東風》里道:“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時間月缺花飛。手執(zhí)著餞行杯,眼閣著別離淚。剛道得聲保重將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萬里?!别T行的酒杯,離別的熱淚,“咫尺”、“霎時間”、“痛煞煞”等詞,將戀人的離別之痛寫得入骨三分。
關(guān)漢卿還有展現(xiàn)俏皮愛情的上乘之作《一半兒·題情》:“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了個負心回轉(zhuǎn)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此曲中的“跪”、“忙”二字,活化出魯莽少年急切又略顯緊張的心態(tài);此時的少女,既羞澀又不忍拒絕,首先“罵了個負心”,可是仍然“回轉(zhuǎn)身”,兩個連續(xù)的動作,表現(xiàn)出少女心中難掩的嬌羞和甜蜜,嗔怒是假,渴望心上人的“親”才是真。透過簡短的三十七字,我們仿佛看見一對情竇初開的青年正在秋波婉轉(zhuǎn),相視淺笑,擁有著心有靈犀的默契和幸福。半推半就的結(jié)果不言而喻。
再來看貫云石的小令《中呂·紅繡鞋·歡情》:“挨著靠著云窗同坐,偎著抱著月枕雙歌,聽著數(shù)著愁著怕著早四更過。四更過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閏一更兒妨甚么!”曲中寫的是一對不常見面的戀人,開篇一連疊用八個“著”字,生動別致,真實地表達了戀人難得相會、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急切心情。他們對不容易到來的相聚極為珍惜,所以才有諸多的熱烈動作,而且又有聽、數(shù)、愁、怕時間飛逝的心理狀態(tài)?!八母^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情未足”的重復(fù),更加重了戀人們的急切與恐懼。最后兩句是主人公從心底發(fā)出的吶喊:“天哪!更閏一更兒妨甚么!”讀到這里我們不禁要會心一笑——只有閏年閏月,哪有“閏一更”的說法?這句俏皮話,完全是癡情中人之語,滿含著對“夜如梭”的抱怨,此曲到此戛然而止,意味雋永。如此熱烈大膽地歌贊男女歡愛,恐怕只有元曲中才有。
金元之際,隨著草原民族入主中原,元曲便繼承了草原音樂和草原文化粗獷豪爽的特點,也就和唐詩宋詞在形式、內(nèi)容、風格上都有很大區(qū)別。元曲題材廣泛,語言通俗,形式活潑,風格清新,描繪生動,在中國古代文學藝苑中放射著璀璨奪目的異彩。而元曲中的愛情,則掀開了溫柔含蓄的面紗,把愛情真摯、熾烈的一面展現(xiàn)了出來。正因如此,我們才充分領(lǐng)略了愛情的魅力與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