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虛掩，姑娘推開了它，踩著淺草中的石頭小徑，走向那棟爬滿青藤的木房子。她是帶著憂郁氣質(zhì)的南方女孩，孱弱柔美，挽著很高的發(fā)髻，黑色衣裙簡潔大方，潔白的膚色仿佛從烏云中探射出來的光。不過，她的面容毫無暖色，像日光下的冰。

客棧有個讓姑娘舒服的名字——水居。當(dāng)然，此行并非來觀光度假，她不在意客棧的好壞，事實(shí)上，她已經(jīng)不在乎任何事物的好壞了，這個花開闊綽的姑娘，內(nèi)心早已一文不名。

往后倒退三個月，正值春色癲狂的時候，姑娘曾經(jīng)離家出走，打算找個懸崖跳下去，或者沉溺野湖了此一生。她從此山走到彼山，這一處走到那一處，一連幾天在山里頭輾轉(zhuǎn)，要么找不到合適的地方，要么是猶豫不決，好像在生的灰燼里，仍埋著一點(diǎn)火星，到關(guān)鍵時刻又燃起來了。于是剩下漫無目的地游走。有一天黃昏迫近，困頓疲憊，忽遇到一座古老的寺廟，雙腳踏進(jìn)廟門，頓生悲戚，差點(diǎn)跪倒痛哭。晚上在那里借宿，和一位老尼同床。夜里死一樣的靜，過往的秘密變成幽靈在黑暗中徘徊，圍攏迫壓，令姑娘頓覺呼吸困難，幾近窒息。于是她開始說話，將老尼姑當(dāng)菩薩，懺悔綿綿不絕。老尼默聽不語，好像回了些放生、緣分、廣發(fā)大愿之類的話，后來又這樣說道：“我看你還是去一趟島國吧。佛肚是一個圣潔的地方，在佛肚泉的神水里泡上七七四十九次，你的身體和靈魂會干凈如新?！惫媚镆挥X醒來，并不見老尼，一時恍惚。她想也許是菩薩托夢，于是心地里冒出一截綠芽，動了去佛肚的念。

院里的草地剛剛刈剪完，散發(fā)一股很濃的草香。浪蕩的蜜蜂正忙于和花朵們調(diào)笑，花瓣仿佛被蜜蜂褪去的衣裳，胡亂扔了一地。一些枝條伸出開滿碎花的手臂，想要攔住路人。姑娘目不斜視，徑直朝前走去。

狗從樹蔭下的狗屋里鉆出來，頸上的鎖鏈發(fā)出一陣雜亂的金屬聲響。那是一條金毛，卷曲的尾巴搖得花團(tuán)錦簇。它的興奮是節(jié)制的，期待中帶著矜持和嫵媚，仿佛知道這樣才不失分寸。

姑娘放下手中的箱子，正要過去和它打招呼，便見一位中年婦人小跑過來，她有點(diǎn)發(fā)福，但微笑著鞠躬的姿勢不失優(yōu)雅。婦人一只手拎起姑娘的箱子，一只手牽著姑娘，宛如家里頭來了稀客。

婦人是中國人，三十年前來到島國，言談舉止已浸染異國風(fēng)情。丈夫去世后，她將空置的房間裝成了客房，無所謂盈利，只是延續(xù)丈夫的事業(yè)。她在世上沒有親人，有一個兒子，是丈夫和前妻留下的。

姑娘對婦人的身世并無興趣，她只想知道，佛肚泉在哪里，到佛肚來的人，是否都是為了清洗罪孽，使身體與靈魂重歸潔凈的傳說，是不是靈驗的。但是她忍下去了，她不想別人從臉上看穿內(nèi)心的秘密。她已經(jīng)來到了這個叫佛肚的地方，一切都會見分曉。

婦人將姑娘領(lǐng)向廚房。在她的旅館，早餐必須自己動手。姑娘只管像影子似的跟著她，看她示范煮咖啡，做這樣做那樣，聞著婦人推薦的大麥茶——其實(shí)吃啥喝啥都無所謂，她不過是出于禮貌。

餐廳里有種溫馨的家居氣氛，窗臺和過道上擺著開花的盆景。桌椅是實(shí)木的，拙樸自然，桌上的陶罐里插著明艷小花。墻壁上掛著一個木框，里面框著用島國語、英文和中文寫成的用餐時間和注意事項，漫畫圖下署名KIM。婦人打開一個嗡嗡震顫的大冰柜，里面有牛奶、面包、雞蛋、果汁、奶酪、草莓醬——如果愛吃酸甜的話，不妨抹上一點(diǎn)。她還擰轉(zhuǎn)了煎雞蛋的電鍋開關(guān)，顯示電源的紅圓點(diǎn)亮了一下，又滅了。

姑娘心不在焉，隨著婦人進(jìn)行這個漫長無趣的儀式，洗衣房、運(yùn)動問、閱覽室……這期間還不時穿插婦人自己的生活內(nèi)容，比如與丈夫的關(guān)系，如何獨(dú)自撫養(yǎng)孩子，打理客棧，日子寧靜美好，她從來沒有感到厭倦。

姑娘早就疲憊，為了讓婦人的話和水果一樣保持新鮮，她的腦袋像冰箱般嗡嗡地運(yùn)轉(zhuǎn)，昏昏欲睡。

后來，婦人敲門說話時，姑娘正夢見母親叫她起床吃飯，上學(xué)快遲到了，頓時便坐了起來，隨即恢復(fù)清醒。只見婦人喜滋滋地站在門口，神情像院落的花草樹木那樣生機(jī)勃勃。

婦人的影子在墻上一彎，再彈起來——她鞠躬離開。

姑娘這才意識到，她睡的時間不短，窗外墨黑，屋里已經(jīng)掌燈了。不知名的昆蟲在周圍鳴叫，玉米地和水稻田里的青蛙十分聒噪，聲音成片。

這是姑娘熟悉的夏夜，和童年的鄉(xiāng)村并無不同。她突然想起了母親。在被父親又一次暴打之后，母親喝下了一瓶甲胺磷，臉色烏黑地離開了人世。那年她讀五年級，對父親素來疏遠(yuǎn)畏懼。母親的死使她內(nèi)心的怨恨驟然升級，從此，她再也沒有叫過一聲父親。父親在牌桌上日夜賭博，更是沒有一天好臉色。

當(dāng)布谷鳥的聲音在夜空劃出一條弧線，姑娘走下木質(zhì)樓梯。她穿過架空的樓底花園，循著白天那條開花的夾竹桃小徑走向餐廳?；椟S的燈光蕩開黑牛奶一樣黏稠的夜，她經(jīng)過時昆蟲全都閉了嘴，仿佛正屏息偷窺姑娘，垂涎于她的美貌。

姑娘吃了西式早餐，按他們的習(xí)慣收拾盤子，將垃圾分類處理?；胤块g時，她在二樓的走廊上遠(yuǎn)望重重疊疊的山巒，在這片低矮的山區(qū)，房屋在綠樹叢中，都是泥黃色的外墻，蓋著魚鱗似的黑色屋瓦。山問蒙著薄薄的云霧，仿佛女人的紗巾，不小心被風(fēng)吹到了那兒。姑娘能感覺到好空氣正滲透到五臟六腑，像水浸潤泥土那樣，在改變它們的質(zhì)地。清早被鳥吵醒的愉快在內(nèi)心延續(xù)，她已經(jīng)多年不能在夜里入睡，安眠藥也已失效。她自己的臥室用了很厚的黑絨窗簾，夜里頭像一只貓頭鷹，精力活躍。她在夜里干人們白天所干的事情，白天在人造的黑暗里睡覺做夢。

姑娘換好?；晟篮团Ｗ卸萄?，頭發(fā)束成馬尾，戴上美式軍帽。又將人字拖鞋換成白色帆布鞋，往包里塞了游泳衣，就這樣出門尋訪佛肚泉。怕記不住回來的路，她取了筆和紙隨身帶著，準(zhǔn)備將路線畫下來。

姑娘又聽到鎖鏈的金屬聲音。金毛像初次見面一樣興奮中帶著羞澀矜持，鎖鏈繃扯到極限迎等她。姑娘走過去，摸著它的腦袋，它嗓子里嗚嗚咽咽的，很快樂，也很委屈，婦人怕它走丟了，只好拴著它。太陽已經(jīng)照亮了小院，姑娘拍拍它，跟它道別，去她該去的地方。

在路上遇到一個金發(fā)蓬亂，蓄著絡(luò)腮胡子，皮膚曬成深褐色的外國人，背心，短褲，赤腳，像個鄉(xiāng)村野夫。一對肥胖的中年夫婦仰著頭看樹，拍照，對眼前的植物充滿好奇。他們的白皮膚已經(jīng)曬得粉嫩。

“他們也是慕名來佛肚泉的吧?他們也需要洗滌嗎……我可是一點(diǎn)也看不出來?！惫媚锫耦^思索，不過轉(zhuǎn)瞬她又想，誰的罪孽寫在臉上，讓別人一眼看穿。

姑娘跟著一條流淌的溪水行走。這時禾苗剛剛長穩(wěn)。兩只白鷺從田間飛起來，落在稍遠(yuǎn)的地方。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開得正好。熟透的桑葚變成了紫色。樹上結(jié)滿野桃子。玉米正在拔節(jié)。農(nóng)舍精致。溪水穿過蘆葦和蒿草底下，注入一個淡綠色的湖泊。姑娘繞著湖邊走了半圈，那脈溪水從不起眼的石縫里流出來，變得又薄又明亮。偶有一尾小魚奮力逆水上游，被沖回原地后重新嘗試，它在做一個永遠(yuǎn)無法實(shí)現(xiàn)的夢——回到上游那個寧靜的湖泊。

山路是往上盤的，漸漸地，溪流便在很深的溝壑中了，一眼望去它就像靜止的一條白綢帶。山坡上開著玫紅的花，每朵花只有兩片蝶翅型的花瓣，看上去像成群的蝴蝶停在樹葉上。

太陽時隱時現(xiàn)，鳥叫聲仿佛石子兒從山間滾過。

一路新鮮。姑娘不覺走累了，佛肚泉還沒有影子。沿途問村民，因語言不通。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又遇到幾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他們擺擺手，說往里走，是一個古老村落，還有一座寺廟廢墟遺址，再過去便是海，就這些。

姑娘道過謝，照舊往前走，只是腳步快了很多。走了半小時，見到了外國人說的村莊和寺廟廢墟，再走二十分鐘，便到了海邊。這樣的海是姑娘沒見過的，水由淺藍(lán)漸漸至深藍(lán)，在水天相接的地方，形成一道濃重的墨色水平線。姑娘拎著鞋，赤腳在淺水里行走，海水像某種薄荷香味的飲料。清澈冰涼。她坐下來，看風(fēng)推搡海面，聽海浪撞擊礁石的聲音，在遼闊中沉溺很久，忘了佛肚泉，忘了自己。打頭那一陣，她從頭至尾想了一遍過往的事，“父親不是壞人，壞的只是脾氣”，她停在這個結(jié)論上不能自拔。

連續(xù)幾天一無所獲，姑娘倒覺得事情有意思了。到了這種份上，依她的脾氣，不走完最后一個角落，不滅了最后一線希望，她是不會開口求助婦人的。在她看來，只消說出“佛肚泉”這三個字，便等于說出了自己的不凈，她所有的秘密只向黑暗中的老尼吐露過，她們彼此不知對方真面目，姓甚名誰，哪里來去。

婦人不管閑事，不會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人，從不問東問西，她只管笑瞇瞇地看著姑娘進(jìn)出客棧，準(zhǔn)備美食，做份內(nèi)之事。她懂得在姑娘感興趣的話題上多作逗留。她的開明豁達(dá)和善解人意讓姑娘久住不煩，連睡眠也似乎在恢復(fù)正常。

這一日，姑娘睡到將近中午才起，洗漱完畢。又往臉上抹了些乳霜，輕輕拍打一圈，趿著水晶閃爍的人字拖鞋去餐廳吃午飯。她洗了頭，用干毛巾裹著以便頭發(fā)充分吸取養(yǎng)分，碰巧穿著白色棉質(zhì)長裙，看上去像個阿拉伯人?？蜅]有其他賓客，婦人不會覺得她的隨意有何不妥。姑娘心知婦人喜歡她，對她有一種近乎母親的慈愛與縱容，往她碗里夾菜，舀湯，把最好吃的泡菜拿出來，像待女兒似的疼她。

姑娘總覺得婦人和母親有些相似，或許天下母親的氣息都是一樣。

姑娘走進(jìn)餐廳，不覺吃了一驚，除婦人之外，多了一位白衣少年。他干凈明媚，如清晨一株帶露的小樹，看見姑娘，他從桌邊站起來，雙腳并攏，認(rèn)真地鞠了一躬。他大約二十出頭，帶卷的黑發(fā)遮沒了耳朵，樣貌白皙清俊，看起來像一頭小鹿。少年穿著卡通漫畫的白色T恤，咖啡色短褲及膝，腳下是白色帆布鞋。姑娘看見他鞋幫上的那顆星，知道他們穿著同一個品牌的鞋子，款式和顏色也一樣。

面包機(jī)“哐”地彈響，少年立刻轉(zhuǎn)身，取出烤好的面包片，用白瓷碟子裝了放上桌，又鞠了一躬，離開了餐廳。

他便是鏡框里那個署名為KIM的人，婦人丈夫與前妻的兒子。

解了鎖鏈的金毛滿院奔跑，揮霍自由，見姑娘出現(xiàn)。便銜著小皮球跑過來邀功。姑娘取下皮球，摸著它的腦袋贊許了它，順手將球拋遠(yuǎn)，狗追了過去。姑娘看見KIM赤腳坐于草地，風(fēng)掠過，有殘花落下。她望向他時，他站起來，很工整地朝她鞠了一躬，臉上既沒笑容，也不冷漠，眼里是寂靜黑夜，無風(fēng)無影。

姑娘只好鞠躬回禮，因自己的動作不標(biāo)準(zhǔn)而略有尷尬。她今天的打扮很少女，頭戴民國風(fēng)格的巴拿馬帽，白色吊帶衫配棉質(zhì)碎花擺裙，腳下還是白色帆布鞋。

“我能帶狗一起去嗎?”她走開了，又轉(zhuǎn)身問道。

KIM仿佛沒有聽見，慢慢地給狗套上鎖鏈，牽到樹底下系好，走向客棧。在拐角處他回頭望了一眼，姑娘已經(jīng)出去并掩上柴扉。稍頃，他現(xiàn)身二樓走廊，半邊身子藏在廊柱后，注視著姑娘慢慢消失在山間小道，直到遠(yuǎn)處空無一物，他踅身進(jìn)入姑娘的房間，拉合木格子門。

他閉目深吸一口氣，像抽煙者從鼻孔將煙霧卷進(jìn)腹腔，過濾掉化妝品、沐浴液以及香水等混合物的雜味，準(zhǔn)確地攝住了那一縷女性荷爾蒙氣息。接著他打開衣柜，一一嗅遍，最后把面部埋進(jìn)姑娘的胸罩，像一個悲傷但不愿哭出聲音的人。

如此緩慢良久，將衣服整理復(fù)原，合上柜門，他躺倒在床，手伸進(jìn)褲檔，但很快又拿了出來，他不允許自己在姑娘的房間里留下穢物。他起來，翻看桌上的小瓶罐，指甲油、香水、乳液，對著鏡子涂了點(diǎn)無色唇膏。玩遍每一件小東西，他打開了抽屜，一本黑皮日記本使他的興奮驟然到頂，他仿佛拈走一只螞蟻那樣翻開它，吮吸冰棍般慢慢品嘗起來：

“……當(dāng)我不再怨恨父親，卻沒想到，有一天會因此飽受折磨。那天，我眼看父親發(fā)病，但是仇恨將我釘在原地不動。父親的手在空中揮劃。我沒有拿藥給他，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痛苦地抽搐，直到不再動彈。那一刻我覺得我在為母親復(fù)仇，一個冷漠暴戾的人，只配這樣孤獨(dú)地死掉。那年我讀初二，從此掉進(jìn)一個惡果……左鄰右舍操辦了父親的喪事。我一滴眼淚電沒下……父親的臉埋進(jìn)了黃土，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一個親人消失了，我卻很快樂，我自由了……”

午餐變化不大，泡菜、蔬菜沙拉、涼拌豆皮、紫菜包飯、牛肉湯，粉蒸肉是婦人特意做的，因為今天是端午節(jié)。KIM悶聲吃飯，動作極快仍不失斯文，離桌時他鞠了一個躬。姑娘照舊回了禮，她現(xiàn)在鞠躬已經(jīng)有了模樣。她坐下來，這一次終于忍不住，問婦人：

“他為什么不說話?”

“沒有非說不可的話，”婦人微笑道，“這一點(diǎn)也不影響我們的感情。”

姑娘接著吃粉蒸肉，等著婦人再說點(diǎn)什么。

“姑娘，你要是不出門，有興趣的話，我給你聊一聊我這大半輩子，什么是煎熬，什么是生活，什么是污濁……”婦人收拾刀叉碗筷，她轉(zhuǎn)過身去，姑娘便看見婦人拖著一個不潔的尾巴了。“我二十五歲到了這里，就沒打算再回去?！?/p>

姑娘想著佛肚泉，還剩幾處沒走到，只是敷衍了幾句，放下碗筷，喝完剩下的半杯大麥茶離開餐廳，整裝出發(fā)。

經(jīng)過那個湖泊，目光越過蘆葦叢，姑娘看見KIM在撿石子擲湖，金毛追到水邊停住，搖尾吠著水面波紋。

姑娘站了片刻，走下裸露的土坡，穿過小撮蘆葦叢來到湖邊，金毛飛奔而至，打滾撒嬌。

KIM甩出的石片在水面“突突突突”一溜小跑。

姑娘扔了一顆石頭，湖心濺起黏稠的水花。寂靜在金毛的吠聲中回蕩。

在姑娘連續(xù)五次砸爛水面之后，KIM遞給她一塊形狀扁平的石片，并彎腰示范。姑娘斜身揮出手中石片，石片三連跳之后沉入水中。這個小成就讓姑娘感到高興，她認(rèn)為KIM馬上便會開口說話。當(dāng)姑娘彎腰撿石塊時，KIM已經(jīng)穿過蘆葦叢，爬過小坡，上了大路。他把金毛留給了姑娘。

黃昏時姑娘打道回府，KIM又坐在湖邊，最后一脈斜陽從山縫中擠出來，打在他背上，他成了金像。

姑娘放開金毛，它奔向KIM。

湖泊像一個瑪瑙墜子，一圈鵝卵石灘鑲邊。

“……我媽死后，我整整兩年沒有說話，每天牙關(guān)緊咬，”姑娘說道，她累壞了，索性躺倒在卵石斜灘上，“難道你也像我一樣，謀殺了親生父親?后來，又覺得他不該死?”

姑娘仰望天空，云朵的橙色花邊正在黯下去。她閉上了眼睛。昆蟲的翅膀扇起颶風(fēng)。蘆葦叢發(fā)出碎裂的聲響。

KIM幫金毛梳理毛發(fā)。金毛吐著舌頭。

“……我后悔，倒不是因為父親死了，忽然失去依靠與經(jīng)濟(jì)來源……只是后來明白父親并不是壞人?！惫媚镎碇约旱氖直郏琄IM在她的右斜方，“他倒是沒打過我，只是漠視我……就像漠視一頭家畜?！?/p>

“……有一個人資助我上學(xué)，給我生活費(fèi)……沒有人知道，他使用我的身體，我十六歲懷孕，兩次墮胎……考上大學(xué)后，我擺脫了他，只是，那段被污染的青春，永遠(yuǎn)是我的。”

姑娘停頓的時候，KIM朝湖里扔了一粒石子。他早就從姑娘的日記本里知道這些事情。

已經(jīng)進(jìn)入梅雨季節(jié)，雨連著下了一周，天色和老樹葉一樣暗綠。頭兩天看雨聽雨，還能跟著抒情，到第三天就煩了。姑娘撐把傘走出去，沒多久便濕了衣裙，只好踅回來，在房子里呆了一陣，三兩下翻完閱覽室里的中文書，一個人在活動室對著墻壁打乒乓球，撞擊聲像滴答的鐘表。雨水刷洗玻璃窗。樹影搖晃。婦人突然走進(jìn)來，看樣子是要陪姑娘玩兩手。她擦干凈黑板上的比分，說她大學(xué)時拿過乒乓球單打冠軍。她熱愛乒乓球，運(yùn)轉(zhuǎn)這個小球時，就像掌握著自己的命運(yùn)，她從沒那么得心應(yīng)手過。

果然，婦人一揮球拍立刻年輕了，看得出昔日的功底還在。姑娘發(fā)現(xiàn)和婦人自己一樣，左撇子橫拍，動作幅度很大，扣球有力，但打完兩局就氣喘吁吁，臉色刷白。

“我像你這么年輕的時候，打一小時只能算預(yù)熱，現(xiàn)在不行了，老骨頭了?！眿D人把比分寫在黑板上，“2：0，歲月不饒人啦，倒回去幾十年，那可就勝負(fù)難料了。”

雨似乎下累了，有所減緩，天空也隨之亮了幾分，但也只是為下一次的猛撲做準(zhǔn)備。

婦人坐下來歇息，臉色紅潤一些，帶著愉悅，“在你身上，我看到年輕時的我……當(dāng)然，本質(zhì)上你跟我不像，你是一個高貴體面的姑娘?！?/p>

姑娘臀部靠著乒乓球臺，指甲摳著球上的污跡。

有片刻婦人微笑不語，目光似乎在姑娘身上尋找某個合適的詞語?！拔铱茨阆窈萌思页錾淼暮⒆?，是那種穿蕾絲邊白襪配黑皮鞋長大的，小時候多人寵愛，大了多人追求……”

“好人家出身的孩子?”姑娘瞥了婦人一眼，繼續(xù)摳球上的黑污，“呵，我得到的關(guān)心遠(yuǎn)不如一條狗……”姑娘盯著乒乓球，仿佛在評價上面的污點(diǎn)，“我和我的父親，是老鼠和貓的關(guān)系，我見他就躲，不是迫不得已，絕不在一個空間待著。我最怕吃飯，因為會近距離地面對父親，他連吃飯時也是不怒自威的樣子，我要努力避免碰到他的眼神，小心夾菜，無聲咀嚼，不敢撒落一粒米飯……想起來，那是我這輩子最漫長、最不安的時刻……我有時找借口躲開不上桌，寧愿餓一頓，然后去偷吃剩下的冷飯菜……”

姑娘的手被婦人握在手中，“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婦人說道。

姑娘把手抽了出來，她很不習(xí)慣，也沒有學(xué)會握住別人的手遞上自己的溫暖，更怕觸碰別人的肌膚。乒乓球在姑娘手中轉(zhuǎn)動，她繼續(xù)擦拭球上的污點(diǎn)，試圖恢復(fù)它的雪白。

“……母親也怕我父親，但她為了護(hù)我會頂撞父親，所以總挨父親暴打……母親服毒，死在醫(yī)院。”姑娘停頓片刻，嘴唇仿佛粘合太緊，再說話時分開它們顯得有點(diǎn)吃力，“從那時開始，我經(jīng)常做尋找母親的夢。我恨父親，我把他吃的藥藏起來，他突然發(fā)病，我看著他一點(diǎn)點(diǎn)死去……說白了，我是個兇手?！?/p>

天比樹葉還暗，猛雨傾瀉，只聽見一陣轟鳴的聲響。

“……后來，我無人管教，我開始發(fā)育，進(jìn)入無知混亂的青春期，懷孕、墮胎……沒有純潔，沒有美好，只有陰暗的交易……”姑娘的聲音被雨聲淹沒，她依然堅持清晰地說出每一個字，“那段被污染的青春，永遠(yuǎn)是我的，永遠(yuǎn)擺脫不了，我常?；孟胍磺心軌驈念^再來，靈魂和肉體都能重新開始……”

“看，雨停了，”婦人打斷姑娘，手指著窗外，天邊一片火燒云，橙色的光輝映落在婦人臉上。每一道皺紋都笑意舒展，“在這兒，暴雨過后總是這樣……”

姑娘走過去，和婦人并排站在窗邊，在火紅中沉默了一會，說道，“其實(shí)，我是來尋找佛肚泉的?！?/p>

“……我從不錯過這樣的景致?！眿D人沉浸其中。

“我想，我已經(jīng)找到了。”姑娘對自己說。

一星期后，婦人突然死了。姑娘完全不知道，婦人是個身患重病的人。她倒在廚房的地板上，手里抓著一把水淋淋的蔬菜。喪事的操辦落在姑娘頭上，人們普遍認(rèn)為姑娘與婦人有不同尋常的關(guān)系，她責(zé)無旁貸。姑娘知道，單憑婦人對她的照顧與信任，她有責(zé)任送婦人最后一程。也就是這時候，姑娘才知道KIM是一個啞巴，他只是坐在狗屋邊和金毛互相安慰。

姑娘結(jié)合中國和島國的習(xí)俗來安排葬禮。招魂、收尸、告喪、洗尸、大小殮、具服、置葬、守靈、誦經(jīng)、上香，為死者在墓前立碑等等。做這一切時，姑娘有種奇妙的感覺，仿佛在為自己誦經(jīng)，與自己告別，尤其是埋完婦人，回望山坡上冒出的墳丘，姑娘看見了躺在里面的自己，墳?zāi)怪車_滿了佛肚花。

婦人死后。姑娘每天都在婦人靈前供飯。一個月以后，每逢初一和十五的清晨上供，這樣持續(xù)了一年，在婦人去世一周年那天做了“小祥”的祭祀儀式。這時的姑娘已經(jīng)有女主人的樣子，打理客棧，學(xué)了島國語。又兩年，KIM也結(jié)婚生子，某一天妻子被車撞成植物人，在醫(yī)院躺了半個月撒手歸天，他們的兒子剛滿四歲。

姑娘成了KIM的第二任妻子，再也沒有回國。

原載《收獲》201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