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桃子紅幾天,李子紅幾天,連酸楊梅果果也要紅幾天,這句話的意思是,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幾天好時候。老人說的這句話是有它一定的道理,你看鄉(xiāng)下的的姑娘,連最平凡的一個,都有屬于她最幸福的時光:從媒人上門提親開始,到男方家來過禮,到逢年過節(jié)的走動,再到娶親時候的三回九轉(zhuǎn),這些農(nóng)村人最講究的禮節(jié)都在強調(diào)一點,那就是生為女兒家的重要。當然,女人一生中最難忘的還是做新娘子那幾天:以前舍不得買的衣服男方家給買了,舍不得用的化妝品用上了,一身里外上下鮮亮亮香噴噴,幾乎都要跟電視上的明星一樣樣光彩照人,一樣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了。按照舊時的說法,那幾天的女人在婆家被稱為嬌客,就算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能讓新媳婦受半點委屈。
就拿村子里大家都熟悉的傻姑娘蕎子來說吧。據(jù)大家知道的蕎子,應該是從她媽生下她那天起,就一直這么傻乎乎的。村子里的人經(jīng)??匆娛w子把一個手指頭咬在嘴里,癡呆呆地在一個地方一站就是一個下午。在人們的印象里,蕎子仿佛就是這么含著手指頭長成了一個傻乎乎的大姑娘。蕎子雖然長成了大姑娘,可一點也不像大姑娘一樣懂得愛美,一天到晚身上臟兮兮的,臉上露著癡呆的微笑。本來蕎子家的家境就不好,家里的大人要忙著干地里的活,要喂家里的豬,因為蕎子從來就不懂得幫著大人做點家務,而蕎子的姐姐妹妹們出的出嫁,到的到外面打工去了,蕎子只有一個哥哥,也成了家跟父母分開另過了,所以父母就根本沒功夫幫蕎子收拾一下。這么樣的一個蕎子,突然有一天有媒人上門提親了,說是鄉(xiāng)里的一個沒娶上媳婦的男人,看上了蕎子,想找蕎子做媳婦。本來這個男人不殘也不傻,可就是家里太窮,再加上家里有一個癱瘓在床的老母親,所以就一直沒娶上媳婦,這不,一混就混到了三十好幾都快來四十歲了,眼看一生人要過去了,卻女人是怎么一回事都不知道,更不要說兒女了。有好心的人提醒這男人,說鄉(xiāng)街子背后張家有個傻姑娘蕎子,何不去討了來,也好生個一男半女的。那男人聽了好心人的勸,央了同村的一個媒人,第二天就到蕎子家來提親了。蕎子的父母原以為蕎子這個傻女子算是白養(yǎng),這一世怕都要把她養(yǎng)在家里了,想不到公然有人上門提親了。老兩個想著這男人雖然年紀大點,家境也太差,但自己的女兒畢竟是傻子,也就不好再擇嫌什么,當即答應了媒人。不久男方家就把蕎子娶了過去。雖然說蕎子天生的是個傻女人,可人家男方家還是按著農(nóng)村里的規(guī)矩,禮禮節(jié)節(jié)地該過禮的過禮,該操辦的操辦。蕎子出嫁的時候穿上了平生頭一次才穿的大紅色的卡衣服,高興得口水都滴在新衣服上了。
說起來,蕎子怕要算姑娘中的酸楊梅果果了吧,蕎子都有屬于她尤其高興尤其幸福的幾天,雖然在一般人看來,蕎子的婚禮算得上簡陋寒酸了,要是一般正常的姑娘,到了人生的這一個階段,就應該開放得更燦爛更甜蜜了,因為蕎子畢竟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而一般的姑娘,自身的條件好了,少不了東挑西選的,總要相上個自己滿意的人才行,婚禮也要辦得體體面面的。抱著上面想法的不僅是跟蕎子家在一個村子里的姑娘們,就是她們的父母也認為應該是這樣的,當然,有這樣的想法也是相當正常的,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奢望,應該屬于情理中的事情。
但是,命運這個東西,有時候就是喜歡跟人開玩笑,你認為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它偏偏不按情理去發(fā)展,而連你都不抱希望的時候,事情的結(jié)果又好得出人意料。隔蕎子家不遠的蘇鐵匠家的三姑娘,本來是個聰聰明明的人,也讀過幾年的書,人也長得不難看。家里給她張羅著訂親的時候,她不答應,說自己還想耍幾年,不想就這么把自己的人生固定。父母想著她也算得上是有點文化的,她不想訂就算了,干脆就隨她的意思,過幾年再說。誰知道,就是這個過幾年的主意,把三姑娘的一生都害掉了。原因是三姑娘到外面打工,聽信了騙子要幫她找工作的話,跟著人家去了,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被人家強行帶到河南賣掉了,聽說還是賣給了河南一個邊遠山區(qū)的農(nóng)民做老婆。當蘇家二老得到了三姑娘被拐賣的確切消息,腸子都悔青了,心想當初不如硬把她訂結(jié)人家,就是早早嫁過去,雖然說也是在農(nóng)村,但畢竟比讓人家拐去賣掉要好得多?,F(xiàn)在,也不曉得買她的男人是什么樣子,是個跛子,還是個瞎子?年紀到底有多大?還有,就是那家人日子過得下去過不下去?三姑娘的父母聽人說,需要出錢賣媳婦的人家,要么是家里太窮,在本地討不起媳婦,要么就是男方的條件太差,不是身帶殘疾,就是年紀太大。像三姑娘這么一個精精靈靈的姑娘,到最后居然落得這樣一個下場,這說起來怎么都讓人不敢相信,但事實畢竟是事實,因為拐人的人販子已經(jīng)被公安抓起來,人販子自己坦白了這件事情,再加上三姑娘自從出去后就音信沓無,一家人多方打聽都沒有消息,蘇家人才曉得自家姑娘行了霉運,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遙遠的河南一個偏遠的山旮旯里做起了她的人生噩夢。
三姑娘的母親只差把眼睛哭瞎把淚哭干了??扇螒{三姑娘的母親如何的嚎哭,三姑娘仍然是回不來了。聽說本地公安的也到那地方去解救過,可那地方的人太惡,一個村子里的人像一家人樣的齊心,被拐來的姑娘只要隨便走哪里一步,只要有人發(fā)現(xiàn)不對,馬上村子里就有人追出來,平時哪怕是上廁所,都有人跟著,她本人根本不可能走出村子。公安去解救時,村子里的人把拐來的人統(tǒng)統(tǒng)藏了去,讓公安的撲了個空。就這樣,三姑娘回轉(zhuǎn)故鄉(xiāng)的希望成為了泡影。做母親漸漸斷了女兒回來的念想,接受了現(xiàn)實,反而自己說服自己:反正姑娘養(yǎng)大了終究是人家的人,人好也是一世,歹也是一世,這事好歹都是她自己作出來的,做父母的并沒有半點責任,再說人還活著,雖然活得不那么好,但畢竟是活著,說起來又比那些死在外面的要好點。想雖然這樣想了,但逢著別人家的姑娘回娘家來,看著看著又想起自家的姑娘,心里不免又痛起來,特別是聽說張家傻姑娘蕎子年前生了個大胖兒子,男人高興得把蕎子都當個娘娘樣的供著,不但什么活都不讓蕎子干,還什么好吃的先盡著蕎子吃。三姑娘的母親免不了又涕淚漣漣,想自己家的三姑娘,到最后連人家一個傻姑娘都不如??捱^后又嘆息:人哪,終究逃不過命去。她怎么也想不到,三姑娘居然生就了這樣的命運!
講到這里,事情再清楚不過,那就是,蘇鐵匠家的三姑娘,不但沒有像別的姑娘一樣,帶給自己的父母一點安慰,反而給了他們無窮的牽掛和煩惱,還有,就是村人們的恥笑,因為在農(nóng)村,養(yǎng)個女兒被人家拐賣掉,說起來是樁丟人的事情,做父母的好長時間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三姑娘剛被拐賣那陣,都不好跟人家講起三姑娘的事情,心里實在難過了,只好坐在家里哭。本來三姑娘被拐賣,三姑娘的父親蘇鐵匠心里就不好過,再加上老婆一天動不動就哭,蘇鐵匠心里實在煩得受不了,又找不到發(fā)泄的地方,就把氣出在老婆頭上。蘇鐵匠在村子里是個出了名的暴脾氣,在家里面更是個暴君,左鄰右舍的人都經(jīng)常聽見他大聲罵家里的人,而蘇家的人呢,包括他老婆在內(nèi),一個個都很怕蘇鐵匠,他一開口罵,大家都啞口無言,隨他罵個夠?,F(xiàn)在蘇鐵匠心里正煩得了不得,聽老婆一哭,一個大巴掌就甩過去,一邊打還一邊罵:哭什么哭,養(yǎng)著了這種丟眼現(xiàn)世的牲口,還好意思整天嚎喪,你再嚎老子一把火燒掉這個家,干脆大家都別過了!
本來三姑娘的母親是準備了要哭上一下午的,她太需要用眼淚把心里的郁積沖洗干凈了??墒牵鲋依镉刑K鐵匠這個吃槍子的,她只好把眼淚收起來,她知道,蘇鐵匠這個吃槍子的不只是嘴巴上說說,他是做得出來的。有一年家里的牛病了,蘇鐵匠要她去找鄉(xiāng)里的獸醫(yī)來看。她回說你一個男人家不去找,怎么反而讓我一個女人家去找。于是就沒去。當時鐵匠威脅說,不想去老子干脆就把它殺掉算了。她本來以為他只是說說,畢竟牛是家里的主要財產(chǎn),說什么他也不會殺的。誰知她在屋子里做一頓飯的功夫,鐵匠就在圈里把牛用繩子放翻掉,用圈里給牛鍘草的鍘刀把牛脖子鍘斷了。等她聽到牛的慘叫跑出來時,那牛已經(jīng)吐著血沫一口口倒氣,沒有救了。蘇鐵匠的老婆跟著他生活了一輩子,太曉得鐵匠的牛脾氣了。因此盡管她挨了他一下,還聽他罵了些不干不凈的話,太想起來跟他拼命了,幸好這時候大兒子過來剛好看見,趕忙隔開了,拉著她嗚嗚咽咽地躲到了屋子后面去。此后老蘇老婆不僅不當著外人的面哭,就是在家里,也絕口不提起三姑娘來,老蘇當然也不提,時間長了,似乎這個家里從來就沒有三姑娘這個人存在一樣。只是有一回,有人主動問起三姑娘的母親說,你家的三姑娘,到現(xiàn)在都沒個消息嗎?三姑娘的母親嘆了回氣,回答說還能有什么消息?又說:家里面那個天殺的,又不準我去找人家打聽打聽,都這么不聞不問的,怕是死了也沒人知道。說完又嘆口氣,眼淚也跟著下來。鄰居趕忙安慰說,怎么會死呢,也許怕還過得好得很呢,只是你們不曉得,以為她不好罷了。老蘇老婆聽了,曉得是安慰的話,也找不著什么說的,只是又重重嘆了口氣。
二
都說時間是治療創(chuàng)作的良藥,轉(zhuǎn)眼三姑娘被拐已經(jīng)好幾年了,三姑娘的母親提起三姑娘娘來,心里仍然難過,但已經(jīng)不像剛開始那陣,眼里會稀里嘩啦流出好多眼淚,也不再羞于在人面前提起這個被拐的女兒了。鄰居們相對著唏噓一陣,嘆息這個三姑娘命苦。其實,在鄉(xiāng)里被拐賣的女人不只三姑娘一個,只不過三姑娘走到這一步,實在是太令大家想不通。比較起那些跟她命運差不多的女子來說,三姑娘既不是年紀太小不懂事,也不是沒文化,可就是這么聰聰明明的三姑娘,偏偏卻走了這么一步差棋。三姑娘熟悉的影子在大家的嘆息中漸漸模糊,這么多年來音訊不通的,都以為這輩子要看到三姑娘是不大可能了,這就好比逝去的人一樣,只留下了些供大家偶爾追憶的模糊印象。
如果三姑娘就這么永遠在大家的視野中消失掉,不再回到生她養(yǎng)她的家里,那么大家心目中的三姑娘肯定就永遠是那個性子有些倔,長相也還端正的三姑娘了,而且,因為三姑娘的遭遇,在大家的心底不免還抱有一些痛惜的成分,時間長了大家都錯誤地認為,蘇家的三姑娘是早死了,因為誰也不相信,三姑娘會被人拐賣掉。至于三姑娘后來的生活,大家看不見也摸不著,也就不會影響到三姑娘在大家心目中的印象,這或多或少起到了安慰蘇家人的作用??墒?,就是這個三姑娘,在關(guān)于她的話題一天天退出人們議論的范疇,在她的影子一天淡出人們視野,偏偏這時候三姑娘出現(xiàn)了,跟著三姑娘一起出現(xiàn)在驚愕的人們的視線里的,還有一個四十來歲的猥瑣男人,還有一個猴兒樣的小崽子,據(jù)說,那男人就是三姑娘在河南的男人,而那背在男人背上的,則是三姑娘生的娃娃了。
這時候的三姑娘太狼狽了!昔日水靈靈的一個三姑娘,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臉上布滿斑痕,頭發(fā)枯黃的女人了,要不是那雙大家都熟悉的蘇家人的眼睛,誰也不會承認這會是三姑娘,怎么可能!在大家的經(jīng)驗里,一個人不要說才是三四年沒見面,就是七八年或者是十來年,也不可能會變得如此面目全非。三姑娘原來的臉是圓圓的,一雙眼睛也是靈活而有水分,而這個從外面來的婦女,不但有著倒三角形的干癟的臉,臉上的輪廓也突兀而崢嶸,頭發(fā)干枯發(fā)黃,眼睛像魚的眼睛一樣呆板無神??墒?,這個人不是三姑娘又會是誰呢!她開口說話了,她還指著前面不遠處,說再轉(zhuǎn)過那叢竹林,就是孩子的外婆家了,那口音是大家熟悉的口音,而口音是不會哄人的,再說,畢竟這女人身上也的的確確有著若干三姑娘的影子。于是大家都一致點頭肯定地說,的確是三姑娘回來了!
三姑娘的狼狽還不止于此。跟著三姑娘一起來的男人,不但有著出奇的老相,而且,那神情也是相當?shù)拟崳粚κ笱塾旨t又腫,身上也穿得破破爛爛的,說話的口音奇奇怪怪,像鳥在鳴叫。男人背娃娃的氈子又臟又破,娃娃亂糟糟的頭發(fā)從氈子上面露出來,看起來有著若干營養(yǎng)不良的跡象。三姑娘一家就這樣,像逃難的叫花子樣突然出現(xiàn)在村人的眼中,突然敲開了自己娘家的大門。你可以想象,那時候老蘇家人一下子看見眼前的一切,肯定會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以為是三姑娘的魂魄回來了,因為這太不切實際了,太出乎大家的意料了,這怎么可能呢,事情怎么會是這樣的呢?
可是,事實擺在面前,由不得村人們不相信,更由不得蘇家人不相信。
當三姑娘一家三口明明白白站在鐵匠老婆面前的時候,做母親的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只是很奇怪地看著這三個人,不知道這兩口子怎么帶著個娃娃一下子推門進來了,還以為是討飯的叫花子呢,這些年鄉(xiāng)下都見不到什么上門討飯的了,她想這討飯的怎么吭都不吭一聲就推門進來了,心里于是就有點不高興,正要開口叫他們出去,這時女的突然叫了聲“媽!”一開始她還沒反應過來,女的又叫了聲媽,跟著過來看熱鬧的鄰居說話了:蘇姨媽,你認不出來了?是你家三姑娘回來了!你好好看看,是你家被拐走的三姑娘來看你了!鄰居的話剛一說完,鐵匠老婆突然暴發(fā)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想必是她也認出三姑娘來了。做母親的一邊哭一邊上前一把抱住女兒,說怎么會是你呀,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人家的姑娘都好好的,你怎么會一走就不曉得回來呀……
有人去叫蘇鐵匠的時候,他正坐在自家的攤子上敲打著一只鏵。聽了鄰居的話,鐵匠猛然站起來,臉沉得跟鐵一個樣。鄰居曉得他的脾氣,趕緊奪下他手里的錘子,又勸說道:畢竟是這么遠的來看你們二老,回來了就是好事,去了就不要生氣了。鐵匠也不答話,只是大踏步地走著,心里似是裝了只鼓風機,鼓得兩腳只顧朝前飛走,也不看路,從鄉(xiāng)街子上,從村子的土路上一路向圍滿了人的家走過去。
蘇家娘兒倆正抱著哭得起勁,看的人也跟著傷心,男人在一邊背著娃娃傻站著,守著娘兒兩個哭,一個酒糟鼻子紅紅的,似乎他也傷心得很。這時圍觀的人突然被沖開,原來是鐵匠回來了。鐵匠一把揪住站在一邊的男人,作勢揮拳要打,旁邊的人趕緊拉住。抱在一起的娘兒兩個這時也分開了,母親眼淚汪汪地抬頭四處看。鐵匠見打不著男人,又撲過來揪三姑娘,大家又趕緊拉住。這時候三姑娘的母親起身向鐵匠撲過去,說要打就先打死她,姑娘遭了這么大難,現(xiàn)在好不容易回來,這個天殺的還要打,她干脆跟他拼掉算了。鐵匠于是和老婆扭在一起,勸的人也扭住一團。男人背上的娃娃被嚇著了,哇哇大哭。蘇家院子里此時一片混亂。突然外圍有人斷喝:還不趕快放開,還打個球,打!拉的人一看,原來是村長和鄉(xiāng)上派出所的民警來了。不曉得什么時候有人去把這兩人找了來。拉的人于是放開了,鐵匠也蹲在地下喘粗氣,表情惡狠狠的,勸的人不放心,又要起身去拉,民警喝道:放開,看他打!大家于是都放開了,鐵匠才偃旗息鼓下去,低著頭在一邊喘氣。
看大家的情緒都似乎平靜下來,村長說鐵匠:姑娘本來就遭了難,你當?shù)牟徽f心疼自己的姑娘,她這么遠的來了,你還不讓進家門,還要當著眾人的面打,難道說姑娘走到今天她自己就愿意,我看老蘇你也太過分了點。村長又說起鄉(xiāng)里也有被拐到外面后又帶著男人娃娃回來看老人的,可人家并沒有像你這樣要打要殺的,說良心話,不說是你,就是我們,看著姑娘像這樣,我們心里都難過,你個做爹的難道說倒不如外人。村長一席話說得鐵匠低下了頭,先時捏得緊緊的拳頭也不自覺地放了下去。后來村長發(fā)覺鐵匠的眼睛都有點紅了,曉得鐵匠其實也是生姑娘的氣,恨她不聲不響地走了,弄到最后讓自己落得現(xiàn)在這個結(jié)局。于是村長又勸鐵匠老婆說:他也是心里面難過,大家都少說兩句算了。山東人一直在一邊一聲不響,這會村長終于有時間看這個男人,于是就轉(zhuǎn)過身打量了打量,問:你就是三姑娘的男人?這山東男人操著半像方言半像普通話的聲音怪腔怪調(diào)地說:是的。村長又簡簡單單說了幾句,就拉著民警去他家喝酒去了。村長曉得自己多說無益,畢竟這是人家的家務事,他只適合在旁邊勸和勸和,至于以后的事,完全要靠他們家的人自己處理。派出所劉民警走的時候囑咐了幾句:有什么事情商量不好可以到鄉(xiāng)上,也可以去派出所,要是先打得爛糟糟的,管他是哪個,都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圍觀的人終于散去,鄉(xiāng)鄰們在勸了一陣后記掛著自己家里的事情,也在說了一通勸了一通,了解了三姑娘在山東男人家那邊的情況后告辭出來,走的時候把大門幫他們家順便帶上了。一陣風吹來,有幾只雞在院門外的土里刨食,風把雞脖子上的毛吹得一欠一欠的,樹上的鳥兒跳過來跳過去地叫,把幾片樹葉子啄了掉下地來。一切都風平浪靜的樣子,在外面的人看來,鐵匠老蘇家也終于恢復了平靜。
三
三姑娘以前做夢都沒有想到,她的人生竟然會是這樣的局面。
還在鄉(xiāng)里的學校讀書時,三姑娘雖然學習不算好,但總的來說,在一個班的女生當中,三姑娘算是出眾的。三姑娘從小就長得比較端正,再加上人也機靈,大家都覺得這個三姑娘以后就是讀不出書來,找個條件好的婆家是沒問題的。那時候的三姑娘,心里從來就不知道憂愁的滋味,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回到家里,三姑娘一天到晚都是樂哈哈的,班上有男生喜歡三姑娘,偷偷給她遞紙條,三姑娘連看都不看一眼,她才看不上班上這些男生呢。三姑娘一心想著等初中畢業(yè)后,到外面打工去,因為三姑娘聽人說,姑娘家長得好點,到外面打工都好打,在同樣的廠子,長相好的姑娘就可以當頭兒管著其他的人,苦活累活都歸別人干。三姑娘曉得自己比起一般的姑娘來說,長相是有著若干的優(yōu)勢的。三姑娘看著村里面那些外出打工的姑娘,一個個從外面回來后就變得洋氣了,回來的時候大包小包的,有的還找了有錢的對象,兩個人一起回來,風光無限的樣子讓村里人既羨慕又妒忌。從那時候起,三姑娘就想,憑著自己的漂亮和聰明,以后無論怎么說,出去的情況都不會比這些姑娘差。本來在這兒農(nóng)村,許多人都興早早把親事訂下,哪怕還在學校里面讀書,只要男方家看得起,就可以請媒人去說,女方家答應后,雙方把親事訂下來,等以后雙方從學校畢業(yè)了再成親。那時候看得起三姑娘的人家多得很,許多人都央媒人來說,可惜三姑娘的心不在這上面,所以盡管鐵匠兩口子已經(jīng)選定了一家人,覺得無論從家境還是從人的品貌來說都還可以,但三姑娘卻無論如何都不答應,三姑娘說自己年齡還小,其實鄉(xiāng)里面好些跟三姑娘差不多大的姑娘都有了人家,三姑娘說起來已經(jīng)算不上小了,可是三姑娘還是一口咬定,要再等兩年才講這事情。做父母的商量來商量去,心想反正自家姑娘條件在這兒,就是再過兩年,也還不至于會找不到人家戶,于是就順了三姑娘,心想等她初中畢業(yè)后再提這事,于是就回絕了媒人。
初中畢業(yè)后的三姑娘沒有等著媒人的再次光臨,就跟著鄉(xiāng)里的好幾個姑娘走掉了。本來按照當時鐵匠老婆的意思,是不希望三姑娘出去的,就是實在想出去,也應該先把終生大事辦了,再出去也不遲。可是三姑娘不等鐵匠夫婦再提起來,就給家里留了一張字條,然后就消失了。三姑娘太向往外面的世界了,她怎么還有耐心多留在鄉(xiāng)下哪怕是一天呢。在她們幾個姑娘的心目中,外面的世界真的是太精彩,就像太陽下面盡是光明,開放的世界即將要屬于她們了。她們哪里知道,險惡的世道正張網(wǎng)以待,她們這一去,就正如撲火的飛蛾,未來的日子兇多吉少啊。
三姑娘實在是太不諳世事了,她甚至比跟她一起出去的幾個姑娘都要不諳世事,其他的幾個姑娘雖然也跟三姑娘一樣,從來都沒真正的歷練過,但畢竟聽家里人講得多,曉得逢人要提防三分,可是,三姑娘從小聽的都是人們的好話,諸如聰明漂亮之類,就是聽到別人講起外出的姑娘上當?shù)氖?,也認為那都是此太蠢太傻的人,要不然也就不會上人家的當,她就從來沒有把這種事情跟自己聯(lián)系起來。所以當幾個姑娘在省城的火車站下車,兩個婦女走上來跟她們攀家鄉(xiāng)人,說是幫她們介紹工作時,其他的姑娘都不愿去,只有三姑娘跟著去了。當時一起的小姐妹提醒她,說大家都是一起出來的,以后也應該在一起。因為說這話的小姐妹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疑心,無奈人生地不熟的,心里想著,嘴里卻不敢直說出來,生怕惹著這兩個陌生的女人,但不說心里又過不去,于是就這樣說了。也不曉得三姑娘是找工作的心情太迫切,還是太把自己的聰明當做回事,反正當時她就是聽不進小姐妹的勸告,一個人跟著兩個婦女走了。等三姑娘和兩個婦女一走,同行的小姐妹想著事情不對,趕緊跟家里打電話,鐵匠家人得到消息時,三姑娘早已跟著兩個婦女消失在茫茫人海,哪里還在半點音訊!
那時候鐵匠家里的人,為了找到三姑娘,幾乎把能夠想到的每一個角落都找盡了,為此家里還欠了一屁股的外債。鐵匠家的兩個大兒子,今天下四川明天去廣西的,把火車汽車坐得厭倦到了極點。鐵匠夫婦倆,在半年的時候花白了頭發(fā)。直到家里實在找不起了,兩個兒媳婦再也不干了,說讓她們的男人一年到頭只曉得出去,家里的其他人還要不要活時,鐵匠夫婦才下決心不再找了,心想就當她扯半截腸子丟掉,就當她已經(jīng)死在外面算了。
而三姑娘呢,自從跟著兩個女人走后,就算徹底掉進了火坑里。兩個女人一路把三姑娘看得緊緊的。起先三姑娘還沒反應過來自己是落進了人販子的手里,還在車上做著夢呢,直到有一次車停在一處小站上,三姑娘想到車下走走,而兩個婦女卻說什么也不允許她下去,并且開始對她出口相罵時,她才發(fā)覺事情不好了??蛇@個時候已經(jīng)晚了,兩個蛇蝎心腸的女人把三姑娘當成落入籠中的獵物,動不動就是打打罵罵的。起先三姑娘在車上還喊過,可是她發(fā)現(xiàn)一車的人對于她的呼叫連理都不理,大家都是一幅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三姑娘終于絕望了,絕望了的三姑娘只好在兩個女人的控制下一路坐火車北上,坐了一天又一天的車,火車坐了換汽車,最后換成了馬車。終于,兩個女人帶著三姑娘到了河南一個荒涼邊遠的村子里。
在那個村子里,三姑娘被兩個人販子以兩萬元的價錢賣給了現(xiàn)在的男人。三姑娘永遠忘不了那天晚上,當她見到這個男人的時候,心里面那種錐心泣血的痛。三姑娘想自己好好的一個姑娘,父母還讓自己從小學一直讀到初中畢業(yè),怎么可能嫁給這么一個長了紅紅的酒糟鼻子,又臟又丑,年齡差不多有五十歲的男人呢,要真是這樣的話,還不如死掉算了。那一刻三姑娘看著兩個人販子拿了錢從眼前消失,看著這個男人要帶自己回去,血脈賁張的三姑娘一頭撞在旁邊的一棵樹上。在撞上樹的前一刻,三姑娘還看著男人驚愕地轉(zhuǎn)過身,隨后三姑娘眼睛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姑娘也不曉得自己到底是怎樣活過來的。醒過來的三姑娘看著眼前一張陌生而丑陋的臉,心想自己怎么會死不掉呢,是不是老天有意讓自己活著來遭受眼前的凌辱。那時候的三姑娘心里再也沒有半點活下去的意念,三姑娘一心只想尋死,她想趁著男人不在眼前的時候,自己再一頭撞在桌子上。三姑娘好后悔,自己當時怎么會撞在一棵樹上呢,樹是沒有輪廓的,比不得桌子,桌子有輪在廓的,要是向著桌子的角上把頭撞上去,肯定就死成了。男人像是看穿了三姑娘的心思,每分每秒都寸步不離地守在三姑娘的身邊,三姑娘的眼睛看向桌子,男人干脆起來把桌子挪得離三姑娘躺的地方遠遠的。
三姑娘恨啊,恨得差不多把腸子都要恨斷了。三姑娘恨自己不知好歹,在家里不聽父母的話,偏偏要出來打什么工,恨自己聽不進小姐妹的規(guī)勸,要跟著兩個女人來。三姑娘還恨眼前這個男人,為什么要從人販子手里把自己買來。三姑娘把牙齒咬得緊緊的,心想自己要是死了,一定變成厲鬼,就是找到到涯海角,也要把兩個人販子找到,自己要親自一口一口把她們咬死掉。
三姑娘一天到晚地哭,哭得昏過去了又醒來,醒來后又哭昏過去,把眼睛哭得通紅,把聲音都哭啞了。三姑娘甚至給眼前的這個男人跪了下去,央求他行行好,求他放了她,她說他要是能放他走,她會讓家里把錢還給他,她一生一世也忘不了他的大恩大德。三姑娘對男人說的話可以說凄哀至極,可是,這個男人的心腸顯然是石頭做的,男人說,我不要錢,我要的只是個媳婦呢。
三姑娘實在沒有辦法了,擺在眼面前的似乎只剩下死這一條路??涩F(xiàn)在的三姑娘連死的機會都沒有,這個男人把她看得太緊了,你想想,他花了兩萬塊錢買來的女人,怎么可能甘心就讓她尋死。三姑娘最后只剩下絕食一條路。三姑娘于是不吃不喝。三四天過去,三姑娘已經(jīng)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眼看著事情已經(jīng)無可挽回了,男人和男人家里的人都搞著急了,去找村子里的人商量。
于是有人來勸三姑娘:姑娘,好死不如賴活著,人死了,就什么也沒有了,你爹媽怕還曉不得你到了這地方,你就忍心這么死掉?來勸的這個人跟三姑娘一樣,也是從外面拐賣到這兒的媳婦,都已經(jīng)好多年了,給她男人生了兩個娃娃,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上被村子里的人接受,不再提防她跑了。她現(xiàn)在是被男人家專門請來勸三姑娘的。不提爹媽還好,一提起爹媽來,三姑娘又哭了。來勸的女人跟著哭,又跟三姑娘講起以前自己被拐到這兒的事情,說自己那時候已是一天尋死覓活的,但想來想去,人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說起來,爹媽養(yǎng)自己也不容易,要是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外面,不說別人,首先最對不住的就是自己的爹媽。她還講了她之所以后來能夠堅持下來,就是想著有朝一日再看一眼爹媽,能夠盡盡做女兒的孝道。
女人的一席話話把三姑娘的心又說得痛起來,想著自己出來連爹媽都不知道,要是現(xiàn)在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母親曉得了還不在家里面氣死掉。三姑娘又哭,哭得氣絕聲咽的,女人也陪著哭,兩個有著共同遭遇的女人最后哭在了一起。最后這個女人對三姑娘說,妹子,無論如何都不能死,女人走到這一步是冤,死了就更冤,活著還有找到人販子的機會,還有報仇的可能,要是死了,不是就這樣白白地放過他們了?兩個女人說起把自己拐到這兒來的人,都是咬牙切齒的,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不過恨歸恨,畢竟人家現(xiàn)在逍遙法外,你現(xiàn)在連自由身都沒有,更談不上報什么仇了。女人的話點醒了三姑娘,是啊,不能就這樣死掉,這樣死實在是太冤了,還是要活下去,并且要想辦法逃出去。想到這兒,三姑娘發(fā)覺以前的自己太幼稚了,太把自己的生命不當回事情了。三姑娘想自己一個聰聰明明的人,怎么遇事就往絕路上想呢。那天女人走后三姑娘喝了點粥,看來女人的規(guī)勸起作用了。
畢竟人年輕,恢復起來也快,三姑娘一天天好起來, 臉上也恢復了紅潤。男人的眼睛于是開始圍著三姑娘轉(zhuǎn),像餓極了的狼。三姑娘曉得自己將要面臨的是什么。三姑娘決定抓緊時間逃跑,她不想讓這個臟兮兮的男人玷污了自己。
一天晚上,三姑娘聽著男人和他老爹老媽都睡了,就悄悄起來,輕手輕腳打開門走出來,趁著夜色向村外走去。三姑娘被賣到這兒雖然已經(jīng)好多天,但她一直沒機會到外面走走,一直都被男人關(guān)在家里,對村里的路一點都不熟悉,她只好像瞎子樣的一路摸索著,心想只要認著一個方向走,總是會走出村去的。可哪知還沒走出村子,男的家追來了,把還在村子里打轉(zhuǎn)的三姑娘捉了回去。那天三姑娘被抓回去后挨了男的好一頓打,男的說,我花了錢買你來,你就這樣不聲不響跑掉,是不是害老子的兩萬塊白花掉。那天三姑娘挨打的時候,他的老爹老媽就在旁邊看著,不時還幫一兩句腔。男人打了三姑娘后,又把門關(guān)起來,當時就把三姑娘強奸了。三姑娘想不到這樣一次輕率的出逃會給自己帶來這樣的災難性后果,身心的創(chuàng)傷讓她覺得活著實在沒有什么意思了。她又想到了死。
女人又來了??粗诉M來,男的家人躲了出去。女人一進門就摟著三姑娘哭,一邊哭一邊看三姑娘身上的傷,又說這些人心狠得很,你要是想走,他們就是把你打死,也不會讓你就這樣走脫掉。女人說她那時候也逃跑過,也是被抓回來的。女人還說,鄰近幾個村子里好些女人都跟她們一樣,是從外面買回來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成功跑掉過,原因就是這幾個村子的人都有一個規(guī)矩,要是看見其他村子的女人跑出來,村子里的人就主動抓了送回去,這樣一來,他們村子的女人跑到這兒,自然也就有人幫他們攔住了。所以說,女人一旦被賣到這兒,也就等于進了天羅地網(wǎng),再也跑不掉了,這也就是為什么這些年來,公安的到這兒來解救總是不成功的原因。三姑娘聽了,心里面越發(fā)絕望,覺得還是死了干凈。
男人對三姑娘說,你實在想走。我也不攔你,但我畢竟是花了錢的,你得給我生個娃娃,那時候你再走我不攔你。給他生個娃娃?給這個像猴子樣的男人生個娃娃?三姑娘一聽,差一點就氣昏過去。但男人的話給三姑娘絕望得透不過氣的心開了個縫隙,三姑娘畢竟是個涉世不深的姑娘,不曉得娃娃是男人用來拴住女人的一根繩子,女人有了娃娃,就是以前再想走的,也是走不動了,因為娃娃是女人的死穴,有哪個女人會把自己生的娃娃扔下,自己一個人甩手走掉的道理??!
女人時不時來看看三姑娘,來了后就陪著三姑娘講話,勸三姑娘吃點東西。女人對三姑娘說,一切都是命,要不然,世上有這么多女人,為什么別的人不被拐過來,偏偏就是咱們被拐,為什么不賣到別處,偏偏就賣到這里來。說別的不好讓人接受,可如果把一切說成是命運,人接受起來就比較容易點了。三姑娘的內(nèi)心漸漸平復,只是心里常常悲哀得很,幸好有個同命的姐妹時時安慰著,陪著哭一哭,心里的郁積才稍微發(fā)泄掉一些,要不然,三姑娘真怕自己哪一天就撐不住氣死掉了。
后來么,三姑娘就懷孕了。男人仔細侍候著三姑娘,對三姑娘也好了許多。三姑娘對男人的恨漸漸消失,這本來就是個卑微的男人,三姑娘對他視而不見,一心只盼望著生下孩子,男人好兌現(xiàn)他的諾言讓她走。那些日子三姑娘的心情平靜而灰暗,常常想起上學時候看過的一幅叫“蘇武牧羊”的畫,畫面上的人坐在一個孤獨的山包上,面對著渺遠的故鄉(xiāng)獨自發(fā)呆。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在哪里,故鄉(xiāng)在遠隔千里萬里遙不可及的天邊??!
孩子生下來了,三姑娘也松了口氣,可男人說,還要她幫著把娃娃帶大點,都說三天的娃娃不離娘,沒有母親,一個男人咋帶個奶娃娃。男人要她把娃娃帶滿一歲。于是三姑娘留下來了。娃娃帶著帶著有了感情,快要滿一歲了,三姑娘看著蹣跚學步的孩子,看著他天真的笑臉,心都要碎了,都說兒是娘的心頭肉,自己要是就這么走了,這個男人能夠把娃娃好好帶大嗎,還是再多帶一段時間吧!于是三姑娘又主動留了下來。
離開的念頭就這樣一天天被自己對兒子的牽掛延遲甚至消磨。三姑娘一天成為一個外鄉(xiāng)來的當?shù)嘏?。從前那個任性單純的女孩不見了,現(xiàn)在的三姑娘,已經(jīng)是一個沉默而又悲情的女人,三姑娘想自己這一生這樣算了,她把過往的一切深深埋在心底,只想著有朝一日能有機會再見父母一面,再看一看生養(yǎng)自己的父母,以后的一切,就交給命運吧。
男人周邊村子里好些買了外地女人做媳婦的人家紛紛帶著女人回去開證明,到鄉(xiāng)上補了結(jié)婚證。三姑娘的男人也聽人說,鄉(xiāng)上要這些人家把結(jié)婚證明開過來,把手續(xù)補齊掉,要不然,人家那邊公安的過來清人,沒有手續(xù)的通通解救回去。男人于是把地里的莊稼收了,把棉花賣掉,湊夠錢后,帶著三姑娘和孩子坐了火車坐汽車,山一程水一程地來了。三姑娘終于回到了她日思夜夢的云南故鄉(xiāng)。
四
看三姑娘一家破破爛爛的穿著,村子里的人都以為,三姑娘在河南那邊過不去了,才帶著男人娃娃投奔娘家來了。因為鄉(xiāng)里也有一兩個這樣的先例,但說起來在農(nóng)村里面畢竟是一樁不可能的事情,鄉(xiāng)下人但凡有兒子的人家,是不興招姑爺上門的,據(jù)說這樣會克著兒子,因此好些人家,盡管姑娘在男方家過得再不如意,也絕沒有留下姑娘姑爺?shù)牡览?。都說出門的女兒回來就是客了,既然是客人,不管住上三月五月,終究還是要回去的。村里的人以為,蘇家分出去的兩個兒子這下肯定要出來說話了。其實村里人都猜錯了,三姑娘嫁的男人,雖然家境不好,但也跟這兒一樣,是在農(nóng)村,說起來,中國的農(nóng)村大部分地方都是一樣的,男人總是不愿意到女方家當上門女婿,三姑娘的男人也一樣,三姑娘的男人帶著她過來,絕不是單單過來看看岳父岳母那么簡單,人家?guī)浊Ю锎舐返?,還拖兒帶崽的過來,為的就是要把那一紙證明拿到手。男人雖然外表看起來有點老實,但其實還是個有點算計的人,他想反正多的都花了,也不在乎再花上幾文路費,也好徹底把自己的婚姻整落實掉,因為他清楚,畢竟自己的婚姻還是不合法的,像這種不合法的婚姻,總的說起來是不保險的,要是以后再出什么差池,到手的媳婦飛掉,以往的一切努力也就白費了,于是男人在過來的時候做好了準備,除了路上的吃喝換洗之外,還要帶上點東西看看三姑娘的父母,不管那邊承不承認,畢竟都是人家的女婿了,起碼的禮節(jié)還是要有的。說起貴重的東西家里沒有,但自家地里出產(chǎn)的棉花還不錯,勻出個三四十斤來做幾床被子帶過去,也算是自己的一番心意了。都說千里送鵝毛,禮輕人意重,至少她們家的人不好怪他不知事,說這么多年才來一趟,連見面禮都不帶一點吧!
本來鐵匠的脾氣是出了名的暴躁,三姑娘的母親擔心人們走后他還不曉得要做出什么事來,偷偷讓人去喊了在各自家里的大兒子和二兒子過來,心想他要真的再犯起瘋病來,也只有這兩個兒子收降得住他,不然的話,怕要鬧出條人命都不愁。可等人都走散了,還沒見到老大老二的影子,以為怕是媳婦在家里阻撓著不準來,于是也就斷了念想,心想萬一真的再鬧起來,自己拼著這條老命不要算了。心里正惶惶然,卻見鐵匠自己抱了頭坐到窗下的長條凳上,一聲不吭起來,后來還嗚咽起來,那嗚咽聲像狼嗷,讓人聽了難受得很,畢竟是從來沒在人面前哭過的人,一哭起來讓人害怕,仿佛是鐵匠鋪子里燒燙的鐵水濺在皮肉上,發(fā)出的聲響氣味駭人聽聞。一時間大家忘了剛才的事,專心看鐵匠哭。鐵匠嗚咽了兩聲卻停下了,屋子里恢復了寂靜。這時鐵匠老婆才覺得村長說的也許是對的,說起來,姑娘畢竟是他自己養(yǎng)的,見姑娘這個樣子,他心里太難受了,又找不著人出氣,才做出先前那些舉動,于是心里面松了口氣。這時候老大推門進來,看了看自己的妹子,看了看抱著娃娃一聲不吭站在一邊的男人,也沒說什么,只問他媽叫他過來干什么。他媽眼睛紅紅地說,你妹子回來了,叫你和老二過來看看。老大也不說話,拉過條凳子坐下,一時找不到話說。三姑娘招呼自己的男人,說你抱著娃娃站著干什么,還不自己找地方坐下。男人于是坐在了旁邊的一只小木凳上。見大人們不再爭吵,小娃娃于是不再哭了,自己一個人在地上爬來爬去的。
過不多久老二也來了。想來老大老二都在來的路上聽人說了經(jīng)過,所以大家都不說什么。坐了會兒,老二說他地里的糞還沒澆完,要是沒事,他先去澆糞。老大也站起來要走,老大說家里有事。母親留他們吃了飯再回去,他們說聲不了,各人就走了。
三姑娘心里五味俱全,原以為好幾年不見的哥哥,見了至少有好多話要說,卻想不到,兩個哥哥的表現(xiàn)都淡薄得很。想著自己的事情對他們造成的拖累,心里面又有些自責,但事情都到了這一步,自責不自責也沒用了,于是把一切都憋在心里,埋著頭一聲不吭。
直到這時候男人才講話,男人的話是對三姑娘說的。男人對三姑娘說了什么,兩個老的沒聽清楚,只覺得他講話很快,于是就拿眼睛看著。三姑娘跟男人一對一答。三姑娘說的話老兩個倒是聽清楚了,三姑娘說去拿來吧。原來他們還有東西放在別的地方,現(xiàn)在兩人說是要去拿。三姑娘于是對母親說,他們給兩個老的帶了點東西,現(xiàn)在要去拿來。原來三姑娘猜著自己家里肯定要鬧一鬧,于是下了車后就跟男人講,先把東西找地方借放一放,等進了家門再過來拿。果然,自己一進門就引起了一場風暴,還好,終于過去了。三姑娘讓母親幫她看著孩子,她和男人就出門了??粗厣线@個爬來爬去的孩子,三姑娘的母親無論如何都不相信,這居然就是三姑娘的孩子,自己親親的外孫。于是彎下腰來想抱他起來,這孩子卻推她的手,嚷著不要,自己一個人繼續(xù)在地上爬,等爬到鐵匠的面前,還討好地抬臉望著鐵匠笑。鐵匠也不理睬這孩子,也不管孩子搭在自己腿上的小手,站起來打開門走了。老婆在后面問一聲:你要去哪兒?鐵匠腔都懶得答,無精打采地一個人走出了家門。
不一會兒三姑娘和男人一人扛著一個包裹來了,原來是四床新被子。三姑娘說是男人家里自己種的棉花,棉花采了后又請人彈了絮好帶過來的。男人的話沒人答理,他和三姑娘自顧自把包裹放下。
現(xiàn)在這分為兩外包裹的四床褲子就放地老蘇家堂屋的長條凳上,沒有人想著要去打開看一看。據(jù)三姑娘說,棉花的質(zhì)量是很好的,他們那地方,種什么都長不好,就只有種棉花可以,棉花不但朵大,而且白,棉花的纖維長,做成被子蓋上好多年都還軟和,不像市面買的棉花,隨便蓋一蓋就板結(jié)了,三天兩頭的就得抱出來曬一曬。可是,無論三姑娘說那被子有多好,老蘇家老兩口都不愿意打開來看一看,似乎只要一打開,里面就有一個他們不愿意承認而又必須承認的殘酷現(xiàn)實在里面。鐵匠現(xiàn)在幾乎不落屋,整天就待在他的鐵匠鋪子里,就是到吃飯時候也不回來,要么喊老婆給他送一口過去,要么就在街上的館子里買兩個包子啃一啃,就是晚上不得不回來了,一只腳踏進家門,只要看見河南人坐在屋子里,他就把頭扭在一邊,連看都不看一眼,河南人也很知趣地縮在屋子的角落,生怕一不小心觸怒了這個暴脾氣的老丈人。有時三姑娘為了討好父親,趕緊叫聲爸,可是鐵匠連理都不理,老婆在一邊看不下去,可又不敢說什么,生怕鐵匠借機又鬧上一場,只好忍著氣,等他進屋睡下就好了。有天鐵匠回來的時候三姑娘又喊爸了,鐵匠還是不理,三姑娘一下子跪在地上,失聲哭了起來,說爸你心里生氣就打我一頓,我這次回來,以后還不曉得哪天還能看得上你和我媽。鐵匠仍然沒說話,但臉上的表情明顯軟和下來。老婆在一邊又抹起眼淚,說姑娘都這樣了你還不心軟嗎?鐵匠這時候才說了聲:起來吧,以后別老是哭,一個女人家,要有點自己的腦子。鐵匠的聲音很輕,全然不像平時說話的高門大嗓樣。從那以后鐵匠跟自己的姑娘和解了。有一天三姑娘去解那包裹,說是要拿新被子給兩個老的蓋,鐵匠堅決制止,他說他蓋著那被子睡不著,心里難受得很。三姑娘聽了父親的話只好作罷。
河南人偶爾帶著娃娃出門,出去了就在村里走走,或者是坐在路邊曬曬太陽。村子里的人都認識這個河南人,曉得他就是鐵匠家三姑娘的女婿。河南人也會帶著孩子到人多的地方看看熱鬧,不過看歸看,大家都不跟他說話,一則他是個外地人,沒打過交道,二則這個河南人也話少得很,有人問他什么,他只會答個一言半句,或者就干脆傻笑著不講話。沒有人請這個河南人去串串門,這個河南人也不以此為意,一天帶著孩子東逛西逛的。偶爾有外村來的人,見了這個人,一問,聽說是鐵匠家老三的女婿,都嘆息說,老蘇家的老三,怎么會找了這么個人?等曉得是老三被拐賣的男人后,都說可惜了,又說既然回來了,還留這么個人干什么。人們的意思,蘇家怎么不把這河南人攆走,讓自己的姑娘重新找一個。有人就說,還不是丟不下娃娃。是啊,娃娃是女人的軟肋,一般的女人,有哪個放心把自己生的娃娃丟給人家。聽的人于是只有惋惜,回去教育自己的姑娘,都以蘇家三姑娘為例,說不聽大人的教育,到最后把自己弄到這個地步,一輩子抬不起頭來見人不說,關(guān)鍵是以后的日子難過了。女孩子們聽了大人的話,一方面替三姑娘惋惜,另一方面也在心里給自己敲了敲警鐘,畢竟誰也不想像三姑娘一樣,好好的一個姑娘家,最后卻走到這個地步。
村子里的人也曉得河南人這次帶著三姑娘來,目的就是要三姑娘到村里開結(jié)婚介紹,可是,大家遲遲不見他們離開,都以為是三姑娘的母親舍不得姑娘走,故意多留他們住些日子。有人在街上遇到三姑娘的母親,問起這件事情,三姑娘的母親嘆息說,留他們起什么作用,遲早是要走的,只是她爹沒臉去跟村上提起來,這事情就只好一直拖著。她還說,她一天看著這個河南人在家里晃進晃出的,心里實在堵得很,但又拿著自家姑娘無法。說完又嘆息一聲,眼睛紅紅的。其實大家都曉得,只要一說起去找村里開介紹,鐵匠勢必是要發(fā)脾氣的,想來蘇家人怕沒哪個敢跟鐵匠提起去開介紹的事情。聽的人跟著嘆息。這時有人走近老蘇老婆,把嘴巴湊近去,附著在耳朵旁邊跟她小聲說話。雖然說的人做出一幅神秘的樣子,但周圍的人都聽清楚了,這人是在勸三姑娘的母親,說三姑娘還這么年輕,不如趁早把河南人趕走,要不,眼睜睜看著自家姑娘毀掉,不要說做父母的,就是村子里的人看著,心里也實在不落忍。三姑娘的母親說,本來他們也不想讓三姑娘再跟著去,可三姑娘丟不下孩子,家里人也考慮著幫她帶娃娃,可河南人又不干,拼死拼活的不允許,說要是把娃娃留在這兒,他就不回去了,要死在老蘇家。三姑娘也是實在無法啊!
三姑娘母親說起河南人來,語氣里帶著恨意,也難怪,三姑娘好好的一個人,就毀在這樣一個男人的手里,而且,只要一說起不讓三姑娘跟他回河南去,他就一言不發(fā),或者把個鼻頭紅著,臉上流著骯臟的眼淚,看著又可憐又可恨。本來,蘇家人一點都不可憐這個河南人,不要說他做出這樣一幅可憐相,他就是怎么樣也不關(guān)老蘇家的事,就連那個孩子,她看著也產(chǎn)生不出什么親近感來??僧斔岢霭押⒆幼尯幽先藥ё?,三姑娘自己留下來的時候,三姑娘就一言不發(fā)了。外人不知道,可家里的人是清楚的,她這段時間時常為這事跟三姑娘流眼抹淚的,目的就是要三姑娘按她的意思做。哎,自己也不曉得前世作了什么孽,會養(yǎng)著這么個姑娘,拿這些事情來磨她,好多次她說著說著就要哭上一場,拿這個冤家實在無法了,想隨她去,可心里又實在放不下,每次一提起來,心里就痛得很,像一樣寶貴的東西永遠丟掉了一樣,有時候都忍不住打三姑娘了,打了又心痛,娘兒兩兒抱著又哭,哭得肝腸寸斷。她也不知道,要是三姑娘真的再在眼前消失,她以后的日子也不曉得怎么過,怕早點死掉還好點,免得天天想著就難過。
五
日子跌跌撞撞朝前走著,不管蘇家的人是高興還是悲傷,村子里的人還是繼續(xù)著他們?nèi)粘龆魅章涠⒌纳?。三姑娘個人的悲劇影響不了一整個村子里的人,就是蘇家自家的人,包括三姑娘的母親,也只得把心痛藏起來,趁著姑娘還在身邊,多跟女兒拉拉家常。都說知女莫若母,可是做母親的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三姑娘,已經(jīng)跟以前的那個三姑娘判若兩人了,以前那個有點愛使小性子,愛耍小聰明的三姑娘是徹底不見了,現(xiàn)在的三姑娘,是個忍耐極強,心里相當藏得住事情的女人。說起來,三姑娘這一路所受過的苦楚肯定少不了,可是當母親問起來,她只是當擺龍門陣樣地擺點給母親聽,關(guān)鍵的則一個字不吐。母親曉得她是不想讓她難過。三姑娘時常寬慰母親說,人的一生也就幾十年,好是過,歹也是過,幾十年過完,也就什么都沒有了。做母親的時常聽得涕淚漣漣,曉得她心里是拿定主意要把苦吃下去了,也就不再多勸,只是一想起來,心里還是難過得很,相當?shù)牟桓市?,趁鐵匠晚上回家來的時常跟他講起來,鐵匠一言不發(fā),說多了,就回答她說,已經(jīng)到這一步的事情,沒有人幫得了她。是啊,連她自己對自己都不抱希望了,家里人誰還幫得了她?
要是在后來的幾天里村子里不發(fā)生另一件事情,三姑娘的人生也就順著這樣一條荊棘坎坷的道路走下去,她可能過不了多久就跟著她男人回到遙遠的河南,繼續(xù)著她人生地不熟的異地生活。因為老蘇家的兩個兒子都已經(jīng)把不高興露在臉上,他們害怕三姑娘一家在這兒住長了,兩個老的舍不得他們走,想辦法把他們留下來,畢竟是農(nóng)村里面長大的人,還是相信農(nóng)村里面的那一套,再加上媳婦在旁邊攛掇,于是就把心里的想法明明白白在兩個老的尤其是母親的面前表露了出來。雖然說心里確實是舍不得自家姑娘,但想來她畢竟是嫁出去的人了,都說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無論如何舍不得,最終還得由她去,兩個老的也不希望因為三姑娘,鬧得跟兩個兒子翻臉,所以老蘇家人都形成了統(tǒng)一的共識,打算再過幾天就帶著三姑娘去找村長,把證明打給他們帶回去算了。鐵匠甚至都已經(jīng)幾乎跟三姑娘的男人和解了,村子里有人聽到這男人喊鐵匠爸爸,鐵匠并沒有什么表示,要按以往大家的經(jīng)驗,鐵匠要是不允許他這樣喊,肯定是要當場罵起來的。
三姑娘的媽跟蕎子的母親吵了一架。至于吵架的原因,說起來大家都說是為點小事情,實在沒有必要。那天蕎子的母親提了把壺到村外的涼水井提水,準備提點涼水到家里兌甜酒吃,因為這口涼水井水質(zhì)很好,井里的水冬暖夏涼不說,水還回甜回甜的,一個村子里的人都很喜歡。那天村外的涼水井旁邊人有點多,大家都等著舀水裝上好提回家去。蕎子的母親提了水,一邊跟后邊排著的隊的人講話一邊走,沒注意水壺里的水從壺嘴里流出來,流到一邊正等著的鐵匠老婆的身上。本來這么點事情是值不得吵的,可是那幾天鐵匠老婆因為女兒的事情心里正煩著,再加上蕎子的母親正顧著跟別人講話,所以連句道歉的話都沒說。鐵匠老婆以為蕎子的母親是故意欺負人,這不,把水灑了別人一身,嗝不打屁不放不說,還連看都不看鐵匠的老婆一眼。本來鐵匠老婆是心里有事的人,她總認為,由于自家女兒出了這種事,村里的好些人都在看她們家的笑話呢,此時見蕎子的母親一邊跟旁邊的人談笑風生,一邊提著水要走,心里的氣陡然生了起來,開口就罵了一句。鐵匠老婆一罵,蕎子的母親心里不服氣,本來自己就不是故意的,就因為這么點小事,值得開口就傷人嗎,心里一不服氣,自然口里也就不管不顧,跟鐵匠老婆對罵起來。一開始還只是互相指責,到最后大家你戳我的魚鼻子,我戳你的魚眼睛,都撿著對方心里最痛心的事情罵起。鐵匠老婆罵蕎子的母親瞎了,蕎子的母親說,你罵我眼睛瞎,不就是灑了點水在你身上,再瞎也沒瞎到老少不分的分上。鐵匠老婆聽了,以為蕎子的母親指桑罵槐,說她家三姑娘到最后找了個老頭,心里大憤,說你以為你家姑娘就嫁得實在好了,再嫁得好還不是傻子一個!到這兒吵架的事件升級了,雙方你不依我我不饒你的,眼看就要打起來。水井邊的人連勸都勸不住。鐵匠老婆一邊罵一邊要沖上去跟蕎子的母親拼命,說這爛婆娘太欺負人。蕎子的母親也不示弱,一邊回罵著一邊放下水壺,準備跟鐵匠老婆一決高下。大家拼命地勸拼命地拉,好不容易才將雙方勸住,各人提了水回家去。本來這事放在別人頭上還好,可在鐵匠家里,日子就難過了,本來三姑娘的事情還懸起,大家心里面都不好過,現(xiàn)在母親出去遭了這事情,回來后就一天睡起哭,說她活著沒意思了,她說三姑娘跟著河南人前腳一走,她后腳就死給她看。本來大家都不以為意,以為她就是說說,卻想不到晚上她在自家的屋子后面上吊了。幸好蘇家大兒子給家里送化肥來,見家里的門大敞著,這時候三姑娘和男人都帶著娃娃縮在廂房里,根本沒想著母親會出事,大兒子徑直穿過屋子走到屋后,猛然見屋后的檐下吊著個人,趕緊放下來,原來是母親。
大兒子把母親救下來,見母親睜了睜眼,曉得無大礙,心下稍微放下心來,出聲一喊,三姑娘和男人都過來了,不一會,鐵匠聽到消息也從外面趕了來。大兒子問母親有什么想不開的,母親喘著氣,說她看著三姑娘這樣子,還不如死了心里面才好過點。一邊的鐵匠卻突然發(fā)作起來,甩手就給了正哭著的三姑娘一個耳光,一邊罵說,你要是死在外面,這個家還不至于這樣家翻宅亂的。三姑娘挨了一耳光,也不敢講話,只是捂著臉站在一邊,心里面曉得母親都是為了自己。河南人看事頭不妙,早帶著孩子跑去躲了起來。
三姑娘理解母親,母親的心里已經(jīng)是創(chuàng)傷累累了,母親的精神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這個時候的母親如何再受得了一點外力的打擊!世上做母親的人都一樣啊,她三姑娘要不是做了母親,怎么就能夠認得下這種命運!
現(xiàn)在三姑娘不得不在孩子和母親之親權(quán)衡了。母親對她說,就當做扯半截腸子丟掉,男人要娃娃么,就讓他帶著回去算了,要不然,讓這么一個人在這兒纏著,一家人都得不到利落的日子過。飽歷命運磨難的三姑娘本來想著算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相信這就是自己的命了,卻想不到這里面還有母親的命在里面。三姑娘對河南人本來談不上什么感情,她只是覺得他有點可憐,真正讓她舍不得的是娃娃,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一想著要把娃娃丟給別人,自己有可能一輩子再也看不到,她就心疼得很,說起來畢竟是個普通的女人,三姑娘也有著一般的女人身上具有的通病,一般的女人,都是寧愿舍棄自己,也不愿委屈了自己的孩子的??墒?,可是看現(xiàn)在的情況,她要是真這么走下去,母親的老命就要葬送在自己手里了。三姑娘曉得母親是真正為自己心疼的人,無論如何她也不會把母親的性命置于不顧,更何況這本來就不是一樁她愿意接受的婚姻啊。這樣一想,三姑娘的眼里就露出猶豫之色,這絲猶豫沒能逃過做母親的眼睛,再加上一家人在旁邊勸說,三姑娘勉強答應了,把娃娃給河南人,讓他帶著娃娃盡快離開此地。
背著人,母親悄悄對三姑娘說,已經(jīng)有人說了,只要河南人一走,河對門有個死了婆娘的男人,家里的境況還可以,身邊也只有兩個娃娃,人家馬上就過去說合,還說憑著三姑娘的條件,這個男人肯定會答應的。三姑娘心如死灰,說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三姑娘轉(zhuǎn)身走了,去街對面找她的娃娃,因為剛才娃娃哭鬧,男人把娃娃抱出去哄去了。
娃娃見三姑娘來了,咧開只長了幾顆牙齒的光光的牙床笑了,一邊笑一邊喊三姑娘:娘,娘娘。三姑娘男人那邊的農(nóng)村,喊媽都是喊娘的,三姑娘的孩子一生下來,自然也是照著那邊的風俗喊的,三姑娘早已經(jīng)聽習慣了。孩子那粉紅的牙床嫩嫩的,笑也嫩嫩的,一直嫩到三姑娘的心里面去。三姑娘覺得心里一下揪得生痛,這嫩生生的一聲娘娘把三姑娘喊得淚眼矇眬。三姑娘掀起衣襟,把自己的乳頭塞進孩子的嘴里,本來孩子在十個月的時候就已經(jīng)斷掉奶了,可是,三姑娘要把孩子吸吮的感覺永遠留下來,再怎么說這都是自己親生的娃娃,自己心上最嫩最嫩的一塊肉啊。如今要把這塊肉硬生生從自己身上撕了去,三姑娘真不知道她將如何面對以后的日子。
后來蘇家人把話對河南人說了,河南人自然不會答應,哭兮兮的要找三姑娘講話,蘇家讓三姑娘躲了出去。河南人沒有了辦法,蘇家人又不讓他繼續(xù)住在家里,只好一個人出來,可出來后卻沒回河南去,只曉得一天坐在老蘇家大門口,像個叫花子樣的遠遠看著老蘇家人進進出出的。村子里有人看出端倪,跑去警告老蘇家,說你們也曉得,這男的畢竟是個外地人,他要是想不通做了什么事可以一跑了之,可你們家是本地住戶,出了事是跑不脫的。他們勸蘇家人,說還不如給他點錢,讓他帶著娃娃回去算了。要不然,沒有人知道這男人心里想干些什么。鐵匠老婆一聽嚇慌了,心想村子里的人說的也有道理,于是把兩個兒子找來商量。老蘇家的兩個兒子在村子里也是比較和善的人,遇事主張讓人三分,也贊成給這男人一點路費,他們說,這事情還得找村長來說和說和,請村長作個中人,要不然,以后出了事沒人擔待得起。母親本來身體還虛弱得很,可是,只要是為了自家女兒的事,沒有她不愿意的,于是撐著病體從床上起來,堅持要跟著去,親自看著女兒的解決事情。
蘇家請人找河南人。河南找到了,聽說老蘇家的人喊,以為三姑娘回心轉(zhuǎn)意了,心里面抱了希望,很快就跟著找的人來了。蘇家又請了幾個鄰居做中人,大家一起到村公所去。去的時候正好村長正在接電話,見一干人來了,問有什么事。老蘇家的兒子把事情說了,說要麻煩村長給說合說合,他們家想給河南人出點路費,讓他帶著娃娃各人回去算了。村長放下電話,讓他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說說。老蘇家的人說,村長也曉得,三姑娘跟他(指河南人)也不是什么合法的婚姻,說起來還不是受了人家的騙,讓人販子賣過去的,現(xiàn)在三姑娘人都回來了,家里面不可能讓三姑娘再跟著他到河南去,我們家里面的意思,是由我們蘇家出點路費錢,讓他各人帶著娃娃回去算了。我們來找村長,一方面請村長做個見證,二則畢竟這事是經(jīng)了村上的,說起來也好有交代,免得以后河南人出了什么事,說是我們蘇家害的。村長聽了半天聽明白了,又考慮了一會兒,回答他們說,這事畢竟只有河南人和三姑娘是當事人,具體說起來,她是跟著她男人回到河南那邊去,還是留在這兒,都是要看她本人的意思。當然,要是她自己不愿回去,你(指河南人)也不能要求她,畢竟她跟你不是經(jīng)過合法手續(xù)的夫妻。村長說完看著河南人,河南人也清楚這一點,臉上顯出無奈的表情。后來村長問怎么不把三姑娘叫來。蘇家人答應說,馬上去喊。不一會兒,三姑娘跟在喊的人后面來了。
村長當著河南人的面詢問了三姑娘:愿不愿意再跟著你男人過去?三姑娘半晌沒講話。村長又問。等在一邊的蘇家人急了,三姑娘的母親在一邊說她姑娘要是再這樣猶猶豫豫的,她干脆把這條老命交給她姑娘算了。村長阻止了三姑娘母親,說你們家里不能施加壓力,讓她自己說,于是蘇家這邊的人停止講話,只有母親不聽村長的,一再聲明她要把命交給姑娘。村長無奈,只當沒聽見。大家都看著三姑娘。村長又問了一回三姑娘,三姑娘抬起頭,慢慢開了口。三姑娘說,論說跟這個河南人,大家都曉得,并不是她選擇的,她就是跟他去了河南,也說不上愿意,主要是考慮著不忍心丟下娃娃,原先她也想著從娃娃的角度想一下,跟著他過去算了,不過現(xiàn)在家里的老人也丟不下她,她也不可能不為父母考慮一下,說到這兒三姑娘眼睛紅了,她嘆了口氣,說她決定還是不過去了。三姑娘的話一說完,老蘇家人松了口氣,再看河南人,臉上死灰死灰的,顯然已經(jīng)是對這事徹底絕望了。村長也暗暗松了口氣,心想既然三姑娘都說得這么明白,他也就好辦了,村長曉得要是三姑娘要是當場說她愿意跟這男人回河南去,他免不了就要馬上給他們開好婚姻介紹,作為一個村長,他曉得這些被拐賣的婦女之所以能夠回來,主要還是男方想把不合法的婚姻變得合法,一般都是來女方這邊把結(jié)婚證明開了過去的,村長他如果真的給三姑娘開了證明,鐵匠家人跟他鬧,說起來他是一村之長,但鐵匠的脾氣他也是曉得的,惹得他火起的時候是天王地老子也不管,想罵就罵想吵就吵,簡直跟頭瘋牛差不多,他犯不作為這事得罪老蘇家人?,F(xiàn)在好了,三姑娘都明明白白地表了態(tài),他也就免得做這個仇人了。三姑娘的話說完了,村長又沉吟了一下,才看著河南人,說三姑娘的話你也聽見了,人家蘇家本來完全有理由把你攆出門去,但說起來還是老蘇家厚道,還想著給你點路費,我看,這事情你也不要想不通了,還是各人帶著娃娃回去算了,要是不想帶娃娃,嫌費事,就干脆留在這兒,老蘇家想來也會好好帶著的,畢竟也是自己的外孫。村長還說,本來你也知道,花錢買婆娘是犯法的事,不過事情都到了這一步,大家都不想追究了,你也要曉得點進退。村長說這一席話的意思是怕河南人不甘心,不同意老蘇家提出的意見,他想,如果真是這樣,這河南人算是自作自受,這老蘇家人要打要罵就是自討得的,他做村長的就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哪知河南人卻沒說什么,看來是這幾天在外面流浪,把意志消磨掉了,只說娃娃他想帶走,要不然,跟家里的老娘無法交代。村長理解地點點頭,說想方設(shè)法買婆娘,還不就是為了要生個娃娃。村長把眼睛轉(zhuǎn)過去看著老蘇家人,說你們說說看,娃娃能不能給他帶走?大家看三姑娘,只見三姑娘低著個頭像沒聽見,倒是三姑娘的母親答話了,母親說,本來我們倒是想把娃娃留在這兒,我們可以幫著帶一下,只是他實在要帶,就讓他帶過去算了。這時河南人突然又流下許多淚來,村長趕緊說,大男人家的,有什么好流眼淚的,又說這事情怪不了別人,以后別再做這種事情,花錢買來的老婆,人家要跟你過得長才怪呢。其實大家都看出來了,村長畢竟還是有點不忍心,大家看了也有些不忍的感覺,一個遠方人,當著大家的面就哭起來了,你說誰看了心里會好受?
男人走的時候,蘇家人堅決阻止三姑娘到車站去送,蘇家人怕三姑娘受不了跟娃娃分離的痛苦,臨時改變主意。三姑娘的母親是這樣對三姑娘說的:長痛不如短痛,這一次痛過了,以后就好了,娃娃跟著他走掉,以后你才好重新走路呢。
三姑娘在家里哭得死去活來,母親一直陪在身邊,母親也哭了,母親說,女人生在這個世上,就是為了來受苦的,老天把絕大多數(shù)的苦都留給女人吃了,誰讓女人比男人少了一要肋骨呢。
六
三姑娘的日子,是一根去了筋的癩皮狗,無可奈何地拖著混下去。三姑娘的內(nèi)心,是一塊磨得洞洞眼眼的爛麻布,看不到一點完整的意義。
自從河南人帶著娃娃走后,母親就一直操心著三姑娘的婚事,她希望三姑娘能夠重新找到一個男人,以后安安心心過日子,她說只有這樣她才放心。母親一直記著以前有人跟她說的要跟她家三姑娘做媒的話,因此就一遍遍地找上門去問,問那男人的脾氣性格好不好,又問人家到底跟這男人提起過這事情沒有?母親把關(guān)于三姑娘以后幸福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個她從來就不認識的河對門的男人身上,她甚至托了媒人去打聽,說要是男方家有這意思,彩禮錢她們是一分不要,她們就希望人家以后對她姑娘好就行了。為了三姑娘的事情,母親甚至連平時的臉面都不顧了。
媒人后來對母親回話說,河對門的木匠,家里面已經(jīng)跑來了一個女的,那是個沒結(jié)過婚的女子,之所以自己跑到木匠家來,圖的就是木匠家三進三出的水泥房,還有就是木匠經(jīng)常都有的做木工活的收入。三姑娘的母親嘆息說,這女人真不要臉,怎么可以自己跑到男人家去呢。母親的憤怒三姑娘理解,畢竟這女人讓三姑娘重新嫁個好人的路暫時斷掉了。說起來一個帶著娃娃的木匠不稀奇,更何況帶著的還是兩個娃娃,這對于一般的女人來說算不上什么好得很的條件,但三姑娘畢竟是個有著不同經(jīng)歷的女人,在母親的眼里,三姑娘找人的唯一條件,就是在今后能夠安安生生地把日子過下去,木匠有娃娃拖累,三姑娘也不是什么黃花閨女,兩個正好誰也不嫌棄誰,而木匠又有手藝在身,日子不愁過不下去。為此母親幾乎都要以為這是樁十拿九穩(wěn)的事情了,卻料不到最后會斜刺里殺出個程咬金來,把這樁眼看到手的婚事硬生生奪了去。母親因此有些不甘心,想起來就憤憤不平地罵這女子,說好好的一個黃花閨女,偏偏要去嫁個死了老婆的男人,身邊還帶著兩個娃娃,是不是怕自己嫁不脫了,還要自己跑上門去,是不是現(xiàn)在的女子,全都這么賤!
母親只曉得喃喃地罵,三姑娘不吭氣,心里面卻曉得媒人的意思,不過怕母親生氣,再說也不好意思說破,只好自己悶在心里。三姑娘知道媒人是怕蘇家人的臉面上過不去,才這么對母親說的,也許人家根本就是嫌自己曾經(jīng)被拐賣過,不愿意找這樣的人做老婆。其實三姑娘一點重新嫁人的心思都沒有,自從男人帶著娃娃走后,三姑娘的內(nèi)心就落寞得很,一靜下來,耳邊時常會響起娃娃喊娘的聲音。娃娃牙牙學語了,咧著嫩紅的小嘴喊娘,并且一天比一天喊得順耳,聽著也自然,習慣了,現(xiàn)在沒有人這樣喊,三姑娘的心里面陡然間空落落的。三姑娘于是白天夜晚地想著那張稚嫩的小臉,想象著孩子抱在懷里的重量。想的時候多了,這種想就變成了牽腸掛肚的思念。也不曉得男人帶著娃娃到?jīng)]到家里,路上會不會有什么閃失。有時候?qū)嵲谙氲眯睦镫y受,只好出家來走一走??墒牵鰜砹艘矝]有什么好走的,路上遇到人,三姑娘發(fā)現(xiàn)大家都不太想跟她多講話,仿佛一跟她多講話,會降低他們的身份。媒人的話在三姑娘的意料之外,也是在她的意料之中。三姑娘曉得大家在心里都是很小看她的,她因此不太到外面尤其是人多的地方去。在大家的眼里鐵匠家的三姑娘現(xiàn)在像只害了瘟病的貓,除了有點可憐之外,沒有人愿意跟她多接觸。
河對門木匠看不起三姑娘的消息傳到兩個嫂子的耳朵里,兩個嫂子不高興了,照這樣下去,如果一直沒人愿意娶三姑娘,是不是老蘇家就要把三姑娘一直養(yǎng)在家里了?本來這事情要是出在別人家里,兩個嫂子也懶得管,但三姑娘留下來,以后家里的土地咋分?是不是還要把老屋子分一間給她?。肯襁@樣丟人現(xiàn)眼的人,不說給娘家爭點臉,反而還要轉(zhuǎn)過來帶累娘家,特別是三姑娘剛剛被拐那陣,兩個哥哥被父母逼著到處找她,兩個嫂子對她早就恨之入骨,現(xiàn)在她公然又厚著臉皮回來了,一天在家里晃進晃出的,兩個嫂子更是看不慣。本來這兩個女人平時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基本上是不和的,現(xiàn)在由于有了共同的敵人三姑娘,兩個女人又湊在一起來,嘀嘀咕咕議論小姑子的事。兩個女人都說老的太偏心了,像這樣的人,老的根本就不應該把她留下來,現(xiàn)在倒好,沒有人看得上,怕要一輩子待在蘇家了。兩個女人商定了到老的那兒去吵一吵,還說要是就這樣悶著不講話,村子里的人怕都認為她們是傻子。趁著自己的男人下地去了,兩個女人結(jié)伴一起去了老的那兒,去的時候三姑娘剛好在堂屋里坐著織線衣,大嫂率先對著三姑娘坐的地方呸地吐了一口,二嫂隨后也跟著吐一口,兩個女人都吐得很響。三姑娘不敢講話,只低著頭做自己的事。兩個女人徑直在屋子后面找到母親,大聲跟母親吵起來。三姑娘聽大嫂跟母親說:要是蘇家沒兒子了還好說,蘇家明明擺擺的有兩個兒子,你們偏偏要她留下來,現(xiàn)在又沒人瞧得上她,照你們兩個老的意思,是不是以后就讓她來給你們養(yǎng)老,給你們送終算了?二嫂也跟母親吵:是不是老蘇家的規(guī)矩是這樣的,要姑娘嫁出去后又回轉(zhuǎn)來,硬是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兩個女人爭先恐后地吵著,母親氣極了,大聲跟兩個女人在屋后面吵,說這兩個婆娘欺人太甚,連自己的小姑子都不容,心太黑了。三姑娘在屋子里聽得呆了,想去勸一勸,但卻不知道是該勸母親好呢,還是勸兩個嫂子好一點,想走出去,卻抬不動腿,外面樹子上的鳥兒長一聲短一聲地叫,三姑娘聽著像一聲聲稚嫩的“娘啊娘”,太像了,有一瞬間三姑娘以為孩子就在眼前,于是伸出手去抱,手卻碰在面前的白木桌子上,把一只沙鍋碰翻在地上,叭一聲摔得粉碎。
在沒有回家來的時候,三姑娘滿以為只有親人們住著的地方才是自己真正的家,自己出生和長大的地方才是家啊,為此三姑娘在人生地不熟的河南日思夜夢,想著哪天才能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家里?,F(xiàn)在三姑娘是明明白白地站在家里,在父母所在的老房子里,這老房子,看起來是如此的熟悉到陳舊,不過此時的三姑娘卻感受不到一絲家的溫暖,三姑娘只覺得渾身寒冷,眼前的一切離自己而去,面前剩下的只是一片茫茫的白,白得讓人找不到出路。母親和兩個嫂子的爭吵也漸漸遠去,耳鼓里只有一片娘啊娘的聲音。三姑娘突然間明白過來,原來,真正的家是母親的心啊,這世上沒有了母親,也就沒有了她三姑娘的家存在了,她之所以能夠選擇留下來,主要還是因為母親,要是母親都無法容得下她了,她也就沒有了家,那么,那個小人兒的家呢,既然自己已經(jīng)不要他了,她還能做這個小人兒的家么,再說,她三姑娘那顆苦澀到極點的心,又怎么配做那個小人兒的家呢?小小的人兒住在這樣的一顆心里,怕是今生再也感受不到世間的一點甜味了。三姑娘想到這兒,心里倉惶得像丟了魂。沒有人注意到,三姑娘是如何一個人從家里走出去,又如何走出了村子。一片白色的云飄過來,把三姑娘裹挾著,消失在村外的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