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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有龍道

        2012-04-29 00:00:00程紹國
        當(dāng)代 2012年3期

        程紹國,男,1960年生于浙江溫州市,《溫州晚報》編輯。在《當(dāng)代》、《人民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中國作家》等刊物發(fā)過小說和散文。在本刊開的\"往事\"專欄受到讀者好評。代表作《林斤瀾說》。

        認(rèn)識唐達成,在1995年10月。溫州少風(fēng),陽光如金。甌海縣當(dāng)時花20萬元搞一個“金秋文化周”,請來北京十一位作家、四位書法家。說是宣傳甌海,甌海的山水,甌海的風(fēng)物。四年前,1991年,作家來過溫州的永嘉縣,汪曾祺寫過《初識楠溪江》,林斤瀾寫過《山水之“寓”》,邵燕祥寫過《永嘉四記》,永嘉旅游火起來。永嘉操辦這事的是副書記李文照,他和甌海縣的書記是哥兒們,甌海的書記便托李文照跟林斤瀾聯(lián)系。這算是一個文化創(chuàng)意,在政治上可能得分。來的作家有林斤瀾(和夫人)、汪曾祺(和夫人)、邵燕祥、唐達成、藍翎、姜德明、陳世崇、母國政、傅用霖,溫籍二炮作家陶大釗,還有一位陳建功。書法家謝冰巖、孫軼青,還有一位姓夏,還有一位姓趙,據(jù)說姓趙的當(dāng)過胡耀邦的辦公室主任。

        陳建功到溫州來,先是遲到,后是早退。遲到早退的原因,我原來以為是忙,他是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2007年林斤瀾同我說,建功可能不完全是忙,是有別的考慮,這批作家那時都有些想法,他又想顧全林斤瀾以及其他幾位作家,比如老領(lǐng)導(dǎo)唐達成,便用了這種遲到早退的方式。林斤瀾還說,前一回作協(xié)評魯迅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終評篇目中有林斤瀾,對于林斤瀾,主持評選的陳建功說:“我們總要講究政治影響嘛?!绷纸餅懧溥x了。林斤瀾說,他和陳建功關(guān)系不錯,但陳建功和浩然關(guān)系似乎更好。

        林斤瀾說:“有部門一直敵視我,曾電話告訴北京電視臺,不能有我的鏡頭。我要什么電視鏡頭!”我記得,林斤瀾去世后,陳建功到八寶山告別,北京市委宣傳部也送了花圈。

        1995年10月,我是甌海縣文聯(lián)副主席,這個活動全程陪同。歡迎儀式非常隆重??h委大院紅地毯鋪出來,那是嶄新的紅地毯!溫州電視臺名嘴主持,書記致歡迎詞。作家一方講話的是唐達成,這是此前我已知道的。林斤瀾、邵燕祥都戲稱唐達成是團長。當(dāng)時我心想,林斤瀾不善于做頭面人物的,在這樣的小地方,把唐達成推出了。后來拜讀一本極好的書,陳為人的《唐達成文壇風(fēng)雨五十年》,知道唐達成是習(xí)慣做團長的。邵燕祥說:“唐達成,是作家協(xié)會的美男子。八十年代,到菲律賓去訪問,同時去的還有云南的曉雪,曉雪是白族的一個詩人,高高的個子,也很漂亮,這樣,一下子中國作家代表團集中了兩個美男子了。弄得馬科斯夫人接見了他們兩次,歡迎接見了一次,歡送又接見了一次……”還有,他的官話說得好,而且聲音洪亮,招人愛。

        但是那天,唐達成話說得一般。我想是沒有內(nèi)容可說,可能心里也有點怯意。林斤瀾、汪曾祺、邵燕祥,那是真正的文學(xué)大家,他們都在聽,聽你怎么忽悠甌海人;再,自己早已不是中國作協(xié)的領(lǐng)導(dǎo)人了。不過,在溫州這么一個小地方,隨便怎么說話又何妨?我記得他說:“今天我是回到故鄉(xiāng)。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我想有點虛了,你怎么是溫州人呢?

        這次溫州之行,后來的一個禮拜內(nèi),發(fā)現(xiàn)唐達成善于應(yīng)酬,笑笑笑笑。還有,他和汪曾祺能夠?qū)懽?,他的字見童子功,是科班,有章法,圓渾體潤,凝重骨健,但是缺少個性,書法家中這樣的字太多。我聽林斤瀾說,邵燕祥字也漂亮,可惜在溫州不見動筆。林斤瀾也是,歡迎晚宴上,我?guī)状蝿訂T他也寫一張,他都搖頭,對我悄悄說,“我的字寫不好?!保ㄠ囉衙吩f,林斤瀾用篆字寫信給他,原是照《康熙字典》抄的)。倒是汪曾祺的字有看頭,蒼勁,一看就是汪的面目。

        我認(rèn)為,書法比之文學(xué),社會意義無幾。不能超過古人,自娛自樂當(dāng)然好,由于金錢這鬼東西作祟,這幾年,山門拜祖,派別囂張,未必是件好事。據(jù)說唐達成,不賣一張書畫。

        后來林斤瀾和夫人留在溫州。林斤瀾告訴我,唐達成曾在溫州中學(xué)讀過書,是他溫州中學(xué)的校友。1937年“七七事變”,林斤瀾血熱,剛剛初中畢業(yè)即干大人的抗戰(zhàn)事。1940年,唐達成重慶的家被日軍炸毀,輾轉(zhuǎn)抵溫,先在瑞安落腳,1941年遷居溫州市區(qū)柴橋頭,唐達成便在溫州中學(xué)上學(xué),直到抗戰(zhàn)結(jié)束。林斤瀾說,他那時,全不知道唐達成,是1957年后慢慢知道的。唐達成與溫州的關(guān)系,是唐達成1979年偶然對林斤瀾說的?!八€說自己到過臺灣,哈哈,你說你說,那么湊巧,我也到過臺灣?!?/p>

        林斤瀾是1946年秋去的臺灣,為共產(chǎn)黨做地下工作。我問緣由,他說:“一是沒事做,沒飯吃;二是當(dāng)時的國民黨政府也實在腐敗?!敝R青年可歌可泣之處,便是憂患民生民族,促進時代進步。當(dāng)時國民黨的腐敗專制有目共睹,知識界都覺得共產(chǎn)黨是代表了歷史進步的方向。共產(chǎn)黨的主張誰不喝彩?譬如1941年5月26日《解放日報》云:

        而民主與不民主的尺度,主要地要看人民的人權(quán)、政權(quán)、財權(quán)及其他自由權(quán)利是不是得到切實的保障,不做到這點,根本就談不到民主……保證一切抗日人民(地主、資本家、農(nóng)民、工人等)的人權(quán)、政權(quán)、財權(quán)及言論、出版、集會、結(jié)社、信仰、居住、遷移之自由權(quán)……中國共產(chǎn)黨一向是忠實于它對人民的諾言的,一向是言行一致的,因此它的綱領(lǐng)中的每一條文與每一句語,都是兌現(xiàn)的。我們決不空談保障人權(quán),而是要尊重人類崇高的感情與向上發(fā)展的愿望。

        《新華日報》1945年9月27日社論:

        一個民主國家,主權(quán)應(yīng)該在人民手中,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如果一個號稱民主的國家,而主權(quán)不在人民手中,這決不是正軌,只能算是變態(tài),就不是民主國家……

        愛國青年熱血沸騰。人心似潮,風(fēng)起云涌,平地春雷,山河激蕩。本章中人物,林斤瀾、邵燕祥、唐達成、王蒙都在中學(xué)時代,義無反顧,投身于愛國和正義的事業(yè)!1948年,唐達成9月到臺灣(他的大哥唐達蔥稍晚也到臺灣),他寫了多篇進步的抨擊時政的文章。其中有一篇通訊是為臺灣本土著名作家楊逵寫的。楊逵寫了一篇《和平宣言》,呼吁民主自由,遭國民黨特務(wù)逮捕。唐達成寫通訊以快件形式,寄給上?!洞蠊珗蟆贰!洞蠊珗蟆妨⒓窗l(fā)表,引起國內(nèi)外對楊逵命運的密切關(guān)注。國民黨特務(wù)到處打探通訊的作者,1949年5月,唐達成只得逃回大陸,先到溫州落腳。

        林斤瀾在臺灣,在“二·二八”中被捕的,關(guān)了一年多潛回。那么,唐達成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逃回大陸。

        這次林斤瀾留在溫州,還同我說了唐達成父親唐醉石乃中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金石大家,中華民國政府的印章就出自他之手。1997年,得知我到北京,比我大20來歲的文友周榮光告訴我,溫州城西街,有個姓謝的人,家里保留著唐醉石刻的幾方印章。閑來無事,我?guī)е∧?,找到這戶人家。說明來意,這家人毫無興趣,警惕莫名,我只得悻悻折回。

        作家們這回溫州之行,有一插曲。這是若干年之后,《溫州日報》一位副總告訴我的。這行作家來溫,溫州算是文化大事。報社和電視臺的記者都粘著,當(dāng)時溫州市委書記站在甌昌飯店門后,依次摸了一下作家的手,算是歡迎。但,《溫州日報》發(fā)稿時,有關(guān)部門過來咬耳朵,大意是,這班人馬多多少少是有問題的!想發(fā)稿的躊躇了。他們最終還是發(fā)稿,甌海縣委書記很有能量,況且,市委書記都摸了一下作家的手了!

        次年夏天,我調(diào)《溫州晚報》編輯副刊。即向熟悉了的這一群作家約稿,他們多多少少寄賜。相比林斤瀾、汪曾祺、邵燕祥、姜德明、藍翎,我覺得唐達成的稿子寫得一般。文以載道,所述全是對的;起承轉(zhuǎn)合,同樣無懈可擊。寓言啊,故事啊,知識面很寬。喜歡用成語,用得很貼切。但感覺起來就是不獨特,無個性,比人云亦云稍稍好些而已。林斤瀾的稿子盡管難懂,公然對抗語法,斗膽自創(chuàng)修辭,但能雜花生樹,奇夢氤氳,獨絕文壇,自成一家。記得唐達成給過我五篇稿子,有一篇我沒有發(fā)出。原因我已忘記?,F(xiàn)在想來,林斤瀾的稿子,并不適宜溫州的報紙,看懂的人有幾個?倒是唐達成的好懂多了。當(dāng)時我的想法是有問題的。唐達成去世后,幾年前,當(dāng)讀到文字——唐達成辭職后,決心多寫東西,同時掙些稿費時,我的心緊縮了一下,盡管那時名家文章一篇只有一百元!

        我個人編輯的,又保留的報紙中,唐達成文章只有一篇了,叫《有感于“吹牛”》,發(fā)在《溫州晚報》1997年3月1日。開篇是這樣的:

        據(jù)說吹牛也是大有講究、大有技巧的。

        好比吹氣球,君不見那會吹的,把球吹得滴溜滾圓,人見人愛,光澤顏色勝于珠貝,于是轉(zhuǎn)眼間成了熱門搶手貨;那不會吹的,只知一個勁傻吹、愣吹、猛吹,吹得昏天黑地,忘乎所以,最后是“嘭”一聲響,吹炸了,吹砸了,吹了個灰飛煙滅,只剩下那張嘴像個“O”。

        接著舉例戈培爾和江青,又舉例“千奇百怪的廣告花招”,之后引用“魯迅先生說過,披上麒麟的皮終究掩不住那露出的馬腳”。最后一段,摘抄如下:

        但這能維持長久么,歷史上“出類拔萃”的吹牛家,靠吹牛似乎還頗“吹”出了一番“偉業(yè)”,但最終又如何呢,不過淪為歷史的丑類與笑柄而已。說這些陳年老話,無非是想提醒那些至今仍樂此不疲的吹牛信奉者們,保持一點清醒頭腦;前車已覆,殷鑒不遠。還是以歷史經(jīng)驗為重,不要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一沖,就亂了方寸。珍重珍重!

        林斤瀾有一句口頭禪:“這種文章,不寫也罷。”我想唐達成這一篇,應(yīng)當(dāng)屬于“不寫也罷”之類。

        1997年7月,我到北京探望林斤瀾。這時汪曾祺已在兩個月前去世,我要看望一下他的夫人施松卿,林斤瀾說陪我去,他不去我是找不到的。施松卿老年癡呆,比兩年前瘦多了,躺在床上,就那么一點點,真是可憐。但她認(rèn)得林斤瀾,還聊天,說汪曾祺躺在隔壁感冒了。次日下午,我又提出探望唐達成,林斤瀾又陪我到協(xié)和醫(yī)院。他說探望過幾次了。這回一起去的,還有作家陶大釗。

        唐達成生肺癌。林斤瀾說:“告別”汪曾祺時都是好好的。前一天還跟林斤瀾喝酒說笑話,第二天就體檢出肺癌來。醫(yī)生當(dāng)即要他住下,說是動個小手術(shù),看看里頭到底是什么東西。又是放療,又是化療,把唐達成的胃口搞倒了。胃口倒了,人就倒了。林斤瀾還說,七十多歲的人,可以不做手術(shù),生理變化慢,癌細胞發(fā)展也慢。林斤瀾強調(diào)了胃口,他的胃口大好,他的長壽(他的心肺都有大病灶)應(yīng)當(dāng)與此有關(guān)。

        記得是七樓,我買了一個花籃端上去??的塑鞍∈裁吹奈沂侵赖模幸环N花不知道叫什么,我問林斤瀾,他說是君子蘭吧。實際上是錯誤的,可見淵博如林斤瀾也不能認(rèn)識全世界,認(rèn)真如林斤瀾也有隨便的時候。

        唐達成副部級,即使下臺,住的還是高干病房。彩電沙發(fā)衛(wèi)生間,是套房,有賓館氣象。高層俗成,政治打倒,生活還是要好。有護士盤問,說只準(zhǔn)許十五分鐘。唐達成病房內(nèi)有一女人,微胖,臉白唇黑,六十多歲,見我們進去,似乎不悅,一閃,不見了。我當(dāng)時心想,應(yīng)當(dāng)是唐夫人,怎么這樣的冷漠?

        唐達成兩年不到,人便消瘦多了,有些虛弱,紅潤的臉色不見了,溫州時強健的體魄不見了。但笑聲陶陶,精氣神尚好。那天他非常高興,大約是病人喜歡探望的緣故,而且來的還是林斤瀾。

        我說我是《溫州晚報》的程紹國,他說知道知道。他有些幽默地說:“我今明兩天不能給你寫稿子了?!彼麑α纸餅懻f,自己右邊一葉肺被醫(yī)生拿走了,夜里睡覺右臥就痛。過去一直沒有吃安眠藥,現(xiàn)在吃一片舒樂安定就頂用,一覺睡到大天亮。起床走了衛(wèi)生間,回來還可睡一小覺。林斤瀾認(rèn)真起來,說,“我今天和你談胃口問題。你寧愿放慢治療進度,也要把胃口弄好。胃口太重要了,胃口弄不好,怎么治療也是白搭。你要跟醫(yī)生說,你不說我說。你看楊沫和馮牧,都是先被醫(yī)生‘治’倒了胃口,很快走人。葉君健就不同,很久也得癌癥,吃好睡好,一直沒事,現(xiàn)在那東西倒不見了。”唐達成說:“對對對,睡是鐵,飯是鋼?!?/p>

        唐達成向我詢問莫洛(馬驊)、唐湜、陳冰原(陳是我母校溫州師專中文系的教師,唐達成臺灣回來,在陳家落腳。陳晚年住處,離我家不過二十米)的身體情況。我說都有交往,身體不錯。唐達成感慨說:“溫州中學(xué),現(xiàn)在還保留我的學(xué)籍卡和照片呢,每學(xué)期的成績,都記錄在那里。不過,我那時的成績不怎么樣?!绷纸餅懼钢七_成,笑著對我們說,“他哪里還管成績。他的初戀就在溫州,他深深記著那段美好時光?!碧七_成哎呀哎呀地笑,“林斤瀾編小說,林斤瀾編小說?!绷纸餅憣μ七_成說,“我和你都是溫州中學(xué)的學(xué)生,馬驊比我大幾級,唐湜是我同學(xué)。就是不知道你,可見你那時沉醉在熱戀之中?!碧七_成又連聲笑。“我那時也不知道有個林斤瀾,你們看,林斤瀾那時在干什么?!?/p>

        今天林斤瀾也作古了。他們生動的打趣宛在眼前,令人唏噓。

        我把一本簽名本遞給唐達成。那是一位文化策劃的女士讓我叫他題詞的。唐達成唰唰寫下“巾幗不讓須眉”六字。這也是成語。一旦變成成語,語言就死了。林斤瀾作品很少用成語,即使使用,努力出新。題詞更少,即使題詞,也不溫吞,比如給雁蕩山題詞,只有四字:“山深海闊”,四字把雁蕩山的特點給概括了。有一回在溫州天柱寺,有熟識者突然掏出道林紙來相求,林斤瀾心情好,不假思索寫下“山海氣象,人文風(fēng)采”八字。寺里法師也過來,“能給本寺留點墨寶嗎?”林斤瀾寫下“隨緣感應(yīng)”。林斤瀾去世后,網(wǎng)上有當(dāng)年文學(xué)青年悼念帖子,他在溫州雪山聆聽作家們上課后,要求林斤瀾題詞,題詞云:“雪山言語風(fēng)吹去,明日尋來都是詩。”

        唐達成在溫州洞頭題詩《游洞頭仙疊巖》:“潮激浪翻濤接天,云煙浩蕩縹緲間。極目遠眺雖千里,望到天邊不是邊?!?/p>

        唐達成的詩詞,書法,文章,都上得臺面,都有氣象,但都沒有獨到語,沒有出類的絕響處。林斤瀾是文學(xué)家,唐達成是文學(xué)官。

        晚上和林斤瀾喝酒,我談起病房里微胖而閃走的女人。他說就是唐達成的妻子,馬中行,當(dāng)過演員。我說也不招呼,不講禮貌。林斤瀾說可能以為我們打擾,也是理由。林斤瀾說,唐達成也曾經(jīng)談起過家里這一位,讓他歡喜讓他悲傷,夫妻一生,感情大起大落??傮w說,唐達成還是感激妻子的?!榜R中行可能是踏浪一樣的女人,”林斤瀾用溫州話說。溫州“踏浪”,就是雷陣雨天氣,忽而暴風(fēng)驟雨,天暗地濕,轉(zhuǎn)而碧空一洗,日麗風(fēng)清。

        后讀《唐達成文壇風(fēng)雨五十年》,非常吃驚,唐達成馬中行竟是這樣一對不可思議的夫妻!林斤瀾用“踏浪”形容馬中行沒錯,我看也可形容唐達成。已經(jīng)是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期了,也就是到溫州訪問這幾年里吧,唐達成還贈這樣的名句給妻子:“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倍R中行也反贈:“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碎,用水調(diào)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弊x來是非常肉麻的。肉麻是我們的感覺,而唐達成是很會說情話的,馬中行也是,他倆是沒感覺肉麻的,這就好!女人的耳朵,生來為了聽情話。唐達成即使被打成右派,他的情話還是管用的。馬中行“出身不好”,他倆都不受社會尊重,“兩個狗男女,一對黑夫妻”,自個愛自個了。而在另一方面,他們又一生吵架,吵架一生!也許是太愛了,太在乎了,一急,像是天塌下來了,世界末日來了。化學(xué)家說男女相處17個月,便無感覺,所謂左手摸右手,這是指生理上的。這,于他們吵架,也許也是基礎(chǔ)之一。而心理上,他們的確愛得很深,誰也離不開誰,吵完架,立即后悔,相擁就更加熱烈。唐達成去世后,馬中行就是回憶不起幾十年吵架的理由,“也真奇怪,當(dāng)時覺得驚天動地的,為啥呢?現(xiàn)在竟一丁點也記不得了?!痹诔臣苁飞?,有一回,馬中行尿盆灑了唐達成,唐達成打了馬中行一巴掌。馬中行最最傷心了,帶著孩子,離開了唐達成。馬中行后來說,以為打了她,唐達成就是不愛她了。灑尿盆的理由也想不起來了。

        馬中行寫過中篇小說,叫《我要屬狼》,發(fā)在《中國作家》上。她寫了家事,當(dāng)然有吵架。唐達成并不對號入座難過起來,而且逢人便夸,沒完沒了。

        林斤瀾夫人谷葉,雖然在天津讀過中央音樂學(xué)院,可沒有馬中行有才。我聽過她彈鋼琴,談不上有多少藝術(shù)境界。讀罷《唐達成文壇風(fēng)雨五十年》,覺得馬中行是形而上的,在我?guī)资?、但是不常的交往中,發(fā)現(xiàn)谷葉是形而下的。谷葉去世后,我赴京見林斤瀾,西便門家里,林斤瀾接了一個電話,對我說:“剛才是心武電話,他說谷葉是個高貴的女性。你看,哈哈,他說谷葉是個高貴的女性……”

        林斤瀾和夫人谷葉,我從沒聽見他們吵架,哪怕是不同意見的爭執(zhí)。林斤瀾的修養(yǎng)涵養(yǎng)在人間臻于完美,夫人當(dāng)能潛移默化,她總是笑笑笑笑的。只是有一次,我到北京她的家,進門時,她在起勁罵保姆。林斤瀾在廁所,忙對谷葉說:“阿葉,紹國來了。阿葉,紹國來了?!惫热~還是罵,林斤瀾三次重復(fù)“阿葉,紹國來了”后,她才停下。后來谷葉對我說,保姆偷了她什么東西。

        林斤瀾一直說“落葉歸根”,且對溫州眷戀無比。谷葉也是。他對我說,一年總要回溫州住一段時間。但是溫州沒有房子,賓館住多月,有關(guān)部門買單就有困難。1989年初,谷葉只身來到溫州,在林斤瀾老屋里,向林斤瀾侄兒要了一個房間住下,搬進一架鋼琴,教起學(xué)生來,適當(dāng)收些錢。后來和侄兒有不快,有齟齬。后來谷葉被車撞了腳,二十多天,天天由我用自行車?yán)ゴ蜥?,她親口對我說了侄兒的一些不是。我不知道林斤瀾的意思,從來不提。1991年林斤瀾和谷葉來溫,一個晚宴過后,大概九點來鐘,我們?nèi)缩獾嚼衔葜秲杭摇V秲簝煽诤軣崆?,燒了菜,暖了酒。吃著時,林斤瀾說:“什么侄兒兒子,還不是一樣!”谷葉也是笑笑笑笑的。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輪到一件需要表態(tài)的事,谷葉認(rèn)為上面做得對。我問為什么,她說中央電視臺都放了嘛。馬中行相反,為了避免作為作協(xié)黨組書記的唐達成在會上表態(tài),聯(lián)系了醫(yī)院,叫唐達成住進去,住進去并且藏了唐達成的褲子。褲子沒了,唐達成就不能到會了!她是這個意思。

        1999年10月,唐達成去世,林斤瀾作紀(jì)念文章:

        十月電話

        鳳君和唐達成同住一個樓。達成住醫(yī)院了,回家了,又住醫(yī)院了,看西醫(yī)了,看中醫(yī)了,又看西醫(yī)了……我都從鳳君的電話中得知。

        今年國慶節(jié)特別,放假七天。節(jié)者多有戒嚴(yán),節(jié)后堵車。節(jié)假最后一天夜間,鳳君來電話說:昨天晚上七點……

        我說不要說了,他走了。

        鳳君又說家屬意見,不搞遺體告別,只開一個書畫展覽會。接著是我說起來,說個不休、不停、不斷句。說了許多無關(guān)緊要,不但不緊要,還和達成無關(guān)的話。

        說起有個人有過幾句奇特的話,在“文革”中若是趕巧了,會送掉人性命的。別人沒有送掉,那是命大。

        說著說著想起鳳君知道這件事,對這個人比我熟悉,可我還是說下去。

        我有句話鳳君干笑了兩聲,我想起這句話跟鳳君說過,不光這一句,整個兒都說過,作興還不只說過一遍??晌疫€是說下去。

        鳳君插進來說,這個人倒不招恨,誰也拿她沒招治,誰也恨不起來。好像命里該的。

        這恨不恨跟達成不相干。

        由這里又說另一個人也有幾句奇特的話,性質(zhì)也差不多,可真招恨,招來不能容忍的埋怨。可又都忍了。這也是命嗎!

        這些人達成都認(rèn)識,可這些事又都和達成沒有關(guān)系??捎侄荚谏磉?,在你、在我、也在達成身邊。

        鳳君又插了句:他不招不惹的。

        我說達成一生和一件事有了關(guān)系,他也沒招沒惹,可是大半輩子倒霉進去了。

        鳳君輕輕的聲音:一輩子沒幾天舒心日子。

        我說人都說他總算熬出了頭,出人頭地,出大風(fēng)頭……

        鳳君嘆息:“覺新?!?/p>

        是的是的,前不久一個小會上,還拿覺新比的他。

        當(dāng)然,他的口碑不少:“謙謙君子”、“四大美男”、“標(biāo)準(zhǔn)團長”、“能書會畫”、“能文能官”……不少的口碑還都不錯,袞袞諸公里頭,堪稱鳳毛麟角。不過他在最風(fēng)光的日子,若找一個切當(dāng)?shù)谋确?,還是“覺新”。

        鳳君說,我現(xiàn)在相信命了。

        我說我相信命就是不公平。

        七月里高曉聲走的前半個月,切開氣管,他給朋友寫了一個字:苦。十月里達成渾身痛得受不了,家屬都要求醫(yī)院拔掉所有的管子……

        不公平。受了幾十年難以容忍的苦,還要受一次苦直到不能容忍。這說得清嗎,這說得完嗎,這說……

        鳳君的聲音輕微,她累了,該掛電話了。

        掛了電話,我還在說。我的老伴去年中風(fēng)腦子不靈了,我只自說自話,我說達成沒有走遠,會聽得見。又說不對,達成去的地方?jīng)]遠沒近,沒有昨天也沒有今天,沒有追求因之沒有幻滅,沒有尋也用不著圓也就是夢也沒有。更沒有什么公平不公平……

        反反復(fù)復(fù),越和達成無關(guān),更不緊要??删褪钦f個不休,不停,半夜了,過半夜了,還是不斷句。

        這篇文章也是林氏風(fēng)格:有話則短,無話則長。面上是感嘆,是唏噓。感嘆唏噓的背后,是唐達成一言難盡的苦和悲,以及林斤瀾對中國世道的困惑。是林斤瀾對忘友的一篇沉痛的悼文。

        1996年,我對林斤瀾說,唐達成的文章溫吞吞的。林斤瀾眼睛睜得圓圓的,說,“他青年時,是很沖的,和周揚對著干吶!周揚是什么人?他就是文藝界的毛澤東,是文藝界的沙皇!”我表現(xiàn)出萬分的驚奇,并立時對唐達成肅然起敬起來。一人一生有一二亮點,就算不錯了。

        林斤瀾說,“唐達成打成右派,原因就在這里。”

        2005年,《書屋》第5期,第一次見祝大同寫到這件事:

        一九五七年,達成老師二十九歲,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文藝報》做總編室副主任?!且荒辏_成老師在《文藝報》上用筆名唐摯發(fā)表了《煩瑣公式可以指導(dǎo)創(chuàng)作嗎——與周揚同志商榷幾個關(guān)于創(chuàng)造英雄人物的論點》。同年九月十六日,周揚在中共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擴大會上做了一個講話,后來經(jīng)過整理、補充以《文藝戰(zhàn)線的一場大辯論》為題發(fā)表出來,里面提到了這個想與他商榷的年輕人,話是這樣說的:“大鳴大放期間,《文藝報》編輯部的唐因、唐摯等右派分子一方面陰謀篡改《文藝報》的方向,另一方面,密謀由馮雪峰掛帥創(chuàng)辦所謂同人刊物,他們聲言‘要在文學(xué)上打天下’,要通過刊物打開‘一個新局面’。”……一九五八年,達成老師被劃定為資產(chǎn)階級右派分子,去了河北唐山柏各莊農(nóng)場。

        后來,我拜讀“商榷”全文,唐因、唐摯說的完全是對的。而且,他們已經(jīng)很保留了。什么是英雄人物?許多“英雄人物”都是假的,都是“需要”而虛構(gòu)的!即使英雄人物,就沒有肚臍眼嗎?拉的屁同樣是臭的!但,在中國,指鹿為馬,把黑說成白的,你雖然心知肚明,但你要笑著(這笑不是譏笑、冷笑、哈哈大笑,要恭順地笑、虔誠地笑),說的確是馬,的確是白,說新衣好看?;丶乙粋€人的時候,可以瞪眼,捶拳。注意,必須是一個人,有時老婆,甚至是自己的親生骨肉都要出賣你!因為他們必須出賣你!

        在《十月電話》里,鳳君是指張鳳珠,丁玲從前的秘書。她對丁玲最了解了,她對林斤瀾說過,丁玲復(fù)出后還要她當(dāng)秘書,她拒絕了。張鳳珠所謂“這個人倒不招恨,誰也拿她沒招治,誰也恨不起來”中的“這個人”,即丁玲。林斤瀾所謂“這恨不恨跟達成不相干”,是指唐達成被打成右派,歸入“丁、陳反黨集團”,這,其實與丁玲沒關(guān)系,那是周揚的喜好。

        “他總算熬出了頭,出人頭地,出大風(fēng)頭……”林斤瀾是指唐達成當(dāng)了中國作協(xié)的黨組書記。

        注意,林斤瀾用來“出人頭地,出大風(fēng)頭”的詞,意味深長。林斤瀾的觀點,認(rèn)為做官不一定是好事。連汪曾祺去世前一年入黨,前幾年女兒林布谷入黨,他都一頭霧水,倒問我是怎么回事。他幾次對我說,“你就是創(chuàng)作;你什么都不要當(dāng),你不要當(dāng)任何人的親信?!鼻耙粚臃愿牢覜]有做到,太難做了;后一層我做到了,因為很好做。

        探望唐達成的那天晚上,林斤瀾對我說:“唐達成慢慢接近文壇權(quán)力的頂峰,一半靠他的人緣。他沒有野心,與人為善,各個方面都能接受。各個方面都能接受,這是權(quán)力平衡,在中國社會,權(quán)力平衡非常重要。另一半是他被人當(dāng)了槍使,受到賞賜。”

        我問其故。林斤瀾說是唐達成受命批白樺的《苦戀》,和批周揚的“異化”?!犊鄳佟肺疫€在讀大專,批“異化”我還在鄉(xiāng)下教書。但是,對這兩件事還有較深印象。我知道《苦戀》的主題是“我愛祖國,祖國愛我嗎?”我當(dāng)時文學(xué)不懂,政治懵懂,但對“我愛祖國,祖國愛我嗎?”的命題,覺得好玩。首先人家是愛祖國的!批批批,不知批得對還是錯,我知道中國就是“批”,本能地覺得白樺不錯。而且據(jù)說白樺不認(rèn)錯,了不起!批“異化”那陣子,林斤瀾到過我的村莊雙溪,我問他“異化”是什么意思,他說具體也不清楚,大概是“作繭自縛,自己走到自己宗旨的反面”。他還說,周揚是要求反省,并沒有錯。他還說周揚這人,原來很左,煸人厲害,“文革”時期,跟不上了,被狠狠打了一巴掌。有些清醒,向人道歉,現(xiàn)在進行反思,又被人打了一巴掌!

        現(xiàn)在想來,中國的“批”,一搞就大,把全社會綁上,太可怕了。泱泱大國,不同意見,當(dāng)可容忍。三百年前,伏爾泰就說:“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保護你說話的權(quán)利?!?/p>

        林斤瀾說,白樺的《苦戀》,改編成《太陽與人》的電影,電影導(dǎo)演是烈士子弟,不批了?!犊鄳佟匪囆g(shù)上不怎么樣,觀點沒錯,——當(dāng)然他們認(rèn)為觀點有錯。對于文學(xué)作品,正常是文學(xué)批評,怎么動不動用政治批判呢!“異化”,是思想問題,怎么動用運動模式呢?后來一次談?wù)撨@些事時,我對林斤瀾說:“大概是心虛。”林斤瀾說:“是是是,是心虛,是心虛?!?/p>

        “文壇風(fēng)雨”里,唐達成自己有話,說明自己是被動的:

        ……當(dāng)時黨的總書記是耀邦同志,他很注意文藝界的事,要看片子。鄧小平同志也要看,看了之后很不滿意,說了很尖銳的話。這話已經(jīng)收在《鄧小平文選》第二卷《關(guān)于思想戰(zhàn)線上的問題的談話》里。

        當(dāng)時耀邦說,文藝界對《解放軍報》的批評有意見。鄧小平說,那就讓《文藝報》再來寫一篇。小平同志說了話,《文藝報》不能不寫。當(dāng)時主編是馮牧,他不愿意寫,白樺在云南時是他的部下,他說我寫不合適。我和唐因是副主編,我們就推不掉了。張光年當(dāng)時是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他決定讓我和唐因?qū)憽?/p>

        作為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的張光年,1981年7月18日日記,印證了唐達成的確是被動的:“……下午3點半,兩唐應(yīng)邀來。他倆上午參加了文藝局召集的會,聽了賀敬之同志的傳達和布置,但對承擔(dān)寫作任務(wù)有顧慮,總想推給別人。我?guī)椭獬祟檻],提出幾點意見?!庇谑牵瑑商茖懗隽恕杜纯鄳佟档腻e誤傾向》。

        批“異化”,是賀敬之親自找的唐達成,認(rèn)為唐達成很有寫作能力。唐達成樂此不疲,在黨校作了發(fā)言,又把發(fā)言整理成文:《文學(xué)中的人性和人道主義——讀胡喬木同志的關(guān)于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筆記》。

        對于這兩件事,林斤瀾對我說,唐達成“霉癍”(溫州話,大意糟糕),事出糊涂,責(zé)任是逃不脫的。

        林斤瀾笑笑說,“唐達成是想做官的,向上走。我曾經(jīng)當(dāng)面向他指出這事,他也笑笑點頭?!薄七_成妻子也說:“唐達成對政治興趣大著呢。你看他同人聊起政治話題,眉飛色舞,滔滔不絕。他說過一句話,‘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保ā短七_成文壇風(fēng)雨五十年》P135) “然而,”林斤瀾說,從1985年1月到八十年代末,“是建國后文學(xué)收成最好的幾個年份?!蹦翘焱砩希疑钜詾槿?,問為什么會有好的收成,林斤瀾說:“就是不管。不管就是尊重作家,不管就是無為而治。中國總是管,管管管,把什么都管死。社會經(jīng)濟也一樣,抓革命,促生產(chǎn),生產(chǎn)就死了。當(dāng)然,不管也需要能力,不管也需要智慧,不管也需要付出?!?/p>

        然而,我讀了“文壇風(fēng)雨”,覺得唐達成并沒體現(xiàn)出多少能力和智慧。而且,他也“管”了。他在任上有兩個敗筆,其一是整頓《中國》。整頓《中國》,是作家出版社要把《中國》刊號挪到自己名下,專發(fā)長篇。主要的,丁玲已死,分管作協(xié)的賀敬之已經(jīng)不能再容忍新銳的《中國》了。他認(rèn)為“有的刊物走偏了方向,引起中央關(guān)注,廣大群眾不滿”,發(fā)話“刊物整頓不要有幻想”,他手下的一個人,說得更為明確:“《中國》不準(zhǔn)備再發(fā)登記證?!迸R獨⒌沽耍骷页霭嫔缫米吲Fざ?。而執(zhí)行副主編牛漢是不知道的,找了王蒙幫忙。王蒙是作協(xié)黨組副書記,又是作協(xié)副主席,他兩次與會“整頓”《中國》,他對牛漢說了兩句話:“照這樣子是有它存在下去的理由的?!薄啊吨袊返耐?赡軙硪恍┮庀氩坏降膯栴}?!?/p>

        陳為人說:“王蒙長袖善舞,可以騰挪躲閃,而唐達成作為新上任的黨組書記,卻是沒遮沒攔,首當(dāng)其沖?!?/p>

        其二,1988年,《中國作家》編輯蕭立軍,寫了一部小說,發(fā)表在上海的《萌芽》。小說的好多主人公,是可以對號入座的。涉及到梁曉聲,也涉及到王蒙身邊一些高層作家。一般說來,這種影射小說,有殺傷力,卻沒有藝術(shù)生命力,不理也罷。寬容也是一種氣度。或者干脆像何立偉,帶人揍了王某某,兩訖了。而梁曉聲說到王蒙那里,唐達成便收到一張“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便箋”:

        達成同志:

        王蒙同志囑將梁曉聲同志材料復(fù)印寄您一份,請查收。

        王蒙同志處 6.27

        唐達成非常尊重王蒙,激憤了很久。

        所以,《十月電話》里,張鳳珠嘆息:“覺新?!边@是指在黨組書記的任上,唐達成邊顧邊盼,左右不是,上下壓擠,逆來順受,活像巴金《家》里的大哥覺新。這是文壇圈里的共識。有道“一仆三主”,張光年、賀敬之都要發(fā)令,王蒙老謀深算,機敏過人。好人唐達成不會玩,想玩也玩不過別人,只能委屈為“仆”。

        林斤瀾認(rèn)為,唐達成最大的人生看點,就是在八十年代末的表現(xiàn)。作為作協(xié)第一把手,唐達成的表現(xiàn)和他的身份不符。

        后來,賀敬之找唐達成談話:“……達成啊,你犯了不少的錯誤,很遺憾,你繼續(xù)當(dāng)一把手無法通過,你當(dāng)副書記,這個也沒關(guān)系,過一點時間再恢復(fù)。這個也有先例……”但,唐達成寫了辭職報告。8月18日遞上,9月7日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作出《關(guān)于唐達成同志辭去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職務(wù)的通知》,表示同意。

        辭職之后,唐達成和林斤瀾來往多了起來。我曾問林斤瀾,唐達成在臺上,對你有否友好表示?林斤瀾說沒有,又連聲說,“也用不著,也用不著。”我說:“你不是出訪非洲了嗎?”林斤瀾說:“那是輪到的,與唐達成無關(guān)。鄧友梅管外事,按理說我可以出訪歐洲或日本,但他沒有給我排好地方,我去的還是非洲?!绷纸餅懭サ氖翘股D醽啞K貒?,曾對我說,他當(dāng)團長,因為是團長,吃飯時總有采訪,他吃不飽,更喝不好,很痛苦。要知道,林斤瀾的胃口是很好的。按他自己的話說,“貪吃貪杯”。

        林斤瀾、汪曾祺,原來還有一個鄧友梅,常常小聚小酌。但鄧友梅注重自保,友好不夠,所以晚年林斤瀾,說鄧“可以同苦,不可同甘”。后來,寫過《煙壺》《那五》的鄧友梅,居然說出甘做某某某的催巴兒。林斤瀾說,鄧友梅還有兩句,更加難聽。我問說了什么,林斤瀾說了,卻特意叫我不要寫出來。他知道,我是要把什么都寫下來的!

        后來林斤瀾汪曾祺小聚小酌,便叫上了唐達成。唐達成有時來,有時沒來。唐達成大概從官場下來,更加看重真正意義上的作家。林斤瀾說,唐達成煙酒都會,但都節(jié)制,和達成一起,氣氛不錯。汪曾祺煙酒不分家,但體質(zhì)不行。林斤瀾會煙,但支氣管一直不好,而酒,喝得就多了。

        1996年,受何鎮(zhèn)邦之邀,唐達成寫了《斤瀾印象雜記》,先在《時代文學(xué)》刊出,收在《名家側(cè)影》一書中。唐達成有“他的為人為文,都為我所欽服”句。1997年春,應(yīng)百花文藝出版社之邀,唐達成選編《林斤瀾散文選集》。他還受林斤瀾邀請,寫下萬把字的序言。序言顯示了唐達成作為評論家的不凡的才能。對于評論家,林斤瀾是一個難啃的山芋,唐達成卻洋洋灑灑,流暢而有獨到的見解。全文神采飛揚,是我見過的唐達成最好的文章。書印出來,已是1999年了。林斤瀾說,一日,張鳳珠打電話給他,說:“今天達成送我一本你的散文集,說,‘我死了也可以了’。”

        探望唐達成之后的那個晚上,我曾經(jīng)同林斤瀾說一個事。當(dāng)時我還沒了解唐達成的一生經(jīng)歷,我對林斤瀾說:“唐達成笑笑笑笑的,心情很好。據(jù)說得癌癥的人,除了基因和食品之外,還有一個主要的原因,就是心情。”林斤瀾說:“我曾形容高曉聲一生是一條苦瓜,老實說,唐達成比高曉聲還苦。高曉聲有阿Q精神,他的苦主要是物質(zhì)上的,而唐達成的苦主要是精神上的。二十幾歲被打成右派以后,就沒有好心情。就是唐達成下臺了,接他作協(xié)黨組書記班的是誰呢?是馬烽,馬烽原來跟他關(guān)系很不錯,可是,交接那陣子,也要難為他,咬他。你說奇怪不奇怪,達成和我說這事的時候,流淚了?!?/p>

        邵燕祥亦云:“達成的字,尤其是楷書,端方,渾厚,豐腴,體現(xiàn)了他方正厚道的氣質(zhì),這樣的人,加上體質(zhì)較好,本來的宿命應(yīng)該有更高的年壽,可是竟過早地去世,只能理解為‘時運不濟’。”

        “我說我相信命就是不公平?!碧七_成的悲劇,可能還不止于“命”的“不公平”。

        再說王蒙。林斤瀾對我說,他已記不起是怎么認(rèn)識王蒙的。接觸多還是1979年王蒙新疆回來以后。都在北京文聯(lián),來往就多了。直到1996年,王蒙當(dāng)了文化部部長以后,彼此就沒有電話了。一些會議上遇見,客客氣氣。他說自己和王蒙應(yīng)當(dāng)屬于互相尊重的關(guān)系,有些情誼,“哥兒們”談不上,特別地說,邵燕祥和王蒙是“哥兒們”。這話大約在2004年說的。

        王蒙的記憶力,可能比林斤瀾好,他回憶道:

        北京市文聯(lián)也召開了座談會談這篇小說。我從而結(jié)識了林斤瀾、鄧友梅、葛翠琳等作家。青年作家都對《組》大唱贊歌,抨擊棍子,情緒激昂,真心支持。而老作家(其中不少是在高校工作的名人)則談笑風(fēng)生,海闊天空,閃轉(zhuǎn)騰挪,行云流水,不濺水滴,不沾泥點,與作品與批判都保持著絕佳的距離。我的印象是有點不知所云,但又都很學(xué)問,很教授,很瀟灑,很老練,很成熟,與毛頭小子們果然不同。林斤瀾著重談小說技巧,不談意識形態(tài)與政治思想(這個選擇他一直延續(xù)至今)。

        《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發(fā)在1956在9月號的《人民文學(xué)》,那么,座談會應(yīng)當(dāng)在這之后,反右之前。

        王蒙新疆回來之后,也有回憶:

        在我出發(fā)赴北戴河之前我給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邵燕祥寫了一信,差不多同時,他從北京給新疆文聯(lián)寫了一信找我,我從北戴河回來后到西便門廣播局宿舍去看望了他。從他那里得知了林斤瀾的地址,就在芳娘家的近處,幸福樓。我很快看到了老林,不久出席了林的請客,不但看到了鄧友梅、叢維熙、劉紹棠、邵燕祥、劉真,還看到了浩然。當(dāng)時廣東的《作品》雜志發(fā)起了對于浩然的批評,人稱《作品》發(fā)射了中程導(dǎo)彈。而在林斤瀾這里,一片團結(jié)起來搞創(chuàng)作的皆大歡喜氣氛。林斤瀾比我大十好幾歲,人稱林大哥,很有團結(jié)四面安定文場的氣概。我們在老林那里聚談甚歡,笑聲不斷,說的都是“文革”中極左分子的笑話,這些笑話與社會上流傳的例如曾任“文革”時期《人民日報》負(fù)責(zé)人的魯瑛的笑話異曲同工,如說魯曾將班達拉耐克夫人稱為班禪夫人,把赤裸裸讀成吃果果。還說到一位曾居高位的坐火箭上來的人,在接待外賓時聽到外國人對于中國古代醫(yī)書作者李時珍的稱道便問“李時珍同志來了沒有”。

        王蒙的夫人崔瑞芳,筆名方蕤,在《我的先生王蒙》一書中寫道:

        他還向我描述了1978年9月24日北京文學(xué)界朋友的一次聚會。參加的有邵燕祥、叢維熙、林斤瀾等等。這些由于政治原因、社會原因而分別了二十多年的摯友,一旦聚首,其動情程度可想而知,連我這身處八千里外的人都受到了感染。

        林斤瀾在家擺了兩次團結(jié)宴。方蕤所指1978年9月24日,不知是哪一次。

        林斤瀾和我談王蒙,多在不經(jīng)意時候。最早的一次是1979年秋,在我的家鄉(xiāng)雙溪,因為他的妹夫,也就是我的老師潘大平是右派,大約他感受到新疆回來的王蒙的風(fēng)光,他談起了王蒙。我那時對王蒙渾然不知。是個段子,是講“陽謀”的荒唐奇突的,我就記住了。他說在王府井,王蒙碰到鄧友梅,告誡道:鄧友梅,你喜歡說話,現(xiàn)在反右了,你得留神。鄧友梅不僅留神,還揭發(fā)劉紹棠以自保。鄧友梅在揭發(fā)劉紹棠的會議上被宣布為右派。不出半個月,王蒙也被打為右派(這事鄧有回憶,完全吻合)。當(dāng)時我不知道劉紹棠和鄧友梅是誰,后來才明確起來。

        王蒙已經(jīng)入主《人民文學(xué)》幾年了,在溫州,一天,林斤瀾對我說,《人民文學(xué)》已經(jīng)編好汪曾祺的《故里三陳》,王蒙忽想突出地單發(fā)其中一陳,《陳小手》。問汪同不同意,出人意料,汪說完全同意??墒?,稿子已進江蘇的一個印刷廠了。林斤瀾盛贊王蒙的眼力。林斤瀾還說,王蒙曾經(jīng)給他打電話,說剛發(fā)出的《朝天椒》有點辣。林斤瀾的《朝天椒》寫一個孤身知識分子生了肝癌,于是,有了一番出格的演講?!冻旖贰肥菃栴}小說,我不認(rèn)為是林斤瀾小說中的精品。

        林斤瀾認(rèn)為王蒙主編《人民文學(xué)》,是王蒙的突出成就。王蒙是一個有戰(zhàn)略的編輯家。林斤瀾認(rèn)為自己后來主編《北京文學(xué)》,影響不及《人民文學(xué)》。他認(rèn)為中國從1949年后,文壇基本上就沒有好作品。那么多的長篇小說都不行,都不能成為藝術(shù)經(jīng)典,什么《紅巖》《紅日》《紅旗譜》《三家巷》《保衛(wèi)延安》《林海雪原》《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三里灣》《艷陽天》,可能只有孫犁的幾篇短文能流傳下來,比如《山地回憶》。自從王蒙主編《人民文學(xué)》,文學(xué)才被喚醒,有了自由人格。在保守力量仍然強大的時候,王蒙智慧地踹開了真正接近百花齊放的文學(xué)大門。林斤瀾認(rèn)為王蒙功不可沒,可敬可佩。

        林斤瀾說,王蒙手下有個叫朱偉的編輯“干將”,了不得,和李陀一樣,目光如鷹。與自己也有聯(lián)系。朱偉有回憶,說1983年,王蒙擔(dān)任《人民文學(xué)》主編,就任前希望朱偉能跟他到《人民文學(xué)》。初到《人民文學(xué)》的時候,朱偉想立刻改變這本刊物的現(xiàn)狀,發(fā)表一些新銳的小說。但王蒙叫他不要操之過急,從1983年到1984年,整整一年多的時間,王蒙一直顯得十分謹(jǐn)慎,他是在為1985年的總爆發(fā)做充分的準(zhǔn)備。

        發(fā)表劉索拉的小說《你別無選擇》是一個信號。朱偉記得,他看后從直覺上就覺得這是一篇好稿子,但又擔(dān)心被斃掉,于是寫了一個很長的稿簽。沒想到,王蒙對這篇小說給予很高評價,他批示說,這是一篇橫空出世的小說,它的發(fā)表將徹底改變《人民文學(xué)》的形象。1985年,《人民文學(xué)》的歷史上無疑是個異端。一改昔日正統(tǒng)穩(wěn)健的姿態(tài),一改沿襲了幾十年的現(xiàn)實主義文藝方向,陸續(xù)發(fā)表了多篇先鋒色彩強烈的文學(xué)作品,一下子沖到了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思潮的最前沿。

        朱偉又說,王蒙在《人民文學(xué)》上任時的宣言就是“不僅僅為了文學(xué)”,他始終認(rèn)為小說應(yīng)該是反映社會的一面鏡子。而朱偉始終認(rèn)為有一種“純文學(xué)”,認(rèn)為應(yīng)該越純越好。追求文學(xué)的社會功能可能構(gòu)成了當(dāng)時《人民文學(xué)》與《收獲》最主要的差異。馬原曾為朱偉專門創(chuàng)作了《虛構(gòu)》,但最終卻沒能通過發(fā)表,后來在《收獲》上發(fā)了。

        林斤瀾主編《北京文學(xué)》,實際上1985年底已經(jīng)進行。1986年王蒙當(dāng)文化部部長去了。往后至1989年,林斤瀾和李陀的《北京文學(xué)》是光彩奪目的。林斤瀾和李陀配合默契,而在辦刊中也有分歧,李陀像朱偉,主張文學(xué)純而又純,林斤瀾主張重文學(xué)性,重兼容性,百花齊放。他曾同我說過,卡夫卡和托爾斯泰刀刻世界,關(guān)懷人類,思想性是強大的。主張文學(xué)純而又純,容易把思想性忽略了。李陀槍斃阿成的《年關(guān)六賦》,林斤瀾救活它,說:“這是當(dāng)代筆記體小說,寫得好。”《年關(guān)六賦》使阿成成名。林斤瀾和王蒙有不同之處,前者重藝術(shù)性,也重思想性。像《虛構(gòu)》這樣的純文學(xué),林斤瀾肯定是發(fā)的?!侗本┪膶W(xué)》就發(fā)了馬原好幾篇小說。林斤瀾不會簡單地“始終認(rèn)為小說應(yīng)該是反映社會的一面鏡子”。

        林斤瀾說,王蒙本人的小說,實驗著不少藝術(shù)的可能性,應(yīng)和著《人民文學(xué)》的辦刊方針,同樣可敬可佩。王蒙的小說,或落英繽紛,或一地雞毛,每每花樣百出,橫沖直撞,贏得文壇喝彩。這喝彩,意義不僅僅在文學(xué)本身,對強大的文學(xué)界內(nèi)和文學(xué)界外的保守勢力,也是推搡,也是震懾。林斤瀾認(rèn)為,這事非常重要。

        對于王蒙的小說藝術(shù),我曾經(jīng)幾次問過林斤瀾,到底怎么樣。林斤瀾只說“當(dāng)然不錯,當(dāng)然不錯”。言下之意,好像藝術(shù)上也不是特別高卓。一次我問,“王蒙的代表作是什么?”他想了想,居然笑答曰:“都是代表作,都是代表作?!弊钅┮淮位剜l(xiāng),2004年3月,林斤瀾在甌江邊上喝酒,談起王蒙后階段稱病辭職的事,還談起王蒙在《收獲》上發(fā)表“友人書信”,曝光自己做文化部部長兼任作協(xié)領(lǐng)導(dǎo)時,瑪拉沁夫?qū)懶拧耙ぷ鳌薄,斃叻蛟诋?dāng)時是文壇風(fēng)光人物。林斤瀾說,王蒙的靈變,可能給了汪曾祺不大好的印象。林斤瀾又說,對于王蒙的文章,批評界也有臧否,孫郁就說:王蒙有閃光的片段,卻沒有他認(rèn)為好的;汪曾祺有次的東西,但每一篇都是完整的。

        林斤瀾引用孫郁的話,是認(rèn)認(rèn)真真一句一句說的。他還說,孫郁怕大家訛傳,把自己的意見寫下來。我想,林斤瀾是完全同意孫郁的說法的。孫郁后來,寫了《王蒙:從純粹到雜色》。中間有兩段,是這樣的:

        王蒙引起世人的關(guān)注,其實并不僅僅是他的小說,坦率說,他的小說缺少汪曾祺那樣的經(jīng)典性,和純粹性,他的誘人的地方,是其生命形態(tài)里系著中國政治風(fēng)云與文化動態(tài),他的言行折射著這個時代的矛盾,困苦,乃至蓬勃的生命力。

        我從未將其作品看成純粹的藝術(shù)來讀(如對待沈從文、汪曾祺那樣)。王蒙從不會給你閑適中回味,咀嚼,不會像清風(fēng)一樣把你吹到過去,吹到田園之中。他那兒總疏散著對現(xiàn)實、對人生的理性精神,疏散著鯤鵬展翅扶搖直上的人間情懷。讀王蒙,我其實更感興趣的是他的心理狀態(tài)和審美狀態(tài),那種紛至沓來的意象,酣暢淋漓的抒懷,與陰郁、單一、萎縮的國民性格,形成了何等鮮明的對照!王蒙的世界比鄉(xiāng)土藝術(shù)多了開闊,比市井文學(xué)多了野性,比感傷的詩作多了熱情,比凄怨的夜曲多了向往。王蒙是粗糙的、感覺的,無雕蟲小技而多逍遙之詠,雖傷痕累累,捉襟見肘,但他的吞云吐月、縱橫捭闔的氣魄,是五四新文學(xué)以來少有的景觀。

        王蒙寫了不少作家的文章,但沒有一篇寫林斤瀾的。王蒙有一本《不成樣子的懷念》,寫了三十三人,今天離林斤瀾去世幾年了,不見王蒙有文章。原因當(dāng)然不必問。我很想知道他對林斤瀾小說的評價如何。找到了,很少,只言片語。記得一句是:有人說他獨具一格,也有人說他失之雕琢??煽嫉摹锻趺?、王干對話錄》,說林斤瀾“優(yōu)點恰恰是對技巧的講究。特別是對語言、語態(tài)和敘述過程前前后后繞過來繞過去的講究”,“但有時這些技巧變成障眼法……不重視技巧與過分重視技巧,完全沒有思想和十分明確的思想都會成為文學(xué)上的障礙”。

        我覺得王蒙還沒有細讀林斤瀾的小說。說林斤瀾對技巧的講究,對語言的講究,是對的。說林斤瀾“特別是對語言、語態(tài)和敘述過程前前后后繞過來繞過去的講究”,我認(rèn)為是錯的。林氏小說不存在“前前后后繞過來繞過去”的問題。林氏惜墨如金,操字如刀,干凈而傳神,背后有月華,有光瑩。有時太簡約了,跳躍過快,讓人費解。這是林氏語言風(fēng)格之一,但絕不“繞”。依我看,“不重視技巧”是不會“成為文學(xué)上的障礙”的,“過分重視技巧”可能會“成為文學(xué)上的障礙”,但這不是作者的錯。林氏也沒有“過分”的問題。李慶西和謝冕都說,林斤瀾的小說沒有看不懂的問題。說林斤瀾的小說是“完全沒有思想”呢,或是“十分明確的思想”呢,我覺得都不是。發(fā)表在王蒙主編的《人民文學(xué)》上的《溪鰻》和《李地》,后者寫“生命的韌性”,前者汪曾祺認(rèn)為主題有兩個:道德、性(《林斤瀾的“矮凳橋”》)。林斤瀾小說留白大,像京戲中見鞭不見馬,猶如國畫寫意,畫蝌蚪不畫山泉,畫峰不畫云。

        九十年代后,世事大變。表象是說,王蒙“辭職”文化部,林斤瀾“換屆”《北京文學(xué)》。林斤瀾說:“王蒙也不是辭職,我也不是換屆。要王蒙表態(tài),要王蒙出鏡,王蒙裝病,說頭痛,躲進友誼醫(yī)院。要他寫辭職,還算便宜?!边@是林斤瀾說的,王蒙真的頭痛,還是假的頭痛,只有王蒙知道。

        “酒仙”林斤瀾在王蒙從文化部部長位置上下來以后,見王蒙寫了一篇閑適文章《我的喝酒》,高起興來,寫了《酒的旁證》。行文調(diào)侃,像是朋友的調(diào)侃。不妨看看:

        王蒙洋洋灑灑寫下《我的喝酒》,夾敘夾議,懷人懷己,晚報分三晚登完,不過竊以為還有遺珠可拾。

        其中記他自己最后情景多有可愛,請看:“還有一次小醉之后我騎著單車見到一棵大樹,便棄車扶樹而俯身笑個不住。這個醉態(tài)應(yīng)該是美的吧?”

        很美很美,最美是“小醉”兩字。竟不知“何許人也”。

        八十年代中期,我和幾位文友走訪新疆,到了伊犁,遇見一位進駐邊地幾十年的老軍人,我們戲稱伊犁將軍。他回想王蒙當(dāng)年在這里深入生活——不稱流放 ,至多是下放,有回春節(jié)假日,在將軍府里開懷對飲,一人一瓶白干包干。這種包干的方法,省卻許多勸酒讓酒的口舌,賭酒和堵酒的心機,是真正酒人的經(jīng)紀(jì),是由酒人到酒神的仕途。

        且說當(dāng)?shù)乜拷鞑麃?,白酒亦有伏特加的影響。度?shù)不下四十。勿以為西北邊地的米酒,亦不是杜甫詩中的“濁酒”也。

        酒人飲罷,扣瓶自豪。是否尚有自嚎和對嚎聲響,不詳。王蒙告辭回家,出房門,下臺階,過院子,走的都是之字路線。其步法若在南方,有個專用名詞曰:“交趾行”。從理論上說,近似模特兒的“一字步”。實際上略輸組織,稍遜紀(jì)律。正當(dāng)此時無可奈何之日也,忽聞墻外崔夫人呼喚:王蒙——王——蒙——

        王者蒙也——矇,腳下立刻走了直線,徑直走到門口。

        座中無不莞爾,伊犁將軍徐徐抖出包袱:

        “不過腿也是直的。”

        此珠,不是遺珠的唯一,更不是唯美。可惜目前“對號入座”的舊瓶,裝了新酒“對簿公堂”,上市暢銷。筆桿子不論原告被告,每每是輸家,好像還是輿論一律的可以持之以恒。

        王蒙的酒史,或可佐證也說不定。起于“文化大革命”的“窮極無聊”。但“文化大革命的日子畢竟是一去不復(fù)返了,”現(xiàn)在“這又是一種什么境界呢?飲亦可,不沾唇亦可。飲亦一醉,不飲亦一醉。醉亦醒,不醉亦醒。醒亦可猴、可雀、可虎、可豬、可石頭。醉亦可??娠嫸皇?。可嗜而不飲……” 嗜而不飲,這叫什么話說!至此齒頰喉舌已“孰不可忍”,手指頭作握杯狀,罷抄。然亦夠了,足見酒味何去,酒意何從!

        須知“文化大革命”原初的設(shè)計是“七八年一次”,果能實現(xiàn),王蒙何至墮落如此。

        王蒙一下臺,《堅硬的稀粥》便受到圍攻。林斤瀾厭惡這種圍攻。在我看來,林斤瀾的《酒的旁證》,有撫慰王蒙的用意,他覺得和王蒙的心更接近了。他倆都是歷經(jīng)滄桑的人。這會兒好像說,兄弟,我們先喝杯酒吧。王蒙沒有反應(yīng),沒有任何反應(yīng)?!趺墒鞘裁慈耍逕挼靡讶缥蚩绽蠈O。他對政面上的事不發(fā)一言。認(rèn)真研究李商隱,后又鉆入“紅樓”,連篇累牘發(fā)文章。憑他名氣之大,長篇短篇、散文隨筆、研究文章,誰個刊物不要?王蒙的身價仍然是文壇老大。不久,1994年,南京的年輕批評家王彬彬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題為《過于聰明的中國作家》。認(rèn)為很多中國作家擁有嫻熟的生存技巧,他們?nèi)狈φf真話的勇氣。他舉的一個例子便是王蒙。后來,王蒙用兩篇文章回應(yīng),堅持說年輕的批評家是在追求名人效應(yīng),是紅衛(wèi)兵風(fēng)格,主要目的是為自己贏得聲名。題為《黑馬與黑駒》的文章中,王蒙嘲笑王彬彬(即標(biāo)題中的“黑駒”)是“黑馬”的廉價翻版。王蒙無情地嘲笑道:“大約十年前,文壇出現(xiàn)了一匹黑馬;他擺出了一副莊嚴(yán)的姿態(tài),仿佛叱咤風(fēng)云,可輕易擊退千軍萬馬。”“他曾是一時之雄,但現(xiàn)在又在何方?”

        這幾年,林斤瀾唐吉訶德起來,寫了隨筆《忍字高》,寫了小說《續(xù)〈十癔〉》。

        1991年,阿成尋找林斤瀾,因為林斤瀾在溫州,阿成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留給林布谷,盼林斤瀾務(wù)必回復(fù)。茲事體大。林斤瀾心中有數(shù),在甌海文化館給阿成打了電話。我在邊上,只聽林斤瀾說:“對啊,是寫文革的,是寫文革的?!狈畔码娫?,林斤瀾說:“阿成主編的《北方文學(xué)》,刊出我的小說《槍聲》,有關(guān)部門要整阿成,我說是寫文革的。他有個交代?!睅啄暌院?,阿成到溫州,說起這個事,說:“林老在北方名氣大,要不然,解釋不是寫‘風(fēng)波’的,是寫文革,也沒用?!?/p>

        林斤瀾寫《槍聲》,是節(jié)操。然而,林斤瀾的名氣是不能同王蒙相比的,一直不能。王蒙自傳,寫新疆回來,就“每天都有新的進展。每天都有新的陽光。每天都想再寫一篇兩篇三篇五篇新作,每天都得到邀請,拜訪,采訪,電話,約稿,國內(nèi)以及國外。澳大利亞的與日本的友人。你笑著,你期待著更大的歡笑?!?/p>

        比如評獎。開頭好幾年,王蒙年年有份,中篇得,短篇也得。林斤瀾說,王蒙曾為他抱不平,說1979年的《竹》應(yīng)當(dāng)?shù)锚劇?984年,他發(fā)表在《人民文學(xué)》上的《溪鰻》多數(shù)評委看不懂,王蒙也為林斤瀾說話:“這是幫助殘疾人!”但,票數(shù)不夠。附帶說,林斤瀾對評獎是看重的,他對我說過“雁過留聲”的話,重視身后的聲名,這跟他一直生活在政治的懷疑中有關(guān),更跟他父親的功名濟世觀有關(guān)。只是終年時候,有些心灰意冷,我和他說起有個叫董國和的有心人,在編你的作品年譜。林斤瀾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興趣了。

        王蒙還寫道:“《當(dāng)代》時任主編的是秦兆陽老師,他盛贊此篇(指《布禮》——引者)。后來在評獎中篇小說時,因為每個作者只能得獎一篇,對于獎《布禮》還是獎《蝴蝶》爭執(zhí)不下。有人問起我個人的意見,我說就獎‘蝴’吧,此事使秦兆陽老師甚為惱火。因為獎了‘蝴’等于挖了《當(dāng)代》而為《十月》添彩。后來《當(dāng)代》自己獎作品時也說到,既然王某自己不抬舉《布禮》,我們何必追著求著去獎它呢?”

        王蒙獲獎無數(shù)。林斤瀾沒有這樣的福分。2004年,北京市作協(xié),王蒙憑“永無休止的探索欲求和永不衰竭的創(chuàng)造力,以及永不疲倦的理想主義激情”,獲得“終身成就獎”。第一屆能給王蒙頒獎,也是獎項的光榮。

        2007年,林斤瀾榮獲了第三屆北京文學(xué)節(jié)終身成就獎。頒獎詞是這樣的:“林斤瀾一生致力于小說藝術(shù)的探索,在小說語言方面、小說藝術(shù)及理論方面都有獨到的發(fā)現(xiàn)和見解,對中國當(dāng)代白話文寫作極具啟發(fā)意義?!绷纸餅懯攀篮?,2009年4月16日,也就是遺體告別的前晚,我和北京幾位作家吃飯,有人說,林斤瀾得此獎,得來艱難。陳祖芬、畢淑敏、曹文軒主張給浩然,據(jù)說臺面上的一個原因是,“浩然快要不行了”。同時獲得另一獎項“杰出貢獻獎”的史鐵生說,倘若終身成就獎不授林斤瀾而給浩然,那么設(shè)立杰出貢獻獎也沒有意義了。劉恒、鄒靜之支持林斤瀾。后來投票,林斤瀾險勝。北京回來幾月后,在伊妹兒里,我拿這事問了北京作協(xié)的知情人徐坤,這位文壇當(dāng)紅女作家狡黠答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既然你已知道,就不必我回答了。呵呵。”

        林斤瀾的作品,從來沒有再版?!读纸餅懳募?,印數(shù)3000,《林斤瀾小說經(jīng)典》,只有13000。我手頭一本《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學(xué)》,首印就是100000冊,即使王蒙夫人方蕤的《我的先生王蒙》,首印也是100000冊。沒法相比。2009年,溫州某區(qū)派人找我,愿意出15萬元請王蒙講一次課,叫我聯(lián)絡(luò),我說我不熟悉。2009年10月1日前,我吃驚地看到新浪網(wǎng)首頁《國慶特別報道》中,有“影響中國的文字:《青春之歌》”。打開來,紅紅一版,熱熱鬧鬧,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陳曉明有解讀。

        我個人覺得王蒙“熱”?!盁帷庇袝r是合理的,這是社會需要,不一定完全是文學(xué)的。林斤瀾太冷。“冷”是林斤瀾自找的,風(fēng)格使然,他決意要走的就是一條清冷的路,和大眾陌生的路。

        我見王蒙凡三次。第一次是1994年在溫州師范學(xué)院育英大禮堂。王蒙講李商隱,精神飽滿。第二次就是2006年11月24日,溫州“朱自清舊居”開館,王蒙和朱自清次子朱閏生(長子“解放后”被鎮(zhèn)壓)迢迢過來參加儀式。朱閏生就是《荷塘月色》“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中的那個“閏兒”。朱自清在溫州,只有一年,其實,朱自清舊居并不在此,而在遙遠的四營堂巷。只是這一處居“舊”,模樣周正,便打扮一下掛個牌?!爸熳郧迮f居”五個字,出自王蒙的手筆!王蒙的字不大好,而這五個字倒差強人意。朱自清離溫那一年,1923年,恰巧林斤瀾出生,出生在這個所謂“朱自清舊居”的斜對面,八仙樓口。林斤瀾是溫州中學(xué)出去的。算起來,朱自清和林斤瀾還是校友呢。當(dāng)然,題字什么的是輪不到林斤瀾的。家鄉(xiāng)官層,幾人知道林斤瀾?溫州作家鐘求是在一次文化建設(shè)座談會上說,我們應(yīng)當(dāng)珍惜健在的溫籍的兩個文化大家,南懷瑾和林斤瀾。對于林斤瀾,書記就向宣傳部長咬耳朵了,之后當(dāng)眾問道這人是誰。

        朱自清次子說了話,王蒙對著電視臺的話筒說了簡單的幾句話,大意是“朱自清的文品好,人品也好;開館是很有意義的”。接著就到江心嶼去了。那個上午,我老實在他的屁股后面跟著,因為曾同林斤瀾說過,要寫一寫“林斤瀾與王蒙”的。而那時,我又是《溫州晚報》的記者。但跟他的人太多,我同他說了一些半生半熟的話,但我?guī)讉€棘手的問題始終拿不出來問他。沒有機會。時間和氣氛都不適宜問他。他要應(yīng)付很多人,而他也老老實實跟著導(dǎo)游。跟著導(dǎo)游的用意很明確,那就是擺脫別人的攀擾。江心嶼有“樟抱榕”, 導(dǎo)游說“也叫愛情樹”,還有傳說。王蒙聽話的樣子,微微點頭。其實全國這樣的樹不少,王蒙不會不知道。

        我對王蒙說:“我是在《當(dāng)代》上,《往事》專欄里寫林斤瀾的程紹國?!蓖趺擅黠@笑起來,看了我一眼半,但不說一句話。我要求和他照相,他微笑挪身答應(yīng)。我說:“今晚給我半個小時,我想問你幾個問題。”他的夫人趕忙說:“晚上他休息?!蔽铱纯赐趺?,王蒙只是微笑,王蒙始終沒有說話,我便不再多說,本來中午被安排在島上和他一起吃飯的,我回了家。

        下午,王蒙便在溫州大學(xué)作報告,《紅樓夢與中華文化》。我也去了。這一回聽起來寡淡之極。一是題目太大,一個多小時怎么說得了;二是他在鳳凰臺講過,我收看過這個節(jié)目。王蒙深圳啊、佛山啊到處講課,王蒙在講臺上已經(jīng)沒有激情了。王蒙已經(jīng)有些明星化了,應(yīng)付多了,激情就小。王蒙報告的時候,我兩次被自己的呼嚕聲驚醒,覺得太不應(yīng)該了,連忙大喝礦泉水,肚子咚咚響。

        我與一些作家的過從里,得知王蒙同誰都保持距離。不像林斤瀾和汪曾祺這樣,有古文人的雅誼。林斤瀾所謂邵燕祥和王蒙是“哥兒們”, 邵燕祥也是否認(rèn)的。否認(rèn)關(guān)系“親昵”,與我的通信,說到自己同王蒙的關(guān)系,“我們之間應(yīng)屬‘君子之交’的吧”。

        王蒙在《我的人生哲學(xué)》中說,“不輕易樹敵,也不輕易樹友。如果談友,寧可談得稍微寬泛一點,既然不帶敵意,既然沒有摩擦沖突,既然沒有根本利益上的矛盾,那就是朋友?!弊x到這里,我的心中冷冷的。方蕤的《我的先生王蒙》中寫道:

        王蒙喝起酒來,不拘形式,不分場所,也不講究下酒菜。一天他正騎車趕路,突然被大隊會計伊爾泰截住,伊爾泰叫他一聲大哥,把他拉到路邊玉米地里,隨后就從腰里掏出酒瓶。沒有酒杯,沒有下酒菜,伊爾泰順手?jǐn)Q下自行車上的鈴蓋,把酒倒在里面,仰頭一飲而盡。兩人就這樣足喝了一通。

        在伊犁,對于有恩于他的當(dāng)?shù)馗刹克螐┟鞯囊乖L,方蕤寫道:

        有一年夏季的一天,我們早早吃過晚飯,忽然陰云密布,雷雨交加。由王蒙提議,我倆都休息了。大約過了個把小時,雷雨過去,陰云散盡,夕陽又射出金色光芒。就在雨后夕陽照耀下,宋彥明同志來訪。我倆忙不迭地起床穿衣,為他沏茶、點煙,完全打消了睡意。那天,我們?nèi)撕i熖炜盏厣窳?,從孩子上學(xué)、就業(yè)到無書可讀,從文藝界的形形色色到社會上的奇談怪論,從南北方地理風(fēng)光到人情世故……當(dāng)談到北京時,就像談另一個世界似的。

        1968年春節(jié),他們夫婦把我們?nèi)艺埲コ阅觑?。在相互舉杯說盡了祝愿的話后,老宋倡議玩“老虎、杠子、蟲子”,誰輸了罰酒一杯。結(jié)果總是老宋贏。……

        2007年3月,王蒙居然被青年人韓寒“敲打”了一下。文章開篇道:

        王蒙先生在全國政協(xié)十屆五次會議第四次全體大會發(fā)言時,批評了我國運動員在奧運會賽場上的一些不文明表現(xiàn)。他說,切不可在贏了比賽后聯(lián)系到種族、膚色、眼球顏色、洲籍等國際政治中極其敏感的內(nèi)容。他不點名批評了一位田徑運動員在贏得金牌后“證明黃種人是能跑得快的,亞洲人是能跑得快的”。他說,這樣的說法在歐洲肯定會受到起訴。當(dāng)他談到雅典奧運會上我國一位運動員在外國運動員失誤獲得冠軍后,回答記者“這次獲勝是否有偶然因素?”提問時說“不,就應(yīng)該我得金牌?!蓖趺上壬J(rèn)為這雖然是一個回答方法,但有些粗糙。他替這位運動員設(shè)計了一個回答,“是的,某某的實力甚好,他本來有條件奪冠,我為他的失誤感到惋惜,我們今后會有更多切磋交流的機會。至于奪冠,任何人僅憑運氣和他人的失誤是得不到金牌的?!彼J(rèn)為這樣的回答會更好一些。我覺得,像發(fā)言這事情,有言則發(fā),無言不要硬發(fā),否則發(fā)得大家都無言。

        競技體育就是鬧著玩,試看拳擊,哪是“育”體?韓寒們的賽車,死人才好玩呢。王蒙心中,體育已上升到政治高度。當(dāng)然,韓寒把王蒙與中國作家綁起來,有自耀之嫌。他不會不知道,憂國憂民的精英多在作家里。應(yīng)當(dāng)知道,發(fā)言的,是一個虛官,空講幾句而已。

        2008年12月25日,即在提出“不動搖、不懈怠、不折騰”一星期之后,王蒙在《人民日報》撰文解讀,題目就是《中國再也不能折騰了》。這篇文章用意很深。有人則發(fā)出不同聲音:

        ……通篇文章讀起來,怎么也有些像另一個諂媚文人余秋雨的“含淚勸告”??!文中所說的“問題都是改革開放造成的”,到底是不是屬實?我們且不作肯定或是否定的回答,但巧取豪奪的權(quán)貴利益集團的形成,與社會貧富懸殊、兩極分化的現(xiàn)實,是不是改革開放后形成的?幾千萬工人下崗、農(nóng)民失地,北京城天天有幾千上訪的冤民,是不是改革開放造成的?官場腐敗、徇私枉法、社會不公、司法黑暗,是不是改革開放造成的?還有這些年來,老百姓常常掛在嘴邊的“新的三座大山”,即“房改把青年人變成房奴、醫(yī)改把病人提前送終、教育改革把家長的口袋掏空”,這又是不是改革開放造成的?可以說,除去官方捂著蓋著壓著不讓說不許說也不能說的57年反右、59年餓死人和66年的文革,眼下中國社會的一切矛盾沖突以及隨之爆發(fā)的群體事件,是不是都由改革開放所造成的?可這位一部回憶錄能拿一百多萬稿酬、還享受著無上榮光的部級待遇的前文化部長,竟稱不認(rèn)同這個看法,真是應(yīng)了那句“站著說話不腰疼、飽漢不知餓漢饑”的老俗話!

        …………

        我贊成這種聲音。王蒙自詡“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他要求安于現(xiàn)狀。

        2009年10月,王蒙在德國法蘭克福文學(xué)館做演講,“中國文學(xué)處在它最好的時候?!苯裉斓男≌f、散文、劇本、詩歌,超過了舊社會里發(fā)表的魯迅、周作人、曹禺、穆旦的作品嗎?大約覺得站不住腳,又辯解說“最好的時候”是指作家所處的環(huán)境寬松了。什么環(huán)境?經(jīng)濟的,還是政治的?論經(jīng)濟環(huán)境,唐朝李白杜甫們和清代曹雪芹蒲松齡們的環(huán)境不如今天吧?看來經(jīng)濟環(huán)境和文學(xué)關(guān)系不是很大。政治環(huán)境怎么樣?不說也罷,“中國文學(xué)處在它最好的時候?!睆哪膫€方面都說不通。

        不料,2009年12月18日,王蒙在鳳凰臺《鏘鏘三人行》鏘鏘道:“二十多年前我就說過,我說言論自由的結(jié)果,肯定是言論的貶值。因為你不能要求每個人的話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必然有各種不經(jīng)之論,胡說的,罵罵咧咧,然后是各種粗口、臟口,就都出來了,都遇到這種情況?!?/p>

        2009年2月,電話里,林斤瀾喘著氣,一句一句說:“王蒙聰明過人,有大成就,但總體上還是政治人物。”“總體上還是政治人物”,這一句從前沒有說過。從前對我只說“鄧友梅機靈,王蒙聰明”。

        2009年4月17日,王蒙到了八寶山,參加林斤瀾遺體告別。他們已經(jīng)多年沒見面了。

        1989年6月7日,王蒙從友誼醫(yī)院病房打電話給邵燕祥,說,“如果你不介意,是不是到醫(yī)院來一下”。友誼醫(yī)院近在比鄰,邵燕祥立即同夫人謝文秀前往。邵燕祥回來寫有七律《懷王蒙》:“活動人形變未休,秋千旋轉(zhuǎn)自悠悠。蹙眉愁解讀書結(jié),搔首欣隨意識流。何必青春能萬歲,從來皮實足千秋。寸心甘苦酸咸外,偶犯詩情且打油?!庇眯牧伎唷.?dāng)年對《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邵燕祥著文完全稱贊。邵燕祥被劃為右派,這是罪名之一。邵燕祥結(jié)婚,唯一一回接待兩個客人,其中就有王蒙。與我的通信中,說“王蒙其人,一言難盡”。而我把王蒙關(guān)于議論自由的話同邵燕祥說了,邵說:“我也奇怪,他為什么要步余秋雨的后塵?”

        邵燕祥,是極端敏感而判斷力極強的人。一個奔八的老人,他的社會責(zé)任感,他為祖國為人民不屈不撓的意志,使我肅然起敬。他是一個峻急而大愛的人。在我看來,知識分子中,邵燕祥沙葉新流沙河等人就是正義和良心的化身,是中國為數(shù)不多的,熱切的,真正愛國的作家。他的精神呼應(yīng)了魯迅先生。

        2004年,林斤瀾對我說:“我聽說,上頭給一些重要報刊打電話,禁止十個人發(fā)表文章,其中有邵燕祥?!睅啄旰?,我拿這事問了邵燕祥,邵燕祥說:“我從來沒有聽人告訴我禁止刊登我的東西的通知。出于對各報刊朋友的保護,我不向他們打聽這方面的信息,以免陷他們于‘泄密’的罪名。我也不管那些,免生閑氣。但我仿佛聽說,這類通知多半‘不留痕跡’,形諸文字的少,靠打電話傳達得多。而且往往只把電話打到‘親信’的重要新聞出版單位。好在我從九十年代以來極少向這類單位投稿。只要大陸有省市縣級報刊沒有接到什么內(nèi)部通知,他們肯發(fā)我的稿子,我就得其所哉。何況大陸發(fā)不出,還有香港等同屬‘國內(nèi)’的報刊可發(fā)呢。”

        在我的記憶里,邵燕祥一直是微笑著的。

        1995年10月,邵燕祥來到溫州。一群作家被接到當(dāng)時檔次很高的甌昌飯店。邵燕祥不胖不瘦,穿著米色的夾克衫,記得是棕色的紐扣。略微謝頂,白凈而紅潤。溫州詩人呂人俊和溫州教授姜嘉鑣們圍著,后來和詩人唐湜拉話。他總是微笑,說話也是輕緩的。當(dāng)時晚宴有些別致,就是四個人圍一小桌,小桌齊膝,溫州小吃,吃了幾碗換幾碗。有三十來桌。邵燕祥邊吃邊閑談邊微笑。那時不興一人一室,他好像是和藍翎住在一個房間,否則就是姜德明。

        那時我負(fù)責(zé)具體接待,重點是汪曾祺夫婦,因為汪的腳步有些不聽話了。所以,我和邵燕祥接觸不多。他在溫州凡一周,場面上應(yīng)付講話當(dāng)然不多,有應(yīng)付也是唐達成、林斤瀾。公開處,邵燕祥什么話都沒說。在澤雅,號稱西雁蕩的地方,邵燕祥只叫我收拾一下菜單名字給他。他后來寫了一篇散文,叫《“后花園”的后花園》,蔥蘢而有哲思,很好的散文!

        作家們將要離去時,我把自己剛寫的一篇散文《雙溪》分別給了汪曾祺和邵燕祥看。邵燕祥肯定,只是說我對李清照苛刻了一點?!峨p溪》的結(jié)尾,我說李清照五十年歲的人了,一邊追隨皇帝,一邊又舴艋舟載不動她的許多愁,別扭。當(dāng)時我心想,李清照還隨便男女,酗酒打賭呢?,F(xiàn)在想來,我是真的不寬容。

        邵燕祥把自己虎坊橋家的地址給我,說我以后有好的文章,又發(fā)不了,可以寄給他,讓他試試。我當(dāng)時在甌海中學(xué)教語文,發(fā)了幾篇小說,也得獎,都是林斤瀾的面子。這回邵燕祥主動推薦,自是感激。不久,我便把《雙溪》和另一篇《鄉(xiāng)吃》寄給他,同時,作為甌海文聯(lián)管文學(xué)的副主席,把手下一位女詩人的一組詩也寄給他。很快,邵燕祥回信:

        紹國:你好!

        兩文皆好,我給轉(zhuǎn)天津《散文》了。他們?nèi)舨话l(fā),才是瞎了眼。文章貴在寫出別人寫不出的東西,這才有了價值?!峨p溪》文第三頁五六兩行,主語不清,“靜定……猶如處女”的是“自己的丈夫”,還是“自己”,還是“其他女人”?“他們幾天里……”還是“她們”?

        女詩人的稿子前已轉(zhuǎn)上?!睹妊俊芬晃还茉姼璧膶O性女編輯。無回音。也許是因改版、換主編的緣故。

        余再談,祝

        新春快樂! 邵燕祥 元月十三 九六年

        我回信只說感激。可心里看不起《散文》,海外版還好些?!渡⑽摹飞厦鎺灼腋遄右粔?,下面沒有思想,統(tǒng)統(tǒng)是學(xué)生腔的玩意兒,是楊朔劉白羽的低級仿品。

        下面是給我的第二封信:

        紹國:

        《散文》將《雙溪》一文退回,另一篇留下研究。我是覺得《雙溪》不錯,非你寫不出來,請容我自作主張,代介別處如何?

        你處那位女詩人(我一時忘了她的名字,該打)的詩,前次介紹上?!睹妊俊?。開年看到《萌芽》改版,雖仍有詩歌篇幅,但迄未給我回音,除請作者稍候外,請轉(zhuǎn)告,現(xiàn)在或一報刊,對普通來搞之用與不用,有許多偶然因素,而且像詩歌由于多元化,評價幾無統(tǒng)一標(biāo)準(zhǔn),有時這里認(rèn)為好,那里認(rèn)為不好,反之亦然。因此,詩的高下,不以能否發(fā)表為準(zhǔn)。尤不以某一家報刊的取舍為準(zhǔn)。匆祝

        近好 燕祥 三月廿日 九六年

        下面是第三封信:

        紹國:

        前函(寄甌海中學(xué))想已收到。《鄉(xiāng)吃》一文又被《散文》終審?fù)嘶?,除了看清他們沒有眼光以外,已無話可說。

        請放心,讓我再為它別謀出路,我不相信我的審美趣味竟會是“只此一家”,沒“有同嗜焉”。

        匆告,祝

        好 燕祥 三月廿九日 九六年

        《雙溪》轉(zhuǎn)介別處尚無回音

        下面是第四封信:

        紹國:

        信悉。正好《人民文學(xué)》韓作榮同志來信亦到,他們留用《雙溪》一稿。(另稿寄別處,有回信再告)韓信請閱,不必退我了。

        《鄉(xiāng)吃》我以為可算散文式小說,汪老就有這樣的短篇。不必拘泥于文藝分類學(xué),有生活有想象有情思即好。猶如我所寫雜文,我亦弄不清是散文、隨筆、小品……等也。

        斤瀾先生亦已催我。當(dāng)勉力寫出游記交卷。

        匆祝

        時安 燕祥 三月卅一日 九六年

        多寫,勤寫很重要。又及

        下面是韓作榮給邵燕祥的信:

        老邵:

        推薦來的程紹國的文章我讀過了,正如您所說,寫得頗有特色,我留下來,適時安排吧。因積稿過多,可能要拖一段時間,請告之作者耐心等一等。

        致禮! 韓作榮 96、3、25

        邵燕祥信中“斤瀾先生亦已催我。當(dāng)勉力寫出游記交卷?!笨梢娢矣行糯咚麑懹斡?。作家到一地,受了招待,總要寫點東西回報。書法家是揮毫現(xiàn)交,三七二十一走人,不會留下什么精品。作家為難得多。前回汪曾祺林斤瀾邵燕祥的散文使楠溪江紅了(成國家級旅游風(fēng)景區(qū))!我是一九九六年暑期才到《溫州晚報》編輯副刊的,催稿跟編輯沒關(guān)系。三月雖然兼職甌海文聯(lián),可也輪不到我去催稿啊。這種催稿像有讓人趕快回報的意味。而一邊正在為我極力推介的邵燕祥,卻毫不生氣。

        一九九六年十二期《人民文學(xué)》,發(fā)出了我的《雙溪》?!峨p溪》排在散文欄里的第三篇,即末篇。隔年林斤瀾對我說,“邵燕祥讀了這三篇,他不滿這樣排,《雙溪》應(yīng)當(dāng)放頭條?!钡珜τ谖遥呀?jīng)很滿足了。《雙溪》和《鄉(xiāng)吃》,后來編入汪曾祺林斤瀾主編的“國風(fēng)文叢”吳越卷《雜花生樹》,由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出版。林斤瀾逝世前一年和我閑談:“《雙溪》之前有沈從文《丈夫》了,《雙溪》可能站不住,今后《鄉(xiāng)吃》可能站得住。”

        林斤瀾和邵燕祥,當(dāng)年對我期望很高。而我自知會對不起他們,不是我的智商問題,而是我不肯用心受苦,甘愿尊重庸俗,即林斤瀾所謂“紹國懶”。

        二○○三年初,我寫了一個中篇,自我感覺良好,寄給了邵燕祥。我寄給他的意圖是說我在努力。不料幾天后,邵燕祥給我寫了一封信,他要把小說介紹給《收獲》掌門人李小林,把給李小林的信放在我小說原稿上面,寄來讓我過目:

        紹國:你好!

        我拜讀此篇,以為不錯。寫了一信給李小林,請你一閱,如以為可即請封發(fā),似亦可附一短簡,或不說什么加一封套發(fā)出。

        又,“車箱”應(yīng)為“車廂”,請改;另一處我劃了問號,不知是漏字還是溫州方言。即寄此稿,不必另印。(我在信上說明改動數(shù)處,以免人家誤會,我只是寫了一封信,并未認(rèn)真讀稿。李小林不會這樣看我,別的人我們彼此不熟悉就難說,不是時下有些研討會上侃侃而談?wù)咭捕疾⑽醋x原作嗎?)

        不知當(dāng)否,祝

        好! 燕祥 三月四日 二○○三年

        邵燕祥給李小林的信,滿滿一紙,我原來復(fù)印了一份,現(xiàn)在拿出來,字跡多褪,沒法辨認(rèn)。

        我的小說很快被退回(我的朋友吳樹喬有言:有熟人退稿就快),大意是說開篇很好,故事講得不好。我是心服的。是王彪退的,說今后還可以給他小說。這年十一月,邵燕祥在溫州,參加唐湜詩歌研討會,會后問過我這個小說。我說現(xiàn)在小說寫法多變,《收獲》代表藝術(shù)最高水平,退得有理。他堅持說:“倘若是我,我就發(fā)?!?/p>

        我到《溫州晚報》編輯副刊時,請汪曾祺題寫了刊名《池上樓》。汪在活著的一年多,給過我兩篇稿子。給予我最大支持的,是林斤瀾和邵燕祥,后來還有阿成和何立偉。林斤瀾都是手寫的,邵燕祥原來也是手寫的,后來才用了電腦。開始給我的都是原稿。我是“無權(quán)者”,那時的《溫州晚報》稿費,名家一篇只有一百元。我寫信給他們,溫州太小,給了我們,請再給其他報刊。而邵燕祥來稿,總要附一紙,說自己文章不一定合用,不必勉強,不用即“擲回”云云。

        有一回,邵燕祥把一張稿費單寄回。條子上寫:“此單將我的姓寫成鄒了,故須重新改填一紙給我。又,改寫時請將郵編更正為100021(是我地址所在郵政編碼)。我的準(zhǔn)確地址、郵編為:北京市華威北里某某樓某某某室,邵燕祥。差錯恐出在我的‘邵’有時寫作‘邰’,因故被誤認(rèn)為‘鄒’。切勿責(zé)財務(wù)人員?!蔽乙豢茨樇t,問題當(dāng)然在我。稿費單是我手書填好給財務(wù)的,財務(wù)不可能直接看到稿子上的“邵燕祥”。我的字可能潦草。郵政編碼更是我的問題。邵燕祥搬到華威北里了,我還填他虎坊橋老屋的郵編。嗐!

        2001年,我把自己的散文結(jié)集出版,請求邵燕祥作序。他很快看稿,作序寄來。多贊語。他在獎掖后進。我讀到邵燕祥一首《痛悼子尤》,悼念一位16歲的少年詩人,痛惜悲慟,一字一淚,叫人動容。邵燕祥的心是滾燙的。

        君還記得所謂朦朧詩否?記得北島、舒婷、顧城否?

        邵燕祥回憶:當(dāng)年有一本叫《今天》的油印雜志,首先貼在西單民主墻上。1978年12月下旬,《今天》貼到了《詩刊》門口的玻璃櫥窗上。編輯部的吳家瑾跑進來說,上面有的詩歌寫得好。邵燕祥眼前一亮,心也為之一亮。許久沒有讀到這樣剛健清新的“嘔心”之作了。說“嘔心”,正如說歌唱家的發(fā)聲不單是靠的嗓子,而是發(fā)自丹田,他們的詩是從靈魂深處汲上來的,已經(jīng)在心中百轉(zhuǎn)千回或說千錘百煉過了,沒有毛刺,更沒有渣滓,完整透明,仿佛天成。北島冷峻,舒婷溫婉,同樣顯示了詩人的風(fēng)骨。邵燕祥挑了北島的《回答》在1979年3期發(fā)表,4期發(fā)表了舒婷的《致橡樹》。他們的詩歌發(fā)在不起眼的地方,以減少可能遇到的阻力。沒想到讀者一下子就被他們的詩歌吸引了。《回答》和《致橡樹》刊登出來以后應(yīng)該說是轟動一時。當(dāng)時的《詩刊》承“文革”中復(fù)刊時的余蔭,印數(shù)還很大。編輯部聽到很多贊許的聲音?!半鼥V詩”開始由“地下狀態(tài)”進入公開狀態(tài)。代表人物有北島、舒婷、芒克、江河、顧城、楊煉等。

        而在這之后,邵燕祥還發(fā)現(xiàn)了食指等詩人。葉文福的《將軍,不能這么做》引起了很大反響。

        我在溫州見到邵燕祥,是邵燕祥第二次到我的家鄉(xiāng)了。四年前到溫州,他寫了非常好的散文《永嘉四記》。一記是“池塘春草夢”,寫謝靈運,寫“謝靈運與溫州山水”。二記“舴艋舟”,引入李清照,極寫楠溪江水美、灘林之美。三記“巖云瀑”,寫巖寫云寫瀑,寫陶弘景和朱自清對此地的鐘情。四記“田家村舍”,有對比,有引用,寫耕讀文化,重點寫蒼坡村“文房四寶”。《永嘉四記》是邵燕祥藝術(shù)散文的代表作之一。同時還作詩《楠溪江獅子巖看鸕鶿捕魚》:“遙燈如柿柿如燈,漁火秋江幾點明。為問楠溪平且淺,魚游何處躲魚鷹?”

        他的詩歌,一是美,一是關(guān)乎社會和政世。和其他創(chuàng)作一樣,不見個人的閑情逸致、纏綿悱惻,即使以“我”出發(fā)的《五十弦》(55首短詩組成),揭示了多少人間的苦難和不平。他的長詩《最后的獨白》,像是劇中主人公(開槍自殺的斯大林妻子娜捷日達·阿利盧耶娃)的獨白,和盆端出專制和腐敗,振聾發(fā)聵。是歷史,也是現(xiàn)實,表達了邵燕祥鮮明的民主性立場。談到此詩,邵燕祥說,詩歌寫于1988年3月,當(dāng)時他還不知道娜捷日達·阿利盧耶娃即是斯大林的私生女,要不然,詩歌就不是今天這個面目了。對文學(xué)有興趣的人,沒有更多時間,請先讀讀這兩首詩吧。只是邵燕祥的雜文寫得多,又極好,當(dāng)代可以說無人匹敵,大家把他的藝術(shù)散文乃至詩歌都疏忽了!

        林斤瀾說,他1936年在溫州中學(xué)??习l(fā)表文章《新路》。這時林斤瀾十三歲。我沒有看到《新路》。我看到邵燕祥1944年寫的兩篇文章《密誓》和《寂寥》。我驚嘆于十一歲邵燕祥的想象力和語言表達力。尤其是《寂寥》,是小說,又是詩!讀著他四十年代的作品,我想,邵燕祥倘若遇到好風(fēng)好雨好太陽,他將是世界怎樣一個文學(xué)泰斗啊!

        林斤瀾在大躍進時寫過幾首詩歌,打過油,后來零星在小說中出現(xiàn)幾句,可以說林斤瀾沒有詩歌。在《找靈魂》中,邵燕祥有些篇章也是小說,但還是可以說,邵燕祥沒有小說。林斤瀾在“文革”前,寫過呻吟小文,如《春風(fēng)》。林斤瀾對我說:“早年別的內(nèi)容不好寫,就寫寫風(fēng)吧,想不到進了不少選本。呵,真奇怪。什么內(nèi)容都沒有,也許是語言有些特點吧?!闭f到選家的眼光,林斤瀾總以此為例,說明文界奇怪。但,總體來說,林斤瀾1979年后的散文是很美的,凝練傳神,蘊意靈變,有他小說的詭譎,很有韻味。他有魯迅散文般的散文,也有周作人散文般的散文。大體上,比之邵燕祥,林斤瀾藝術(shù)傾向更強。而從大散文角度說,邵燕祥更加豐富。換句話說,邵燕祥更加愿意把時間和筆墨落在社會批評和文明論說上,用在鉤沉史實以電擊中國痼疾上。他編著《沉船》《人生敗筆》《找靈魂》,別出心裁,獨掄巨斧。他寫作《我所經(jīng)歷的“黨員重新登記”》《重過莫斯科》《我與詩與政治——詩與政治關(guān)系的一段個案》《毛澤東走在所有人的前面》《為三面紅旗的死難者一哭》……叩擊世道人心,呼喚社會和政治良知。他的“別了”,是一個人的心靈史,是一個民族的災(zāi)難史。大量的史料,客觀的敘述,飽含睿思的筆觸,讓人透不過氣來,讓人震驚著思索。無可辯駁!這本書不是手書的,是一個真正作家用赤子之心來寫的。關(guān)于邵燕祥,林斤瀾曾經(jīng)對我說過兩句話:“邵燕祥是個有心人?!薄吧垩嘞槭莻€認(rèn)真的人。”讀了“別了”和其他著述,我欽佩這種“有心”和“認(rèn)真”,慶幸這種民族記憶力仍然還好的同時,認(rèn)為路雖然長,中國還是很有希望的。

        “別了”是大部頭巨作,依“時間”來寫,2002年在《收獲》上連載的“塵土京華夢”十萬多字,是依“空間”來寫的,屬于流行所謂“藝術(shù)散文”范疇。我很喜歡。六十四個地點,諸如八面槽、鎮(zhèn)江胡同、天寧寺、五棵松、達智橋、打磨廠、灰樓、頤和園大戲臺、先農(nóng)壇等等。樓閣生故事,胡同出事故。物是人非,人非物非。滄海感嘆,桑田唏噓。達智橋,“沈從文新婚卜居于此。現(xiàn)在鳳凰故居里陳放的沈先生用過幾十年的書桌,據(jù)說就是住在達智橋時候買的。”雙橋,“雙橋有我母親娘家的墳地。母親真正惦念的是她母親,我的外祖母。我稱母親為‘娘’,沒照滿族稱謂為‘奶奶’,我稱外祖母,卻不像漢族叫‘姥姥’(北方)或‘外婆’(南方),而照滿族稱謂叫‘太太’?!?粉房琉璃街,林則徐住過,龔自珍也該留下足跡?!褒徸哉湫×謩t徐七八歲,他們是好朋友”?!耙话倌旰?,有位汪曾祺,晚年住進這條街東面名叫高家寨的小胡同一座宿舍樓,只住了二三年。”鎮(zhèn)江胡同,李寶善在“我成了二等公民”后,“跟我打招呼,并不扭頭裝作不認(rèn)識”。“抄家的時候,就指他留在家里的一臺收錄機是‘發(fā)報機’”,他媽都“特嫌”了?!袄顚毶圃谄呤甏笃?,舉家出境”。鐵獅子胡同,中國人民大學(xué),“首任校長就是大家尊敬的、我也十分尊敬的吳玉章老人?!薄耙痪盼迤吣晁苍硎静恢鲝埌雅窒t釀潪橛遗?。他以寬廣的胸懷,長者的慈愛,欲呵護校內(nèi)的師生免遭厄運而不能?!贝笱艑毢?,“七十年代末,我隨同詩人鄒狄帆到大雅寶胡同一個破落的小院去看望葛琴。葛琴,這位女共產(chǎn)黨員,一九二七年參加過上海第三次工人起義,出入街壘之間,是傳奇色彩的‘三劍客’之一,而且是女劍客!后來抗戰(zhàn)期間,跟邵荃麟一起輾轉(zhuǎn)于東南和大后方,內(nèi)戰(zhàn)時又到香港,一直從事寫作和文化工作。五十年代做電影編劇。誰能料到在‘文革’期間,邵荃麟不明不白地死于獄中,只留下滲著血跡的破棉襖;而這位歷經(jīng)患難不死的老革命者,也被迫害得癱瘓失語。我面對的葛琴老太太,滿頭白發(fā),見到我們來,高興得笑逐顏開,卻說不出一句話來?!薄?/p>

        “塵土京華夢”內(nèi)涵充盈,簡練凝重,特別是用地點來結(jié)構(gòu)十萬多字的散文,在我的閱讀視野里,絕無僅有。

        我還喜歡邵燕祥寫人的文章,如《惟知音者傾聽》一書?!锻粼餍∮洝氛嬲龑懗隽送粼鞯摹捌贰??!兑羧萃鹪凇?,齊越高傲而憂傷的模樣躍然紙上。一反常態(tài),《都郁逝矣》采用第二人稱敘述,非常感人。《常風(fēng)紀(jì)念》,這個淵博的長者,“他是每信必復(fù),而他的字跡越來越難辨認(rèn)了,我知道他手無力,每說不必作復(fù),后來他從醫(yī)院出來,有一天精神較好,打起精神給我寫信,寫到一半,終于還是口述,讓女兒給續(xù)完的,女兒還把他寫的部分‘翻譯’ 出來。先生還要親自簽名,寫‘弟常風(fēng)拜上’。我不能不為之感動——‘感動’這兩個字,殊不足以狀我的心酸心情。后來,有一天,我又接到‘山西大學(xué)常緘’的信,原來是告訴我,常風(fēng)先生去了?!薄l不感動?

        他的一些短章,比如《紙窗》《談吃》《黃鼬》《豆》,是藝術(shù)珍品。《談吃》中寫水孱,“魚肉鮮嫩滑潤,半透明如瓊脂,入口即化。用筷子夾,一不小心會弄碎的。不適于冷凍,也禁不起顛簸,無怪乎成了海邊人的獨得之秘?!睂懙轿业募疫呂业淖爝厑砹耍瑓s是我寫不出的。特別《泰山七題》,把泰山寫絕了,遠遠勝過徐志摩,和散文圣手汪曾祺的《泰山片石》各有千秋,難分仲伯。是杰作。連同桐城派姚鼐的《登泰山記》,我以為,三篇都是寫泰山的“明燭天南”的美文。

        但,是的,邵燕祥并不熱衷寫這類藝術(shù)散文。他也不同于林斤瀾,更不同于汪曾祺。

        林斤瀾陸陸續(xù)續(xù)幾回同我說:“我問燕祥我的小說,他說‘你想寫就寫吧’。你看,這是怎么回事?”語氣有些失望。我拿這事問了邵燕祥,2008年11月29日,邵燕祥回答:“我不記得我是在什么情況下說的‘你想寫就寫吧’,按我一貫的思路,應(yīng)該說是‘你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吧’。老林的小說,跟大路貨不太一樣,說是另類似乎過了,但有自己的風(fēng)格(包括語言,用字遣句),再就是題材的選擇和切入,也追求與眾不同。故不入時流,即非通常說的‘主旋律’。用他和汪老的說法,即都當(dāng)不了‘主菜’。在刊物上不會作成頭條。我是主張作家和詩人要有自己的面貌的。初出茅廬的新手往往要摹仿,甚至為了發(fā)表,而迎合時尚(一直到編輯的口味)。但一個成熟的作家,必須有自己的面貌,更要有自己的性格。不能于‘詩外’多所考慮。想怎么寫就怎么寫,猶如說‘走你的路,讓別人說三道四去吧’?!?/p>

        我相信邵燕祥的話。而林斤瀾為什么會這樣聽呢?可能,林斤瀾太在乎邵燕祥的意見了,聽得可能過于專注,而邵燕祥說得又過于含糊吧。我很快把這話傳給了林斤瀾,林在電話里小笑,“哈,是這樣啊,是這樣啊……”

        相比起來,林斤瀾更專注藝術(shù)一些,邵燕祥更專注社會一些。

        注意,邵燕祥那里,絕沒有風(fēng)月美人、草木蟲魚。

        汪曾祺完全是個藝術(shù)人,是名士。在西南聯(lián)大沒能拿到畢業(yè)證書,原因之一是,“身上的一條短褲后邊破了兩個大洞,露出不宜見人的臀部。于是到了體檢那天他索性就沒去!”那時抗戰(zhàn),沒給美軍當(dāng)翻譯,聯(lián)大規(guī)定,是要開除的。汪曾祺是個率性的人,寫小說,寫“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寫字畫畫,哼昆曲,他才會興奮。他不是個壯懷激烈的人。這不能說他不愛國,他可能從兩個大洞想到不在女護士面前丟丑,他想不到民族大義上頭去。他按照自己的性情和喜好生活。他能在江青面前蹺二郎腿,“文革”中連天安門都不想上!汪曾祺根本上就不懂中國政治,一生涉世不深。邵燕祥在高郵的紀(jì)念館,題寫汪曾祺:“柳梢帆影依稀如夢,熱土炊煙繚繞為文?!睘槲娘L(fēng)格也是為人風(fēng)格。汪曾祺是一類人,是純粹的藝術(shù)家。然而在晚年,可能受了林斤瀾邵燕祥的影響,也寫過諸如“我希望政通人和”、“為政臨民者,可不慎乎”和“我覺得衛(wèi)生部應(yīng)該發(fā)一個文件:為了保障人民的健康,不要再搞突然襲擊式的政治運動”的句子。

        林斤瀾就不同了。劉心武(還有其他一些人)在林斤瀾去世后,著文贊譽“人淡如菊”,我覺得說對一部分。實際上,林斤瀾洞明世事,看人看問題入木三分,對這個世界感情強烈,大是大非絕不放過。一次我到北京,是一個雨天,林斤瀾圓目怒突,我記得他說:“死一個人也是事故!也是事件!你看北洋政府……”這事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但,他的強烈感情多隱藏于藝術(shù)。世相混沌,世間污濁,世人多舛,他的困惑、驚愕、揭示,不動聲色,卻都是給世人或后人的長遠鐘聲。

        我曾經(jīng)就林斤瀾標(biāo)志性的“哈哈哈”,請求邵燕祥破解。邵說:“有人以為機智,這是往好處說。有人也會說是世故?!薄罢f是世故”,可能就是邵燕祥本人的意思。比起汪曾祺邵燕祥,林斤瀾的確世故一些。邵燕祥沒有說錯。他出書,序和跋都禿著,生怕被人揪住整他。歷次運動中沒有批判過誰,揭發(fā)過誰(他是很善良的人),他沒有被打成右派。他13歲抗日去,直到晚年,領(lǐng)教過國民黨的可惡(坐過一年多牢,多少朋輩成新鬼),也領(lǐng)教過“左”的可怕(爭斗斗爭,你死我活,千萬生靈變草灰)??梢哉f,林斤瀾在北京的政治氣氛里,自在和滋潤的時候并不多……

        林斤瀾說:“我最早在北京,緊密的朋友圈,原來就是和鄧友梅,后來劉紹棠接近。后來這個圈解體,盡管和鄧友梅時有聯(lián)系?!?990年后,林斤瀾、劉心武、叢維熙、邵燕祥都離開劉紹棠?!拔液屯粼?950年就認(rèn)識共事,原來并不緊密,是慢慢地慢慢地緊密起來的。大躍進后就不錯,‘文革’后相聚越多,越來越多。我和汪曾祺沒有恩恩怨怨,是至交?!倍诹纸餅懙男哪恐?,邵燕祥的地位很高。跟我說到邵燕祥時,從來稱呼“燕祥”,語氣親昵。他操用這種語氣稱呼作家很少。在我聽起來,他倆似乎很密切。我問了林斤瀾,他說:“當(dāng)然是老朋友,可不是酒肉朋友。邵燕祥有酒量,但他不喝。從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他是形而上的,我們主要是相知,是知心,越到后來越知心。也沒有說出來,但是知心。我們許多觀點一致,不用多說都有數(shù)。他正義,有骨氣,膽大?!彼苄蕾p邵燕祥,只是邵燕祥的大膽他做不到。他有這么一段話:“作為一個作家,一生一定要有一個下限,這個下限就是獨立思考。一沒了下限,就沒了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你要和現(xiàn)實對抗,絕對對抗不過,對抗的結(jié)果只能是失敗。但在創(chuàng)作中,我們可以和現(xiàn)實保持一種緊張的關(guān)系,可以不認(rèn)同現(xiàn)實?!边@是林斤瀾的觀點。他的重點是“創(chuàng)作”。孫郁說:“當(dāng)代的許多作家,都在魯迅的文字里,找到了一種共鳴,一些人的寫作,也留下了魯迅的影子。林斤瀾、邵燕祥、張承志、張煒等的著述,就能看到先生的余續(xù),汪暉、趙園的隨筆,分明也帶有魯迅雜感的韻律的。在中國,有相當(dāng)?shù)闹R分子,自覺或不自覺走在魯夫子的道路上。它已構(gòu)成了文化的奇觀?!?/p>

        在我看來,按品性,林斤瀾是小說魯迅,邵燕祥是雜文魯迅。他們都有強烈的憂患意識。

        孫郁還有一段話,曰:“邵燕祥對橫亙于觀念世界的諸種病態(tài)理性,毫不客氣地直陳其弊。吳祖光與‘國貿(mào)大廈’事件,人們?nèi)}其口的時候,他出來講話了;佘樹森不幸早逝,人們木然視之時,他出來講話了;作家被誣告,且法庭判作家敗訴時,他出來講話了。邵燕祥短小的文章,不斷在諸種報紙上冒出其中,把動人的聲音傳遞出來。在他的眼里,虛假的‘圣化’已失去光澤。他用犀利之筆,還原了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p>

        豈止是抱打不平,豈止是“還原”。是的,邵燕祥就是無畏的斗士!

        邵燕祥在《重讀聶紺弩的詩》中寫道:“說起來奇怪得很:讀聶紺弩的雜文,指陳時事,上溯歷史,紺弩于我們的國情,千年的痼弊,‘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以至宵小壞人、強盜騙子,何等洞明,絕不是一個世事不知的書呆子,毫無社會經(jīng)驗的年輕人,為什么要到反胡風(fēng)和肅反以后,打成右派,流放判刑,這才逐步達到政治上的成熟呢?”

        邵燕祥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呢?

        邵燕祥比林斤瀾小十歲,生于1933年的北京。

        十二三歲時,從他讀高中的哥哥那里接過陳伯達《評“中國之命運”》。這本書揭露了蔣介石獨夫治國的真面目:一黨專政,“人莫予毒”,從頭到腳是慈禧太后“寧贈友邦,不予家奴”的衣缽傳承。少年邵燕祥信服。

        “在1946年7月15日,詩人、學(xué)者聞一多繼民主人士李公樸之后遭到暗殺,才看到了詳盡的記述。你可以想象這槍聲、這鮮血給一個少年心靈的沖擊。我是在獨裁者的暴行和先烈們的感召下,投身到當(dāng)時反內(nèi)戰(zhàn)、爭民主的學(xué)生運動中去的?!?/p>

        1947年,邵燕祥作《窗花》,這是他的第一篇“革命”文章。是年10月,正式參加“革命”,這個組織叫民主青年聯(lián)盟?!皾撘庾R中便是覺得這是黨組織對我政治上成長的認(rèn)可,猶如我所履行的‘成年禮’?!薄拔以O(shè)想我一旦被捕,我將數(shù)著鐵窗的欄桿,數(shù)著日出日落,像高爾基(?)詠唱的‘太陽出山又落山,監(jiān)獄永遠是黑暗……’”

        解放軍和平進城,面對趾高氣揚的美聯(lián)社記者,邵燕祥寫了《警告美帝新聞記者》和《美國人民的恥辱》,發(fā)表在《北平日報》。6月1日,到位于長安街三號的北平新華廣播電臺上班,成了資料編輯科一名見習(xí)編輯。北平改名北京,北平新華廣播電臺也改名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他成了新政權(quán)的既得利益者。他聽黨的話。郭沫若在天安門城樓發(fā)言,三次返身向毛澤東鞠躬,有年輕同事對郭表示不屑,邵燕祥還替郭苦苦辯護。

        朝鮮戰(zhàn)爭打響,邵燕祥義無反顧報了名(沒有被批準(zhǔn))。對于“三大運動”(抗美援朝、土地改革、鎮(zhèn)壓反革命),邵燕祥都積極投身。1951年8月,出版第一本詩集,叫《歌唱北京城》。1953年7月1日,邵燕祥參加了新黨員宣誓儀式。

        胡風(fēng)案起,邵燕祥還是寫了《就在同一個時間》,把胡風(fēng)、梅志和被派定為“小集團”的“骨干”們,“坐實為從事陰謀勾當(dāng)?shù)男蜗?,極盡丑化之能事”。

        只是政治風(fēng)云變幻詭異。誰能跟得上?1955年,邵燕祥不相信自己的戀人謝文秀是“暗藏的反革命”。1957年元旦,邵燕祥仍和人合作,在《中國青年報》發(fā)表組詩《一九五七:好!》。1月26日,邵燕祥和謝文秀結(jié)婚。是年年底,閃電般,邵燕祥的“右派”已經(jīng)坐實?!蛾P(guān)于右派分子邵燕祥的處分決定》,主要“罪行”是:1、在文藝創(chuàng)作上積極實踐資產(chǎn)階級路線。2、不同意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工作估計為成績是主要的,缺點是次要的。3、1956年底,讀了林希翎寄給他的向黨進攻的所謂《控訴書》后,對林深表同情,立即復(fù)信表示,要林“不要被橫暴挫折信念”,唆使林向黨中央和毛主席告狀。4、1957年5月初從蘇聯(lián)訪問回來后,說“赫魯曉夫有些毛糙”。說“蘇聯(lián)人的確有許多生硬僵化的地方”,說“蘇聯(lián)人社會道德不好”,并暗示蘇聯(lián)有些人對中國不信任……

        邵燕祥寫道:

        我和文秀結(jié)婚的周年,只有相對苦笑,加上我的自嘲,便匆匆度過,因為第二天就要送她下放。她是反右派后中央臺第一批下放干部的當(dāng)然人選,從此她開始了二十年間不斷下放的生涯(但每次或長或短的下放,最后還能回來,多虧一些好人的關(guān)照)。我是戴帽子的右派,她是不戴而戴著“右派老婆”的帽子;我是罪有應(yīng)得,她則是無辜的罪人。在對我的批斗開始時,她根本沒有精神準(zhǔn)備,后來她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在對我的大小會批斗結(jié)束時,她已經(jīng)默默地準(zhǔn)備行李,我一份,她一份。

        邵燕祥差點“被組織離婚”。

        當(dāng)強盜掠劫了一艘大船,人人為奴,誰都可以想象,二十年作為人下人的邵燕祥,苦難有多深重。

        謝文秀寫有很好的萬字回憶,《碎片——一個右派妻子的“文革”記憶》。肅殺的政治陰霾,破碎傷痛的家庭,心的滴血和煎熬……與邵燕祥的文字“相映成趣”。當(dāng)然,謝文秀和邵燕祥豈止在寫一個家庭的苦難史,他們寫了數(shù)萬個右派家庭的苦難史!

        邵燕祥在《憂郁的力量》中說:“我長久以來確認(rèn):在多災(zāi)多難的國土上,若不感到痛苦,就是沒有心肝;而說到有害的事物若不憤怒,就會變成無聊?!币踩缢毒髲姟吩娝疲骸皬牡鬲z出來,便不再有恐懼,如擯絕了天堂,也便永遠不回去。”

        邵燕祥的勇敢和堅強,就是這樣煉成的。

        章詒和認(rèn)為“邵燕祥的特殊敏感有如閃電一般輝亮”。藍英年先生認(rèn)為邵燕祥的獨特在于,一般人是站在前面看事物,而他偏偏繞到背后去看,去想,去說。恐怕邵燕祥的思維遠不止“繞到背后”看事物,而是思想深度與穿透力所致。當(dāng)然,還必須有與生俱來的智慧才行。

        作為雜文家,邵燕祥縝密、周到而深刻,具有巨大的思辨力量。中國很難有人與之匹敵。

        早在1980年的《人是有尾巴的嗎?》,首先把“翹尾巴”“夾尾巴”“脫了褲子割尾巴”同臟話、同人格侮辱聯(lián)系起來,蓋動物才有尾巴;繼而揭示出本質(zhì):“動輒指責(zé)別人‘翹尾巴’者,正是自認(rèn)為我翹則可,你翹則不可;動輒訓(xùn)斥別人‘夾尾巴’者,正是自命有?!N’不‘夾’的特權(quán);動輒勒令別人‘割尾巴’……其實可能恰恰忽視了自己拖著一條長長的封建主義的、官僚主義的尾巴?!?/p>

        他寫《蠻性和奴性》,說自己的《打足球》一文,似有“提倡野蠻的嫌疑”。“由于長達兩千多年的封建文化桎梏所形成的若干劣根性,”“挨打不還手,挨罵不還口,忍氣吞聲,逆來順受……”“這樣的性格中是毫無蠻性的了。但正是這樣性格的人群縱容了以蠻性去欺凌弱者的種種惡行?!薄岸膳碌氖桥判愿?,那就是不僅怕硬,同時又要欺軟?!薄氨容^起來,蠻性勝于奴性。有點蠻性的人是不會甘當(dāng)奴隸的。當(dāng)然,奴隸與奴才還有區(qū)別。對奴隸,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奴才則無可救藥?!鄙垩嘞樽詈笾赋觯骸爸挥性趯崿F(xiàn)了高度民主的社會,消除了少數(shù)人從社會公仆轉(zhuǎn)化為社會主人的現(xiàn)象以后,廣大人民真正成為國家和社會的主人,也就才沒有了產(chǎn)生奴隸性格和奴才性格的土壤?!?/p>

        我很喜歡《就胡長清案與鄢烈山商榷》一文。很明顯,名曰“商榷”,實則邵燕祥找到了另一個“廬山”。好像唱雙簧,鄢烈山在先,邵燕祥反諷著后唱。而把雜文寫出相聲效果,實為罕見。開篇道:

        鄢烈山先生寫有《胡長清案存疑》一文,其存疑之二是,胡長清如此腐化墮落,貪財掠色肆無忌憚,在副省長任職期間日均受賄五千多元;據(jù)說群眾早就反映胡長清是個“三胡干部(胡吃,胡吹,胡來)”,可在剛剛過去的“三講”教育中,胡長清卻得到了“政治上肯定,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在政治上與中央保持一致”的考評。因此設(shè)定問:江西省的省級領(lǐng)導(dǎo)干部“三講”是怎樣“講”的,又是怎樣在“考”怎樣在“評”?得出這樣反諷的“考評”結(jié)論,應(yīng)否像考場舞弊懲辦監(jiān)考官、主考官那樣追查一下有關(guān)人員?

        邵燕祥認(rèn)為,追查怎樣得出考評結(jié)論,意思不大。胡長清行賄受賄,都是暗箱操作,有沒有通過組織,而與京官上下其手,千里之外怎能覺察?而若把“三講”比作應(yīng)考,那也是開卷考試。請問全國參與“三講”的縣處團級干部中,有幾個立案的貪污腐敗分子是經(jīng)由“三講”給“講”出來的?鄢烈山提出的問題,實際上是認(rèn)為胡長清的腐化墮落、貪財掠色,同胡的“三講”評語“政治上堅定”云云之間存在矛盾。這是由于他不了解,“政治上堅定,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在政治上與中央保持一致”屬于政治范疇,而貪污腐敗問題則屬于法律和道德范疇。況且,貪污腐敗,在我們這里從來當(dāng)做經(jīng)濟問題看待(其中不合法的男女關(guān)系則看做生活作風(fēng)問題),而不作為政治問題看待。只算經(jīng)濟賬,不算政治賬;你什么時候聽說某某貪污犯屬于“政治問題”?

        邵燕祥指出,胡長清日進賄金五千元,他也仍然會做到“政治上堅定,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在政治上與中央保持一致”。如果在社會政治生活中,表現(xiàn)出哪怕一點點政治上的不堅定,不那么堅持“四項基本原則”中的某一項,更不用說有什么跟中央不一致的政治主張一二三,他早就靠邊站了,還能那么“淡泊以明志”,好整以暇地?fù)仆饪臁⒏阃庥鰡幔?/p>

        接著,文章把干部分為四類,胡長清列入第二類,即“政治上堅定,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在政治上與中央保持一致”,同時在不同程度上搞腐敗的。他與陳希同在原則上沒有什么不同之處。他已因貪污罪伏法這么久了,且因他“三講”后獲“政治上堅定”的評語又鬧得沸沸揚揚,卻一直不見公布他政治上有什么諸如不“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表現(xiàn)??梢娝哪莻€“評語”未便一下推翻。

        邵燕祥又說:不要因為某人在某方面出了問題,就不問三七二十一地把他其他方面通通否掉;有人貪污腐敗失風(fēng)落網(wǎng),就連他曾經(jīng)苦心孤詣地“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努力緊跟地“在政治上與黨中央保持一致”也不承認(rèn)了。實際上,我們從許多案犯在獄中陳訴可知,他們都深深感念黨對他們的提攜培育之恩,為辜負(fù)了黨的教養(yǎng)而悔恨,特別帶著感情說起他們一度掌握的權(quán)力是黨給的,不勝感激涕零之至;他們懂得了離開黨便將一事無成,因此決心要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他們中間除了不得不殺的人,都將通過一段必要的時間,而陸續(xù)獲得減刑、假釋。然則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還會成為黨所期望他們的,“政治上堅定,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在政治上與中央保持一致”的新人。這也是黨對一切不反黨不反社會主義的干部一貫實行“給出路”政策的體現(xiàn),會使他們長感溫暖的。

        邵燕祥1978年11月到《詩刊》,1984年底向唐達成辭職,先后做過編輯部主任和看稿的副主編。主編嚴(yán)辰長者和藹,善于團結(jié),第一副主編鄒荻帆主管行政和財務(wù)。第二副主編柯巖是賀敬之夫人,有時來工作,有時不來。她可以不要工作權(quán),但要批判權(quán)。她的思想明顯和邵燕祥不合拍。1982年嚴(yán)辰退休了,鄒荻帆遞補為主編,他的人際關(guān)系處理得剛?cè)嵯酀?,可以做一些調(diào)節(jié)。邵燕祥和鄒荻帆說,我和你共進退。1984年秋天,鄒荻帆住院了,原來他有嚴(yán)重的心臟病。群龍無首,開了一次會,邵燕祥說,順理成章的,是柯巖來主持工作??聨r說她身體不好,讓邵燕祥來主持,邵燕祥就知道,一旦上了套,就是那個又要拉車又要挨鞭子的。事情已經(jīng)復(fù)雜,邵燕祥就干脆給當(dāng)時的作協(xié)黨組書記唐達成打了一個電話,辭去《詩刊》編務(wù),請長假了。

        邵燕祥從《詩刊》走人,林斤瀾從《北京文學(xué)》走人,都給文學(xué)界損失和啟示。

        邵燕祥真正開始了意義甚巨的雜文寫作。

        邵燕祥是個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者,他的思考和表達,意義甚大。他洞明中國,徹察政世,他自己不做糊涂蟲,也不想別人做糊涂蟲。他給人理性的啟蒙和激策。他在匡正認(rèn)識問題的同時,體現(xiàn)了他憂憤深廣的精神實質(zhì),與一個真正作家的良知和風(fēng)骨。

        林斤瀾對我說:“燕祥眼里不容一粒沙子?!边€有一次說:“燕祥也沒有一個私敵。”作為戰(zhàn)士,他完全是維護正義的戰(zhàn)士,作為思想家,他完全是屬于人民的。

        2005年夏天,說到幾個我崇敬的作家,林斤瀾不經(jīng)意地說:“燕祥批了馮驥才一通?!蔽覇柵裁矗纸餅憽肮?,哈哈”了兩聲,說“馮驥才……”,又停下了,似乎記不太清,似乎轉(zhuǎn)述麻煩,或者也不重要,就說別的事了。但我們的默契中,邵燕祥是不會錯的,他著文批評,馮驥才恐怕是錯了。馮驥才是林斤瀾的老熟人,我看到一張照片,1985年林斤瀾主編《北京文學(xué)》前,在頤和園有一個組稿會,里頭有個長人馮驥才。關(guān)于馮驥才,林斤瀾從沒對我講什么話,我想他們之間沒有什么交情。林斤瀾主編,《北京文學(xué)》我總是訂閱的,記憶中沒有馮驥才的稿子,好像也沒有邵燕祥的稿子。

        三位祖籍都是浙江。林斤瀾出生在溫州,邵燕祥出生在北京,馮驥才出生在天津。

        我原來對天津的蔣子龍有看法,因為1983年高曉聲在溫州講過的一句話,后來這話,被天津和我有過從的多個作家推翻了,他們說:“老蔣的作品現(xiàn)在看來一般,但人絕對是個正派人?!笨梢娨粋€人的話不可靠。蔣子龍和高曉聲當(dāng)年是獲獎的專業(yè)戶,名利推人失去平靜,也好理解……

        我1989年加入這個民主促進會,我原來也以為邵燕祥是會員,寫信一問,可不是這么回事:

        紹國:你好!

        我沒有加入過民進。我曾在鄧偉志先生提議下,與他和舒展先生一起,在民主月刊上辟一專欄“新三家村”一段時間。其時,正是楚圖南之子(曾劃右派)主持民進中央宣傳部的時候(那時朱正曾是民進的中委)。后來楚退休,換了中共統(tǒng)戰(zhàn)部的人主持其事。我們就都淡出了。

        民進中央的雷潔瓊老太太,也曾以為我是民進的成員,也是看了那個專欄的緣故。溫州葉坪也以為我是民進的。

        我是在右派“改正”時一道“恢復(fù)(中共)黨籍”的。若不是兩事捆綁在一起,我本來無意于重新回到中共黨內(nèi)來。若是現(xiàn)在,則不但不會要求入黨,也不會要求加入所謂民主黨派(哪里還算得上“民主”黨派呢?)。

        老朋友,故直言無諱。相信能得你的理解。

        秋安!很快就要祝冬安了!

        燕祥

        邵燕祥是這個態(tài)度,林斤瀾也是這個態(tài)度。幾十年來,林斤瀾政治上被歧視和懷疑,“黨籍”不被承認(rèn),也是1979年以后一并解決的。林斤瀾和我說過,好像補回了不少錢。

        人說馮驥才已經(jīng)完成了從文藝家向“社會活動家”的角色轉(zhuǎn)換。和王蒙一樣同是全國政協(xié)常委外,馮驥才頭銜更多,有個叫“國務(wù)院參事”,很頂用的。天津市的頭頭都敬他幾分,萬一“臣有本奏”,也是麻煩的。到溫州就有“保護”,到底是幾級保護,我還得問問。2006年11月24日的王蒙,我知道是沒有“保護”的。

        那么,邵燕祥到底要說馮驥才什么呢?原來,馮驥才有這樣的態(tài)度:

        我們目前最大的問題是,傳統(tǒng)文化的文脈已斷。“文革”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破壞的確是史無前例的。這個文脈的銜接十分困難。我在北京認(rèn)識了一個外國老人,80歲了,他在北京生活了60年。這個老外說,我在北京認(rèn)識了5代(一代10歲)的中國人,一代不如一代。他講的主要是文化人,指的是知識的視野、厚度、學(xué)養(yǎng)、個性魅力。50年來,我們再也沒出現(xiàn)像陳寅恪、王國維、梁思成……這樣的知識分子,這種學(xué)貫中西的大師。“五四”時期的文氣已斷,所以中國文壇盡是些是非,報紙一登,就是什么“胡風(fēng)案”,“老舍之死”之類的。這和文化無關(guān),對于一個迷戀中國文化的人來說這都是不屑一顧的事。

        邵燕祥的批評文章叫《“不屑一顧”是何人?》,說“打殺文化人,的確不是文化而是‘武化’,但文化人被迫害,真的就‘和文化無關(guān)’?真是說得輕巧,拈根燈草!”又說:

        “把‘胡風(fēng)案’、‘老舍之死’鄙之為‘文壇’(!)的‘是非’(?。??!垎枺何膲谶@里,是非在哪里?沒有這個是非,還‘銜接’什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文脈’、‘“五四”的文氣’?”

        我倒要接著邵燕祥說一句:倘不追究“胡風(fēng)案”“老舍之死”,類似“文革”的運動重來,砸爛一切文物老東西,且斗死你馮某,那么誰來保護“傳統(tǒng)文化”?

        邵燕祥對事不對人。馮驥才觸犯了正義底線了,活該。

        還有個全國政協(xié)委員,叫陳漱瑜,原是北京魯迅博物館的副館長。他以全國政協(xié)委員的身份,向中共的省市委狀告韓石山在一篇雜文里嘲諷他“‘三個代表’學(xué)得好”,說“顯然違反了憲法和黨章,應(yīng)予查處”云云。邵燕祥想起許紹棣利用國民黨打魯迅,寫了《呈請查處“墮落文人”韓石山?》和《對拙文的一點補正——兼答陳漱瑜先生》,很巧妙、很藝術(shù),揭示嘴臉,卻令人噴飯。

        邵燕祥并不是個好斗者,但誰戕害個人自由、政治民主和社會正義,他就不客氣了。

        但,邵燕祥對自己絕不寬容。我可以下這樣的斷語:在中國,沒有一個人像邵燕祥這樣,對自己揭露和反省是如此的全面和深刻!我還想到盧梭的《懺悔錄》,深感真實。做小偷,手淫,耽戀華倫夫人,細致入微。但對比邵燕祥,作為政治家的盧梭,有為自己辯護的嫌疑,比如在和伏爾泰的矛盾上。

        我展讀邵燕祥的四部書:《沉船》、《人生敗筆——一個滅頂者掙扎實錄》、《找靈魂——邵燕祥私人卷宗:1945—1976》、《別了,毛澤東——回憶與思考:1945—1958》。邵燕祥展示中國當(dāng)代史時,同時解剖了歷史進程中的自己。我常常忍俊不禁。我忍俊不禁,是我年輕,見過“文革”一角,而不知中國如此長期而全面的荒唐。死了那么多人,可沒有一個是我家的人,所以,讀著讀著,我便發(fā)笑?!@四部書,于中國極其重要,一個人的檔案,卻是民族的苦難史。還有一點重要啟發(fā):今天比之從前,社會的確有所進步,但民主和自由的路還遠!

        邵燕祥四部書,“不是辯誣,不是自戀,更不是懷舊”。他說:“這些以當(dāng)年的文字化石為依托的,力求符合外在真實和內(nèi)在真實的敘述,既是我的心靈史,又是我的懺悔錄?!睔埧嵴蔚钠群?,脆弱人格的扭曲,對個人的確不必多加苛求。但對于歷史真相,則完全應(yīng)當(dāng)直面恥辱,以悲天憫人的態(tài)度進行理性的研究。我們民族需要邵燕祥這種書的流傳,以為明鑒。我們民族真正不需要了,那真是謝天謝地。

        四本書中,有千奇百怪的內(nèi)容。隨手抄點邵燕祥反省內(nèi)容:

        繼一九五五年寫《黃河》、《致黃河》的豪言壯語之后,我又寫下了高呼“黃河在下,我們在上”的《三門峽放歌》,說“驕傲的/將不是黃河,/而是我們,/我們比它/更頑強”……此行我還寫了《走敦煌》,寫的是準(zhǔn)備移民安排的群眾,“搬一家,保千家”的“共產(chǎn)主義風(fēng)格”,同時憑想象描畫移民后,“祁連山上雪水,引來好灌棉花”,一片豐衣足食的好景象……但隨著三門峽真相的披露,我越來越感到負(fù)疚,對那些因政治替代技術(shù),迷信蘇聯(lián)專家,服從長官意志而造成的工程失誤——也是一種“人禍”吧,我無疑是推波助瀾的;到了一九五九年春天,我又寫了一首《故鄉(xiāng)》,更是全憑想象虛構(gòu)出三門峽移民在敦煌的幸福生活,我這是以幫閑的姿態(tài)參加了“三面紅旗”浮夸欺人的大合唱。而我長期來還為這些詩中的警句自得,捫心自問,何以面對那些離鄉(xiāng)背井、備受煎熬,甚至在“三面紅旗”下餓死病死的老少鄉(xiāng)人!良知何在?人性何在?能夠推說不知情來原諒自己嗎?

        再抄三段1968年2月邵燕祥《給廣播局軍管小組梁、毛、戎等同志的信》吧,以供娛樂也好:

        首先,敬祝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我們敬愛的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但是我萬萬沒有料到,以ZY、奚振偉為首的兩級文革,竟利用了我的自我革命的積極性和這些材料,更加速了把我打成“右派”的部署。在全局斗過梅益、文工團斗過陳庚之后,立即上馬,在8月11日—13日對我進行了大會斗爭,隨后送入政訓(xùn)隊關(guān)押達四個月之久。對我的斗爭,比對文工團頭號走資派柳蔭的大會斗爭,還要早一個月。

        CBA——ZY——奚振偉之流,為什么要把我打成“右派分子”呢?現(xiàn)在看得很清楚,正如中央指出的,就是“轉(zhuǎn)移目標(biāo),把矛頭指向革命群眾”,“打擊一大片,保護一小撮”,保護劉鄧司令部及其修正主義黑線,保護他們自己。

        個別人口口聲聲叫我“右派”。試問難道有這樣的“右派”嗎?難道有擁護黨、擁護社會主義的“右派”嗎?難道有在運動中一直站在毛主席一邊、站在革命左派一邊、站在群眾一邊的“右派”嗎?難道有一直被走資派、反黨集團及他們操縱的保守組織銜恨打擊的“右派”嗎?難道有不但從來一不反對毛主席,二不反對林副主席,三不反對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和中央文革,而且是在力求用行動實踐自己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澤東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忠于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的誓言的“右派”嗎?

        邵燕祥說:“在我,無論違心的或真誠的認(rèn)罪,條件反射的或處心積慮的翻案,無論揭發(fā)別人以劃清界限,還是以攻為守的振振有詞,今天看來,都是阿時附勢、靈魂扭曲的可恥記錄?!?/p>

        有人說,邵燕祥能在當(dāng)今環(huán)境下舍身求真,撰述了一系列自傳性文獻,為人們提供了中國研究“改造人”的案例,拒絕遺忘與推卸,為在中國社會尤其是知識分子中重建真正的文化良知,恢復(fù)文化道德和知識血性,以及喚醒文人對社會與歷史的責(zé)任,都有著不可磨滅的意義和價值。

        一個人都能徹底解剖自己,難道一個國家就沒有勇氣批判自己,或者即使是說一句簡單的道歉嗎?

        2003年,邵燕祥在溫州,因為急性喉炎,在便條上寫道:“我和老林,主要是相知?!?/p>

        2008年來信:

        我最早知老林之名,是他一九五五年(至遲是五六年)在《新觀察》發(fā)表《臺灣姑娘》,那時文壇寂寥,平庸之作多,出眾之作少。偶然在全國性刊物上(這樣的刊物就那么幾個)發(fā)現(xiàn)一篇,或題材有新意,或處理不落套,或語言好,都會給人強烈印象。這篇小說就是這樣。前此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后來聽說是從臺灣回來,再后來才知道落腳在北京市文聯(lián)。

        五十年代我在中央廣播電臺工作,與北京市機關(guān)團體分屬兩大塊,新聞與文藝又是兩個系統(tǒng),我不善交往,文藝界認(rèn)識的人不多。一九五六年春天,開全國青年創(chuàng)作者會議,我參加了,不記得老林參加沒有(連年近四十的逯斐都參加了,估計老林也參加),但我在詩歌組活動,與小說組也隔膜。

        倒是一九五七年夏天,可能已過六月八日(毛澤東指示發(fā)表《這是為什么》的反右動員令后),北京市文聯(lián)不知出于什么動機,通知我參加他們的會(過去他們也謹(jǐn)守“條條塊塊”,不找我的),已經(jīng)有火藥味。我未在會上發(fā)言。那次會好像老林參加了,但不像劉紹棠等之為主角,坐在一邊而已。在這種氣氛下,我也沒有同老林打招呼。

        一下到了文革后。我記得應(yīng)是一九七八年夏秋之間,鄧友梅與劉真結(jié)婚,在家里請吃飯,我應(yīng)召而去,在那里“正式”?見到了老林。這應(yīng)是我們訂交之始。后來我到他家去過。兩家都沒電話,事前未函約,碰了鎖頭。不過,林家(當(dāng)時住在幸福大街一座單元樓的二層一頭)門前掛著紙筆,請來訪未遇的朋友留言。

        再后來我們除了在當(dāng)時較頻繁的文藝界集會上見面外,也有一些過從,我找他時多,他大我十歲,老大哥嘛。其間,曾在他家,也可能有一次在叢維熙家,都是老林張羅,一些差不多同為五十年代以來從青年而中年的北京作家,除王蒙、劉紹棠、叢維熙、鄧友梅等外,還有韓少華、劉厚明,還有你曾寫到的浩然。老林有長者的胸懷,要大家團結(jié)起來。

        到八三、八四年頃,鄧友梅,劉真鬧離婚,我本著傳統(tǒng)的“勸和不勸離”的精神,加以說和,有一次在我家(那時我住在勁松),劉真從外地來,住在我家,老林陪同鄧來,就在我處舉行了可能是最后一次談判。老林比我懂得人情世事,他當(dāng)時大概已看到二人和好無望,但對我這樣做“和事佬”的苦心也不愿潑冷水,故亦“知其河而為之”吧。

        林是個為人寬厚的人,但在涉及是非的大問題上,有所堅持,不茍同。這是我總的印象。

        林斤瀾和邵燕祥,私人間的交往并不多。2011年4月,邵燕祥夫人謝文秀,在溫州對我說:1983年秋,林斤瀾找到他家,說他女兒林布谷人民大學(xué)畢業(yè)了,本來分配到北京電視臺,可是位置被有背景的人搶走了。林斤瀾要求邵燕祥夫婦替他想想辦法,在新聞界為林布谷謀個差事。次日晚上下雨,邵燕祥謝文秀打傘,走到老同事吳影家。吳影原來也是他們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后來調(diào)到中央電視臺,是少兒部的主任。吳影答應(yīng)接收,此事很快落實。

        2008年10月28日,邵燕祥來信:

        紹國:你好!

        斤瀾先生明天(周三)出院。他今年已是第四次住院。主要是肺功能衰退,這樣,肺內(nèi)的二氧化碳排不出去,吸入之氧不足,缺氧則易困倦嗜睡,且有時導(dǎo)致意識不清。肺弱是由于當(dāng)年吸煙,煙已于七十多歲夫人在世時戒掉,酒照喝,也就由著老人吧。住院時因裝上呼吸機,有痛苦。又一次出院回家,會略有解脫,但恐將不斷反復(fù)住院出院。老人豁達,說聽其自然,但又說“活夠了”,聞之凄涼。

        實際上,在全國,在北京,林老有一些知音的朋友和讀者,但也并不是很多,而在比如他“行政”所屬的界域,則始終處于邊緣,他是甘當(dāng)邊緣人物的,但某些權(quán)勢人物(盡管是少數(shù)甚至是個別的)有意無意的歧視或冷遇,總還會使他不快耳。汪老在時還可能多有一些排解,汪老去后,林老則更寂寞了。

        我這一年康復(fù)得還可以。也一直未能對林老多所關(guān)心,說什么都是空的。

        此復(fù),祝

        順意

        燕祥

        2009年4月17日,我在八寶山見到邵燕祥。他來參加林斤瀾遺體告別。原先已約,我們一起吃中飯。我找到他,他手里拿著一本“別了”,是給我的。那時雜亂又哀傷,這時有人找他,好像那邊還有人找他,我只好和溫州一起過來的朋友先走了。

        26日,我到北京通州惠通陵園參加林斤瀾葬禮。除林斤瀾親屬,只有余華、章德寧夫婦等寥寥幾人。通州廣大,我的心無邊的悲愴。本來要拜望邵燕祥的,回到賓館就不想出去,次日早晨匆匆離京。

        2009年5月19日,邵燕祥寫了《我心目中的林斤瀾》,是知心文字,是深切文字,也是警世文字。

        附:《我心目中的林斤瀾》

        人們都記得林斤瀾的笑臉,還有那笑聲:“哈哈哈哈”,一經(jīng)汪曾祺寫出,大家印象相同。據(jù)說他臨去時表情安詳,也是含笑而逝。一直到老,雙眼皮大眼睛,圓和臉,笑模樣千古常存,這成為他的典型形象。

        然而,斤瀾像任何人一樣,不能成天滿臉堆笑,他不是隨時都酒逢知己,酒酣耳熱,或議論風(fēng)生,心曠神怡,笑逐顏開,“哈哈哈哈”。

        在他獨處的時候,在他沉思的時候,在他與朋友談心,質(zhì)疑某些人情世態(tài)的時候,他不笑,他的臉上甚至罩著一層愁云。他睜著兩眼盯著你,要傾聽你的意見,你會發(fā)現(xiàn),他一雙嚴(yán)肅的眼睛上面,兩眉不是舒展的,微皺著。

        這時你想,他是仁者,但不是好好先生,不是和稀泥的。他胸中有憂患,他因憂患而思索。

        他沒有當(dāng)過權(quán),沒有整過人。整人往往與當(dāng)權(quán)有關(guān)。人當(dāng)了權(quán),就容易膨脹,因膨脹而整人,整不聽話的人,整自己認(rèn)為“異己”的人。當(dāng)了權(quán)的人,“官身不自由”,有時不想整人也得整人,即所謂執(zhí)行上級指示,不過執(zhí)行指示而整人的,也因人性不同而各有不同表現(xiàn)。當(dāng)然,整人的也難免挨整,那是另一個問題。

        老林之不整人,我以為不是因為沒有當(dāng)權(quán)的關(guān)系。我甚至相信,他縱令當(dāng)了權(quán)也不會整人,更不會往死里整人。這是我?guī)资甑慕?jīng)驗告訴我的。同時,經(jīng)驗也告訴我,正是因此,他就注定不會當(dāng)權(quán),而注定他會是挨整的,注定他會同情無端挨整的人,以及一罪二罰、小罪重罰的人。

        我知斤瀾之名,是從1955年在《新觀察》上讀到他寫的《臺灣姑娘》始。以后每有新作,一定要瀏覽的,只是他惜墨如金。不過偶有一兩篇發(fā)表,每每令人難忘。我現(xiàn)在忘記了那個短篇的題目,但一開篇,就寫山村中響起了釘棺木的丁丁聲,我仿佛身臨其境,不但聽到了一聲聲斧斤沉重,而且聞到了山中林木的潮氣和鋸末苦澀的香味。應(yīng)該是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的事。就是說,1949年后,十年間大陸的文學(xué)作品中,我敢肯定沒有人寫過這樣的細節(jié)。

        當(dāng)時聽說斤瀾是中共黨員,卻不知道,這個抗戰(zhàn)初期入黨的少年,抗戰(zhàn)勝利后被黨組織派去臺灣,但從臺灣歸來后,卻一直未能接上黨的關(guān)系。從50年代到70年代,斤瀾并無黨籍。過來人都知道,在那極端的年代,一個“脫黨分子”,其政治地位遠遠低于從未入黨的普通群眾,實際上等于“審查對象”,說白了,就是“懷疑對象”,在“革命警惕性”的名義下大膽懷疑,可以懷疑你是叛徒,也可以懷疑你是特務(wù)。

        我當(dāng)時不在北京市文聯(lián),不知斤瀾的具體處境。但我知道,他曾經(jīng)到云南邊境傣族地區(qū)去,那時叫體驗生活,總之也觀察,也采訪,比一般的旅游要深入些?;貋硪院?,想不到他卻落下個要偷越國境叛逃的嫌疑。原來是他在當(dāng)?shù)卦乱?,走下竹樓散步,被同行的人告發(fā)了。由于他當(dāng)時的政治身份,加上“革命警惕性”深入人心,再加上劃一的思維方式,告發(fā)者的有罪推定——認(rèn)為他所謂散步,正是為偷越國境“踩點”——似乎也合乎邏輯,盡管今天回頭看像是一則笑話。

        當(dāng)時北京市文聯(lián)的領(lǐng)導(dǎo),在處理這樣的告發(fā)時,沒有把這可怕的笑話鬧大,看來還是采取了慎重態(tài)度的。若是擱在1958年以前,就很難逆料。因為那時主持文聯(lián)事務(wù)的田家(這里不得不點出他的名字,不然別的負(fù)責(zé)人都要吃他的“掛落”)整人不遺馀力,且采取很多不光彩的手段(后來他回到陜南某地,文革中卻被整死了,愿他安息)。也許市文聯(lián)繼任的干部們以他為鑒,做事得以穩(wěn)當(dāng)些。

        我和斤瀾什么時候結(jié)識,已經(jīng)記不清楚。但記得文革以后的頭一面,似乎是在一對作家朋友結(jié)合的家宴上。當(dāng)在1978年夏秋,正是窒息了十年二十年的朋友們重又緩過氣來的年月。我跟斤瀾從那前后有了些過從。我曾到他幸福大街的家中去過,那時我輩家中都沒有電話,無法預(yù)約,不止一次撞過鎖。但斤瀾在他家門口掛著紙筆,請來訪者留言,這是替別人想得周到的。

        也許因為我和他走得不是特別密切,他并沒向我傾訴過文革以至文革以前的個人遭遇。我向來以文會友,更從來沒有對朋友進行“政審”的習(xí)慣,也就從來沒問過。比如有的朋友淪為右派,二十年后重逢,我從不打聽你是什么“罪名”,不愿觸動陳年的傷疤,何況“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什么罪名還不一樣?!

        斤瀾對世事看得很透,所以他沒有一般人尤其是年輕人的峻急。這可不是說他沒有是非。對于政治文化和社會生活領(lǐng)域登峰造極的暴政惡政,他在《十年一癔》一類作品當(dāng)中立場鮮明,那就是判明善惡,悲天憫人。

        斤瀾在所謂文壇上處于邊緣,人與文俱如此。文革以前,他不趕浪頭,如果說不僅是因為對藝術(shù)的持守,也還因為身份的緣故,不免謹(jǐn)言慎行(但像在小說開頭大寫釘棺材,則在當(dāng)時政治文化氣氛下,又確是大膽之舉)。那末到文革之后,大家高呼解放之際,也該放開了吧?他仍然不趕“浪頭”。那時候人們都說,一個汪曾祺,一個林斤瀾,他們的小說不管寫得多好,也是冷盤小菜,即成不了“主菜”,在刊物版面上,“上不了頭二條”。汪也好,林也好,對此當(dāng)然心知肚明,卻也甘之如飴。他們的藝術(shù)自覺和相應(yīng)的自信,比大伙兒前行了一大步。

        有一次,在涿縣桃園賓館開一個文藝方面的會(不是九十年代初那有名的“涿州會議”),主要讓搞評論和編輯的來,就文藝和政治關(guān)系等問題統(tǒng)一思想,統(tǒng)一步調(diào),也有少數(shù)作家列席,其中就有林斤瀾。輪到他發(fā)言,他慢條斯理地說:我們現(xiàn)在一談文學(xué),老是談文學(xué)的外部關(guān)系,是不是也應(yīng)該多談一點文學(xué)的內(nèi)部關(guān)系?……一言出口,大出主持會議的官員意外,有些慣于聽套話的人,也滿臉吃驚,這個問題提得好不陌生。會議休息時還有人交頭接耳,好像林斤瀾是個外行人闖進來說了些外行話:文學(xué)還有什么“內(nèi)部關(guān)系”?

        那次會,斤瀾是由北京市文聯(lián)(作協(xié))提名參加的,做了這樣不合時宜的發(fā)言以后,這類會就不怎么找他了。

        我曾說斤瀾終其一生是寂寞的,不是指他少在官方的會議上拋頭露面,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但他在文體實驗上和寡,那才是需要有坐冷板凳的堅忍不拔才行,所謂寂寞自不待言。

        他默默地寫他的短篇小說,再加上晚年寫些散文隨筆,煮他的字,煉他的意,每個字每個意思都不是輕易下筆的。長篇大論發(fā)表自己的藝術(shù)主張,不是他的性格;偶有流露,多是在評論別人的作品時。但他不是不想理論問題,有時大概想得很苦。他聽到所謂“零度寫作”的論調(diào),跟他的文學(xué)觀念相悖,你可以看到他緊皺眉頭,質(zhì)疑寫作怎么可能在個人感情處于“零度”,無動于衷時實現(xiàn),他的表情告訴你什么叫“百思不得其解”。我對這類問題不較真,不鉆研,也不拿來“自苦”,因此我也難以助斤瀾一“思”之力。斤瀾有些年輕的朋友,或許能破他獨自苦思的寂寞吧。

        最大的寂寞,是不被理解。斤瀾也是常人,自也有“被人懂(理解)”的需要。但人所共知,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是任何正常和正當(dāng)?shù)男枰寄艿玫綕M足。斤瀾晚年對《矮凳橋風(fēng)情》比較滿意。然而這一點不為人們留意。于是,人們好意地提到他的“代表作”,總還是說《臺灣姑娘》怎樣怎樣。就是對《矮凳橋風(fēng)情》沒有異議如汪曾祺這樣的老友,堪稱知己了吧,他對作品本身是完全肯定的,偏偏對這組小說的題目中的“風(fēng)情”二字有意見,但沒把意見說透,斤瀾一直耿耿于懷。我自以為旁觀者清,汪老想必是聯(lián)想到了“王婆貪賄說風(fēng)情”,甚至無名氏的《北極風(fēng)情畫》,而斤瀾想的卻是“鄉(xiāng)風(fēng)民情”,兩下里思路滿“擰”了。

        其實,這點沒溝通還是小事,不至于大寂寞。而一切的探索都屬于“征人早發(fā)”,不可能肩摩踵接,難免會踽踽獨行。沒有人叫好助興還在其次,難免還會受到菲薄和冷落。有些曾經(jīng)是先鋒的作者,我說的是真曾作為先鋒存在的,不是“假先鋒”,卻也耐不住寂寞,“還俗”了。斤瀾從不以先鋒自居,他只是默默地走自己認(rèn)定的路,不是為了證明自己“走對”了(這個“走對”的思路猶如追求“政治正確”),而是忠于自己的文學(xué)觀念和藝術(shù)理想,抵抗各樣的來自權(quán)力的、世俗的壓力和誘惑,從而義無反顧地,“一意孤行”地走自己的路。直到他生命的終點。

        斤瀾沒能走完的這條路,是沒有終點的路。

        (2007年夏—2011年5月18日。寫寫停停刪刪再三。此篇未經(jīng)林斤瀾先生過目)

        責(zé)任編輯 楊新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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