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葦。筆名,重慶葦子,女,18歲,重慶巴蜀中學(xué)高中生。
我是一個高二女生,就讀于重慶巴蜀中學(xué)。半年前,我曾在班上做過三個問卷調(diào)查,在網(wǎng)上引起了比較熱烈的反響。尤其是第三份調(diào)查,“90后同學(xué)的money觀”,參與調(diào)查的共十位男女同學(xué),大家雖然都未成年,沒到柴米油鹽的年齡,但他們生動直率的只言片語,清晰地表達出對金錢的不同觀念。沒想到這三個調(diào)查引起了《重慶商報》一位美女記者的興趣,經(jīng)過一番面對面采訪之后,她在報上寫了“高二女生調(diào)查半年,反擊‘妖魔化90后’”的專題文章,新華網(wǎng)、中新網(wǎng)以及全國一百多家主流媒體當天轉(zhuǎn)載,還有幾個教育專家為此寫了評論文章。
正是由于這篇報道,我有機會認識了《少年先鋒報》和它的中學(xué)生刊物《初中生周刊》的編輯記者老師們。我去他們那兒接受采訪時,《初中生周刊》的主編周老師和我聊起他走訪貧困山區(qū)學(xué)生家庭的經(jīng)歷。他說:“我也是想盡一點力來幫助這些可憐的孩子,我們找到你,想通過你寫一些帖子發(fā)在網(wǎng)上,充分借助網(wǎng)絡(luò)媒體這個平臺,希望社會能對此廣泛關(guān)注?!?/p>
記得高一期末政治考試,有一道問答題是關(guān)于“三農(nóng)”的,具體文字我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時并不清楚什么是“三農(nóng)”。準確地說,我知道“農(nóng)”是啥,但納悶它前面的“三”,乃至無從下手,還幼稚的想到:社會給農(nóng)民劃分了三個等級?政府給農(nóng)民的三項優(yōu)惠政策?再不就是三個農(nóng)民?別笑我愚昧,那真的是我認真思考的結(jié)果。
直到這次去重慶偏遠的石柱山區(qū)做了兩個社會調(diào)查,我才真正明白了“三農(nóng)”的重要意義。中國是個大農(nóng)村,近三分之二人口是農(nóng)民,解決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農(nóng)民問題便是立國之本。最近我忽然變得喜歡思考,或許這就是成長吧。
我去過石柱山區(qū)兩次,做了很多調(diào)查,也和善良樸實的山里人交了朋友。他們都是土家族,雖然經(jīng)濟困難,卻依然熱情地拿出平時難得嘗鮮的食物招待我們。我記錄的是窮困又勤勞的兩戶人家,他們不靠乞討,不靠施舍,而是每天養(yǎng)蜂、養(yǎng)羊、去山上砍柴、替國家護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逆境中頑強地生存著。他們有說不完的辛酸故事,作為這個強大國家三分之一的城市人,我應(yīng)該感到幸運?抑或悲哀?
除了將一些聽不明白的本地方言做了刪改外,錄音采訪幾乎是原封不動地放進整篇文章里,它必須是真實的,文學(xué)性不得不退居二線了。
第一篇:油燈女孩向娜的圣誕夢
1
2010年12月24日周五的下午,我和媽媽以及《少年先鋒報》周老師等一行人,從重慶主城區(qū)驅(qū)車兩百多公里到達石柱縣魚池鎮(zhèn)魚池村向娜家時,千野草場的大山中早已夜深人靜了。這個初二的小女生表現(xiàn)得格外興奮,她熱情地牽住我的手,將我?guī)нM伸手不見五指的室內(nèi),隨即背過身去,摸索著,從陳舊的衣櫥頂上端出一個鐵盤,用打火機點燃了鐵盤里的油燈。向娜十三四歲左右,個頭不高,臉圓圓的,皮膚稍顯黝黑,一雙清澈的丹鳳眼里透著聰明,讓我想起了語文課本節(jié)選的《邊城》里的翠翠。我倆自我介紹著,我大她幾歲,便讓她叫我“葦子姐姐”。她點點頭,掩藏不住的喜悅,喊起來脆生生的,聲音特別甜。
我們談話的這間屋子很小,只有十來個平方,里面亂七八糟堆放著一些雜物和農(nóng)具。屋子中央有一張鐵桌,上面嵌著一個三十厘米左右的爐膛。煤炭點燃后,煤煙順著一根粗粗的鐵管排出去,然后整張桌子都會發(fā)熱。冬天,這張鐵桌既是家中的取暖器,也是向娜做功課的書桌,他們一家子燒水、做飯、吃飯全都在上面。
向娜的媽媽四十來歲,體態(tài)瘦小,圓圓的臉,眼眸清亮。她與人交談時,神情很專注,語音抑揚頓挫,沙啞而略帶磁性。她盡管只是在講述自己普通的日常故事,但很有感染力。她其實長得不錯,不過由于經(jīng)歷過太多滄桑,面容上流露出與實際年齡不符的蒼老。
“我們的日子過得艱難,不過我養(yǎng)了十幾桶蜂子,格外還種點田地,也能過活。只是可惜了我哥哥,年輕時性情那么溫和,聰明好學(xué),為人又不錯,大家都很喜歡他,但現(xiàn)在完全干不了什么事兒了!他腦殼有點毛病,都是被那些輕浮的女人害的……”
向娜的舅舅就站在她身后,聽見妹妹提到自己,他蒼白的臉上凄然一笑。他嘴唇上掛著幾根稀疏的胡子,雖然已過中年,但依稀可見年輕時的斯文秀氣。他用鮮艷的紅花包袱布背著個一歲左右的女孩,一根結(jié)實的布條交叉地綁在他的胸前,還牢牢地打著死結(jié)。他不住地左右搖晃著腳步,哄著背上的小女孩睡覺。那女孩是向娜同母異父的妹妹,她扎著根朝天小辮兒,歪起腦袋,正在微弱的油燈光下頑皮地笑。
或許是為了節(jié)省燈油吧,向娜趁眾人談話正在趕寫家庭作業(yè),昏黃的燈光隱約照亮她的臉。屋子里到處彌漫著一股嗆鼻的油煙味兒??煳缫故c了,她一定又困又乏,可我知道說服她去睡覺也沒用,她還是會堅持留下來,盡管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充當一個小小的旁聽者。
向娜的家住在千野草場大森林公路邊,處于旅游拆遷地段,她的父母不愿搬遷,現(xiàn)在依然守著一磚一瓦親手建起來的小屋。小屋熬過四次春夏秋冬沒電的日子后,越顯灰暗陳舊了,它拖著疲憊無奈的身影,正在夜幕環(huán)抱下沉沉酣睡。
屋子的墻上貼滿了介紹養(yǎng)蜂的圖片。向娜的媽媽告訴我們,賣蜂蜜是她家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每到冬天,山里格外寒冷,游人也稀少起來,蜂蜜非常難賣,家中又沒通電,生活特別苦。我聽了問向娜:“山里天黑得早,要是作業(yè)都做完了,你怎么玩兒呢?”向娜抬頭笑了笑說:“要是所有作業(yè)都做完了,就這樣在黑暗中坐著烤火,什么也不想,要不就去后面屋子剁豬草。”她母親笑著插嘴:“剁豬草沒有燈,看不見,她把手指都剁傷了,痛得直哭!”
大伙兒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我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于是扭頭對向娜問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她滿臉茫然。我告訴她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圣誕平安夜。我讓已做完作業(yè)的向娜把書本收拾起來,要她打開一個花花綠綠的紙盒,那里面裝著我定做的蛋糕,用藍莓果醬寫著“圣誕快樂”。向娜見了非常驚喜。
向娜媽媽對我說道:“這蛋糕她還是頭一回吃呢!去年她過生日,想嘗嘗蛋糕。我下山去魚池鎮(zhèn)趕集,順便看了看,太貴了,要好幾十塊,覺得不劃算,還不如買點豬肉回家煮煮吃?!闭f完,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是她發(fā)自肺腑的大實話,可此刻在微弱的油燈光下聽起來,它卻有著一股酸酸的味道。
為營造出節(jié)日氣氛,我給向娜講圣誕老人的故事。我指著蛋糕上閃爍的燭光,問道:“假如此刻他老人家允許你許個愿望,你會許什么?”向娜把雙手合攏,閉著眼睛,嘴里輕輕念出聲來:“我的愿望是,家里能有一盞電燈!”這個愿望很小卻又頗大,大伙兒沉默了好一陣子,心里各自有些想法。至少我當時想成為第二個魔術(shù)天才克里斯·安吉爾,可以為她易如反掌地變出一盞維尼小熊臺燈。
窗外無聲地飄著細雪,山里的冬天比想象更為寒冷,圍坐在火爐邊取暖便成為一種生存本能。向娜的媽媽與我緊挨著,坐在鐵桌對面的是她現(xiàn)在的丈夫楊忠權(quán)叔叔,他們結(jié)婚還不到兩年,彼此話不多,但看得出二人十分恩愛。向娜舅舅背上那個小女孩便是他倆愛情的結(jié)晶。楊叔叔性情沉默,不時管理一下小鐵桌爐膛內(nèi)的燃料,然后一言不發(fā)聽我們交談,實在過意不去,才配合地咧嘴笑笑。
向娜的媽媽轉(zhuǎn)身拿起裝著菜油的塑料桶,小心翼翼地往燒得黑黢黢的鐵盤內(nèi)傾倒。她苦惱地說:“我們盡量不點燈,因為柴油緊張,只能用菜油。燈點多了,就沒有油炒菜了?!痹瓉砦覀冞€沒來之前,他們一家人就這樣在黑暗中待著。周老師關(guān)切地問道:“為什么不用煤油點燈呢?”這時剛跨進門來的一位老爺爺接過話頭答道:“早就見不到那玩意兒了。自從農(nóng)村家家戶戶安了電燈,市場上就沒有煤油賣了!”
老爺爺是向娜家的鄰居,住在公路下方不遠處,向娜的媽媽喊他表姑爺。他六十來歲,個子高高的,皮膚黝黑,身穿一件油膩膩的軍大衣,額頭上還戴著一盞礦燈,看起來就像個煤礦工人,緊跟在身后的是他老伴。老爺爺自我介紹說他姓崔,名叫崔顯棚。大家都認識過后老爺爺說:“我家還要慘點,十一個年頭都沒通電,喝屋檐水差不多十年,直到去年才總算安上了自來水?,F(xiàn)在家里還是沒電,唯一能照亮的東西就是這個寶貝。”他拿手指敲了敲額前的礦燈說,“我只有吃晚飯時才用它,不然連碗里的菜都看不到!”
當晚我對向娜和她媽媽提了不少問題,她們一一認真作答,很可惜事先沒有準備,本來就有點近視的我,在油燈下做記錄寫字頗為吃力,許多重要的細節(jié)只好忽略了?;丶液笪野凑罩芾蠋熕麄兪孪鹊牟贾?,把這次鄉(xiāng)村之行寫成圖文帖子發(fā)在網(wǎng)上,題目叫做“四年沒電的日子,90后油燈女孩的圣誕夢”,引起了極大轟動,向娜在油燈下做作業(yè)的照片不僅上了《少年先鋒報》網(wǎng)站頭條,人民網(wǎng)、天涯、新浪、網(wǎng)易等各大門戶網(wǎng)站也把它放在首頁,還有《重慶商報》和《新女報》兩位記者姐姐聯(lián)系到我,想對此事進行跟蹤采訪。
網(wǎng)上一位不相識的前輩老師對我這樣鼓勵道:“武陵山區(qū)包括湘渝黔鄂,其中,渝鄂邊區(qū)以漢族、土家族為主體民族,湘黔以苗族居多。烏江流域及長江流域的渝黔農(nóng)民,居住條件最為險惡,高山深谷,溝壑縱橫,但山民極為勤勞。此地喀斯特地貌發(fā)育度極高,農(nóng)民為了討吃,大多到了巖縫中刨食的地步。葦子妹妹能于平靜之中白描民間印象,看似聲色不動,實為高聲疾呼。巴蜀之語言,不亞于所謂京腔,龍門陣也不亞于國粹相聲。更吸納山水靈氣,更顯機靈。圖中語言,若是能有通川渝之音者讀來,增色不少。樓主九〇少女,能出此圖文,老納當贊,期待更多。”
很多網(wǎng)友向我打聽向娜的聯(lián)系方式,希望能幫助到這個鄉(xiāng)下小丫頭:“你好,請問這油燈女孩具體的聯(lián)絡(luò)方式,我想送她一個太陽能發(fā)電設(shè)備加太陽能燈,油燈下讀書寫字太辛苦了,對眼睛也不好?!?也有人說:“很感動,我正為自己買不了私家車而煩悶的時候,還有人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樂觀堅強?!边€有人問我:“你好!能將你照片中那個小丫頭的通信地址告訴我嗎?上學(xué)時就有一個想幫助她那種狀態(tài)下的學(xué)生的愿望。希望你能成全我這個愿望……”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想幫助她的人。
我打電話將網(wǎng)友的好意告訴了向娜的媽媽,她用本地話很樸實地回答我說:“妹,我們只要能點上電燈就滿足了,不需要麻煩那么多好心人。他們找個錢也不容易?!?/p>
2
第二次到向娜家是2011年1月7日,那天又是個星期五,距離第一次訪問剛好相隔兩周,仍是和周老師等人一道去的。我們離開重慶城區(qū)的時候在下雨,到了千野草場大山中,這綿綿細雨變成了銀白色的朵朵雪花,在灰暗的天空中不緊不慢地飄飛著。
《新女報》和《重慶商報》的兩位記者姐姐本來與我約好周末一塊兒到石柱做實地采訪,不過她們臨時都有任務(wù),只好委托我代勞?!缎屡畧蟆酚浾哌€讓我代她買些糖果給向娜?!吨貞c商報》那位記者姐姐讓我從普通網(wǎng)友的角度出發(fā),報導(dǎo)這個貧苦的山村家庭,講述他們四年沒電的日子,星期一清早就要發(fā)在掌上新聞欄目里。
周老師剛一見面就對向娜說道:“向娜,現(xiàn)在網(wǎng)上關(guān)注你的人恐怕有上百萬吧?”她聽了抿嘴一笑,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紅色的新衣服,戴著眼鏡,一副標準的學(xué)生打扮。采訪中途,我給《新女報》記者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買的糖果已經(jīng)送到,我把電話遞給向娜,讓她和記者姐姐通了話。
這次吸取了前次的經(jīng)驗,不但把手機充足了電,還提前騰出存儲空間,可以獲取更多原始談話內(nèi)容。下面就是我在油燈下采訪向娜一家子的錄音稿,當晚崔顯棚老爺爺生病在家,只有他老伴在。
有幾個問題是幫《新女報》記者提的,我怕采訪時間耽誤得太晚,就在車上提前打電話把問題告訴了向娜,并要她預(yù)先寫出答案。我打開手機錄音功能,讓她念出問題并回答。
向娜拿出那張記錄問題和答案的紙,低下頭去,就著微弱的油燈光線,一字一句念道:“你最喜歡的人和事是什么?”
她接著讀出自己的回答:“我最喜歡的人是林依晨、Rain,還有吳尊、蔡依林。我最想做的事就是看電視、陪爸爸媽媽聊天?!?/p>
上次來的時候,應(yīng)我的要求,向娜曾帶我參觀過她簡陋的臥室。一扇破舊的房門上貼著兩張Rain的小幅海報,其中一張是演唱會宣傳畫,另一張是電視劇《這該死的愛》的介紹。仔細瞧Rain的穿著打扮,時間應(yīng)該是2004至2006年吧。
“為什么家里斷電四年了?”
“因為我們租房子和買房子時都沒有電,現(xiàn)在要個人家拿錢去牽電,可我們沒錢,就一直沒電?!毕蚰壤^續(xù)自問自答,表情顯得頗為平靜,大概她早已習(xí)慣了在黑暗中摸索的日子吧。
“只有你們家這樣,還是這一片區(qū)的人都這樣?”我聽著向娜念,不由得把手機的話筒像她湊了湊。
“只有我們和表姑家(老爺爺)沒電,不是這一片區(qū)都這樣。”
“怎么認識葦子姐姐的呢?對她的印象如何?”這個問題好奇怪哦,難道也要登到報紙上?
“是在圣誕節(jié)那天晚上,我們以前認識的記者哥哥把葦子姐姐帶來采訪我們,所以認識了。我對她的印象非常好,因為她有愛心,愿意幫助別人,給我?guī)砹丝鞓?,讓我對自己充滿了信心。我要向她學(xué)習(xí)。”
“你平時都在學(xué)校,只有周末和星期天回家,一回家就沒電了,很不習(xí)慣吧?你在家的一天是怎么度過的?”
向娜讀到這兒,手抓了抓頭發(fā),一字一句回答道:“我早上天亮就起床,媽媽就上山打柴。我在家里一邊做早飯一邊煮豬食,還要照顧妹妹。早飯后做家務(wù),然后去割一背簍豬草,回來做午飯,下午洗自己的衣服,晚上就在油燈下做作業(yè)?!?/p>
“作業(yè)做完大概什么時間?”
“有時候是半夜十二點多。”
“新年了,想對讀者哥哥姐姐們說點什么?”
向娜露出燦爛的笑容,繼續(xù)低頭看著那張紙條讀道:“我只想對他們說,祝你們新年快樂,工作順利!謝謝你們給我那么多的幫助。我長大以后要像你們一樣,盡自己所能去關(guān)心和幫助別人,也給貧苦的人們帶來快樂?!?/p>
“嗯,很好,寫的很好!”我鼓勵地對小丫頭說道。
3
“接下來我想問向娜的媽媽,四年沒電的日子一定很難熬吧?你是家中的頂梁柱,仔細講一下你的生活吧?!蔽野咽謾C湊近向娜的媽媽。
“從啥時候講起?”她抱著膝蓋,若有所思地回答。
我說:“從你第一次結(jié)婚嘛,還有你去廣東等地打工的經(jīng)歷。你一直都是魚池鎮(zhèn)魚池村的村民嗎?”
“不是,我以前是龍沙鎮(zhèn)石嶺村的村民?!毕蚰鹊膵寢岋@得頗為拘謹。這種你一言我一語的問答過于規(guī)矩,我就安慰道:“不要緊張嘛,就當我們兩人在聊天,隨便你怎么回答都可以,只要是真實的。你第一次是什么時候結(jié)的婚呢?”
向娜的媽媽開始娓娓道來:“我是一九九〇年七月份拿的結(jié)婚手續(xù)。我們農(nóng)村結(jié)婚,事先要選好日子,還要準備家具這些東西。兩邊同意定在一九九一年冬月十幾泡酒(辦喜宴),我們講陰歷。結(jié)婚第二年就生了向娜的姐姐。她剛生下來很小,才三斤多點。她爸爸在小孩剛出生不久,就到遼寧煤廠去打工,做了兩三個月就回來了,聽說在那邊和一些外地打工仔打了架?;貋硭湍昧宋辶賶K錢去做生意,到河邊買豬兒過來賣?!?/p>
向娜的媽媽越聊越放松,臉上帶著回憶的表情:“河邊是指的忠縣、豐都那些地方,就是長江邊上。結(jié)果豬兒得了病,豬丹毒,身上起些紅疙瘩,死了,連本錢都虧了。他就借了兩百塊錢去了廣東,過了幾個月,又讓我去。那時向娜的姐姐剛一歲零三個月,我把她放在他奶奶(向娜爸爸的母親,這是當?shù)厝说慕蟹ǎ┘依?,他奶奶不同意,怕我跑了,不跟她兒子了。我只好交給我媽媽照看。我進了一家廣東電子廠,是做電話線路板的。臘月去的,七月份就回來了,因為很想小孩。我走時向娜的姐姐已經(jīng)會走路會說話了,但體重才十一斤,我很擔心,怕她生病。”
“向娜的姐姐現(xiàn)在也在廣東打工嗎?她是好久去的呢?”我問道。
“她今年正月十五去的,快一年了。”
“她有沒有寄錢回來幫助家里呢?”
向娜的媽媽笑了。顯然,大女兒的孝順讓她頗為開心,她答道:“有。她剛?cè)サ臅r候,第一個月好像被押了工資。第二個月要還去時的路費錢,還要買衣服,買手機。結(jié)果剛買的手機又掉了,只好又買了一個,所以就沒寄錢。她打電話說下個月多寄點回來。當真她第三個月就給我們寄了一千五百塊錢。她總共寄了有三千多塊錢回家。后來我說你自己存起吧,用不著寄了,因為每次總是寄到石柱縣城她大姨那兒,我們離街上遠。我說,你大姨那么忙,給她添麻煩,你個人學(xué)自立嘛!她就存起了,是我讓她不要寄的。”
“她上過高中嗎?”我問道。
“她上過初中二年級上冊,下冊都沒讀。這還沒到春節(jié),她前幾天就打電話回來了,說又寄了一千塊錢,給我們過年?!?/p>
“她好孝順哦?!蔽曳Q贊道。
“她確實很孝順。”向娜的媽媽高興地說。她站起身來,用身上的圍裙擦了擦沾有油污的手,去漆黑的外間屋子抱來一罐濃稠的蜂蜜,將幾個紙杯在小鐵桌邊依次擺好,為我們泡蜂蜜水。這蜂蜜是他們自家釀的,淡淡的香味,很好喝。
“阿姨,你第一次婚姻失敗了,是什么原因呢?”我問道。
向娜的媽媽解釋道:“哎呀!我們農(nóng)村人嘛……”
我立馬聯(lián)系到一個詞兒,脫口而出:“重男輕女?”在我的概念中,這世界只有兩種人特別偏愛兒子,一是以男丁打主力的農(nóng)村人,再就是有錢有勢的大富豪們。
向娜的媽媽接著我的話說道:“嗯,重男輕女。他的奶奶(向娜爸爸的媽媽)有三個兒子,三個女兒。向娜的爸爸是大兒子,向娜還有個二爸和幺爸。幺爸一直都沒討到媳婦,二爸家里生了個男孩,爺爺格外心疼這個孫。向娜的爸爸在外面打工,看見很多人在外面超生,直到生個男娃兒為止,也不怕罰款。他打工回來就有這種想法,也想生個男孩。我們石柱是少數(shù)民族自治縣,允許生兩個孩子,哪知道我剛生了向娜幾個月,又懷上了第三胎,心想他既然要個兒子,我就決定生下來。結(jié)果他相信他大姑的說法:不能生喲,這是九八年,屋里要抄家喲,要抄三個家!”
“哦,這是迷信嗎?”我不免疑惑地問。
“嗯,他大姑說要抄三個家,娘家、自己家、還有婆家,所以不能生!”向娜的媽媽氣憤地說,“他就要我去引(人流)了。我說你要我去引可以,從此我再也不會給你生了。當時已經(jīng)懷了五個月了,最后還是去做引產(chǎn)手術(shù)打了?!?/p>
“?。 蔽曳浅3泽@。
“打下來看見是個男孩,他就很后悔?!毕蚰鹊膵寢尠褦傞_的手掌又合攏來,滿臉無奈地嘆氣。
“哦,本來可以生個男孩呢!”我遺憾地對向娜的媽媽說道。
向娜的媽媽認真地回憶那段辛酸的往事:“嗯,但是我不在乎!我并不想超生,只是為了要滿足他的心愿!我說從此不會給他生了,他也沒再提。他從2001年開始學(xué)養(yǎng)蜜蜂,我每天都跟著他到處跑。后來他說,小孩沒得人照顧。我說,干脆你養(yǎng)蜜蜂,我去石柱城里賣蜂蜜,賣的錢就拿來養(yǎng)家,兩個孩子就送到城里去讀書。結(jié)果他養(yǎng)蜂養(yǎng)到忠縣那兒,就和當?shù)匾粋€婦女談上了?!?/p>
4
雖然第三者插足導(dǎo)致婚姻破裂的故事屢見不鮮,可我此刻還是很氣憤:“哦,有外遇了?”
“嗯,那婦女也有兩個娃兒,都是男孩。我聽那婦女的前夫后來告訴我,那女人對向娜的爸爸說:‘我保證給你生個兒子,因為我前頭兩個都是兒子!’向娜的爸爸就決定把她帶起跑了。那個時候我還在石柱城里賣蜂蜜,兩個娃兒都在讀書。向娜才九歲,在城小,姐姐在民族中學(xué)上初一。向娜的爸爸把蜂子拖回來,放在龍沙鎮(zhèn)石嶺村他們家院子里,對我說,我要出去打工了,蜂子你自己管。他也不提他有個女的,只說他得了絕癥病了,要我跟他離婚,不然怕連累了我們幾娘母!”
我不由得說道:“好假的話!”
“嗯,我當時就不信。我說你既然得的是絕癥病,我不會和你離婚的,哪怕去借錢也要給你治病。要是你有外遇,不要我了,我可以跟你離婚。我就是這樣回答的?!毕蚰鹊膵寢屩v得很動情,大概回想起那段憂傷的日子,有些感慨,“他告訴我,確實是得了絕癥病了。他還流眼淚說自己死后要埋在哪里,還給我指了具體位置,硬是說得好當真喲!我就相信了,更不愿離婚。他看我不愿意離,只好跑了。他最后打電話對我說:‘我三年之后回來見你!’”
大伙兒聽見這話都禁不住直搖頭,向娜媽媽的聲音也變得有些嘶?。骸澳莻€時候,兩個娃兒都在讀書,蜜蜂沒得人管,怕餓死了,我就無法在城里做生意了!只好回來把蜜蜂裝好,跟我爸爸的蜜蜂放在一堆(向娜的外公也是個養(yǎng)蜂專業(yè)戶)。我以前根本就不懂養(yǎng)蜂,只是給向娜的爸爸煮煮飯,一起取過幾次蜂蜜。”
“那后來怎么辦呢?”
“當時我爸爸喂了七八十群蜂子,要上一百多群了,他無法幫我喂這些,我只好去跟他學(xué)。每天被蜂子蜇得喲,兩只手腫起多高!”說到這兒,向娜的媽媽終于忍不住哽咽,掉下了傷心的眼淚,“沒得辦法,還是要學(xué)嘛,不然拿什么來養(yǎng)活這個家呢?后來學(xué)會了,我就跟我爸爸一路養(yǎng)蜂。”
“你是怎么認識楊叔叔的呢?”
向娜媽媽繼續(xù)講道:“我和向娜的爸爸正式離婚不久,養(yǎng)蜂養(yǎng)到這山上亮埡子,你楊叔叔騎摩托送養(yǎng)蜂的人,那一帶有好幾家養(yǎng)蜂的,他就在那兒認識我了?!?/p>
我笑稱:“一見鐘情!”
向娜的媽媽在大伙兒的笑聲中繼續(xù)說道:“介紹人姓白,也是個養(yǎng)蜂的,對你楊叔叔簡單提過一下我的情況,但介紹人并沒來給我說。為啥子不來呢?因為他爸爸(指楊叔叔的繼父)是千野草場開跑馬場的,那地方游客多,介紹人自己就在跑馬場賣蜂蜜。如果我和你楊叔叔成親了,介紹人怕我也去那賣蜂蜜形成競爭,所以就后悔了。后來你楊叔叔把他爸爸叫來,直接對我爸爸說了。本來我不想走(嫁),小孩都大了,我也這么大歲數(shù)了,但我又想,我不走(嫁),我這兩個娃兒咋養(yǎng)呢?”
此刻坐在我對面的楊叔叔一言不發(fā)。他手中拈著一支香煙,臉上帶著柔和的表情。上一次采訪,我就聽楊叔叔開玩笑地評價過自己的老婆:“她才是家中的老大!”沒錯,向娜的媽媽就是一家人的精神支柱,大大小小的事務(wù)都由這能干的女人打理。她當年遭受前夫遺棄后,帶著兩個女兒離婚離家,在沒有任何出路的情況下,只好回娘家學(xué)養(yǎng)蜂,每天在野外東奔西跑,日曬雨淋,干一些男人才能勝任的體力活兒。楊叔叔那時還是一個因為家窮討不到老婆的大齡光棍兒呢。
楊叔叔的童年和少年都很不幸,他后來主動對我講述了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他的父親一貫賭博成性,經(jīng)常偷家里的東西出去賣。他母親實在無奈,帶著兩個姐姐離婚再嫁。當時楊叔叔很小也很倔強,堅決不肯跟母親走,就留在了家里。父親哪肯管他,十二歲的他,為了生存只得到一個磚窯廠背磚,賺了點路費跟隨家鄉(xiāng)人一道去廣東打工,又遭遇車禍(他眉宇間還有處傷疤),最后一無所獲地回家了。
回到家鄉(xiāng),三十好幾的人身無分文,沒有女人愿意嫁給一個窮小子,他只能選擇離過婚的女人,于是他和向娜媽媽組建了家庭。結(jié)婚后,他們夫婦倆借了三千五百元錢,買下別人養(yǎng)羊的羊圈,拿來做了養(yǎng)蜂棚和棲身的屋子。那羊圈破破爛爛的,僅能勉強遮擋風雨和防備野獸的襲擊,可小日子卻拌和著辛勤的汗水和香甜的蜂蜜,有一種特別幸福的滋味。他格外珍惜這個家,花了整整三年工夫,自己一個人動手,既當木工又當磚瓦匠,把這個本是羊圈,后來是養(yǎng)蜂棚的小屋改建成了一個充滿溫馨的住宅。
向娜的媽媽去年為他生下一個女兒。他白天上山打柴,晚上,當有野豬來襲擊羊群的時候,他敢手執(zhí)木棒,獨自走出黑黢黢的大門。
這個大山深處的家盡管缺少光明,但自從遇見了負責任的男人,女人和小孩從此有了依靠。
5
“那時我一個人學(xué)養(yǎng)蜂,前兩年都虧喲!雨水多了,硬是入不敷出!”向娜的媽媽回憶道,拖長的腔調(diào)里帶著濃濃的鄉(xiāng)音,“沒辦法,我爸爸就勸我還是走(嫁),說他爸爸(指楊叔叔的繼父)是開跑馬場的,你們將來結(jié)了婚,要是能承包他這個跑馬場,一年還是能掙七八千塊錢。你的蜜蜂喂好了,蜂蜜拿到跑馬場去賣,一年也要賣個七八千。這樣一來,你一年的收入就接近一兩萬塊錢,夠養(yǎng)這個家了,就不用那么辛苦啦!”
“跑馬場要交承包費嗎?”我好奇地問道。
“要,一年給他爸爸交五千塊錢。我聽了我家里人勸告,同意辦了結(jié)婚手續(xù)。哪知道在跑馬場住了還不到一年,我們就和他爸爸合不來。為什么合不來呢?另外有一個養(yǎng)蜂的,喂了一百多群蜂子,他直接搬到跑馬場來,把我飯碗奪啦!”
向娜的媽媽有些氣憤,她抬眼望著漆黑的窗外,繼續(xù)說道:“他挑撥他爸爸把我們攆了,然后一個人在那里賣獨食。他爸爸也聽他的話,限定我們十天之內(nèi)搬家。沒辦法,我們才把現(xiàn)在這個房子買了,簡單整修一下就搬過來了。”
“聽說這房子以前只是個羊圈?”我問。
“反正擺一張床,擱一些蜂蜜桶子、餐具,就在里面住起,蜂箱放在外面。后來又把它加高了一點?!?/p>
“兩層?”
“其實后面并沒有兩層,只是前面有兩層?!彼忉尩?。
“你們大約每個月收入多少呢?”這個問題是我來之前就想好一定要問的,因為我覺得它很重要。
“每一個月呀,這怎么說呢?”向娜的媽媽笑了起來,大概她以前從沒認真計算過吧。
“四五百?”我比出手勢。
“找不找得到四五百喲?”向娜的媽媽苦笑道,“有時候找不到,有時候六七百也有?!?/p>
“每天都很辛苦嗎?”我問。
“嗯,有時候找不到四五百塊,有時候有個六七百塊?!彼詈蟠_定地說,“就是靠賣點蜂蜜嘛!我們這山上土蜂子的蜜價格有點高,要五六十塊錢一斤。”
“一家人每個月買米、買肉大概要花多少錢?”
“往年蜂蜜賣了,就拿來供向娜他們讀書,做家庭開支這些。今年種了一畝多點田,打了七百多斤谷子。肉呢,自己喂的豬,反正吃臘肉管一年。向娜每個星期回來,我不忙的話還是給她煮點肉,如果不得空,哪里給她煮肉哦!”向娜的媽媽笑道。
“向娜每個學(xué)期要花多少錢呢?”
“她的學(xué)費好像是五十塊?!?/p>
“一個學(xué)期五十塊錢?”我聽了這個數(shù)字,內(nèi)心覺得挺不可思議的。我雖然在讀高中,但這樣的學(xué)費和我們一學(xué)期一千三百五十元比起來,相差得實在太遠啦!
“嗯,還有去來的車費十二塊,每個星期的生活費三十五塊,其中包括三塊錢水費,一天差不多用六塊錢。”
我驚訝地問道:“六塊錢一天?我在學(xué)校連一頓都不夠?向娜,一天六塊錢怎么吃呢?”
向娜羞澀地給我列舉:“早上吃一塊,中午吃三塊,然后晚上就吃兩塊!”
“吃哪些菜嘛?有沒有肉?”
“如果說早上不夠的話,就吃兩塊,然后中午就吃不成肉?!?/p>
坐在旁邊的周老師聽了,也非常好奇,問道:“早上一塊吃什么?”
“就吃那個粑?!彼茌p松地說。
“餅餅?”我沒聽懂。
向娜的媽媽連忙解釋道:“不是的,是菜包子?!?/p>
“學(xué)校伙食團的嗎?”
“嗯。菜包子一塊錢兩個?!毕蚰葖寢屨f完自己也忍不住笑。
“中午有沒有肉哦?”
“中午三塊錢有肥肉?!毕蚰然卮?。
“肥肉?”
向娜的媽媽解釋說:“嗯,肥肉就是蒸的扣碗(燒白)?!?/p>
周老師恐怕?lián)南蚰日幱陂L身體的黃金時期,不由得問道:“吃得飽嗎?”
“吃得飽。”向娜溫和地一笑。
我媽媽在一旁插嘴問道:“蔬菜呢?”
向娜愣了愣說:“蔬菜呀,除開洋芋還是洋芋!每天都少不了洋芋?!彼詈竽蔷湓挼泥l(xiāng)音很可愛,大伙兒全都笑了。
向娜的媽媽也笑著說:“早上伙食團還賣面條。鍋里剩下來的面條節(jié)節(jié),中午拿來煮成湯,就成了一道菜。如果前一天晚上有剩下的冷飯,第二天清早就拿來熬成稀飯?!?/p>
我說道:“他們學(xué)校伙食團就是這樣?。〕韵★堄袥]有咸菜呢?”
向娜很認真地想了想:“我們學(xué)校沒有咸菜?!?/p>
我媽媽問:“晚上一般吃些什么呢?”當母親的當然比較關(guān)注孩子的一日三餐。
“晚上還是吃飯!兩塊錢,一塊錢的飯,一塊錢兩樣菜?!毕蚰群芸斓鼗卮?。
“平時吃不吃零食?”我問。
“很少,有時候買一包。”
“一包什么?”
向娜隨口答道:“糖!”
向娜的媽媽透露說:“她有時候買五角錢的薩其馬?!?/p>
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我們學(xué)校門口生意好得不得了的那幾家面包店,店堂裝飾得富麗堂皇,里面的東西貴得出奇,可同學(xué)們照樣趨之若鶩。我問:“薩其馬才五角錢哪?”
向娜的媽媽點點頭:“嗯。五角錢一個?!?/p>
“那我們在學(xué)校買貴了,投訴!”我舉起手里的電話笑道。
向娜的媽媽也跟著笑了。
6
一個憔悴的中年婦人,抱膝坐在木凳上,用著一種緩慢沉著的聲調(diào),訴說一家六口的辛酸故事。在她面前的小鐵桌上,點著一盞菜油燈,那火苗搖搖晃晃,散發(fā)出微弱的光亮來。每逢漆黑的夜晚,聊天便成了向娜媽媽打發(fā)時光唯一的消遣,她的口才便是這么鍛煉出來的吧。
我問向娜的媽媽:“你們在大山里生活得這么苦,有沒有想過搬走呢?”
她的表情很為難:“哎呀,搬到哪兒去喲?我們主要就是靠養(yǎng)蜜蜂,養(yǎng)點羊來維持這個家庭。他(指楊叔叔)又不識字,沒結(jié)婚之前,出去打過幾回工,找不到工作,餓肚子,混車混船才回來。他后來都不敢出去了。他說我這種人沒文化,走到哪都不得行!只有在屋里喂點畜生,養(yǎng)點蜜蜂,才能生活。假如要我們搬到山下去也不行,做農(nóng)業(yè)的話,一家人的田加起來只有一畝多點,這點田還是干田,在山林邊邊的,雜樹都長起這么粗了?!?/p>
“阿姨,我想問一個很幼稚的問題?!蔽覍ψ约旱南敕ㄖ鴮嵏械綗o語,又不愿放棄。
向娜的媽媽靜待著我的提問:“嗯?!?/p>
我問道:“在你們家我看到了羊和馬這些動物,你們平時都很精心的照料它們,肯定有感情吧?”
向娜的媽媽肯定地回答:“有。”
“那如果宰殺的話,內(nèi)心會不會很難過呢?”我問道。
楊叔叔嘴里叼著煙,在一旁用安慰的語氣幫著回答:“我們都沒自己宰殺過?!?/p>
向娜的媽媽也解釋道:“一般是賣給巖口街上烤羊的,就是說賣給別人拿去宰。這只羊子(她指了指火爐邊掛著的一大塊熏肉)也不是我們宰的,是野豬把它咬傷了,最后痛死的。那兩匹馬是他(指楊叔叔)媽媽叫我們?nèi)ベI來繁殖崽崽賣錢的,也不用宰殺?!?/p>
我點點頭:“哦。不過阿姨,因為家里沒電,向娜缺少了很多同齡人的歡樂,你們是怎么看呢?”這個問題也是我事先準備的。
向娜的媽媽憨實地笑了笑,低頭疼愛地瞧著女兒:“還不是想盡一切辦法讓孩子過好一點嘛,但有什么辦法呢?家里要牽電,叫表姑爺去問,說要三萬五才能牽到他們那里,到我們房子這一截路還得另外加錢。我們哪來的錢呀?只好慢慢等吧,是不是有那一天,還不知道呢?”說完她又苦笑了一下。
我見了那笑容心里感到凄凄的,只能安慰地說:“肯定會有那一天的。阿姨,你家中還有什么人呢?”
向娜的媽媽答道:“我娘家三姊妹,一個哥哥,一個姐姐,我媽過世了,還有爸爸,一個侄兒。”
我忽然想起向娜曾告訴過我,她的舅舅有著一段令人同情的遭遇,于是便好奇地問道:“向娜的舅舅呢,為什么今天一直都沒見到他?聽說他是因為感情問題才變成這個樣子,他沒生病以前是干什么的?”
向娜的媽媽回答說:“今天有點冷,他很早就去睡了。沒生病以前,他跟我爸爸一起學(xué)養(yǎng)蜜蜂?!?/p>
“他性格一直都很溫和嗎?”我回憶起上次來向娜家時,曾和向娜在圣誕節(jié)的清晨一起堆雪人,向娜的舅舅背著妹妹站在一旁看。他總是微張著嘴巴,神態(tài)安詳又帶有幾分欣喜,好像人世間的憂慮從此和他絕緣。
向娜的媽媽低下頭靜靜回憶:“是的。他從小學(xué)習(xí)成績也很好。那一年考中專只差一分,沒考起,他就不去復(fù)習(xí)。和他一班的同學(xué)差三分,去復(fù)習(xí)了,后來考起了,在外面教書,他好后悔。他這人從不說臟話,很文明的。八幾年那個時候,有些女孩來找他耍朋友,他倒還不好意思!”
向娜的媽媽說著,眼中帶著笑意,那些珍貴的往事,是否也喚起了她對自己少女時代美好的記憶呢。她接著說道:“我爸爸管教得嚴,不許他私自耍朋友,要媒人介紹才行。結(jié)果有個媒人給他介紹了,剛到女方家里去走動過一回,就結(jié)婚了,哪知婚姻又失敗了。那女的性格很暴躁,說不好動不動就捶東西,把家里桌子捶爛,把煮飯的鍋捶爛,把門也踢爛啦。我哥哥就忍受不了,要求離婚。那時已經(jīng)有我的大侄兒了,快滿三歲了。女的不肯離。我哥哥說,這樣的生活過不下去。女的說,你要離的話,這兒子不給你,我要帶走。我哥哥為了擺脫她這種暴烈行為,只好同意啦!她就把兒子帶出去,一直在她那里喂養(yǎng),不讓他過來認這邊的爺爺奶奶和爸爸。
“后來呢?”
“后來有一個媒人介紹她自己的姨侄女,那時我還在龍沙鎮(zhèn)。媒人把那女的帶來見面,見面之后,跟我哥哥住到家里去,從此不走了。我父母就對那女的說:‘我們家里人還是講究這些的,要正式拿了結(jié)婚手續(xù)才在一起??!這樣不好哦!’她不肯回去。她的大姨,就是那個媒人,來把她狠狠罵了一頓。她哭,但還是不走。當她大姨再來的時候,她關(guān)起門不見面,沒得法,只好讓她留在這兒了。她一直沒和我哥哥辦結(jié)婚手續(xù),后來就懷上了我這個侄兒。”向娜媽媽又生氣又好笑地說。
7
“那時候向娜的爸爸從外面回來,就帶我去新疆打工,承包土地種棉花。他說那個要更賺錢些。我去了以后,我哥哥給我打電話說,計劃生育要他們?nèi)プ鍪中g(shù)。他又想要這個小孩,兩個人就跑到新疆來,跟我們一起做活路。新疆是建設(shè)兵團,管得嚴,沒有生育證不讓在那兒住。當時是1996年,正是石柱劃為重慶直轄市的那一年,我把向娜懷起的。向娜的姐姐都滿五歲了,還不給我辦生育證,我也慌。連隊要攆我,最后沒得法,只好給家里寫信,要把生育證辦來。追了幾回,終于辦來了,我才沒被攆。我哥哥和那女的就被攆出去了!他們兩個就到當?shù)厣贁?shù)民族地方去住起,住到農(nóng)歷的9月份,就把我這個侄兒生了。”
“阿姨,你哥哥現(xiàn)在多大年紀?”我問道。
向娜的媽媽回答:“他1963年的,已經(jīng)四十七了?!?/p>
“那他感情上出了問題,突然間變得不太好了時有多大歲數(shù)?”
向娜的媽媽掰著指頭算道:“他在新疆生病的那年,我侄兒還沒滿兩歲。十二年之前,四十七減十二,三十五歲!”
我問道:“三十五歲那年他生了場病嗎?”
“不是生病,主要是小孩當時還不滿兩歲,他第二個女的,也就是孩子的媽媽,在新疆跟別人跑了。我哥哥到處去打聽,一點音訊也沒有,就到我這里來。當時我還什么都不知道,對他說:‘你耍幾天再走嘛!’他說:‘不行,我?guī)蛣e人剪棉花的錢還沒給我,我要回去收賬。’哪曉得他回去以后想不通,整天睡下來慪氣,還買了好些酒來喝,結(jié)果一個星期后再來找我的時候,神經(jīng)就失常了,躺下去就亂說?!?/p>
我忍不住擔心地問道:“他發(fā)病的癥狀是什么?動手打人嗎?”
旁邊的楊叔叔幫著解釋了一句:“不打人也不罵人?!?/p>
向娜的媽媽說:“每天坐著他就在回憶以前的事,回想看過的那些書,還一個人自言自語念?!?/p>
我指著頭頂上用亂七八糟的木料搭成的天花板問道:“向娜告訴過我,舅舅一個人就睡在這二樓的地板上,晚上還經(jīng)常說話?!?/p>
“是的,他只要一睡醒了,就要嘰嘰咕咕地說?!毕蚰鹊膵寢尰卮稹?/p>
楊叔叔小聲補充了一句:“半夜三更還要唱歌。”
向娜的媽媽,這個堅強的女人在自己家里萬般困難的條件下,還盡力照顧喪失勞動力的哥哥,我不禁欽佩地說:“阿姨你對哥哥真好!”
這話勾起了向娜媽媽的一段回憶。她微笑著說道:“嗯。小時候哥哥對我也特別好,教我讀唐詩,教我唱歌,給我講笑話,講故事。他有一大箱子書,把那些書都拿給我看。他以前還懂點小發(fā)明呢,家里養(yǎng)蜂,燒蜂窩煤爐子,他各自買個小電動機,拿烙鐵做了個電吹風,把爐子的火幾下就吹起來了。”
“病了之后呢?”我問。
向娜的媽媽沉思了一陣說:“他病了以后,我就打電話跟我爸爸聯(lián)系,我爸爸想在重慶的醫(yī)院給他治病,就讓他自己帶小孩回家。在火車上,別人說:‘把娃兒送給我養(yǎng)!’他說:‘那我不干?!瘎e人又說:‘我拿一萬塊錢,賣給我養(yǎng)!’他說:‘那我也不干!’”
講到這兒,向娜的媽媽很凄涼地一笑,繼續(xù)說道:“他一直用背帶把小孩綁在背上,人恍惚了,到重慶下了火車,就只剩一個娃兒抱在手上,背帶不見了,我給他的錢也全都沒有了。在新疆走的時候,我就問過他:‘你沒錢了該怎么辦呢?’他回答說:‘找警察?!?/p>
向娜的媽媽嘆了口氣,略微停頓幾秒,語速變得緩慢下來:“那時候我也忙,走不脫,正是剪棉花的季節(jié)。他既然曉得說找警察,我認為就應(yīng)該走得明白!我把錢都是給足了的。幸好他還知道給我爸爸打電話,我爸爸就直接到重慶去接他,沒接到。等我爸爸回到龍沙鎮(zhèn)家里,他又到石柱城里來了,也不知道是哪些好心人幫他買的從重慶到石柱的長途汽車票。他到我們一個親戚家去,那親戚見他說話不對,把他當個叫花子看待,讓他在客廳沙發(fā)上躺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打發(fā)他十塊錢,讓他回去。直到半夜十二點,他在石柱租個摩托,三十塊錢,才回到龍沙鎮(zhèn)家里來的?;氐郊遥野职竹R上就把他送到萬縣(萬州)去治療?!?/p>
向娜的媽媽一口氣說了好多話,也沒見她舍得喝口蜂蜜水潤潤喉嚨。
我看了看時間,已是深夜十二點過了,趕快說道:“阿姨,最后一個問題,如果真的有電了,你最想買什么電器產(chǎn)品呢?”
“哎呀,要是有電了,我第一想的就是買個洗衣機該多好,洗衣服就不受凍了!”向娜的媽媽欣喜地說道。
“向娜,你想買什么呢?”我問。
“我也想買洗衣機,因為洗衣裳又麻煩又冷?!彼÷暤鼗卮穑瑥哪钦Z氣里可以聽得出來,四年沒電的生活確實給這小女生帶來了不少困擾。
“向娜上一個星期洗的,直到今天都沒干,還掛在那兒凍起的。要是衣服不脫水的話,再有幾套都換不過來?!毕蚰鹊膵寢屟a充道。
我回過頭去又對沉默不語的楊叔叔問道:“楊叔叔,你想買什么呢?”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好一陣,然后平靜地回答:“我還是最想買個電視機?!?/p>
他話音剛落,大伙兒全都開心地笑起來。我做著OK的手勢說道:“好了,我的采訪結(jié)束了?!?/p>
8
楊叔叔和我們隔桌相對,不斷替大家添開水。他很和藹,只是不善言辭。他不識字,所以說話總是很簡短。楊叔叔從小就獨自生活,人生第一堂課便教會他,怎樣把內(nèi)心的煩惱和苦澀都吞咽回肚里。
“我從十一歲開始講起吧。我爸爸喜歡打牌下棋,他不顧家,不務(wù)正業(yè),我媽喊他上坡去做活路,他扛個鋤頭就走起。中午出去一看,他還蹲在路邊跟人打牌呢。經(jīng)常這么搞,我媽就寒心了。他們天天吵架,后來就要離婚。我十二歲那年,他們離婚了。我媽準備把我們?nèi)⒚脦鹱?,我說我不走。我兩個姐姐都跟我媽去了,我就跟著我爸爸。心想管他是個什么人,我還是不離開他?!彼@樣描述自己不幸的童年。
“我爸爸一個人在家,那一年又賣又借,很快把谷子和其它東西搞光了,他就出去打工。我在屋里守窩,沒辦法生活了,就去磚廠給別人背磚,背都扛腫了,還填不飽肚子,只好慢慢學(xué)著去做田地。犁田的時候,年紀太小,犁頭都扛不動。那一年,地里種出來哪樣吃哪樣,出來洋芋吃洋芋,出來麥子吃麥羹兒,生活就隨便混過去了。第二年再種,夠吃了,我爸就回來了。有糧食吃,他也不走了。我長到十五六歲,就出去打工,那幾年不好找工作,每次出去只有餓肚子,一路混車混船地回來。這樣漂流了好多年,我想過,不論是誰,只要招得我上門,我就離開。哪怕她就是結(jié)過婚,有兒有女,我也認。我不想在這個家待了。我到福建去過,那兒說的是去上門,要得嘛!去了一年,跟那些人始終搞不攏,話也聽不懂,只能回來,我就跟她(向娜的媽媽)認識了。”
旁邊老婆婆夸他說:“全靠他,這個家才立起來了。”
楊叔叔說:“我十二歲那年,每天晚上從坡上回到家里,一想起媽媽就哭。”
我媽媽問他:“你都沒去找過你媽媽?”
向娜的媽媽幫著解釋:“隔得太遠了!”
楊叔叔說:“像我父親那個性格,只要一有人喊打牌下棋,不管在地里栽秧啊,還是種紅苕、包谷,他一丟了就跑。每次都是別人輪流玩一陣有事走了,他還在那里堅持到最后?!?/p>
楊叔叔的講述讓大家深深的同情,連少年報周老師聽了也忍不住搖頭苦笑。媽媽問:“你姐姐呢,她們幫助你吧?”
楊叔叔說:“只有我二姐,那年人家替我談個親事,我說沒得錢,下午二姐馬上就給我拿一千塊來。我就去訂婚,結(jié)果第二年又算了!”
我問:“叔叔,你現(xiàn)在還有沒有土地呢?”
楊叔叔回答:“有土地?!?/p>
我總結(jié)道:“就像我們地理書上說的,單產(chǎn)量高,但是商品率低?!?/p>
與向娜媽媽的電話交談
一通電話不足以證明什么,但通過我對向娜媽媽的補充采訪,還是可以聽得出來,向娜一家人即使生活在那樣悲慘的狀況下,仍然免不了被人說三道四。為了更能體現(xiàn)出這篇紀實作品的真實性,我將后來兩次通電話的內(nèi)容都記錄下來了,因為擔心會給他們帶來什么不好的后果,其中有些人名和單位的名稱都用符號代替了。
下面是我和向娜媽媽的電話交談內(nèi)容:
葦子:喂,阿姨呀,昨天是不是有網(wǎng)友來過你們家?
向娜的媽媽:昨天晚上來過的,是重慶的,我也不曉得他是哪個單位的。他來給娜娜送了兩件衣服,買了些書,走的時候還給了兩百塊錢。他說也姓向,跟娜娜是一個姓。他說他們姓向的族上拜托他來了解這個事。他問了一些情況,看是不是和報紙上登的一致。石柱縣城也來了兩個人,可能是電力公司,我估計的啊!他們說幫我們聯(lián)系了這邊山上的鐵塔,鐵塔是X中心的,同意我們在鐵塔上面直接搭線。說是這么說,搭得成搭不成我也不清楚。
葦子:那個姓向的網(wǎng)友剛剛也給我打了電話,我不認識他,從來沒見過面。他說到你們家去了一趟,而且電的問題已經(jīng)替你們解決了,我聽了好高興哦!
向娜的媽媽:來的這個向老師找我要你的電話號碼,我本來不想說的。后來我考慮了一下,他可能是把這個事辦成了,想給你打個電話,所以就給他說了。
葦子:沒關(guān)系阿姨,不過以后這種情況最好還是不要說,因為網(wǎng)上有些事情很復(fù)雜。
向娜的媽媽:要得要得!后來我屋里楊忠權(quán)也很后悔,說我不該把電話號碼告訴他。
葦子(笑):沒事。
向娜的媽媽:真怕給你帶來了不必要的麻煩,本來你是好心幫我們,這讓我過意不去。
葦子:沒什么,阿姨。我想問一下,他說電的問題解決好了,到底解決沒有嘛?
向娜的媽媽:那個向老師昨晚上是這么說的,這里X中心的一個工作人員,和他們通過一個電話,讓我們自己找專業(yè)電工去鐵塔上搭線。但這話只是向老師轉(zhuǎn)告我們的,我沒有直接聽到那個電話。
葦子:哦,向老師他們昨晚一共來了幾個人?
向娜的媽媽:一共來了四個人。石柱縣城的來了兩個,重慶的來了兩個。
葦子:男的還是女的?
向娜的媽媽:兩男兩女。重慶那兩個人可能是坐客車來的,后來石柱電力公司的車子又把他們帶到這兒來的。
葦子:哦,我也是看到有網(wǎng)友在QQ群里討論,向老師他們好像就是從重慶坐長途客車來的,來的時候恐怕天都黑了吧?(這個QQ群叫“油燈女孩的夢”,是我在《重慶商報》上發(fā)了那條掌上新聞后,記者姐姐特地建的。她說想測試一下人氣,結(jié)果當天就爆滿了。)
向娜的媽媽:他們來的時候天早黑了。他們走錯了路,從南大門來,那里有冰雪,來不了,只好掉頭從魚池壩北大門來,結(jié)果又走過了,汽車開到上面跑馬場去了。后來打電話聯(lián)系到我們,才找到起的。
葦子:哦。
向娜的媽媽:我真過意不去,給你們添好多麻煩喲!
葦子:不要這么說阿姨,關(guān)鍵是向老師說把電的問題解決了,但你們還是不曉得到底有沒有解決,是嗎?
向娜的媽媽:嗯,是的。只是聽向老師說和他們X中心的人通過電話,但我沒有接到這個電話。
葦子:哦。
向娜的媽媽:妹妹,你們過年還是到我們這里來耍嘛!
葦子:好的,到時候看!
向娜的媽媽:娜娜說多想姐姐過年來我們這里,我們一起到千野草場走一走。
葦子(開心地笑):向娜想我了嗎?
向娜的媽媽:是啊,她說好想姐姐來喲!
葦子:阿姨,那個向老師在電話里告訴我,他聽說你們在龍沙鎮(zhèn)那邊另外有房子。
向娜的媽媽:龍沙鎮(zhèn)那邊有房子?
葦子:嗯。
向娜的媽媽:沒得沒得。龍沙鎮(zhèn)那邊,我和向娜爸爸離婚的時候,有一間土墻房子,那是他屋奶奶的。離婚出庭的時候,他屋奶奶說,這間房子只是借給我們住,并沒有分給我們。我現(xiàn)在只有千野草場這個房子,別處什么地方都沒有房子。
葦子:向老師也是聽別人說的,那些人說你們在龍沙鎮(zhèn)另外有房子,是空起的,有水有電。
向娜的媽媽:不是不是。他屋奶奶在法庭上都說過,龍沙鎮(zhèn)的房子只是借給她兒子住的,不是分給她兒子的,所以這房子就不能判給我們母女三人。我離婚帶著兩個小孩,向娜的爸爸一分錢沒給我們,照理說的話,他爸爸該一個凈人走,那房子就該是我們母女三人的,但是他奶奶不同意,所以那個土墻房子就沒有我們的份。
葦子:哦,不允許你們?nèi)プ幔?/p>
向娜的媽媽:不可能的,連我這兩個女兒都不讓去住的。我這里有法院的判決書,上面是說明了的。你如果下次來,我把判決書給你看一下,你就明白了。
葦子:那個向老師還告訴我,別人說你們一年有兩三萬的收入。
向娜的媽媽:亂說亂說。哎喲,這些人哦。
葦子:向老師沒有當面問你嗎?
向娜的媽媽:沒有沒有。他沒有問我收入,只問我喂了多少蜜蜂?我說我喂得有十九桶蜂子。他說你一年產(chǎn)多少糖呢?我說好的話,產(chǎn)兩季糖,不好的話,只產(chǎn)一季。石柱縣城這個男的,帶他們來,在我們面前也說得很好。他說先把電為我們解決了,我們以后在魚池有啥子事情,他幫我們。
葦子:哦。
向娜的媽媽:昨晚上他們來,我去倒開水,他們不要,說自己帶得有水。我煮飯吃,他們不要,說是要到魚池壩去吃。其實很可能是這個向老師在和石柱縣里聯(lián)系的時候,有人給他亂說?,F(xiàn)在喲,妹妹,做人不容易!官場上有些人對我們不滿意喲!
葦子:哦,原來是這樣啊。
向娜的媽媽:是啊,你看我們石柱各個地方,不比你們那里。
葦子:我想,那個向老師的本意還是來幫助你們的,只是有些話他不好直接問你。
向娜的媽媽:是,確實沒有直接問我,但我覺得他還是相信石柱縣城的那些人。他沒有問我一年收入多少,只問我喂了多少蜜蜂。
葦子:他們另外還問了些啥子問題?
向娜的媽媽:向老師問我,你們說牽電要兩三萬吶?我說,是啊。下面崔顯棚去問過的,還有人說要三萬五才牽得攏。我說,我們哪來的錢牽喲,我們就把電桿買來了擱到路邊,沒有牽。向老師問我蜂糖賣不賣得起價錢?我說我們這兒賣的是五六十塊一斤。他可能認為賣得有點高,其實我們這里不管鄉(xiāng)下或旅游區(qū)都是這個價錢。
葦子:冬天蜜蜂還要冬眠是不是嘛?
向娜的媽媽:是的。他還問,現(xiàn)在有沒有采糖?我說冬天哪還有采糖哦,蜂子都已經(jīng)休息了。不能采糖,花都沒有。
葦子:阿姨,你們現(xiàn)在一年具體有好多收入呢?
向娜的媽媽:我們一年吶,有個八九千塊錢。你走了以后,我仔細算了一下。因為從我們所有這些開支加起來,剛好夠我們一家人生活。這八九千塊錢還要把我們在山上采藥材、掏菌子來賣,也包括在內(nèi)。
葦子:阿姨,你把昨晚那些人來的大致情況再給我說一下嘛!
向娜的媽媽:那些人進來,我就喊他們坐下。他們先問,你們這電是怎么回事?我說,以前不是有家公司也承諾過讓我們搭線嗎?但是電管所不同意。電管所必須要這家公司把電表掛在巖口街上,方便他們監(jiān)管,才同意讓我們搭在里頭。不然要是設(shè)備被燒了的話,他們負不起責。我屋楊忠權(quán)和崔顯棚(老爺爺)到電管所去過兩次,說要求給我們點電燈。電管所不同意,說這是旅游區(qū),要正規(guī)線路,不準隨便亂搭。崔顯棚又私下去找了人,答復(fù)拿三萬五就慢慢來給我們牽。但是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回音,也沒有人催我們說,你把錢拿出來,我就給你牽。
葦子:哦。
向娜的媽媽:他們還隨便問了一些。他們問向娜,你以前爸爸叫什么名字?只簡單的問了幾句。后來石柱縣城這個男的就告訴我,他已經(jīng)和X中心的人通過電話,同意讓我們在鐵塔上搭電,叫我們不要讓更多人知道,各自喊個熟悉的電工去悄悄搭就是了。但X中心的人到底是怎么說的,我也弄不清楚。我能說的只有這些。還有向娜要給你說話。
葦子:喂,向娜,昨天那幾個叔叔來看你們,問了你什么話沒有?
向娜:就是問了關(guān)于我以前那個爸爸的事。
葦子:他們問了房子的事沒有?
向娜:有個人問了的。
葦子:問的什么呢?是問你們另外還有沒有房子嗎?
向娜:他們沒有問。
葦子:那他們問的什么?
向娜:他就是問關(guān)于這房子,是怎么說的,媽媽?
向娜的媽媽:問這房子是不是有房產(chǎn)證。
向娜:噢!他們問這房子是不是有房產(chǎn)證。
葦子:你們有房產(chǎn)證嗎?
向娜:……
葦子:那些叔叔還送給你兩套衣服嗎?
向娜:嗯。
葦子:他們對你好不好?
向娜:他們嗎?對我還可以。
葦子:關(guān)于牽電他們問了沒得?
向娜:沒有問我,他問的是我媽媽。
葦子:好的,向娜,你把電話給你媽媽一下。喂,阿姨,你們現(xiàn)在這個房子有沒有房產(chǎn)手續(xù)?
向娜的媽媽:沒有沒有。因為這個房子以前只是有人修來喂羊的,我們沒有房子住才買過來,要是換成別人也不會買他的房子。我們的買賣只是個協(xié)議,沒有經(jīng)過哪個批準,也沒有上稅。沒有房產(chǎn)證,怎么上稅呢?
葦子:嗯。也沒有其它手續(xù)嗎?
向娜的媽媽:沒有。我們就只是寫了一個協(xié)議,還有持筆人、當事人和在場人這幾個都簽了字的。
葦子:當時買成多少錢呢?
向娜的媽媽:三千五。那個時候房子只是個羊圈,爛得很,完全要垮了。我們沒有房子住,才把它整修出來。
葦子:這房子最早是在耕地上建起來的嗎?
向娜的媽媽:是的,他賣給我以后,沒人來找過我的麻煩,也沒人來爭。
葦子:總之,你們現(xiàn)在能住的就只有這個房子,是嘛?
向娜的媽媽:是,能住的就只有這個房子。假設(shè)以后要我們搬遷,我就住在旅游區(qū)公路邊。如果要把我搬遷到哪個旮旮角角,我沒法賣蜂蜜,不能生活,那我可不干喲!你說我的話有沒有道理,妹?
葦子:對頭。離開那個地方就沒有生活來源了。
向娜的媽媽:是。他如果把我搬到巖口或是其它地方,給我另外找個工作,能夠養(yǎng)活一家人,那我也同意。人嘛,總得要拿兩條路給別個走嘛?要是說這房子給我?guī)兹f塊錢,讓我各自搬開去,地基也不指(安排),那我不愿意哦!
葦子:我聽見那個向老師說,別人告訴他,你們在龍沙鎮(zhèn)另外有一間房子,是因為遠了才不愿意去住。
向娜的媽媽:不是不是,那不屬于我,根本不屬于我。要是屬于我的話,我們絕對會去住,因為那里有電。雖然其它沒有,但起碼有電!可是,那房子不是我的,不曉得他們怎么說起的喲?
葦子:昨晚向老師都沒有直接問過你嗎?
向娜的媽媽:沒有,他沒有問我龍沙鎮(zhèn)有沒有房子,也沒有問我離婚的時候法院怎么判的。我告訴他們,我離婚了,兩個娃兒跟我一起生活,向娜的爸爸沒有拿一分錢。我一說這些,他們就打我的岔,叫我不要說了,說當著娃兒講這些影響不好。我就沒有再說下去了。
葦子:阿姨,你放心,我一定會繼續(xù)寫你們的事情。我希望在網(wǎng)上發(fā)的這些文字和照片,會引起更多媒體和網(wǎng)友的關(guān)注。
向娜的媽媽:我沒有看到那份報紙,我姐姐住城里,我叫她給我買份商報。她說去問了,街上沒得賣的。
葦子:改天我給你們寄一份來。
向娜的媽媽:要得要得,謝謝你了!太謝謝你了!妹妹。
葦子:阿姨,有時候可能還會給你們打電話來做一些補充調(diào)查。好不好?
向娜的媽媽:要得要得。
葦子:好,那就不打擾你了!
向娜的媽媽:是我打擾你喲,妹妹。
葦子:拜拜!
向娜的媽媽:拜拜!
當天晚上的第二次通話
向娜的媽媽:……這叫做非法用別人的電,弄得不好還要把我勞改喲!所以我要問你一下,看可不可以搭?(對方電話有點不清楚,所以通話一開始就是這樣的。)
葦子:阿姨,這件事我問過我媽媽,她說不要去搭。阿姨,私自搭電是違法的。
向娜的媽媽:我也是這么想的。有時候小事會弄成大事,是不是嘛?
葦子:所以說最好還是要征得電管所同意。阿姨,那天登報以后,你打電話說電管所那天下午派人來了你們家,他對你們說:“如果你們要搬遷,就不通電;如果你們不搬遷,就幫你搭上電?!笔遣皇钦f了這句話的?
向娜的媽媽:說是說了的,但你曉得不,石柱這些人都是敷衍了事的。我后來也在想,向老師為啥子要對你說那些話,說不定就是因為現(xiàn)在曝光了,讓有些人臊了皮,他們對我們不滿意,所以就撒謊。你想嘛,他們說我一年收入兩三萬,還說我龍沙鎮(zhèn)有房子。還有一次他們給我屋這個人(楊忠權(quán)叔叔)打電話,說他魚池壩有房子,還有一次又說他石柱城里有房子。從這些話里我就感覺到有問題。我非常感謝你幫我們,但我想算了,不要再提這個事了,不然我怕會連累到你喲,妹妹!
葦子:阿姨,這件事本來就是他們不對。因為你說過,龍沙鎮(zhèn)那個房子并不是你自己的,你們也住不進去。那怎么能算呢?
向娜的媽媽:那本來就不屬于我的。我只有現(xiàn)在山上這處房子,其它任何地方都沒有。這是他們想出來對付我們的辦法,認為你這個農(nóng)民,不理你就算了,任何人想來幫助都不得行。你還是個學(xué)生,上課那么忙,不要追究這個事情了喲!
葦子:阿姨,我還是想幫你們。
向娜的媽媽:你的心情我理解,你是個好孩子,我真怕會連累到你。
葦子:不會的,不會的,我相信我了解的全都是真實情況,他們有啥子權(quán)利呢?阿姨,我想請你們再主動去要求一下,再說電管所不是也說過這句話嗎,你們看可以不?
向娜的媽媽:主動去要求?
葦子:嗯,主動去說一下,既然他們說了這句話,我們?yōu)樯蹲泳筒荒芾碇睔鈮讶ヒ笠幌履兀?/p>
向娜的媽媽:馬上快要過年了,即使想說也來不及了,也要等到明年了。還有,他們的理由是反正要搬遷,明年3月份就要動工。是要動工,我也相信。但是否要拆我們還說不清楚,走一步看一步吧,不操這份心了!
葦子:阿姨,我就是想做成這件事,為你們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向娜的媽媽:是,我曉得你的心情。你看到娜娜眼睛近視了,你很同情她,也很同情我們這一家人!你已經(jīng)付出這么多努力,我怕會連累到你喲!我們這個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有些時候政策都是自己制定的,所以才叫少數(shù)民族自治縣。比如說,我在新疆的時候就知道,他們那里不但可以像我們石柱這樣生兩個孩子,如果再婚,只要有孩子的一方?jīng)]有超生,而另一方又未生育,還可以再生一個。我屋里這個人(指楊叔叔)一個都沒有,他是未婚,可我們生了這最小的還是被罰了款,這要是在新疆肯定就不會。石柱這些人告訴我現(xiàn)在是人口普查期間,可以少交一兩千塊錢。我當時還去縣里問了,他們也是這么說。我就去借錢把罰款交了。后來才知道,很多不服這個政策的人還是沒有交。我在計劃生育法的書上也看到過,像我們這種情況不應(yīng)該被罰款,所以說有些政策都是本縣制定的,重慶市管不著。我們沒電這個事,就像你說的,是電管所做得不對頭。可他們以搬遷為名,也沒得辦法。
葦子:反正阿姨,你不用擔心,我肯定會幫助你們。而且我是個學(xué)生,他們也不會對我做啥子,因為我寫的和我做的都是憑良心。他們不會拿我怎樣,你就不用擔心了。
向娜的媽媽:其實點不點燈都不重要,這幾年我們都這樣過來了。我就是害怕會連累到你喲!要真是那樣,我就實在對不起你喲!
葦子:你不要有這種擔心。沒有電很麻煩的,向娜做作業(yè)太不方便。你冬天還要洗衣服,好冷哦!長期沒電的生活,對我們城里人來說,是無法想象的!
向娜的媽媽:是啊,向娜昨晚聽說可以通電了,好高興喲!她說:“媽媽,快點弄起了好過年,我要看電視喲!”高興得不得了。后來我一想,最好還是問問你,看你怎樣回答。我們文化低,有些事情不懂,我也怕以后說我們是私拉亂接,那機器都是值幾十萬的,要是里頭一個零件燒壞了,要我們賠,那可怎么辦呢?
葦子:阿姨,你必須要經(jīng)過電管所同意,那才算是真正有了電。
向娜的媽媽:是的,那樣就不用擔心了。昨天晚上那個向老師還說,他來看我們是受族人之托。因為向家的族長在報上讀到,有個姓向的小孩,連電燈也沒點,在鄉(xiāng)下受苦,族長就托付他來幫助向娜。向老師還告訴娜娜,深圳有個跟她一樣名字的女孩,打電話打到他那里,問了這件事情。
葦子:嗯,我在網(wǎng)上查了一下,是有一個向氏宗親網(wǎng)。
向娜的媽媽:你那天不是打電話來說,有些人可能要來嗎?結(jié)果當真有好多人給娜娜的老師打電話。娜娜說,老師都煩了,后來都不接電話了!一打來他就說,向娜,你各自來接。老師有點不高興,拿責怪的眼光看她,因為他當時正在講課。星期五那天,老師又給我打電話說,你們家從哪個方向走呀?別人要來看你們。我就跟他說,北門進來七百米。他說,那我要給他們講一下。
葦子(笑):老師的號碼肯定是那些人打電話去學(xué)校查的,因為向娜沒手機嘛!
向娜的媽媽(也笑):妹,其實我早就對你說過,我們只要能點上電燈就滿足了,不需要這些好心人來幫忙。昨晚向老師還問我要不要洗衣機,我說我不需要。
葦子:喂……阿姨,聽不見了。
向娜的媽媽:……我的手機有問題,用了三年了,摔了好幾回。
葦子:好,現(xiàn)在聽見了。
向娜的媽媽:那我不說了,正常時間通話要好多話費喲!
葦子:沒關(guān)系,以后就像這樣嘛,你給我打過來掛了,我再給你打過去。
向娜的媽媽:你正在準備考試,不說了。
葦子:謝謝阿姨關(guān)心,我想你們還是去爭取一下,去電管所那邊。試著去問一下。
向娜的媽媽:也要得。我們?nèi)ヴ~池問一下。
葦子:拜拜!
向娜的短信(2011年1月11日)
葦子姐姐,你好,我今天放假了。你在干嗎?你不要再為我們的事操心了,我看已經(jīng)沒法點上電燈了,再操些心也是沒用的,反而給你帶來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你的心意我心領(lǐng)了,你還是把心思放在學(xué)習(xí)上吧。祝你新年快樂,越來越靚。向娜發(fā)。
第二篇:聽鄉(xiāng)下老農(nóng)講土地的故事
1
接下來該記錄我和老爺爺?shù)恼勗捔?。老爺爺大名叫崔顯棚,今年六十二歲。和向娜的媽媽一樣,他也是石柱縣魚池鎮(zhèn)魚池村的村民。他本來叫崔顯朋,最后一個字是朋友的朋,但在登記二代身份證時,被人莫名其妙加了個木旁,變成了爛棚棚的棚。他老伴的年齡也被寫小了一歲,就因為這小小的筆誤,她實際上已快到六十一歲了,卻至今領(lǐng)不到每月八十元的養(yǎng)老金。
這是我第三次到老爺爺?shù)男∧疚堇?,前兩次都是從向娜家采訪完畢后順道過來。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平安夜到老爺爺家采訪的情形,掛在廚房墻上的電子鐘指針正指向午夜十二點零三分。我和老爺爺還在屋檐底下合了影。他照相的模樣特別精神,頭戴著的礦燈射出銀白色的光束,在漆黑的山林中分外耀眼。昨夜我去他家探望時,發(fā)現(xiàn)他病了,躺在床上,用毛巾包著頭,有些咳嗽。我把有些網(wǎng)友的疑惑告訴他,有人在帖子里問道:“家中十一年沒通電,礦燈怎么充電呀?”老爺爺說他每周都要去山下巖口小街的農(nóng)家樂賓館里求人充電。大概是同情他吧,人家不收一分錢。老爺爺家里只點著油燈,光線太暗,我一不小心碰到手機某個觸屏按鍵,很多重要內(nèi)容都沒錄下來。我只好再次來到老爺爺家,請他重新給我講一遍。
汽車沿著彎曲的公路小心翼翼地爬上山來?,F(xiàn)在是白天,可以看出路面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冰殼子。舉目四望,一片真正的銀色世界,輕盈的雪花踏著舞步飄然而至,我從車窗探出手去,想要在半道上迎接它們,然而除了一點清涼的露珠,一無所獲。
或許是時間還早的緣故吧,大山里來往的車輛十分稀少,由于路面太滑,媽媽一直都在控制車速。我遠遠瞧見路邊那個熟悉的白墻小瓦屋,屋頂上冒著裊裊炊煙,在清晨鋪滿積雪的綠色山林中煞是好看。我趕緊下車拍了好多照片,對于我這個出生在南方城市的孩子來說,這樣美麗的雪景是難得一見的。老婆婆正在小小的院落里忙前忙后,看見我們,顯得格外欣喜。她打開那扇爬滿青藤的柴扉,熱情地把我們迎進去了。
還是那所熟悉而簡陋的小房子,到處凌亂地堆放著一些農(nóng)具和雜物。房屋側(cè)面的林間空地上,凌亂地扔著幾大捆燒火煮飯的枯枝。用白色涂料粉刷過的墻邊,掛了許多晾干的青菜和玉米。低矮的屋檐下,擱著一個用細鐵絲拴成的小木盆,一些凝結(jié)的冰塊浸泡在淺淺的清水里。由此看來,老爺爺家雖然去年就安上了自來水,可他們還是舍不得放棄使用屋檐水的老習(xí)慣。
我前兩次來都是深夜,四周漆黑一團,除了借助相機閃光燈隨意抓拍了幾張照片,對屋子內(nèi)部的情形并不真正了解。當我走進房里,吃驚地看見到處都破敗不堪。狹小的臥室僅能容下一張大床,床鋪上亂糟糟的,扔著兩床很厚的棉被。也許是為了遮擋昆蟲和灰塵,床的周圍用塑料彩條布嚴嚴實實地捆扎起來。廚房的盡頭是灶臺,表面的瓷磚浸滿了油污,但它卻是填飽肚子的源頭,扮演著家庭中很重要的角色。一個破舊的竹簍旁邊,幾只淘氣可愛的小雞崽不住地嘰嘰喳喳,正在母雞的羽翼下低頭覓食。
老爺爺?shù)募页錆M著泥土色的調(diào)子。幸好廚房門邊的角落上有張取暖的小鐵桌,那燃燒著旺火的紅色爐膛,增加了熱量和溫馨感,才使得這間四面透風的小木屋不至于太過寒冷。那只白色的電子鐘原封不動地掛在墻上,令人驚訝的是,我發(fā)覺原本應(yīng)該走到八點多鐘的它,卻依然直指著十二點零三分!原來,它早就壞掉了,成為打扮這貧苦農(nóng)家唯一的電器產(chǎn)品。
2
我和老爺爺坐在那張小鐵桌邊(姑且把這角落叫做飯廳或客廳吧),傍著溫暖的爐火開始了談話。我直接對老爺爺?shù)烂髁藖硪猓骸盃敔?,昨天晚上采訪,整個敘述還不是很清楚,我希望你重新再講一遍,從你們家被火燒到現(xiàn)在經(jīng)歷的事情,都詳細地告訴我,我盡量不打斷你,好不好?”
見老爺爺滿口答應(yīng),我非常高興,趕緊把手機錄音打開。因為有了昨天的鋪墊,老爺爺更加有條不紊:“我們在魚池壩街上的房子是1995年冬月間起的火,我隔壁住著我親家。我幺兒媳婦的姨侄女一個人在床上做作業(yè),沒有電燈,蠟燭倒下來,床上蓋的和鋪的都是呢絨,就把呢絨罩子燃起來了?!?/p>
我很抱歉地打岔道:“爺爺,打斷一下,對不起,我還是要重復(fù)一句,你允許我把你的個人肖像照,還有你講的話整理成文字,發(fā)到網(wǎng)上和報紙上嗎?”
“我同意?!睕]想到老爺爺回答得甚是豪爽,他高興地說,“我巴不得你們來采訪!要是報社和新聞機構(gòu),都肯幫我們農(nóng)民說話,我是拍雙手歡迎的。別看我這么窮,如果需要稿子費的話,我明天還可以賣兩捆柴來資助!”
“不用了!不用了!”我趕緊笑著搖手推辭。
老爺爺開始講述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他老伴在灶間用干柴生火煮飯,不時幫著補充一兩句。有時也為一些不同的觀點發(fā)生爭執(zhí)。從兩位老人既認真又親昵的口吻聽得出來,他們已經(jīng)這樣相依為命生活了好多年。昨天夜里在向娜家采訪時,我就聽老婆婆說過,老爺爺病了,醫(yī)院要他住院,他不干。除了支付不起高昂的費用,還有一點更為重要,那就是他擔心患有骨質(zhì)增生的老婆婆,不愿把她獨自一人扔在寒冷的大山里,與漫長的黑夜和兇悍的野豬做斗爭。
“火燃起來沒得法?!崩蠣敔斃^續(xù)講道,“她才七八歲一個妹娃兒,就從窗子翻出來,喊我:‘表大爺,表大爺,我屋起火!’等我們得知情況時,火已經(jīng)大了。”
老爺爺說話的鄉(xiāng)音很重,語氣惟妙惟肖,讓人身臨其境:“我們趕忙出門喊,街上住的人多,當大家跑過來,火把那兩間房子基本上都燃完了。實事求是說,我家的房子和家具,并沒有燒,是拆火路打爛的。我們的街坊沒辦法,必須要拆幾間房子,以免火勢擴大。我家被打爛了就無法生活。我當時有九個人,還有我八十幾歲的老母親?!?/p>
“為什么無法生活呢,是因為房子被打爛了嗎?”石柱縣過去屬四川省管轄,離重慶比較遠,當?shù)厝说脑捰行╇y懂。我在等待老爺爺回答的同時,還得認真準備好下一個問題,所以總在機械性地重復(fù)一些話語。這樣也可以避免回家整理錄音時,有聽不清詞的情況發(fā)生。
老爺爺?shù)氖衷诳罩形鑴樱骸皩Π?,房子打爛了就無法居住,也沒地方生活了。我把母親交給我哥哥撫養(yǎng),各自拖著兩個兒子,還有媳婦、孫,就這么拖起。我去找供電所租房子, 一百五一間,兩間房子三百。我和兒子媳婦商量,你們幾個出去打工。我老了,就在家中帶小孩?!?/p>
我不禁問道:“一個月租金三百元嗎?”
老爺爺趕緊搖搖手回答:“租一年!他們也看到我確實有困難,兩間房子才三百塊錢一年?!?/p>
我同情地點點頭。這樣的租金,算下來每天花不了一元錢,比城市的廉租房還便宜了許多,想來房子的條件肯定不是很好,盡管如此,供電所的做法還是挺人道的,至少要比當?shù)啬承├淠念I(lǐng)導(dǎo)強多了!
老爺爺沒多少文化,但昨晚在回答我的問題時,卻口口聲聲把失火稱為‘走水’。我當時聽不太明白,還誤以為是當?shù)厝说目谝?,回家后在網(wǎng)上一查,才知道這說法從古至今早就有了。網(wǎng)上解釋說:古人對火是十分敬畏的,認為失火本來就是超自然的力量(比如鬼神)造成的,如果在遭遇失火的情況下,嘴里還火啊火啊的叫個不停,就會很不吉利。老爺爺竟也有這種忌諱。
3
“一直到2000年,我才上山來修這個房子?!崩蠣敔斣捯魟偮?,坐在灶臺邊的老婆婆就跟著補了一句:“那一年雪大得很!”
“那一年雪很大嗎?”我問道,把正在錄音的手機順手放在小鐵桌上,但忽然又想到,這樣說不定會被烤炸,于是趕緊又把它抓起來。
“嗯,很大。那時我兩個兒和兩個媳婦都在外面打工,一出去就整年整月,孫就必須要我?guī)鹱?。挖鋤頭又不行,我還是要想搞點經(jīng)濟,就上山來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可以掙點錢養(yǎng)生活。政府一看我修的這個房子,也不好叫我拆。我兒和媳婦都不在家,只剩兩個老的,拖四個孫。你要我拆,我搬到哪兒去喲?大的兩個孫都是妹娃兒,后來上小學(xué)讀書,她們兩姊妹每天手拉著手,來回要走十幾里山路。不要說這山上清早和晚上沒得車,就是有,車費也太貴了!一個人下山兩塊,上山兩塊,兩個人就要八塊錢。正是艱苦時期,哪來那么多錢喲!她們天還不亮就下山,天黑盡了才又各自爬上山來。我那大孫女就說:‘爺爺,我好怕喲,這外頭蠻大幾個野豬!’野獸確實多,她看見腳印了!”
老爺爺講述得相當精彩,我不由得聽入了迷,好在手機一直孜孜不倦地工作,這讓我很省心。
“就這樣生活下去。兒和媳婦他們在外面打工,我們兩個老的就守在這山上的屋里帶孫。我把鎮(zhèn)上被火燒了的那塊地基慢慢刨出來,他們過幾年掙錢回來,就重新修了?!?/p>
“原來你們就是住在魚池鎮(zhèn)魚池村的嗎?”
“嗯,從來都是魚池鎮(zhèn)魚池村?!彼鸬溃敖置??!?/p>
“哦,街民?就是住在街上那種修得比較好的房子里?結(jié)果被火燒了,就全部搬上山來了?”我逐漸理清了頭緒。
老爺爺回答:“還有個啥子搬的喲?”
老婆婆走過來站在旁邊。她偏著腦袋,把雙手在圍裙上揩了揩,那表情顯得特別無奈。她也跟著說了一句:“燒完了,沒得啥子搬的了!”
“那這房子里最初住幾個人呢?”
老爺爺扳起手指頭算道:“六個人。四個孫,兩個老的?!?/p>
“四個孫全都上學(xué)了嗎?”我打量著仍在病中的老爺爺,他仍然披著那件油膩膩的軍大衣,在火爐旁坐得筆直,就像個軍人一樣。從第一天認識他開始,就見他一直穿著這件衣服,說不定這是他唯一能夠御寒的冬裝吧?
“嗯,后來就全部上學(xué)了噻!”老爺爺回答我,“大的讀初中,小的讀小學(xué)。我兩個兒子的家也重新安好了。那個時候我兒子他伯伯還是支部書記,他不理我們這一家人,他認為我當兄弟的都是種田的,他就瞧不起。我們哥倆搞得不好。后來我還吵我哥哥,你過去看不起我這一家人,現(xiàn)在你看我兒和媳婦子,那點房子,那點裝修,起碼還要超過你!”
我禁不住笑出聲來。老爺爺也跟著笑將起來:“那是因為我那兩個兒和媳婦,勤勞肯干。我那兒和媳婦子不是我各自夸,都有出息!我大兒四十歲,我大媳婦四十一了,靠打工來供養(yǎng)小孩讀書。我大兒又會開大車,又會開鏟車,又會開挖機,但買不起。我大媳婦是單位煮飯的炊事員,確實也能干。”
從昨夜采訪開始,我就聽老爺爺不住稱贊他的兩個兒子和媳婦,老爺爺很為他們驕傲。拿他的話來說,他們都只是打工仔,但不怕吃苦,特別勤勞。
“哦。你們2000年一上山來就沒電嗎?”我問道。
“一直沒有。沒有電,沒有水。水電都沒有。我孫子和孫女回來,做作業(yè)只有靠油燈點亮?!崩蠣敔斠贿呎f著,一邊忍不住躬下腰去咳嗽。
“都是點油燈做作業(yè)嗎?”我重復(fù)了一句,向娜周末回家,晚上也是借昏黃的油燈做家庭作業(yè)。向娜的媽媽告訴我,女兒已經(jīng)近視了。大城市里有許多和她同齡的女生也近視了,不過導(dǎo)致的因素卻截然相反,我看到的是,城市中學(xué)生觸摸著鼠標,在豐富多彩的電腦前流連忘返。
“嗯,包括我大孫女,她跟向娜是一班的。她的成績比向娜還好。也長得像你這樣瘦瘦的樣兒?!崩蠣敔斨钢艺f,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對視力有影響哦?”
“那還不!我經(jīng)常叫她,‘莫隔得太近了,妹!’她從小就是我養(yǎng)大的,一直到讀初中。她只要在屋里,一家人的飯都是她煮。”
“你實際上是在自己土地上建的房子嗎?這是不是屬于農(nóng)用土地呢?”這話我昨天夜里就問過一遍了,可還是想再次得到證實。
老爺爺點點頭:“嗯,是在自己的農(nóng)用土地上修的?!?/p>
我接著問道:“你那時有多大面積的土地?”
“總量是一畝多。修這房子把我一家人的菜園地基本上是占完了的。占了只剩點田。2005年,那點田又被國家征……”他不知道該怎么去說那件事,便停下來。
我問道:“國家征用了?”
老爺爺回答道:“嗯,征用了以后,全部是拿來修新街了?!?/p>
“當時像你這種建房子的人多不多?”
老爺爺說道:“當時多。去年還挖了好多,巖口也挖得有,麻坪也挖得有。挖的都是那些修來做生意的。我們這些搞養(yǎng)殖業(yè)的就沒有挖。我們喂得有畜生,他們不敢?!?/p>
“挖就是拆的意思嗎?”我問道。
老爺爺說;“嗯,就是拆的意思。畜牧局支持我們跟他們扯皮噻!所以就拆不了我們。那些修來經(jīng)商的房子基本上都是強行挖完了的。”
我好奇地問道:“爺爺,那你養(yǎng)了多少只羊呢?”
老爺爺回答:“我現(xiàn)在還剩四十幾頭,老羊子往年都賣掉了?!保ɡ掀牌旁谝慌砸舱f:“沒得好多了,被野豬咬了?!保?/p>
“那以前你羊子很多嗎?”
“我原先一上來就是兩百多頭羊子。國家還要支持我,給我發(fā)無息貸款,另外還補助了一年。補助就是不要你還。聽說今年又有,國家是拿下來了的,不知道被哪一層吃了,搞不清楚。去年我們暴風卡都是填了的?!?/p>
“爺爺,你兒子和媳婦也都是農(nóng)村戶口嗎?”
“農(nóng)村戶口?!?/p>
“土地被征用了,他們沒做點其它生意嗎?”我問。
老爺爺搖搖頭,回答說:“他們長期都在外面打工,幾個孫就全部丟給我們。田地被征用以后,當時我這一家老小又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彼麩o奈地嘆了一口氣,“我們前面那些困難(指房子被火燒),全部都是自己克服了的,沒向國家要過,也沒給哪個領(lǐng)導(dǎo)說過。后面的困難又出來了,出來了他們一概不理,你就無法了噻!自從鄧副主席上臺,改革開放,落實政策,包產(chǎn)面積,下放土地,我家就一直才三個半人的產(chǎn)量。兩個媳婦娘家土地帶不走。娘家有兄弟,有哥哥,哥哥又結(jié)了嫂嫂,嫂嫂也沒得土地,幺兒媳婦的土地就轉(zhuǎn)給她嫂嫂了。幾個孫娃兒一生下來也沒得土地。我們家現(xiàn)有人口增加到十一個,反而一分田都沒得了。國家土地政策要是不調(diào)整的話,像我們這種情況確實具體喲!”老爺爺音調(diào)漸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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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我們心平氣和說!別激動,我們盡量輕松點說,好不好?”我安慰著老爺爺。他仍在不時地咳嗽,他喜歡抽煙,山地天氣奇寒,身體恢復(fù)得很慢。
“嗯。我最想國家政策和重慶市委把農(nóng)村土地做個調(diào)整?!崩蠣敔斦f道。
老婆婆拿掃帚打掃房間。她把灶臺附近的竹簍搬走,里面小雞崽那嘰嘰喳喳的叫聲不絕于耳,充滿了生命的活力。老婆婆昨晚告訴我,她養(yǎng)了二十幾只小雞,被老鼠咬死了很多,就剩下七個了。老婆婆接過老爺爺?shù)脑掝^說道:“那怎么可能喲,為你幾家人就來做個調(diào)整?!?/p>
老爺爺一聽,馬上挺直了脖頸,揚起眉毛說道:“啷個不可能呢?這是全國普遍性的。要是調(diào)整的話,我硬是磕頭!那些有出息、有能耐的,他不愿意種,就拿來荒起。像我們這些歲數(shù)大了的,出去打工沒得人要,必須要種田地。田地都被征用了,那就是拿起鋤頭沒處挖,惱火喲!”他又將頭轉(zhuǎn)向我繼續(xù)說道,“恰像妹你識字,不給你筆,我看你啷個寫?我們農(nóng)民,沒有土地,就啥子事都干不成?!?/p>
“你們這房子修好以后,辦理過手續(xù)沒有?”
“沒有,沒有手續(xù)。家里‘失水’了,我只好上來搭個棚棚居住。爺孫六個就住這個爛棚棚!政府當時要求我辦手續(xù),我正在氣頭上。我說生活都應(yīng)付不了,哪來的錢辦手續(xù)?”
老爺爺頗為感慨地摸摸下巴,接著往下說道:“廚房最先是我孫女睡的。把那個爛沙發(fā)一打開,拉出來就是床。她們?nèi)艑O睡這邊,我們?nèi)隣攲O就睡隔壁那間屋子。我們大孫女現(xiàn)在有多大了?”
老婆婆幫他計算了一下說:“十三歲。”
“跟向娜差不多?!?/p>
老婆婆說:“向娜還大點。
“辦手續(xù)要多少錢呢?”我問道。
老爺爺?shù)皖^想了想:“那時他(政府)要我十五塊錢一個平方?!?/p>
我驚訝地移動了下身體:“哦。十五塊錢?”
“嗯。我就沒辦。我們農(nóng)村當中不像城市,地都亂占、亂挖也沒人管?!?/p>
我指了指門外的大山,問道:“這里的土地好多都是荒起的嗎?”
老爺爺回答:“嗯,這上面都是荒起的。我為啥子長期不走?你下去沒得土地做,承包的土地全部被征用了。我在這山上挖點二荒地(網(wǎng)上漢典解釋為:指種過而又荒了的地),起碼還可以賣兩個錢來買米吃。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p>
“爺爺,你修這房子之前,這山上有房子嗎?”
“嗯。這個山梁從歷史以來都有房子,毛主席、共產(chǎn)黨來了以后,就把這些人全部遷移下去了,遷移到壩下就到了1959年。我昨天在醫(yī)院輸液,看到電視里在播鋼鐵年代。那個年代,慘喲!我們街上七百多人,死了有六十四個人。餓死的!”
這段歷史悲劇我曾聽不少老輩人提及過,在網(wǎng)上也讀到一些文章,可距離事實發(fā)生地這么近,還是頭一次。我回想起歷史課上老師對大躍進的評價,說是那時候目標道路不明確,中央領(lǐng)導(dǎo)失誤……
“餓死的呀?”我禁不住問道。
“嗯,活活餓死!那些人住在壩下,就沒法,恰像遇見棒老二一樣,全都躲難跑上山來,種點包谷來求生活。直到現(xiàn)在,這么攆法都不下去。大家說要是下去,到處政策都是落實完了的,就沒有田地?!?/p>
我聽了點點頭,解釋道:“就是說沒有生活來源了。”
老爺爺說道:“嗯,沒有來源大家都不肯下去。這些人是到壩下去了才又上來的。經(jīng)過災(zāi)荒年,1957年大鳴大放,1958年大躍進,1959年又提出躍進躍進再躍進,好多人一概餓死了,還在喊躍進!所以說大家就跑上山來。跑上來以后,無論你說壩下多好,他都不去,又怕餓死。現(xiàn)在要是沒有田地,他不是餓死喲?在這上面可以喂牛羊生活,打柴生活噻!下去喂不到牛和羊子,又沒得點田地,弄柴沒得弄處,又餓死差不多!災(zāi)荒年餓到只?,F(xiàn)在這幾個老家伙,如今子孫們終于繁殖起來了,又要給我拖下去餓死,所以都不去,攆都攆不下去!”(笑)
5
“爺爺,你可以具體說說你的土地是怎么被征用的嗎?”
老爺爺沉思了好一會兒,才緩緩?fù)鲁鰩讉€字來,那語氣顯得格外沉重:“土地,唉!”
“你昨晚提到你們幾家人還打過官司,能不能詳細講一講經(jīng)過?”我要求道。
“其實妹,”老爺爺?shù)氖直犬嬛?,“我大致給你說一下。2005年征用我們的田地,田地經(jīng)過了一些大老板,政策不明,就來發(fā)動群眾,共征了三十七畝,基本上都是些良田。征成一萬零八百元一畝。(我昨晚采訪時,老爺爺就曾告訴我,他和老婆婆每人只有八分田。)”
“爺爺,你能保證你說的話全都是真實的嗎?”
老爺爺露出驚愕表情,差點沒從鐵桌邊一躍而起。他叫道,“哎呀,經(jīng)過中央打官司,經(jīng)過土地糾察局的嘛,我這個假了要負責喲!”
我抿嘴偷笑,連聲答應(yīng)道:“好的好的?!?/p>
老爺爺雙眼炯炯有神,情緒相當激動:“我這個一假了你曝光出去,那要負責嘛!是不是?”
我笑著答應(yīng):“嗯?!?/p>
“好,我們這一搞,后面征的土地,就征到當官的腦殼上去了。當官的要一萬八千塊錢才賣,我們農(nóng)民只有一萬零八百,我們就吃了六千二百塊錢的虧。(他算錯了,應(yīng)該是七千二百塊錢才對)我們說土地賠償?shù)膬r錢不合理,他就督(逼)我們?nèi)ジ妫”苹⑻鴫?!哪里有民告官?不管哪個社會,民告官都是奈不何的!就是奈不何也要試一下,我們打了整整三年?!?/p>
“三年的官司?”
“嗯,我們打三年才打賺了!我們一共是四家人出的錢?!?/p>
“?。≈挥兴募胰丝铣鲥X嗎?”
“其他人都不愿出嘛!我們這四家土地是被占完了的,其他人沒占完,還多少剩得有點,他就怕得罪人。從歷史以來,民告官有幾個贏了的喲!我們完全是逼得沒辦法才去告的!”
“你們請律師了嗎?”
“我們請的律師是縣里最會說的?!?/p>
“花了很多錢嗎?”我擔心地問。不知為什么,老爺爺?shù)脑捵屛蚁肫鸹锞S斯的電影《魔鬼代言人》,陡然感受到法庭上莊嚴肅穆的氣氛。
“關(guān)于費用是這么講的,當時律師看了材料,把桌子一拍,就說:‘包贏不輸!’他才幫我們打。他說:‘我先不要你們的錢,反正去來的車費、吃飯、住宿你們付。至于其它費用,如果現(xiàn)在叫你們拿,也拿不起,等官司打賺了再說!’”
“你們告的是哪些人呢?”我媽媽問道。
“我們直接告的是縣大老爺,也就是縣政府。本縣告本縣不行,我們第一次告,就告到黔江地區(qū)。一告了開庭,黔江地區(qū)的代表從彭水把卡車開起來,縣政府派的代表也來了,就弄在彭水開庭。我們最后還給彭水那個庭長送了錦旗?!?/p>
老婆婆非常好客,堅持給我和媽媽煮一碗櫻米稀飯嘗嘗。媽媽高興地稱贊說,櫻米可是石柱有名的特產(chǎn)喲!但我們還是婉言謝絕了。老爺爺此刻仍然激動不已,大概那場用雞蛋去碰石頭的官司,是他人生當中最輝煌的一頁吧。他接著說道:“在彭水開庭,一開庭我們的官司就贏了。只是贏話不贏錢!我們又告到重慶,告到重慶,也是贏了的?!?/p>
我疑惑地問道:“都是贏了的,官司?”
“嗯,處處都判我們贏,就是叫縣財政給我們補足。讓那些老板(開發(fā)商)補出來。那些老板不肯拿,就一直擱起。重慶也是叫給我們補足,也不補?!?/p>
我氣憤地說:“官司都贏了,還不肯補呀?”
“結(jié)果律師看見打卡殼了,贏官司不贏錢,擔心白費力氣,還是要我們先付錢?!崩蠣敔斠惶崞疬@件事就忍不住笑。
“那怎么辦呢?”我媽媽也在一旁著急。
“后來就全靠梁玉華,他是個死蒜(當?shù)卦?,牛脾氣的意思)!”老婆婆接過話頭大聲說道,“賣豬賣羊賣房子都要打!”
“梁玉華是個什么人呢?”我問道。
“也是個農(nóng)民,是社員。我們這幾個都是社員。”老爺爺回答。
“社員?是什么社呢?”這句問話我寫了又將它刪掉,反復(fù)了好幾次,因為我確實不好意思。關(guān)于人民公社的內(nèi)容,我們早在高一就學(xué)過了,老師講課跳得太快,沒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來做這個調(diào)查之前,我對農(nóng)村生活幾乎一無所知,只有在放假期間,才跟隨長輩一道,偶爾去郊外農(nóng)家樂餐館嘗嘗鮮,呼吸一下田野的清新空氣,有時來了興致,釣幾條小魚。若不是靜下心來寫這篇文章,去網(wǎng)上查看資料,我至今還分不清鄉(xiāng)和社的區(qū)別,更不了解三十年前農(nóng)村曾掀起過一場人民公社改為鄉(xiāng)政府的體制改革浪潮。我估計,像我這種無知的情況,在我同學(xué)當中并不少見。提起那段在農(nóng)民眼里比天還大的歷史,咱們只能把那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也不想去關(guān)心,按照大家一貫的口氣:“那干我啥事兒呢?”
“就是街上,魚池村。”老爺爺對我解釋道,同時抬起手來,指向門外不遠處的山下。
“原先梁玉華當過干部,當過隊長的?!崩掀牌盘嵝训?,“向娜一家住的那所房子,以前就是梁玉華修的羊圈,當時還是我們介紹向娜一家買的,買成三千五百塊錢。梁玉華把羊子也全部賣了,錢就拿來打官司。”
老爺爺說道:“他賣房子,賣羊子,我就賣了一頭牛。那一年,我們四家人過年都沒吃肉,肥豬也賣來投入到打官司里去了。沒辦法,陷都陷進去了,逼著要打下去噻!我們一家湊了五千,四家人湊了兩萬塊錢給律師?!?/p>
“哦!”我聽了真的很感慨呢。
老爺爺接著說道:“律師不服,他說我打這么多官司,啷個會贏話不贏錢?他不知道怎么七訪八訪,就對我們說告到中央。我們告中央告不進去,看中央下面有啥組織沒得?好,我們才告了,也是律師幫我們問的,是中央成立的土地糾察局,我們老四川成立的是成都土地糾察小組。哪里用得著告,狀紙一寫起,信封一寄去。如果你們要這些原始依據(jù)材料的話,我今天下山去給你們問問,看在成都哪點放起的,這些我們都有?!?/p>
“原始材料都有嗎?”
老爺爺肯定地答道:“都有。好,就直接告到它那里去。一告就準了!它就倒下來,就壓下來,壓倒石柱來,判定它一個星期處理,給群眾落實!”
“就是說一個星期必須處理好?”我高興地問道。
“嗯,結(jié)果三天就通知我們下去把錢補了?!保ɡ蠣敔斪蛲碓靡獾馗嬖V我,因為這場官司贏了,他一家人得到了兩萬多塊錢的補償,全村其他村民也總共補了三十幾萬呢。)
我聽了忍不住直笑。
“我們?nèi)ヮI(lǐng)錢的時候,看見上面當領(lǐng)導(dǎo)那些人,他們還苦笑,說我們占人!占啥人喲?還是占黨的政策好?!?/p>
“黨的政策?”
“嗯,黨的政策英明。上面提示他一個星期處理好,他一看見就搞慌了。人家那可是中央土地糾察小組!他三天就通知我們下去,叫我們再也不要追究了!你把錢都給我們賠償了,我們還追究你干啥喲!還告你干啥喲!”
我說:“不是也征用了當官的土地嗎?一畝土地價錢是一萬八千塊錢嗎?”
“嗯,就是叫他們也給我們補足那個數(shù)?!?/p>
“當官的是指的哪些人呢?是村里當官的嗎?”
老爺爺有意回避了話題:“他要是不給我們補的話,那我們硬是還要下狠工夫,賣豬賣牛賣房子,我們都準備告下去……(笑)你說這個官官相連,官官相認!我從小就是個農(nóng)民,沒有在那些官場混過,也沒見過社會。我們又能去見哪個官,見哪個社會喲?只曉得這次一進官場,我才看清這里頭,那硬是復(fù)雜得很,親連親戚連戚,扳不彎的……”
6
老爺爺說到這兒,意味深長地笑起來。老婆婆趕緊打斷他說:“各自沒得出息喲,莫去說那些!”
老爺爺聽了連連點頭,趕緊轉(zhuǎn)移話題說道:“嗯,我的要求不高,就是要有田地做,我別樣沒得要求。”
老婆婆反問道:“八十歲了還要去做嗎?我才不想做了呢!”
老爺爺對我說道:“我要求土地適當解決,當?shù)卣m當?shù)慕鉀Q?!?/p>
老婆婆搶著插了一句話:“不管定些啥子政策,只要你一年到頭讓我們農(nóng)民把生活拖起走!”
老爺爺接著說道:“社保我是拿了的。你不給我農(nóng)轉(zhuǎn)非,那就要求當?shù)卣o我點田地,做來夠吃就行。你不處理也可以,但是你莫來攆我們。我在這山上種的是國家的土地,沒分給我,也沒分給別人,是集體土地。既然這樣,那就允許我做噻!你攆,我去干什么呢?天王爺,我?guī)资畾q了!我只求莫把農(nóng)民卡死了,種點邊邊角角,莫來干擾,做來夠吃就行!他這么一干擾,不準我做。他一說就是:‘旅游區(qū),不準種莊稼!’那就搞糟了,那我們真的吃啥子呢?”
我禁不住問道:“你本來可以回街上去住噻?是農(nóng)轉(zhuǎn)非?”
老爺爺把雙手一拍:“他不轉(zhuǎn)嘛!”
“你把這個具體說一下行嗎?”我要求道。
老爺爺激動地說道:“哎呀,一說就扯皮!梁玉華全家土地也是動用完了的,也不給他轉(zhuǎn)?!?/p>
“梁玉華就是和你一起打官司那個人嗎?”我問道。
老爺爺一提起這人就忍不住笑。他連連點頭說:“我們這幾個戶都是該轉(zhuǎn)的,他都不給我們轉(zhuǎn)!周伯宣(忘了問身份,大概也是一個普通村民吧)他兒子現(xiàn)在還在林場當黨委書記,上面那些人就對他兒子說:‘你老頭子這些人,惹不得,惹不得!你也是個干部,干部難免沒得錯,專門說我們的壞話!’他兒子回來也吵他老頭子:‘你老了,莫去討嫌!如今這個社會,看得慣要看,看不慣也要看!你要吃我們拿錢給你吃嘛!啷個這么討嫌喲?周伯宣說:‘不是看不慣,是沒得田地做,又不給我們轉(zhuǎn),一概不理。你給我吃是你給的噻!’”
“老爺爺,不要激動?!蔽倚χ嵝选?/p>
老爺爺語氣憤慨,枯黃的額頭上鼓出一條條隱約可見的青筋,“那些房地產(chǎn)老板……好黑(罵人),把那一條溝全部填起,又來建房子,搞房地產(chǎn)。國家沒得到錢,我們私人也沒得到錢,一概被那些房地產(chǎn)老板搞了!”
我問道:“如果辦了農(nóng)轉(zhuǎn)非的話,每個月能夠領(lǐng)多少錢呢?”
老爺爺沒具體回答,只是笑著說道:“嗯,轉(zhuǎn)了手續(xù)就好了嘛!像我們這幾個都滿了六十了?!?/p>
老婆婆在一旁答道:“轉(zhuǎn)了以后也只夠生活,領(lǐng)不了好多錢。我們農(nóng)村人要求不高,拿來買點米就行了!”
“你們一點土地都沒有了嗎?”我問道。
“沒有?!崩蠣敔敾卮鸬妙H為干脆。
“那你的戶口上到底寫的什么呢?”
“農(nóng)業(yè)人口噻!”
“農(nóng)業(yè)人口。”我不理解地搖搖頭。在昨夜的采訪中,老爺爺就曾多次抱怨過,他如今連栽棵蔥子蒜苗的土地都沒有了。我不禁想道,一個當農(nóng)民的,從2005年起就失去了土地,也一直沒法子轉(zhuǎn)為城鎮(zhèn)戶口?!稗r(nóng)民”和“土地”這兩個詞兒,似乎被倉頡造出便是一對。失去土地的農(nóng)民還算農(nóng)民嗎?既無土地又沒城鎮(zhèn)戶口的人應(yīng)該被稱為什么呢?
我接著問道:“你想不想轉(zhuǎn)呢?”
“想轉(zhuǎn),他就是不給你轉(zhuǎn)嘛!”老爺爺苦笑著回答。
“要是轉(zhuǎn)了,一個月就可以拿幾個錢嘛!”老婆婆坐在睡有小雞崽的竹簍旁邊,埋頭折疊著一塊灰布。她頭頂上方的屋子中間拉著一道鋼絲細線,上面晾著剛清洗完的衣物。
“如果轉(zhuǎn)了的話,就有社保了嗎?”我問道。在和老爺爺交談時,他不斷提到社保和農(nóng)轉(zhuǎn)非這兩個詞,我當時聽得云里霧里。后來回到家,在網(wǎng)上查閱了很久,費了不少勁兒,才總算有了點眉目。
“社保是社保,農(nóng)轉(zhuǎn)非是農(nóng)轉(zhuǎn)非。社保是六十歲以上每個月就有八十塊錢。”
“哦,你們現(xiàn)在是八十塊錢一個月嗎?”我問道。
老爺爺回答說:“嗯,我一個月領(lǐng)八十塊錢!”
7
我側(cè)過臉來,看著忙個不停的老婆婆:“婆婆,你的年齡是被寫小了嗎?”
老婆婆停下手中的活兒,抬起頭來說道:“嗯,他們把我年齡改小了。”
“你本來快滿六十一歲了嗎?”
老婆婆頗感好笑地說:“嗯,我1950年的,他幫我改成1951年了!直到現(xiàn)在我都還沒批到社保費。我媳婦還替我交了一百塊錢呢!”老婆婆有些氣憤。
“她是田也無田,社保不社保!”老爺爺總結(jié)道。老婆婆又跟著加了一句:“本本兒(社保)也沒得!”
“爺爺,你的名字也被寫錯了嗎?你本來叫崔顯朋吧,結(jié)果寫成了木棚的‘棚’,這名字改得真奇怪呀!”我說著忍不住捂嘴偷笑,不由得想起了老爺爺自己形容的那句話:“變成了爛棚棚的棚!”昨晚老爺爺?shù)谝淮翁峒按耸?,聽見的人還有好幾個,媽媽開玩笑地說:“說不定就是因為你住在這種破房子里,他們才給你的名字加了個木旁呢!”
老爺爺此刻也頗感滑稽,對我說道:“是這回辦二次身份證才給我改成這個‘棚’字的。我去辦其它啥子手續(xù),別人說:你棚字寫錯了,有個木旁。這樣我才曉得。”
我問:“不能改了嗎?”
老爺爺連連擺手:“不能改,這個棚子的棚不能改了!”說著他站起身來,一邊回答我的問題,一邊提著柴刀走出屋外去了。我趕緊拿著手機跟了出去。
“爺爺,這是在砍柴嗎?每天都是靠砍柴來維持生活嗎?”我問道。
老爺爺披著軍大衣,握著柴刀蹲在雪地上,那兒堆放著幾大捆從山上背回來的枯枝。老爺爺一邊拿刀剔著它們,一邊回答說:“嗯,現(xiàn)在是砍柴為生?!?/p>
“哦?!蔽移诖挛摹W蛲砝蠣敔斣嬖V我,砍的柴火賣給山下烤羊的餐館,每斤兩角錢。老爺爺說他前幾年每次還可以背一百七八十斤干柴下山,如今老了,只能背到一百來斤了。
“我在社會上還有些好朋友給我找到個工作,護林?!崩蠣敔斦f道,看得出他很感激自己那幫朋友。
“護林?”
“嗯,就是給國家,我們縣林業(yè)局護林?!?/p>
“是照看那些樹子嗎?一個月能有多少錢呢?”
“我是聘請去的,一年五百塊錢?!?/p>
“一年才五百塊???”我?guī)缀醪幌嘈抛约旱亩洹?/p>
“帶動一下嘛!看你貧困,國家能夠讓你搞幾百塊錢,就搞噻!給我安了個護林員,也算是國家支持我!”
“爺爺,如果生病了,看病的錢都很困難嗎?”我想著他直到此刻病都還未痊愈,昨晚老婆婆曾對我發(fā)牢騷說,這年頭生病生不起,看個感冒就花了不少錢,而且還治不好。她只好采用土辦法,晚上睡覺之前,炒些熱鹽巴,讓老爺爺背在背上。
“哎呀,”老爺爺輕松地笑道,“再困難,還不是要過。”
“看一次病,是不是相當于一個月的收入?看一次病的費用能夠維持生活多久呢?”
“起碼生活半把年!我這次看病花了一千多。發(fā)票還在我身上的。”老爺爺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花了一千多?就是一個感冒?”我驚訝地抬頭望著他。
老爺爺開朗地哈哈直笑,那皺紋如同水波一般在臉上蕩漾開去:“??!我昨天還在給醫(yī)院說:‘農(nóng)民拿不出錢,你又不肯給好藥,幾天工夫治好??次乙粋€感冒病就花了一千多塊,天天輸液,我兩個手打針都打紫了,還要喊我住院。我整整六天花七百多,在縣里又花二百多,在私人醫(yī)院也花了二百多,全部加起來花了一千多。今天還要下去拿藥?!?/p>
我問道:“你家里以前沒有自來水,是去年才來的水嗎?”
“嗯?!?/p>
“在去年以前都是喝屋檐水嗎?”
“嗯?!?/p>
“雪化了以后,順著屋檐滴下來,拿盆子接著?!蔽液鋈幌肫鹪诶蠣敔斘蓍艿紫路胖哪侵恍∧九瑁锩娴乃呀?jīng)凝結(jié)成了透明的小冰塊。這種少見的喝水方式,只會在歐美電影那些荒野生存的鏡頭中出現(xiàn)。
“嗯。就買些膠缸來裝起。我買了五個缸。一個缸裝千把斤,總共要裝五六千斤水。一落大雨就好,就拿來存放起。有時候那里面長‘擺擺蟲’了,都還在吃。這些就是,只剩下兩口了?!崩蠣敔斂惩瓴窕穑酒鹕韥?,指著屋外荒地上廢棄的一口黑色塑料水缸說道。
“那就是水缸嗎?”
“嗯,有自來水就沒用了,屋里放不下。”老爺爺抱著一小把劈柴往家里走。看見他這樣若無其事,緊跟在他身后的我簡直無語。我覺得生活在城市里的我那些同齡人(當然也包括我),確實過得太舒坦啦!大家衣食無憂,早上向爸媽伸手要了零花錢,中午放學(xué)吃罷飯,還可以利用午休時間,漫步進入奶茶店,聽著lenka的輕快小曲,喝上一杯凝神靜氣的燒仙草,抿上一口雙皮奶,成長的煩惱也say goodbye!許多同學(xué)可以把日韓歐美的明星悉數(shù)叫出名字,而且經(jīng)常在課余時間,從ipone里翻出日文歌曲,伴著旋律,唱起日文歌來,以此解悶。唱得出色的人,還能出現(xiàn)在學(xué)校藝術(shù)節(jié)舞臺上,大展歌喉,體會一下歌星的滋味,卻很少有人真正嘗試過生活的艱辛。
“原來接屋檐水就是用這個嗎?”我伸出手對老爺爺問道。
老婆婆這時也走到屋外來,她對我解釋說:“接屋檐水吃起要干凈些?!?/p>
我問:“爺爺,你當護林工人是好久開始的呢?”
老爺爺想了想,答道:“十年了?!?/p>
“現(xiàn)在都還在當嗎?”
“還在當。我們這些人忠誠老實,是啷個就啷個說。我們天保工程有五百二十五塊錢,國有林場五百塊錢,整個一年我的護林工資是一千零二十五塊錢。各自再喂點羊子,砍柴賣,差不多夠兩個人生活了。我種得有點地,就拿來養(yǎng)豬、養(yǎng)雞。基本生活我不缺,這個實事求是!”
老婆婆在旁邊補充了一句:“只要自己勤快!”
8
“衣食住行,實際上我們農(nóng)村當中,像我這種情況,算條件好的?!?/p>
“那還有很多是很貧苦的嗎?”
“嗯,有很多?!?/p>
“沒得哪個還有那么貧困了?”老婆婆在旁邊高聲反駁道,老爺爺不同意地笑著搖頭。
“不可憐嗎?你去看看,那上面還有打光腳板的。”老爺爺指了指遠處的山上。
“哪個?”
老爺爺發(fā)起火來:“……的屋里不是光腳板嗎(聽不清楚名字)?”
“你到她屋里去看看!”老婆婆反駁道。
“還用得著看!腳上爛踏踏鞋一踏起!”老爺爺喊道,那表情真不服氣。
“那是她各自不勤快!她只有一個女兒,沒得兒子,男人也死了,眼睛又……(聽不清)”
“她六十幾了,就應(yīng)該吃社保嘛!”老爺爺生氣地說。
老婆婆答道:“她在吃呀!”
老爺爺大聲吼道:“她女兒端個板凳去政府坐起罵,一概不走,不然給她搞喲?越窮越不給她搞,越冷越吹風!她女兒不識字,橫蠻不講理,那些人把她沒得法,最后才罵來的!”
“爺爺,如果我把你們家地址公布到網(wǎng)上,爭取讓更多人來關(guān)注你們,幫助你們,你同不同意?”我有些期待地問道。
“妹!”老爺爺總是用當?shù)厝说目谖沁@樣稱呼我,“這個我闡明觀點,我六十幾了,身體還好,體力還好,還能夠自食其力。我別樣不想關(guān)注,我只想種一點田地?!?/p>
“也就是說,你只想要一份自己的土地?!?/p>
“虧他還想做呢!去做嘛,我才不想做了呢!”老婆婆很生氣。
“還是自己勞動得來的光榮!”
“想自食其力!”我理解地說道。
老爺爺點頭解釋道:“啊,我希望當?shù)卣o這些勞動者,真正的勞動者,調(diào)整一下。比如說妹,你有田地,出去工作了,就把它拿來荒起了噻!有那個人情就送給我做,沒那個人情就不送?,F(xiàn)在有些人,田地荒起就讓它荒起,不肯拿出來。像我們這些,為啥子幾十歲了,敢跟政府打官司?我們這些人靠自己雙手勞動,從來不搞歪門邪道!”
老爺爺說到此處,語氣特別誠懇:“我要求當?shù)卣锨楹侠碚{(diào)解土地,我不想其它的。我不想要別人支持,就算今天給你送一千塊錢,這一千塊錢又用到多久呢?要靠自己雙手噻!勞動者就該有一點土地,哪怕租也好??!”
老爺爺忽然提高了音調(diào):“你要承包都不準!那些大老板手里都是成方成片的地?!?/p>
“爺爺,好佩服你喲,你為的就是一份土地,想自己動手把莊稼種起來,夠自己吃,夠自己用就行了?!蔽铱洫劦卣f道,豎起了大拇指。
老爺爺微微笑了一下,“嗯,只要夠用就行,我要求不高,只希望當?shù)卣m當處理?!?/p>
“很勤勞的中國人,一個典型?!蔽倚χf道。
“還是李慶霖給毛主席信寫得好,毛主席回了他一封信:‘全國此事甚多,容當統(tǒng)籌解決?!且粋€全國革命的領(lǐng)導(dǎo)者。如果我們農(nóng)民動不動就要求國家來調(diào)整,那樣調(diào)整不完,我們只要求當?shù)卣m當調(diào)整,特別是把那些荒起的土地。”
老爺爺?shù)脑捵屛蚁肫鹆苏尉碜由系膯柎痤},很多都是與三農(nóng)和統(tǒng)籌城鄉(xiāng)有關(guān)的,不過提問的角度都是從高處往低處看,比如“國家政府大力發(fā)展三農(nóng),搞好經(jīng)濟,促進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發(fā)展”什么的,沒有涉及具體問題。假若我參照老爺爺給我講的那樣去回答,肯定會被批改卷子的老師槍斃,因為它和標準答案完全不一致。
老婆婆此刻坐在灶間燒火,她故意大聲潑冷水:“目前沒有誰來為你個人專門調(diào)整!”
“我們公社老一點的個個都想調(diào)整!”老爺爺生氣地說道。他從地上拾起剛才拿進來的幾塊劈柴,將鐵桌上那只變得沉默寡言的水壺提起來,原來大伙兒只顧著專心說話,爐膛內(nèi)的煤火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他把柴火扔進去,又添了些煤炭,濃煙瞬間彌漫整個房間。他將水壺挪回原處,一切很快恢復(fù)了原樣,水壺不久又吱吱歡唱起來。
“我反正不同意喲!”老婆婆還在繼續(xù)剛才的爭論。我低頭看了看手機,發(fā)覺存儲空間快滿了,于是果斷地刪掉一些多余文件,其中大部分是以前下載的日韓歌曲。不知為什么,此刻我忽然感到它們特別無聊。
“那些有土地的人不肯拿出來,寧愿荒起都要得!”老爺爺還在不滿地發(fā)牢騷。
“既然是分給他的,就該他處理噻,那是他的權(quán)利!他不荒起干啥子?”老婆婆大聲反駁。
9
“政府要把我們的土地承包合同書收回去,既然收回去了,可能就要按照我說的方法來喔!”老爺爺肯定地說道。
“要喔?”老婆婆否定地搖頭。
“不然他啷個要收回去?我們這里原先說的三十年不變,后來又說五十年不變!不只是被征用了土地的人才收回去,全縣都收回去。我認為還是要有變動了!”老爺爺流露出期待的表情,又再次肯定地說。
老婆婆一臉不在乎:“管它變不變動,要變也是隨便他們?!?/p>
“這個肯定要解決,合情合理處理。不然鬧起饑荒來了,那是……”老爺爺對老婆婆大聲吼了一句,又回頭對我說道,“我是早就安排好了退路的,我畢竟老了,到時候山上一攆,你就肯定要下去。下去每天生活就得花錢。管他的,幾十歲了嘛!”
“爺爺,你不同意把你家地址公布出來,只是想自食其力,只想有一份地,有一片莊稼就行了,對嗎?”我總結(jié)了一下老爺爺?shù)脑挕?/p>
老爺爺聽了呵呵直笑,不住地點頭。
我接著又說道:“也不過多奢求啥子,只希望當?shù)卣m當調(diào)解。能給一份地,夠家里人吃,然后養(yǎng)老,就好了?”
“要求有幾分田,我兩人最好有個五分田兒!” 老爺爺補充道。他說五分田的田字帶有明顯的兒化音,聽起來很有味道,讓人樂滋滋的。
“就夠吃?就滿足了?”
“嗯,滿足了。你如果提過高要求,國家又沒得這筆資金。你老了,社保一個月給了你八十塊錢,你還找國家干什么?都去挖社會主義墻角?。 ?/p>
這最后一句把我惹笑了。
老爺爺說道:“全國這么多人,個個都想共產(chǎn)黨拿出錢來,共產(chǎn)黨又從哪里來呢?如果大家都好吃懶做,等著中央撥款,中央又哪來這么多錢呢?各自能夠解決的,就不能向國家要!像那家庭一樣,個個都去找大人,大人又找得到好多錢呢?我們農(nóng)民不過分要求國家扶持,只希望如果我們沒土地了,國家是給搞城鎮(zhèn)戶口呢,還是拿點土地來?拿點土地我就不要城鎮(zhèn)戶口,要城鎮(zhèn)戶口就不拿土地,希望上面(當?shù)卣┙o一條路走。”
我問道:“有電也是你們目前最想的一件事吧?”
老婆婆說道:“我們不想要電,就為你一兩家人,會來給你牽電嗎?”
老爺爺回答說:“我六十幾了,在本地還有些好朋友。他們都勸我說,像你這種情況,是來山上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的,你一會兒想要這樣,一會兒想要那樣,國家哪里會來給你牽電呢?還是莫要求得過高了!”
“但從心底來說還是想要電,是不是?因為生活要方便好多。”我說。
老爺爺答道:“心底哪個不想哦,但這是各自造成的嘛!家里‘失水’了,沒得辦法,想上山來逃活老命。你既然來搞副業(yè),就別想國家撥一筆款來替你搞電。我養(yǎng)羊,砍柴賣(老爺爺昨晚說,他去年共賣了兩頭羊,七塊五一斤,收入了八百多塊錢),另外這些朋友又幫我找了個護林的工作。我現(xiàn)在基本上過得去,兒女也勤勞,今年我還是想回街上過年?!?/p>
“想回兒子家里住幾天嗎?”
“嗯。過了年,看這次旅游局啷個賠償,這個房子,我也不過分要求,給我適當?shù)?,像他們前面處理過的,拿幾個錢嘛,我就讓了。不想給領(lǐng)導(dǎo)帶來麻煩,但要搞得合理合法。要是不合理合法,你縣旅游局不理、縣政府不理,那我就找黔江、還有你們重慶。這不是我扯皮?”
講到這兒,老爺爺忍不住笑了,大概想起了幾年前民告官那場官司吧?他說:“旅游局搞開發(fā),來動員我,我說絕對支持。我們這些窮山梁梁,如今變成了旅游勝地,我啷個不歡迎呢?這么多人來旅游,幾熱鬧,幾好?。〉膊荒苷f農(nóng)民大力支持,就無理由地吃掉了噻!一開了春就要占用我這個房子,只要合情合理解決就行了!我沒得其它要求?!?/p>
老爺爺喝了口水,又接著說道:“說個良心話,從改革開放以來,現(xiàn)在的政策對農(nóng)民幾好哦!鄧副主席、胡主席,皇糧國稅不要,倒還給你搞補助,還要扶持你。這兒的種子,從其它省調(diào)來你栽,不要一分錢。那兒的樹木拿來你這兒栽,也不收一分錢。如今幾好喲,只要自己雙手勞動,你就可以去坐飛機,可以出國。有些年輕人,橫蠻不講理,偷雞摸狗,我是最恨的。這么好的政策,有些人還不安分,我們這些老人家是最看不得!我滿了六十歲了,無中生有國家又給你每月補助八十塊煙錢,哪點要不得喲!”
10
老爺爺說到這兒,開心地笑了:“共產(chǎn)黨從49年過后,現(xiàn)在是最好的。如今這個政策我是最擁護最擁護的。我支持國家,只是我用的勞力、花的工夫,還是適當搞點回來。三月份就要動工!”
“三月份就開始動工了嗎?”我問道。
“嗯。重慶市給我們這兒引資兩個億喲!兩個億來搞開發(fā),我是大力支持的!”老爺爺轉(zhuǎn)頭望著門外青翠的山林,那兒雪早已止住了,路面的冰殼也融化不見了,老爺爺?shù)难凵裰谐錆M了希望。
“明明二十個億呢,兩個億?”在一旁正用筷子攪拌鍋里作料的老婆婆反問道。推不掉她一再的盛情,給我們煮了一鍋山洋芋,很遠就聞到那誘人的清香。
“還三十個億喲!”老爺爺聽了哭笑不得,“如果那些當官的確實給農(nóng)民、給中央爭口氣,兩個億拿來還是能搞些事情的,對不對?”
我點點頭。老爺爺接著強調(diào)道:“但是要有合法性,不合法不好。我這個電是無理要求,所以我沒得多大想法?,F(xiàn)在家家通電燈,社社通公路,為什么不給你安呢?你祖籍不是這兒的嘛!你是壩下的人嘛!你是各自來尋門路的嘛!你走到哪邊,國家就扶持你到哪邊?你一戶把兩戶人,要牽一公里多路的線,這錢國家到哪兒去拿喲?這確實是無理要求?!?/p>
我總結(jié)地說道:“其實你們二老,最大的心愿,就是想安安穩(wěn)穩(wěn)過好晚年?!?/p>
“嗯,不拿土地就給我搞個農(nóng)轉(zhuǎn)非,不農(nóng)轉(zhuǎn)非就給我搞點土地。自己做來過好晚年!”老爺爺贊同地說道,“國家政策這么好法子,我一個月有八十塊錢,我們兩個老了就有一百六十塊,就是將來回到街上住起,早上一人吃兩個包子,也才一個人一塊錢。老了就莫要求過高,穿的就穿兒孫不穿的,她(指老婆婆)就穿媳婦子、孫女不穿的,也差不多了!”
講到這兒,兩位善良的老人開心地大笑起來,我聽了卻說不出地難受。這兒窮人多,可是卻缺少急需的關(guān)注。人們總是把眼光過多地放在富豪榜上,熱情地擁戴那些大腕兒歌星明星。我忽然想到,要是福布斯也評一評最窮苦的人家,那該多好!
我不由得感嘆地問道:“山上條件好艱苦喲!又沒水又沒電,你們?yōu)槭裁床话嵯氯?,和兒子媳婦孫子一塊兒生活呢?”
老爺爺答道:“兩個兒子倒是勸過好多回了,巴不得我們兩個老的下去住喔!不過他們修的那房子,滿屋都鋪起地板磚,亮晃晃的,我成天咳咳吐吐,總覺得不方便。我習(xí)慣了做農(nóng)活,每天從坡上一回去,哪還有精神去脫鞋子哦!走個路到處踩得都是泥巴。既然老了,還是自覺點,一家人也團結(jié)些。如果大家都擠在一起生活,孫子還小,倒不說你啥子,兒和媳婦子難免看不慣,說不定背地里念叨:‘你看老頭子,天天把家里搞得臟兮兮的!’這話聽起來就不大安逸。”
老爺爺講這番話的時候,老婆婆在一旁不住地笑著點頭。我問道:“爺爺,你們平時都很節(jié)省嗎?你兒子和媳婦拿不拿錢給你們二老用呢?”
老婆婆搶著回答說:“他們各自都拖不動,小孩還在讀書。反正我們也不用啥子錢。在這山里頭住起,吃好吃撇(壞)沒得人看見。穿好穿撇(壞)也沒得人看見!”
老爺爺贊同地說道:“嗯,生活基本上靠各自解決。如今政策這么好法子,你一天到晚東想西想的,還有啥子不滿足哦?”
“生活比原先好得多了,對嗎?”我問。
“嗯,一個月煙酒錢國家都替你考慮到了,無償給你八十塊,你還想要哪樣呢?各自做來各自吃都不夠,那就是懶漢了嘛!跟你們城里那些叫花子一樣了嘛!皇糧國稅不要你上,各自做來各自吃都不夠,個人都養(yǎng)不活個人,活起還有啥子意思哦?”
在老爺爺?shù)谋镜卦捓?,“吃”的發(fā)音特別有趣,聽起來和汽車剎車的聲音一模一樣。我忍不住直笑,老爺爺也跟著我笑。
“自己有多大能力,就生幾個小孩。像我們這些老的,幾十歲了,計劃生育沒超過嘛!我們下一代,計劃生育沒超過嘛!但是我那幺兒超過的。我那幺兒雖然超了,也是合情合理的。這家人硬氣得很,不找哪個三親六戚幫忙的喲!我那幺兒媳婦子就有那么硬氣!她大的兩個都是女兒,大孫女跟娜娜(向娜)一班,在讀初中,二孫女在讀小學(xué)。這農(nóng)村不比城里,還是要有男孩供老?!?/p>
老婆婆批評了一句:“重男輕女?!?/p>
老爺爺接著說道:“我幺兒和媳婦子就找我商量,我說那就生一個嘛!結(jié)果生下來是個男孩。他們又要修房子,又要交罰款,還是依理服法的。我對他們說,莫去跟政府鬧,按我們農(nóng)村的規(guī)矩,該罰多少就拿!”
“嗯。”我說道。因為昨夜睡得太晚,今天又起得早,實在有點累了,我想結(jié)束采訪了,但見老爺爺興致正濃,就沒去打斷他。
“現(xiàn)在的政策這么好法子,你還想啷個做喲?最后我們?nèi)聛砭土P了一萬三,本來該罰一萬五,但政府說我們自覺,通情達理,交款積極,就減了兩千。三毛這個名字就是這么叫出來的!”
提到孫子,老爺爺樂得一時合不攏嘴巴……
責任編輯 周昌義 徐子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