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的第三天上午,父親提了一瓶菜籽油,心懷虔敬去水月庵替我拜少儒老人為師傅。師傅是佛家人的俗稱,其實就是干爺。
在我們那里,生下來精貴或不大好養(yǎng)的孩子,多會結拜干爺,而干爺?shù)娜诉x,最好是廟堂的和尚。假若哪個孩子能結緣到有德行的師傅做干爺,那他的一生都將得到神護,永享平安。我呢,說不上多精貴,但也不能說不精貴,我的父母已有兩個兒子,再來我這個女兒,稱意中自然也會寶貝我。但我拜師傅,更多地是為了好養(yǎng)。我出生時不到四斤,出世兩天還不知吃喝,讓父母憂心忡忡。這怨不得在母腹里只待了七個月的我,更不能怪母親,母親生我那天還在“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工地上挑土圍堰,我也被人笑稱為“堰生”了??粗〔∝堃粯拥奈?,父親和母親干著急,一心巴望我能開口要吃喝。我的大哥子實長我六歲,二哥子成長我四歲,在堂屋邊幫父母搓草繩時,他們并不明白我的處境,居然也戲稱我“堰生”。父親不讓他們這樣稱呼我,一心想給我取個好名兒。母親把我往懷里窩了窩,說:“別費神了,俗話說得好:‘七生八落’,叫‘七成’吧,這名兒旺相?!备赣H一聽,重重地一拍腦袋:“求旺相,去水月庵呀,找少儒老人替女兒討個佛名,再拜他作師傅,孩子不就好養(yǎng)了。”父親母親一拍即合,心下的擔憂竟然去了不少。
三朝一大早,父親和母親用艾水給我洗澡,在水中我有了活人形,讓父母歡喜不已。
母親說:“看來七成這孩子命里注定要過繼佛家,這事兒一說破,就靈光多了”
父親說:“是嘛,水月庵的菩薩曉得我家的情形,照應著呢,我還是早些去?!闭f過,放下手中已搓柔的嬰袍,先出了房門。
母親替我穿好嬰袍,將我層層包裹好,抱著我偎進床里,再次試著給我喂奶。這次我居然能含著奶頭,雖說是淺淺地吸吮,總算是我自己做出來的。
此時,父親在堂屋又重新溫了一盆水,放進艾葉浸泡一陣,再拿毛巾將自己的手臉凈過,又將身上的衣物抹一遍,方才提著油瓶出門去。
水月庵離我家并不遠,沿著平緩的河堤往上游走約兩里路。正是初秋時節(jié),河堤兩岸的芭茅高舉著穗,隨風揚來蕩去,攪得陽光璀然濺射,灑在一旁低矮的枯葉和灌木上。芭茅叢中相距三兩米便有一棵桐樹或木梓樹,桐樹的葉子已枯敗,幾乎掉盡,枝頭掛著大大小小已然成熟的桐子。而木梓樹的樹葉依然笑在枝頭,葉片兒呈漸變色,有橙黃、橘紅,只等秋霜一來,一樹樹的葉兒全紅了,如花開在深秋,到那時木籽兒自個兒脫了深灰色的硬殼,露出一球球潔白的籽兒來,綴在紅葉兒漸漸稀少的枝頭,扯著路人的眼。路過這里的人見了,趕緊著捋點,送供銷社賣了,換回斤半鹽或一管牙膏什么的日常所需。
路才過半,父親遠遠瞧見少儒老人攀在一棵桐樹上摘桐子,桐樹邊站著傻兮兮的忠友兒,張望著樹上的少儒老人,腳旁擺放著兩只筐,筐上橫條扁擔。
少儒老人每摘下三兩桐子,就遞給樹下的忠友兒。忠友兒搖頭晃腦接過來,低頭把弄一番,才放進筐里,繼爾趴在筐沿邊,沖著桐子傻傻地笑,涎水長長地流出來,傻笑著任垂涎自籮筐牽到他的衣服上。少儒老人下樹來,替他擦弄一把,順手拍拍忠友兒身上的沙土。
忠友兒不僅天生癡傻,而且不會講話,平時總是悄沒聲息的,喜怒時直著嗓子大叫大吼一陣,過了氣自個好了。小的時候愛哭,有時是身體某處疼痛,有時不知因由地獨自垂淚。問他吧,他又不會說話。于是大家猜測這孩子肯定是受了難言的委屈,許多人嘆息他,也只是嘆息。
少儒老人與他同村,都是葉家庳人,整個村子沒有旁姓,全姓葉,一個小村落就是一個大家。忠友兒的父母在他年幼時相繼過世,小小的他成了孤兒,雖說大隊里有衣食照顧,可因他智障不知伺弄自己的生活。小時候的忠友兒時常溺坐一處,模樣臟兮兮的,惹蟲長虱,人見了多多少少生出嫌厭來。一個夏夜,少儒老人路過村頭的一口糞宕,看見糞宕里有個人的影形,近前看個仔細,竟是忠友兒在里面睡著了。少儒老人一把將他拉扯上來,叮在忠友兒身上的蚊蟲們“嗡嗡嗡”地四散而飛。少儒老人牽著他到河邊,細細地將他洗凈,領回自己的住處,做了飯讓他吃,吃得一頭汗水,少儒老人在一旁替他用蒲扇扇著風。忠友兒吃飽了倒頭便睡,全然不知致謝,更添了少儒老人對他的憐惜,細晃晃地搖著蒲扇,扇了一宿。這事沒過多久,忠友兒又差點吊死在一戶人家的豬圈里。
那是一個上午,大人們出工去了,孩子們扎堆在田頭河邊玩耍,忠友兒在一戶人家的豬圈里,將系豬的活套繩子套上了脖子,不知機關的他,用力拉扯繩子的一端,勒得自己直翻白眼。身體本能的反應,卻讓少知的他更加用力扯著繩子。正好少儒老人路過,見這情景,跑過去解救了他。忠友兒一緩過勁來,便對著少儒老人嚎淘大哭,少儒老人眼也潮了,回到家里,眼前老是晃著忠友兒被繩子勒住的模樣,夜里也無法安眠,思來想去決意收養(yǎng)忠友兒。
那時少儒老人還在保管屋旁的小坯屋里住著,負責照看生產(chǎn)隊的九頭耕牛。
五歲的忠友兒自此在世上這才有了個可以依賴的親人,對世事從不知問根由的他,時日天天,也只認少儒老人為親人。
父親對少儒老人和忠友兒的根源是詳盡的,對少儒老人有著向來的敬重,遠遠瞧見年過半百的少儒老人帶著少年忠友兒,心里添了幾分憐惜與關愛,遙隔數(shù)步就大聲招呼:“少儒叔,下桐啊。”
少儒老人呵呵笑,說:“下點桐,換倆錢給忠友兒買雙球鞋?!?/p>
父親加快步子走過來,及至跟前,從深藍布褂里掏出半包“圓球牌”香煙,抽出一根,遞給少儒老人,一旁的忠友兒看著,嘴里流出涎來。
父親在忠友兒頭上扭摸一把,說:“這個你吃不了,有給你的?!闭f罷,掏出幾顆糖,讓忠友兒雙手拿住。忠友兒喜得閉眼笑,雙手胡亂的抓握,糖也撒到了地上。少儒老人彎腰拾起,剝一顆塞進忠友兒嘴里,其他的替忠友兒裝著。忠友兒吃著糖,一屁股坐進籮筐里,少儒老人任他自個兒玩耍。我父親劃了火柴,替少儒老人點上煙,自己也吸上一根,向少儒老人說了來意。
少儒老人一邊聽著,一邊點著頭,從籮筐里拉起忠友兒,將半筐桐子兒倒一半到另一只筐里,父親拿起扁擔替少儒老人挑起。少儒老人提著父親給他的一瓶油,一起往撒滿陽光的水月庵去。
水月庵坐北朝南,遠遠地便能瞧見暖黃色的外墻,墻面多處剝落,露出里層的白底來,更顯出庵堂滄桑的意味。屋頂上的青灰黑瓦依然鋪壓得緊實,稱得住前門厚重的雙扇大木門。水月庵有正堂一間,寬大周正,先前供奉著菩薩和神佛,而今做了學堂。東西側各有一間抱廈小廂房,將庵堂緊緊護衛(wèi)著,西廂房先前為僧人的寢室,東廂房為他們的伙房,恰似精致簡妙的人家。
一條小河匯聚了山里的幾支泉流自西北方向流淌過來,到此又分成兩支,一支叫睡港,繞庵堂后向東南方向去,流經(jīng)畈野荒湖;一支叫醒港,入了水月庵門前的沁塘,又自西南方向流經(jīng)我家的前塘及至沿途村莊的塘港,遠遠地兩支小河港最終都歸依了巴水河,入了長江。
沁塘面積不大,約兩畝見方,呈滿月形。上午的陽光好,雖說入秋水瘦,但更為清亮,尤顯波光粼粼,反襯得水月庵一派的溫厚祥瑞。
恰這時,庵堂內老師領讀學生,一片朗朗讀書聲起,向水月庵四圍融融散開。一群鳥自庵堂后不遠處的萬家店村嘰嘰喳喳飛過來,有的停落在庵堂前的樹上,有的飛落在庵堂高翹的屋角上。忠友兒瞧見,揮手沖著它們高聲大氣地叫嚷,嘻笑一番。
父親隨少儒老人繞過庵堂后臨架在睡港上的涼亭,進得水月庵的倒廳。倒廳已與前堂完全隔斷,正墻上并排安放兩口木格窗,保持已做教室的前堂空氣流通,少儒老人將倒廳做了廚房,倒廳向東向西各有一小門進入廂房,少儒老人和忠友兒住西廂房,東廂房空閑著。
兩百多年前萬家店村一告老還鄉(xiāng)的官人,行至水月庵處,見幾處山溪至此匯聚一起,又自此一分為二,便決定在此建下水月庵,鎖住三圍山鄉(xiāng)的鐘靈之氣,以便后世多出有用之人,還可以給附近的鄉(xiāng)民一個息事安神的去處,順帶壓服捷山上那些非壽終正寢的苦鬼怨魂。
由那時起,千人萬命在活路上走,遇到邁不過的坎,便來這里絮叨一番,離開時把心中的坎盡管地放在這里,交由水月庵的神佛去理料,人們相信神佛會照拂心中的善求,自己安然卸下包袱。
文革時,水月庵的僧人被逐趕后,庵堂本也是要毀的。只因領頭打菩薩的人一夜之間高燒不退,胡話連連,說的全是天神鬼怪的怒言咒語,人們惶恐開來,沒人敢再動手拆除水月庵。后及至水月庵周邊的一草一木沒人敢去動,水月庵就此保全下來。
水月庵的菩薩被打砸沒多久,附近的村莊紛紛鬧起鬼來,天一擦黑家家關門閉戶。人們紛紛傳言水月庵的菩薩一打,驚走了鎮(zhèn)邪的神佛,捷山的惡鬼趁機放了敞關,下山來嚇唬逗弄山下的活人,若有時機,也可以將某些人變成鬼,來壯大它們的隊伍。
一天晚上,本大隊的書記做了一夢,夢中有神仙指點,說水月庵不能空置,要派上公用,必須派上個有德行的人來守持,只有這樣才能免去他的災難,水月庵的四鄉(xiāng)八鄰才能逢兇化吉。書記醒來,惶惶難安,下半夜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辦法,天明時總算有個主意。
一大早,他就去大隊部用高音喇叭下達了召開大隊支委緊急會議的通知,支委會其他成員像他一樣餓著肚子趕到大隊部。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就商定好將水月庵改制為學校,定作本大隊小學生學堂,只設一個班級,三年后這個班級的學生轉插栗寺中學里的小學班就讀四年級。為了找到一個好的守庵人,書記讓大家提名幾個人選,并告訴他們,他推選的是少儒老人。
少儒老人幼年得了祖上的庇護,讀過幾年私塾,能識文斷字。六歲那年,重病一場,為了求得神佛的庇護,他父親將他送至水月庵做了俗家弟子。少儒老人家離水月庵不足一里路程,常去庵堂走動,師傅們喜歡他,給他講佛性法理,經(jīng)年的潤浸,對世事人情自然顯得比同年齡人通達許多??上г谒q時,父親病故,他只能輟學在家學耕作,耕作之余幫母親照顧四個弟妹。二十歲那年,母親故去,他便擔當起家長的所有責任,料理四個弟妹成房立戶。等安置好了他們,世事已幾番輪變,換了人間,早年的家底多年前就已歸公,可收留的小物件先后給了弟妹們。年近四十的他婚事早給耽擱,弟妹們各自成家后,也想過幫大哥討門親,可有心難照月。那時候窮人有個貧下中農(nóng)好出身,可以昂頭做人,而他們一家子必得處處顯出低微來,替大哥討親的心事也只是一番空想。后來少儒老人收養(yǎng)了忠友兒,他們也算是有了去疚的理由,大哥的婚事是他自己愿意耽擱的,與他們不相干。
知道少儒老人的人,沒有不敬重他的。即便是運動來了,大家也不過依樣兒做做,并不當真。
好在大隊書記是明白人,轉得開,明白鄉(xiāng)里鄉(xiāng)鄰,不能搞得活人要死死人翻身,處處不太平。他對與會的人講:“少儒是改造的對象,水月庵是破四舊的對象,我看他住水月庵正合適,你們說呢?”大家心知肚明,看似對少儒老人的懲罰,實則是對他的照顧,住水月庵比住他的草棚屋踏實,也合乎他們的心事,都舉手贊成。
自此,少儒老人帶著忠友兒一起住進水月庵,水月庵上空又有了一日三餐的炊煙,增添許多活色。有他們住進水月庵,附近鄉(xiāng)村漸漸安然下來,捷山的野鬼游魂好像也得到了安撫,再沒人撞見它們。人們又傳言,少儒老人不比常人,他是有道行的人,至于什么道行,沒人說得清楚,反正他能穩(wěn)得住人鎮(zhèn)得住鬼。
再過不久,學堂也開了課,從此白日里水月庵又多了兩位老師和二十來個小學生,倍添生機。
父親隨少儒老人進了水月庵。少儒老人端盆水凈了手臉,帶他進了東廂房。廂房靠南墻正面擺著一瘦腳桌,用藍布蒙著,桌上擺著一陶缽,里面盛著半缽潔凈的河沙。桌子上方的墻壁上懸空支了一塊木板,木板上有個深灰色的小木盒,少儒老人取下它,盒蓋是抽拉式的,從中拿出一個小冊子,掀至一頁面擺好。又掀起鋪在瘦腳桌的藍布一角,露出兩只帶銅環(huán)的抽屜,自一抽屜里找出一方硯、一支毛筆及半瓶墨水。
父親有點茫然,問少儒老人要不要拜菩薩。
少儒老人捻開筆,說:“眼面前沒菩薩供你拜,這事也依不了先前的規(guī)矩,我就隨‘七成’的名字派生一個佛號吧,送她‘慧成’你看么樣?”父親連說要得要得。
少儒老人重新飽蘸了墨,一筆一畫將“慧成”二字落在一禪師父名下,我就此成為半個佛家弟子。一禪師父是誰,我一直不知,父親和母親只當少儒老人是我的師傅我的干爺,是少儒老人的干女兒自然會和佛結成親,佛就會保佑自己的女兒長大成人,所以從來沒想過要問一禪是誰。多年后長大的我,無意中翻看到這一筆,心念叢叢,其時少儒老人已過世,無法考證,在心里,我想一禪便是少儒老人——我的師傅。
父親討得我的佛號,欣喜不已,對少儒老人感激不盡。少儒老人囑父親道:“慧成百日,定要帶她來水月庵敬佛祈愿,莫忘了?!?/p>
父親滿口應承。一路興沖沖回家來,見母親恬然抱著睡熟的我,心下更生歡喜,一個勁地對母親說:“桂蘭,好多年沒進庵堂的門,現(xiàn)而今的水月庵呀,神仙味更濃了,一進屋不光身子輕了,氣息也松暢多了,你說怪不怪?”
母親笑看著父親,聽他稱奇道怪地講來。她告訴父親在他去水月庵后,我開始在母親懷里吃奶,盡管吃得仍是不多,已經(jīng)有勁了,冒汗了。母親也能感到我用力地吸吮,她看著我和父親,笑意不盡,身輕體盈,坐在床上,如同坐在晴空里的一團潔白云朵上,舒心愜意。
二
臨近我百日的那幾天,接連著雨雪交加。父母帶我去水月庵還愿的事一拖再拖,在我出生的第一百零八天,我生病了。
到第二天上午,我已高燒至昏迷不醒,父母再也顧不了風吹雪,非送我到水月庵走一趟不可。母親把包裹嚴實的我摟進她肥大的棉襖里,傾著身子往水月庵趕,父親撐著一把大黃油布傘落后半步跟上。半個時辰后,水月庵到了,四圍一片冷嗖嗖的靜,學生們早放寒假回家了,庵堂的正門用一把大鐵鎖鎖住,父母親帶著我直接往庵堂后門去。
倒廳里,少儒老人半掩著門,坐在門口光亮處戴著老花鏡給忠友兒補一條青色長褲。見我們一行推門進來,趕忙從攔腰系著的帆布圍裙下掏出個烘缽來,起身遞給我父親。忠友兒原本在少儒老人對面呆坐著,見家里來了客人,坐在那里樂嘻嘻的。
母親走近水月庵就開始默禱,一見少儒老人,便請求地說:“少儒叔,求菩薩罰我吧,不要錯怪孩子,是我百日沒送她來還愿?!闭f過,向屋內環(huán)然四顧,仿佛庵堂里潛藏著神佛。
少儒老人給我父母各倒了杯茶水,過來把窩住我臉面的包裹掀開一角,欣然贊道:“哦呀!小慧成生得好長得好,眉眼周正,高鼻兒小嘴兒,你們好福氣,可要好生養(yǎng)護?!闭f著,頓了頓,對坐在一旁伸長脖子的忠友說:“過來瞧瞧小妹妹?!敝矣褍合蛭腋改缚匆谎郏m有些怯意,卻關不住無比的喜悅與新奇,他長長伸著脖子走過來,看著我,興奮不已,囁嚅著嘴,大約想說句贊揚的話兒,終因不會言語,一句也沒說出來,憋得臉一派通紅。少儒老人用掌背拭了拭我的額頭,對我父母說:“菩薩我替慧成來求,你們快去栗寺坳衛(wèi)生所找郭醫(yī)生,讓他給個處方,小孩子的病他下藥準。”
母親連忙致謝,沖父親使眼色,讓他留下求菩薩的香火錢。父親沒來得及掏出來,少儒老人就將他輕輕向外推,說:“心到神知,你們快去吧,早些治好慧成的病。”
幼兒時期我多半在病中度過,跑了無數(shù)次水月庵,說是求菩薩,不如說著急無頭緒的父母前去討辦法,少儒老人細看慢察我的病情,給他倆出些土方兒后,仍要求送我去郭醫(yī)生那診治,力求做到萬無一失。
有一次我的病連縣里的醫(yī)生都搖頭了,父母哭著向醫(yī)生哀求,醫(yī)生很是無奈,說:“沒有哪個醫(yī)生不救治病人,除非那個醫(yī)生不是人?!贬t(yī)生的話言干語盡,我的父母抱著我癱坐在地,無聲地流著淚。
少儒老人得知我們去了縣醫(yī)院,也隨后趕到。聽了醫(yī)生說的話后,他從我母親手中抱過我,走到太陽底下,將我緊閉的小眼睛輪開看了又看,回頭對我的父母說:“你們快點隨我回去,我用個偏方來試試治慧成的病。”
回到水月庵,少儒老人一面忙著按一偏方給我配藥,一面安慰我心神渙散的父母。那會是好是歹其實是沒底的,只是盡心盡力地醫(yī)治。等湯藥熬好,我的父母親流著淚將我一直緊閉的小嘴撬開,少儒老人一手拿盛藥的小勺,一手撫著我的頭,巴心巴肺地喚我“慧成,聽話兒,喝下這口藥,你就會好起來,”儼然我就是他的親生孩子。冥冥之中,我居然咽下了一口。這一口藥的吞服,讓父母和少儒老人掉下淚來,他們相信我能挺過來。接下來幾天,他們在水月庵悄悄地替我祈神禱佛,熬藥伺候,日夜守護,三天后,我到底是活了過來,睜眼見笑,少儒老人和父母一直為我揪著的心,終可松懈一點。
這樣跑來趕去幾個春秋,少儒老人和我的父母從沒嫌怨叫累,只知心疼被病痛纏身的我。我雖說身體比同齡人弱小許多,知曉的世事并不比他們少,我明白在這個世上除了自己的家,我還有一個跟家相差無幾的去處——水月庵。
少儒老人中等身材,清清瘦瘦的身形,臉龐周正圓滿,理著光頭,一雙彎眉微籠著一對瞇瞇笑的眼,是位任誰看見都愿意親近的人。他穿著深藍對襟盤扣布褂和扎腰青布褲,雖說兩肘和膝頭多半打著補丁,卻衣衫整潔,絕不遜家室齊全的男人。
每次我來了,少儒老人遠遠地瞧見,迎到庵堂的沁塘岸上,等著。
他從我父親或我母親手中牽過我,自衣兜里掏出一顆糖或幾粒棗什么的給我,問我些在家的小事樁,我一五一十地回他。這時跛了一條腿的小黑狗就會搖著尾巴跑過來,舔著我的衣褲和手。忠友兒也走過來,望著我笑,他笑的時候,眼睛里有許多關不住的熱烈,就像分開好久的親人見著了面,一旦不笑,眼神就硬,就顯的兇,那會我就害怕,小心地躲著他,擔心他一犯糊涂會掐死我。
四歲以后,我又添了個弟弟,農(nóng)忙季節(jié)一到,父母親更多的時候是把我托付給少儒老人,只須早晚送接就成。
那時,少儒老人所在的生產(chǎn)隊將幾口魚塘交由他看管,看似平常事,其實是一件大事,全隊下年年魚的多少就在于魚塘的收成。每年初春下魚苗和下年撈魚是少儒老人最忙的時候,平常時候他多半背著一桿長漏網(wǎng)沿塘查看,查看魚塘的水質如何,是否要撒石灰來潔凈,魚兒正長時要忙追肥,魚兒生病配什么藥草等等。有時候少儒老人也帶上我,后面跟著忠友兒和跛腳小黑狗,一隊人馬在山?jīng)_里的水塘邊慢慢游蕩。
魚塘的事不是天天要做,沒什么事時,少儒老人尋些細致活兒來干,給隊里鋤鋤長了雜草的田岸呀,給坡上的豆秧瓜苗搭架什么的。最為難忘的,要數(shù)做棉花缽那次,那天我捉了兩只兔子。
四月天氣,我們走過睡港那條小沙堤岸,拐進小山?jīng)_,微風悠悠地吹過來,伴著一陣陣的清香,陽光潔凈地照著,露珠兒還在草尖上掉著花朵上暈著。我走在少儒老人前面,不時地回頭問他花鳥蟲魚的事兒,他一一回應。走一陣子,他停下來回頭叫一聲“忠友兒”,隔著我們有半條田埂的忠友兒正低頭撿拾路面上的石子,往路兩旁的田地里扔,這些石頭被農(nóng)人們踩著,又會扔到路上來,忠友兒再看見,又扔回田地里。聽到少儒老人叫他,抬頭向我們望一望,又低頭尋石子去。小黑不知什么時候鉆進路邊的油菜田,也不知它看見什么跟著追了去。少儒老人“小黑小黑”叫兩聲,小黑很快從油菜田里鉆出來,身上還沾了幾瓣濕濕的油菜葉兒,搖著尾巴繞過忠友兒跑到我們身邊來,在我和少儒老人身上蹭兩下,不一會又追山雀的影子去了。
走過山?jīng)_的田埂,向層層疊疊的山地里去,這里有許多麥地,中間夾著幾處空地,留著做土缽的。我們來到一塊撒上細凈沙土的地邊,少儒老人卸了肩上的扁擔,將藍布夾褂脫下來,掛在地頭的那棵葉子可以用來做醬菜的皮樹上。那會葉子們正長著,像大大小小的手掌伸展開來,承接并吸收天地間的雨露陽光,等長足了,任人摘它去鋪蓋醬面,將它所吸取的天地精華一并傾注醬菜中,供人享用。少儒老人穿著白色土布單衫,拿起制缽器往地角深鎮(zhèn)一下,制缽器添滿了土,然后將土往下壓幾遍,填緊,回身在一片空地上推下新制成的缽。土缽呈現(xiàn)圓柱形,上方正中有一小坑,棉籽種就是在小坑里生根發(fā)芽的。
少儒老人邊做缽邊跟我講怎么點籽掩缽,聽上去很簡單,仿佛我也會,那會我的心思不在這里,麥地邊的野草閑花上有蝴蝶蜜蜂飛來飛去,還有鳥兒們驚飛乍叫,引得我四面望野。
站在山腰上,只覺水月庵如此的祥寧,它的四圍散居著半依微山的村落,半掩于竹樹之中。捷山往北是葉家庳、劉家沖,水月庵的西北方是萬家店,小溪流自遠處的山林傍萬家店村流經(jīng)過來,一路潤澤。山路綿延,潔凈無泥,人們行來往去,只是到水月庵就少有東行的,若要東行,也會繞過捷山。整個捷山唯有西南面開墾了近十來畝山地,農(nóng)時季節(jié),人們才上山收種,平時卻少有踏步的。捷山多處生長著叢林灌木,其間散布著舊墳荒冢,這里四季都有山花開放,尤其在春日里,石崖中各色花兒開了,高高地探出一枝來,好像在看山下的光景。最搶眼的要數(shù)杜鵑花,一叢叢迎風呼喚,人們不過遠遠地望一望春色,仍不近前,只有山雀無懼無怕,年年啼說著捷山的美麗。
山下的小黑不緊不慢地吠兩聲,多半是因高飛的小鳥或驚逃的野物。忠友兒仍舊忙碌著路兩邊的石子,一顆不剩地撿起來,扔出去,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愜意。
少儒老人歇下來,用繞在脖子上的藍白條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星子,突地念一句:“初夏好時節(jié),慧成,你來下句?!?/p>
我樂了,笑說:“師傅又要我對句啊?!?/p>
“對一對。”少儒老人瞇瞇笑望山野村落,興致自生。
我囁嚅了半天,沒想到合適的句子。
少儒老人啟導我:“這時節(jié)你看到了些什么,念出你看到的就行。”
抬頭是空中飛鳴的小鳥,低頭見小黑又仰天輕吠,麥兒點頭,高樹雜叢搖枝晃葉,都似在說話,靈機一動,竟有了。
“‘初夏好時節(jié)’,我對‘萬物都在說’。”
少儒老人聽了,很是高興,豎起大拇指來:“我家慧成對得好對得好。給師傅講講,萬物說什么?”
“萬物說我發(fā)芽我開花我要長大,長大了和小孩子一起玩?!鄙偃謇先讼膊[瞇的看著我:“是,是,長大了一起玩?!?/p>
少儒老人休息一陣,又接著制缽,我在地頭來回逛蕩,掐來的狗尾草早被我系成小手鏈,柔絨絨的戴在腕上,輕癢著。
陽光明媚,和風悠然,物美身輕,那會我全然不信鬼事,白日里沒有貓頭鷹的泣嚎厲叫,心里無怕,便想四下走動。我告訴少儒老人,要去麥地尋野豌豆。
少儒老人說:“去吧,小心不要弄倒麥棵”。
我應一聲,鉆進就近的麥地,慢慢地尋向地的另一頭。
約莫半個時辰,我尋了一大把野豌豆藤,上面有序地長著一排排小豆夾,忍不住饞,趕緊摘一個剝來吃了,清甜清甜的。只是太陽熏曬著人,周身癢麻麻的,準備回少儒老人那邊的樹下吊吊蔭。我高舉著野豌豆藤,樂樂地跳下一條麥溝,一只野兔擦著我的褲腿飛奔而逃,嚇得我直拍胸脯。正悵然沒能捉住它,卻發(fā)現(xiàn)前面的麥溝里還有兩只小呆兔,一只麻灰色,一只白灰色,正張惶地擠在一起。我撒腿跑過去,它們刷地拉下長耳朵遮住雙眼,好像不見我我就會消失似的。它們的樣子笑壞了我,生怕它們跑掉,連忙脫下小花布罩褂,一把將它們兜起來。
我一手舉著野豌豆藤,一手兜著小兔子,高聲歡嚷道:“干爺,我捉了兩只兔子。”那會撒滿細凈沙土的山地已變成缽缽搬到一旁,少儒老人正橫著扁擔坐在樹下,吸著一支自卷的煙卷,笑瞇瞇地望向我。
來到樹蔭下,我將野豌豆藤拋在一旁,忙著把衣服攤開來,兩只小兔擠在一起,也沒敢逃跑,小耳朵不再遮住小紅眼,卻不愿看我們。稍待一會,它們散了開來,白灰的那只走出布褂,叼著山地邊的一片野菜葉子,小嘴兒抿動著。
“干爺,我想養(yǎng)著它們?!蔽野团沃偃謇先四芡狻?/p>
少儒老人滅了嘴里的半只卷煙,摸一把小麻兔說:“好啊,只是兔子不好養(yǎng)?!蔽疑焓殖哆^一旁的野豌豆藤,挑了個飽豆夾剝開來,將豆米送到少儒老人嘴邊。少儒老人呵呵笑,扭不過我,吃了?;仡^又給小兔子剝了些豆粒,放在它們跟前??伤鼈冎煌艘谎?,不吃豆子。我一急,抓起那只小灰白兔,往它嘴里塞,小兔子掙扎著,好不容易放進嘴里,可一丟手,豆子又滾了出來,唉!它們太小了。
撥撫著小兔子,我浮想翩翩地說:“干爺,兔子要是不被人捉來吃了,肯定會一直活下去,活很久很久,是吧?!?/p>
后半晌,我就守著兩只小兔子,云飄霧緲地幻想著。
近午,我和少儒老人回了水月庵,忠友兒已先回了,正坐倚在庵堂門口的石墩上打瞌睡,還長長地流著垂涎。庵堂里的學生還沒放學,教室里的老師學生都沒什么精神,懶懶的樣子。
生產(chǎn)隊放工的鐘聲終于“哐鐺哐鐺”響過,學生們一下子嬉鬧開來,放學了。他們自庵堂奔突出來,驚得小黑欲進又退地亂叫,不過一刻鐘四散各自回家了。畈野里遠遠近近收工的人往回走,至水月庵后門處的涼亭歸攏過來。涼亭是六角形,四面有長木杠夾在亭柱中,供往來的人歇坐,另兩方空為進出口。亭內正中有一小石桌,桌上長年放著一刺壇茶水,和一只有柄的陶杯,陶杯套在刺壇的水嘴上,這是少儒老人每天上午和下午出工前先安放好的。放工的人在這里多半要歇一腳,喝杯茶水,解解渴吹吹涼,放眼望向綠樹掩映的村舍,那會正有裊裊炊煙在村落上空升騰,午飯快熟了,他們安閑地支著農(nóng)具說笑一陣,才打著招呼相隨而去。沒多大一會,收工的也散了,學堂的學生老師也都走了。
水月庵前小黑懶懶地伏地眨巴著惺眼,少儒老人一回家先給它吃了半碗剩稀飯,它已食飽好睡。忠友兒被放學鐘聲敲醒后進屋來,少儒老人洗一只生紅薯給他,他晃悠悠來到庵堂大門口,認認真真地啃紅薯,一口又一口。
這會兒少儒老人將撒有青菜葉的小木槽擺放在小兔子跟前,兩個小家伙見了嫩菜葉,并不貪吃,挑挑揀揀地抿了兩嘴,好像不合它們的胃口。少儒老人告訴我喂養(yǎng)小兔子,得用露干水的青菜或草,兔子要是吃了帶水的菜或草容易拉肚子,拉肚子就會生病或死掉。說過,他回屋做午餐。
午飯熟了,我跑到庵堂前,喊忠友兒吃飯,忠友兒不慌不忙地跟過來。倒廳的小木桌上放著一碗月花菜、一盤煎小咸魚、一碟臭豆腐和一碟辣醬。少儒老人做的飯菜爽口,吃什么都來勁,我搬過小木凳坐在桌旁等著吃飯。
少儒老人將我的小花瓷碗盛了飯,又替我抽出一雙筷子,安頓好我。再回身用一只黃色的大搪瓷碗滿盛一碗飯,壓放些月花菜和幾尾小咸魚送給忠友兒。
忠友兒吃飯很少坐在桌邊,總是坐在高高的石條門坎上,臉對著門外的山野,好像我們惹他生氣了。吃的時候,扒拉扒拉往嘴里塞,當他張嘴巴嗒巴嗒滿口滿口嚼時,許多飯粒不停地往下掉,灑在身上腳邊,種飯一樣。門口不遠處的椿樹上,一群鳥雀瞄著他不停地跳叫,有耐不住性子的已飛落地面,向他這邊停停跳跳過來,忽地啄起掉到稍遠處的一顆飯粒,小頭小嘴一晃擺就吞了下去。鳥雀們一步步走近他,一只鳥兒迅疾地啄食掉在忠友兒草鞋上的一粒,這下驚動了只顧低頭吃飯的忠友兒,抬頭看著那只飯粒已到嘴的鳥雀。忠友兒愣怔了一會,忽地將碗里的飯潑出去一些給鳥雀們,旋即沖著驚慌乍飛的鳥雀們嘻嘻笑起來。鳥雀們飛到稍遠處看了看,見地上的飯粒又多出不少,一只只又飛落下來,啄一口后抬頭看忠友兒一眼。忠友兒不再理會它們,又低頭忙著吃起來,往口里仍滿滿地塞,飯粒兒依舊往下掉。
看到忠友兒灑下這些飯粒,我對少儒老人說:“干爺,以后少給忠友兒盛點,你替他省著米飯,他卻浪費呢?!?/p>
少儒老人說:“忠友兒打小只吃一碗飯,多盛多吃,少盛少吃,就是吃一口飯他也要灑幾粒,由他灑去,灑下的飯粒鳥雀螞蟻會吃得一點不剩,浪費不了?!?/p>
我細細察看,果真這樣,而且那些鳥兒都親近著忠友兒,我告訴少儒老人這一發(fā)現(xiàn)。他呵呵笑著說:“他一日三餐給它們散食,哪有不熟悉親近的。天地間多是周全事兒,人吃漏的鳥兒吃,鳥兒吃不到的,蟲兒吃。只要老天照應,年成好,有性命兒的都活得齊全,那就叫好?!?/p>
少儒老人和忠友兒兩個五保人所領的基本口糧根本不夠吃,再加上少儒老人時常周濟孩子多的弟妹還有遇難過坎的鄉(xiāng)鄰,更是缺糧,秋冬季節(jié),少儒老人吃的多半是粗菜拌稀飯,省下米糧保證忠友兒早春前后的口糧。到了夏收秋收季節(jié),少儒老人滿畈野山地里撿麥穗和稻穗,來填補清淺的飯缽。
午飯后少儒老人和我閑話一會,才收拾碗筷洗凈,又將洗碗水送到沁塘倒了,油星子花花綠綠的散開來,小魚兒們像被哨子吹叫過來,一尾尾鉆出水面搶食那星星點點的剩油殘羹。少儒老人清汰幾遍裝洗碗水的砂缽,直到?jīng)]油星才上岸來,搬把竹椅去涼亭里吊蔭,那會沒人往來,半躺在竹椅上的他沒一會兒就酣聲悠然。
忠友兒吃飽后,又去學堂門口的石墩邊靠墻睡了。
小黑狗拖著一只跛腿去了不遠處的村子,大概中午沒吃好,想去尋點意外的收獲。
沒心沒肺的小兔子似乎也倦了,它們不睡,也不動彈,只拿小眼偶爾瞄一瞄。小風兒吹過來,讓我困了。
水月庵的西廂房有我的一張小木床,與少儒老人和忠友兒的床對墻,是父母早年搬過來備用的,滿百后的我逢初一十五便由他們陪我在水月庵住一晚,好讓庵堂的靈氣沖走我身上的病恙。
我爬到床上,沒睡多久,迷迷糊糊中幾只小蜜蜂嗡嗡地在屋內繞來繞去,嗡得我似睡非睡,不得安神,索性睜眼尋它們,一只蜜蜂正往墻縫里鉆,好不令人高興,我蹬了被子,拿起一只小玻璃瓶,隨手找根小木棍,擰開瓶蓋,將瓶口大半堵在墻縫處,用小木棍往里掏,感覺蜜蜂往外涌時,趕緊將瓶口貼上,哈??!小蜜蜂嗡嗡嗡地逃到瓶里,我擰上瓶蓋,就出門去水月庵附近尋些花草兒塞進瓶子里。
涼亭里這會聚了三五人,我走過去,是挑魚化水的。他們邊喝茶水邊和少儒老人聊天,一會漁事季節(jié),一會村寨的人事。涼亭一側長長的柳條兒綠迷迷地飄進亭內,悠來晃去。漁人的小魚挑放在涼亭邊上,里面是密麻麻黑青青的小魚苗兒,小身子微微地游動著。
有人從我手中扯過裝蜜蜂的小瓶子,問:“你是哪家的女兒?不說不給你?!?/p>
在涼亭上往來歇息的人我都眼熟,卻少與他們說話,這問話讓我愣了愣,一旁少儒老人笑瞇瞇地看著我,我回那人說:“水月庵是我家?!?/p>
他們呵呵笑,夸我機靈。
這時,劉家沖的劉遲明老師急匆匆地走來了,鐘都沒敲,就招呼學生們進庵堂。學生們進了庵堂,排排坐好,拿出筆墨紙張,開始午寫。劉遲明老師伏在窄小的講臺上不知寫什么,神情清肅,不像往日平和,怕是有什么頭痛的事兒。老師頭痛的事多半是學生調皮,可水月庵的學生都是守規(guī)矩的。
從庵堂的窗戶向里看,想著過不了兩年我也會坐在其中,暗暗地歡欣,腦子里便設想許多未來的情景,想得久了,人就恍惚。那會庵堂在耀亮的午后清靜極了,遠遠地雞鳴聲遞過來,像久遠而恍淡的夢境,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從那夢境里生發(fā)出來的。
到底還是有沒趣的時候,便去尋忠友兒。也不知什么時候他去了沁塘前的河堤上,后面跟著小黑。河堤兩岸綠盈盈的,襯得忠友兒和小黑浮晃晃,像飄游在一灣綠水上。順著河堤往下走,便可以去我家,我家這會肯定沒人,小哥在大隊小學上學,大哥去了栗寺中學,小弟被父母帶到田畈上,母親說不能讓我跟著他們曬太陽,因為我是女孩子,不能曬得跟黑醬肉似的,最重要的是我有個好去處——水月庵,水月庵里有位好干爺——少儒老人,樂意照看我。
我走進幾棵刺槐樹遮成的清蔭里,樹上正垂吊著白花串,熏得人頭暈鼻癢。樹上的小鳥只要你記起它們來,便會聽見它們隔樹的歡叫,它們一天到晚多是興顛顛的,總也樂不夠。
涼亭里,挑魚擔的人農(nóng)耕的人起身帶上各自的家伙走了。少儒老人喝了杯茶水,找出幾根小竹棍和一捆草繩,去睡港邊給幾棵起了藤的豆秧搭架。我走過去問他:“干爺,下午還要去捷山嗎?”
“你不要去了,就在家里玩?!蔽乙蚜系缴偃謇先讼挛绮粫胰ソ萆?。老早就聽人講,捷山的鬼只要天上沒太陽或光善的時候,便跑出來作祟,弄不好就將生魂捉去,生魂一捉小命就丟了。但少儒老人不怕,他在捷山腳下還墾辟了幾塊菜地,早早晚晚去那里摘菜施肥,鬼從不招惹他。貫穿捷山有一條山路,是附近幾個大隊的人去栗寺坳最近的路。栗寺坳有糧站醫(yī)務所,還有合作社,合作社有布匹針頭線腦、燈油火柴香煙,還有鹽醬油等等,是家家隔些時日都要去的地方,但人們多繞過捷山走遠路去栗寺坳,除大隊交公糧時,大隊人馬才走這條近道。
少儒老人搭好豆架,去庵堂前搭眼望了望河堤遠處的忠友兒,忠友兒已長得人高馬大,足有一米八的個頭,盡管河堤兩岸雜樹芭茅正猛長,仍能見到他的身形,小黑狗是看不見了,不過它比忠友兒靈光,它自從被少儒老人揀回來后,就從沒跑丟過,倒是忠友兒小時候走丟過兩回。
下午,少儒老人找出一根(纟要)棍,搬張小竹椅放在庵堂東角的楓樹蔭下,扯來兩捆干草,散開一捆,撒上水,潤一陣子,待干草變得軟綿,便開始給生產(chǎn)隊扭草(纟要)。我依坐在另一捆干草上,拿青菜葉兒逗小兔子。
下課的時候,學生們嘰嘰喳喳地聚過來,爭著擠著看小兔子,有的還伸手摸小兔一把,我趕緊將小兔子抱起來,不讓他們碰。學生們沖我做鬼臉,你推我搡地往我身邊擠,都想摸一把小兔子,看小兔的眼神透著熱烈與喜歡。少儒老人護著我,對學生們說:“看看就要得,小兔子經(jīng)不起捏弄。”上課鈴終于響了,學生們一邊往庵堂跑,一邊又不舍地回望小兔子一眼,我心里多少有些同情他們,不能像我這般自在。
劉遲明老師從庵堂出來,拿著一疊寫有字的稿紙,自個兒尋只小板凳在少儒老人旁邊坐下來,說:“少儒叔,栗寺中學又開始斗我哥了。前幾年揣了一回,這次再又扭出來,這關怕難得過?!?/p>
少儒老人一愣,問:“這是為么事?”
“為么事,也是我哥羅嗦子話多,瞎講。前些時,放學回家,遇到幾個看樣板戲的女人,便跟她們打邪,說樣板戲里的女人沒男人,女人還是少看。你看看,這不是沒事找事。一句玩話,上面給他一頂帽子戴上,說是攻擊旗手,撤了校長的職務,人抓進革委會還沒放出來,也不曉得要怎么樣他。我寫了份材料,想替我哥說幾句話,你看有不有點用?!闭f罷,將手中的稿紙遞給少儒老人。
少儒老人放下(纟要)棍,將稿紙遠遠地拿著,細瞧起來。
少儒老人看罷說:“這個交上去,起不了多少作用。明天我去革委會一趟,告訴他們魚塘增肥的季節(jié)到了,得找個人來幫我挑大糞,我點名要你哥,看行不行得通?!?/p>
劉遲明老師一下子從小凳上伸長了腰身,湊近少儒老人,喜出望外地說:“要得要得,最好讓我哥來水月庵和你住一起,回不得村,回村就挨整。”
劉遲明老師的心結一解開,便回教室上課去了。
太陽淡了許多,風兒暖暖地吹過來。少儒老人將打好的草(纟要)成梯形碼起來,待草(纟要)全打好后,二十個串成一提兒。少儒老人做事緩慢從容,有著享受的意味,很少給人辛勞感。
杳杳無事,我又開始逗弄小兔子。
“干爺,小兔子想媽媽了,你看它們沒了精神?!蔽遗e著小白灰兔說。
少儒老人一笑,說:“明天就放它們回捷山?!?/p>
放它們回捷山,我有些不舍,可想到為了它們找到媽媽,我少了不舍。
放學了,學生們陸續(xù)回家。劉遲明老師臨走前又向少儒老人致謝過,才回身往葉庳方向去,他的家在水月庵東北面的劉家沖,處在捷山尾端,離栗寺坳街不遠。
忠友兒和小黑回來了,我也該回家了。順著河堤望去,有個人在河堤上時隱時現(xiàn),似母親的身形,我抱著小兔子迎過去。
真的是母親來了。她手里用青布攢著幾枚雞蛋,笑漾漾地叫我:“慧成,今天乖嗎?”我跑過去,讓母親看我懷中的小兔。
少儒老人迎到庵堂前,對母親說:“慧成乖得很呢?!?/p>
母親牽著我,隨少儒老人進了倒廳,她將手中的幾枚雞蛋放在小飯桌上,對少儒老人說:“干爺,勞你了,慧成我接回去,這幾枚雞蛋給你和忠友兒添個湯?!?/p>
少儒老人笑著應承,取下飯架上的筲箕,里面有他從河港里撈起炕干的小魚蝦,他抓了一大把,用半張報紙包起來給母親,母親客氣一番才接了過來。
我不舍地將兔子遞給少儒老人,很是擔心眼前暗叢叢的捷山不能護佑它們成精成人。
我和母親要回家了,忠友兒呆呆地望著我隨母親往回走。我一下子難過起來,真想少儒老人能帶上忠友兒、小黑和小兔子跟我一起回家,大家永遠在一起,不要分開來??梢仓皇窍胂?,也不知哪來的道理,肯定他們是不能住進我家,也就沒有說出來。隨母親回家后,更想他們,可住水月庵時又想家里人,心總在掛念,不知怎樣才會安然。
在自己家里,我多半是無趣的。同村的孩子們不喜歡和我玩,小孩子的玩活多在野外,滿山滿畈地跑,可我跑不快,跑急了就喘,心往口里跳,怪難受的,只好停下來,還得扶著棵樹什么的。他們見我掉隊,招呼我一聲就呼啦啦地跑了。我便難過,如果我和他們一樣的好身體,我一定要跑過他們,可是我不敢與他們比,我的任何不好,父母傷心總是多于我,我不能再添他們的憂心。
家里我的兩個哥哥很想照顧我,卻又不知怎么幫我。每次我生病,他們很是同情。哥哥們是健康的孩子,許多時候放學歸來要幫父母做家務活,有點空還要和村里的小伙伴們玩耍,小弟向來被父母帶到田地頭,只有我多半吊單在家,于是我便想水月庵,想少儒老人,想忠友兒,想小黑狗,還想那兩只耷下耳朵來遮住眼睛的小兔子,不知它們回捷山后找到媽媽沒有,是不是長大了許多,是不是開始修煉了。于是,我又吵著要回水月庵。
母親順著我,每天清晨送我來水月庵,傍晚收工再前來接我,我的生活雖說恬然,分明又覺得應該添補些什么。不想,水月庵添人進口了,真令人高興。
三
一個陰晴不定的午后,劉遲明的哥哥劉佑明校長拖著板車自捷山中那條路來到水月庵。板車上放著一個裝有他換洗衣服的包裹以及一個裝有洗漱用具的大網(wǎng)兜,外帶三截破缸,缸里各栽有一棵梔子樹,枝葉間結有小尖尖的青花苞。
少儒老人和劉遲明老師趕忙著幫他搬下破缸,將花樹并排擺放在庵堂一側有蔭涼的地方。擺弄好花樹,少儒老人領著劉佑明校長往已收拾過的東廂房走去,劉遲明老師替他哥拎起包裹和網(wǎng)兜,緊跟著。
東廂房內擺放著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擺有筆墨紙張,全然沒了當年我父親進來時的神秘意味,而那會的劉佑明校長比我的父親更欣然激動,眼里波光粼粼,攥著少儒老人的手,不說一句話,重重地點頭。少儒老人輕輕地說:“安心住下來,會有云開日出的時候?!?/p>
劉遲明老師一面幫他哥揀順日用品,一面說:“在水月庵,有空看幾頁閑書,和少儒叔聊聊,外面的事你莫再去招惹?!?/p>
對來到水月庵的新人,除了小黑狗有些不善,不時地沖劉佑明校長吠兩聲外,我和忠友兒很是歡喜,忠友兒傻笑著站在一旁,我站在一株花樹后,豎著耳朵聽劉佑明校長講花樹的來歷。
原來栗寺中學的前身也是寺廟,廟里的大和尚喜歡花樹,尤其喜歡種梔子花,寺廟沿墻帶角幾乎都栽有,花開時節(jié),香風吹遍整個栗寺坳,引得附近的姑娘嫂子們都前來采摘,香氣也就浸染得更遠。解放后栗寺作了學校,每到花開,整個校園花香流溢,鎮(zhèn)日清新,師生們更顯端雅,連平日或拙笨或調皮的學生也有了溫雅之態(tài)??晌母锍跗?,梔子花突然與被批判的資產(chǎn)階級情調關聯(lián)上,上面的領導限三日里全部除掉。老師們不舍,又不敢留下來,只好請栗寺坳的老鄉(xiāng)們拿去栽種。栗寺坳街緊連栗寺中學,一條通腸街不足十米寬,街道兩旁是對門對戶的人家。向南的人家背靠河塘,沒有后院,而向北的人家背靠龍脊山,都做了大大的后院,梔子花樹便紛紛落戶到這些人家。往后多年,每至花期,鄉(xiāng)民們會趁著濕露摘幾朵新開的花送給老師,得花的老師很是歡喜,尤其像劉佑明這樣的老師,喜歡一切好花好草好樹。挖樹運動下來,他暗里托一鄉(xiāng)鄰替他養(yǎng)了三棵梔子樹,一直不敢移栽到身邊,當他離開校園,成為一名挑糞工,便帶了它們自僻靜的山路招枝擺葉的來了。
劉佑明校長來水月庵不過三天,我就覺得跟他很熟識。他對我和忠友兒很好,不當我們小或傻而輕慢。我父親告訴過我,說劉佑明校長是栗寺中學最有水平的老師。我想肯定是的,因為他的眼睛比別人的亮,將人影照得很深,似乎能把人心底的事兒也映現(xiàn)出來。
劉佑明校長安頓下來后,每天上午少儒老人帶他去魚塘送糞,不到收工的時候劉佑明校長是不回家的,他得隨眾人收工才能收工,少儒老人多半會先回來一會,在家里做好飯菜等他。我和忠友兒早餓了,少儒老人便給我一尾干魚給忠友兒一塊金黃的飯窩巴。忠友兒從不爭嘴,只要是吃的,便天地不管地嚼起來,一尾小魚給他,一口便嚼了,少儒老人給他的零吃必定要耐吃。
劉佑明校長挑著洗凈的糞桶回來,進了涼亭,一口氣喝了兩杯涼茶,長長地舒嘆一聲,笑微微地向我和忠友兒打招呼。少儒老人在倒廳里已擺好飯菜,然后將裝有飯菜的大搪瓷碗送到忠友兒手中,忠友兒沖少儒老人嘻嘻一笑,接過來,一屁股跌坐在門檻上。樹上的鳥兒又開始了鬧叫,少儒老人這才安心坐下來,和我們一道吃午飯。
劉佑明校長和少儒老人有說不完的關于栗寺坳和捷山的舊話,全是我樂意聽的。有時他們也會哼個曲兒,也說唱戲文,劉佑明校長不清楚的,他就拿筆記下來,再唱練兩遍。真羨慕他們,知曉這么多的趣事兒。
一天午后我們在涼亭乘涼,少儒老人和劉佑明校長聊了一陣魚事,又說到古事上來,劉佑明校長一講這些,便來精神,從曹孟德的《短歌行》到臨終的散履分香,洋洋灑灑地談來,少儒老人不時補充一兩句,一旁的我聽了,似懂非懂,更是羨慕他們。趁著他們停歇的空當,我附在少儒老人耳邊小聲地說:“干爺,我也要念書,你讓劉遲明老師收我做學生吧?!?/p>
少儒老人笑微微的說:“你還小,等滿七歲,一準上學。”
“還要等兩年啊,我等不及了,現(xiàn)在就要上學?!蔽掖舐晳偃謇先恕?/p>
劉佑明校長笑著說:“想念書是好事啊,只要想念,管什么年齡大小,學校要是嫌你小,我來給你當老師,好不好?”
我一下子蹦到他跟前,“真的嗎?”
“真的!”劉佑明校長點頭說。
那會,我高興得都快暈了。天下最好的老師愿意教我,我真幸運啊。去年我們村新辦了紅育班,我也報名參加,可老師不敢收我,說我身體太單薄,擔心小孩子打鬧碰著了我,萬一出事她負不了責,就這樣我被拒之門外。從那時起,一直為自己將來能否念書隱隱地擔憂著,可現(xiàn)在我有書念了,還可以比別人提前念書,這讓我歡喜得想哭,我努力忍住,可那一汪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劉佑明校長替我擦了擦,說:“現(xiàn)在就教你識字,好不好?”
我應不出聲來,只是點頭。
少儒老人起身進屋拿來筆紙。
我最開始學會的三個字是“水月庵”。學了兩天,我能準確地認讀,并且可以歪歪大大的臨寫“水”和“月”。
劉佑明校長高興地對少儒老人說:“慧成天資好,讀得出書來”。少儒老人將這話轉告了我父親。父親興奮得不得了,回家對母親說:“這可是難得的好機會,我家慧成是個得貴人助的孩子,往后抽空多陪她在庵堂過夜,好讓劉校長有時間教她?!?/p>
白天里,少儒老人和劉佑明校長出工了。我把忠友兒從河堤上拉回,像劉佑明校長教我那樣教他識字,可他只會望著我傻笑。那會很為忠友兒難過,扔了紙張,不念了,一塊兒出庵堂,在沁塘邊隨他不知所望地望遠。
沁塘岸邊長有一叢叢艾蒿,那會艾蒿正香著,引來許多蝴蝶,我輕輕地捉了一只給忠友兒,可他半天捏不住,好不容易捏住,卻用勁過度把蝴蝶的翅膀給弄斷了,蝴蝶掉在地上撲撲棱棱,我沒了興致,不言不語。忠友兒也不理睬我,一個人往葉庳方向去,小黑不知打哪兒躥出來,跟著他,沒多久它又垂頭喪氣地獨自回來,悶聲不響地趴臥在地上。
才入夜,我的父母親來了,還提來半籮炒熟的香花生,他們將隨我一起在水月庵歇宿,這讓我高興不已。
大家坐在涼亭里,欲滿的月亮干干凈凈地亮出臉,懸在東面的亭角上方,柔風兒輕輕的,小河里的螢蟲四散飛舞,蛙聲陣陣,夜里的一切聲息顯得尤為近意,全是自己喜歡的。
父親先抓了一把花生給忠友兒,然后招呼大家吃。
少儒老人說:“虧你們攢,這時節(jié)還留有花生?!?/p>
父親笑呵呵地說:“是年前收起來的,過年到處找沒找到,前些時在木樓上取豆種,倒翻了出來,正好大家一起吃?!?/p>
母親起身替劉佑明校長和少儒老人各倒了一杯茶水,說:“干爺就不說了,從慧成生下來到現(xiàn)在不知跟著著了多少急,我們沒什么回報,只是心里記得。打劉校長來水月庵,她著魔了一樣念字寫字,比她哥哥用心多了,這往后要給劉校長添麻煩了?!?/p>
“你們就有所不知了,我對著學生念了二十多年的經(jīng),突然不讓教,都快憋出病來,我正巴不得呢。再說慧成喜學,當老師的就喜歡這樣的學生。”劉佑明校長的話,讓我父母安心多了。
大人們古往今來前村后寨地聊。我無所事事,在涼亭附近捉螢火蟲。忠友兒嘴里“哦哦”著往捷山處逛蕩,待我捧著幾只明滅的螢火蟲回到?jīng)鐾?,忠友兒也回轉來。
那會,劉佑明校長面月迎風站著,忽地大聲唱念:“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人仰頭看?!敝挥X他念的詩句兒意思大,跟我隔得遠。平日里,少儒老人喜歡說些五言七言句兒,多是眼前即景。但我更喜歡少儒老人念來的,既明白又有趣兒,我跑到他身邊央他也念一個。
少儒老人瞇瞇笑應著。
他略想了想,道:“月出天地明,清風歇涼亭。大人聊世事,小兒撲流螢?!?/p>
少儒老人才念完,劉佑明校長緊跟著說:“少儒叔,真是難得啊,你這一生是給誤了?!?/p>
少儒老人一笑:“哪有什么誤不誤的,我這不是自在嗎。”
我父親和母親并排坐在涼亭一側,父親問我:“慧成,聽懂了嗎?”
“懂了。說天上有大月亮,涼亭里有風,大人說話,我捉螢火蟲?!闭f完這些,我有小小的快意。
少儒老人撫著我的頭,說:“別看慧成小,她是有文心的,凡事入得了眼上得了心。上次我們在捷山上對句,我說‘初夏好時節(jié)’,她對‘萬物都在說’。今晚,讓慧成再來一個,像往常那樣,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當著大家的面,我緊張得不行,什么也想不到,哪能對句兒,只好說:“干爺,今天我來不了?!痹鹿庀?,少儒老人的臉清潤溫慈。
“別怕,試試看,你和干爺對得多好。”劉佑明校長鼓勵我。
父親樂呵呵地說:“慧成,詩不難寫,五字一句,爺也有四句,你學學?!?/p>
啊,原來大家都會呀。
“月亮頭上坐,好像系懸索。流水亭下過,像人長了腳?!备赣H一念完,大家都笑起來。我從少儒老人身旁跑過去,說:“爺,你的詩不是詩,干爺?shù)牟攀恰!?/p>
母親早笑歪了身,靠在亭柱上,她說:“你爺那是順口溜,叫什么詩,笑死人了?!?/p>
忠友兒坐在一旁,也咧嘴跟著笑,好像聽懂了些。那會想到他若明白,跟少儒老人這么多年,應該早會對幾句,不過,眼前他能一樂也是不錯的,這么想著,我也就有了。
“天上明月光,愛我小庵堂。月月隨我往,夜夜不相忘?!?/p>
少儒老人聽完,沒給我贊揚話,撫著我的頭不無擔憂地說:“我不想你太靈醒,可你就是靈醒?!?/p>
其時,盡管我小聲念,劉佑明老師和我父母都已聽得清楚,我父親樂陶陶地說:“嘿喲,我家慧成了不得,念得這好的詩,我算是有指盼了?!?/p>
劉佑明校長也稱贊說:“慧成是塊可琢之玉,這好苗要好生引導。”
母親過來抱起我,說:“謝謝劉校長,都是你們抬愛她?!蹦赣H說完,拍著我的身子令我睡覺。夜?jié)u漸深了,空氣變得滯潤,下露了。
少儒老人問忠友兒困不困,他不應聲,徑自直起身子,回屋睡了。
大人們依舊坐在亭子里閑聊著,漸漸地聲音變得遙遠模糊,不知什么時候我熟睡在母親的臂彎里。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母親早起回家出工,臨走前叫醒我,囑我放乖點,聽劉校長和少儒老人的話。我嗯嗯答應,睡意蒙眬間,只聽得少儒老人要去港邊搬罾起魚兒,與我父母正好順路,他們說著話兒漸漸去遠了。我又迷糊好一陣子才起床,東屋西屋尋一遍不見人,便尋到庵堂前,劉佑明校長正挑著一擔黑麥草來沁塘喂魚,我高喊一聲:“劉伯伯,我也要喂魚?!?/p>
劉佑明校長揚手拂了一把被風吹亂的頭發(fā),笑揚揚地說:“好??!”
我跑跑跳跳往沁塘來,劉佑明校長搭手接我,學著他的樣子,我將綠油油的黑麥草拋向魚兒進食的定點處,卻遠遠地隔著,我拿起一旁的小竹竿往塘中央推送。魚兒們早鉆出水面搶食,搖頭扇尾挺有勁,水里“嘩吱嘩吱”一片響,這黑麥草似乎挺好吃,我忍不住也嘗一根,甜沁沁的。劉佑明校長見了,抿嘴一笑,將黑麥草換一個點兒撒去。沁塘有四處散食點,最后一處,在沁塘西南角,依岸往塘下,不知什么時候長出幾支小荷來,小樣清靈靈的。劉佑明校長為了避開小荷,將定點往南挪了些,撒完黑麥草,他過來陪我看小荷。
小荷葉兒有的團團浮在水面,有的高高撐起小荷尖,隨著風兒搖來晃去,自在逍逸。點水蜻蜓來了,自黑麥草上掠過,又往小荷上試立,悠悠蕩蕩。劉佑明校長說:“慧成,有詩這樣寫,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p>
我樂了,眼前的情景一忽兒就編到詩句里:“劉伯伯,你講得真好?!?/p>
劉佑明校長卻說:“這可不是劉伯伯講的,是古代一個名叫楊萬里的人寫的,待會回去,我把整首詩教給你?!闭f完,他將岸邊遺灑的幾根黑麥草撿起來扔進水里。東升的太陽已經(jīng)老高了,給一切都鍍上了金光,連塘里的風水兒也是金燦燦的,我在前劉佑明校長在后,一語一搭回了水月庵。
早起帶著小黑去山野蕩步的忠友兒已經(jīng)回來,還帶回一股青撲撲的味道,充溢著整個屋子。他的兩條褲腿被露水霧濕一截,少儒老人正幫他挽起濡濕的部分,草鞋上沾著青草依子,大約是癢著了他,兩只腳來回輪著擦癢。
見我們回來,少儒老人說:“飯一會就好,先去亭子吹吹風。”
劉佑明校長找來紙筆往涼亭去,我忙尾隨跟了去。他在小石桌上攤開紙,一邊念一邊寫:
小 池
楊萬里
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他寫完,簡要的給我講一下意思,開始一字一句地教我。忠友兒跑過來,生著一對眼看向我們。
接下來幾天,我像唱歌似的念著這首詩。我一唱,忠友兒就盯著我看,好像不認識。漸漸地,他聽熟了,我再唱,他便含著笑望向我,好似欣賞。
那些日子,我像小黑迎忠友兒一樣,放工前早早地去睡港堤上等少儒老人和劉佑明校長。
這天中午,人們放工好一會,還不見少儒老人和劉佑明校長的人影,我知道他倆在捷山東北坡下的冷水塘下草料。冷水塘淹死過人,我擔心水鬼跑上岸來作祟蠱惑他們,不覺往那邊尋去。
捷山腳下的送水堤上種著許多的桐樹,那會正滿樹滿樹地開著花,遠看上去,明明亮亮的,人一走近,分明覺得那一朵朵花兒含著鬼魅的笑意,似乎在召喚又意欲使壞,再走近它們一些,仿佛已伸出了手,指指曼舞似要拈去我的精魂,再往堤內走兩步,已覺得它們花面妖嬈地撲過來,我嚇得大哭起來,扭頭往回跑,驚得涼亭里的小黑遠遠地跟著叫起來,仿佛得到接應,我終于步履踉蹌地跑了回來。
人沒接到,我卻著實病了一回。
父母和少儒老人少不得又給我用些法術。許是每次生病,他們都要替我去邪問神慣了,只要他們這樣一伺弄,分明就安寧一些。實則人還是欠精神,睡下也不踏實,好在我惦著詩文,一遍遍地默念記讀,病給淡然下來,不知不覺地好了。
病好后,我時常站在涼亭里望捷山,心想捷山要是有鬼,怎么從不招惹忠友兒呢,他可是經(jīng)常一個人在林子里轉悠,要么采幾枚野果子,一手牢牢握著,一手忙著往嘴里送,一路啃著,有時還拖著一根樹枝,走走停停,不慌不忙的掃回來,鬼從不追趕他。有時真想隨他進到山里看個究竟,想歸想,我仍是不敢,只是遠遠地看著捷山。
一個細雨蒙蒙的傍晚,吃過晚飯,劉佑明校長一人往捷山那邊散步,很悠閑的樣子。
我趕緊對坐在涼亭編竹筐的少儒老人說:“干爺,你看劉伯伯往捷山去了,快讓他回來。”
少儒老人抬眼看了一下,笑著說:“沒事的,他是大人,等你長大了,也會像他一樣,世上沒什么可怕的東西。”
“世上有鬼,你和我爸媽不是常替我趕鬼嗎?”我反問他。
少儒老人繞完手中一根青長篾,緩緩地說:“我是沒見過鬼的,也不怕鬼,可世事有禁忌,犯了忌就會出事兒?!?/p>
“那我犯了什么忌呢?老病著?!蔽揖o跟著問。
“傻孩子,你能犯什么忌,我說的跟你想的不是一回事兒。你是小孩子,膽子小,不是犯忌才生病的。我小的時候,我干爺對我說,人怕果佛怕因,活了幾十年算是明白了這句話。今天你不懂這些,聽你爸媽的話聽干爺?shù)脑捑鸵??!鄙偃謇先苏f。
我聽不明白,一心想著追問捷山的鬼事:“干爺,人家說只要水月庵不拆,捷山的鬼就不敢下來?!?/p>
“水月庵是廟堂,廟堂里供的是神仙和菩薩,神仙和菩薩是有道行的人造化來的,合天地的正氣,正氣有了,邪氣就壓下去了。只要人心正,世上就沒鬼。”
我聽得迷糊了,也不知到底有沒有鬼,見天色漸漸暗下來,我拉著少儒老人的膀子,說:“干爺,明天再編吧?!?/p>
“這個筐快好了,一盅茶的功夫?!鄙偃謇先苏f著手指翻動得更快。
忠友兒走在畈野中,一路哼哼哈哈地叫著往回走,竟似唱歌兒,小黑狗濕濡濡地跟在他身后。
他們才回來,小黑狗又折身向捷山跑去,遠遠地有個模糊的人影,是劉佑明校長回來了。
劉佑明校長留著長西裝頭,頭發(fā)濕濕的。
他一進涼亭便與少儒老人打招呼,說:“少儒叔,天黑了,歇了吧。”
少儒老人說:“馬上好了,你回屋把頭發(fā)擦一把,莫弄感冒了?!?/p>
為了節(jié)約燈油,我們一直共一盞燈,點亮的燈多半放在倒廳的小飯桌上,我們圍桌而坐,閑聊一陣子后,少儒老人就催我們先睡,替劉佑明校長將燈端到東廂房,讓他安心看書。
少儒老人編好筐才進屋,劉佑明校長已在一張草紙上寫下兩行字,我認不全,急急地問:“劉伯伯,怎么念?”
“暮雨自歸山悄悄,秋河不動夜厭厭?!彼蛔忠活D地念完,臉上添了少有的落寞之色。
少儒老人走到小桌邊,看了看那兩行字后,輕輕地在小桌旁與劉佑明校長對座下來,也不說一句話。
我雖不懂,分明感覺有一股淡淡的涼意沁入。
忠友兒依然如前,木呆呆地坐著,不時扯一下嘴角。唯一的聲響是屋外樹上的雨水聚得多了,偶爾一聲“滴噠”響起。
大家正枯悶坐著,我父親和母親一人帶著一頂斗笠趕來,他們將斗笠斜在門外,一進屋母親便從懷里掏出一包炒熟的新麥來,香嗚嗚的。
幾把嚼得香香的新麥一掃雨夜的清淡,風兒自門口吹進來,又帶來一股清香,我深吸了一口,嚷道:“好香的風呀!”一句話點醒劉佑明校長,他驚喜地說:“梔子花開了”,說罷快步跨出門,往花樹那邊去,我也尾隨著跟了過去。前些日子我指盼著花開,天天看來看去還是青青的花苞,這三五天把心思放淡了,不想?yún)s在這個雨夜悄然開放。大家都走出來,圍著那三棵花樹,盡管是灰烏烏的雨夜,幾朵盛開的花兒亮亮地映在眼前,香氣悄悄地蘊潤著水月庵。劉佑明校長摘了一朵遞給我,說:“花開見佛,我們把它敬獻給干爺,他才是我們的佛?!?/p>
少儒老人忙說:“劉校長言重了,走在一起是我們的緣分。”
我小心翼翼地捧著芬芳瑩潔的梔子花回屋,少儒老人取出一只洗凈的墨水瓶,灌上水,我把花朵兒插進瓶中,大家都不說話,心里添起一股神秘的端肅來。許多年后,時時夢見那個梔子花開的夜晚,只覺佛正在天上照臨著我們,清音默傳。可那晚劉佑明校長的獨步捷山歸來的沉默,多少顯出特定時間的無奈,而少儒老人呢?他為什么看了那兩句詩文,寂寂無聲?我也作過許多猜想,似與不似之間,每每憶起這一幕,心里眼里兀自潮漲潮落。
四
七歲那年,我如愿在水月庵上學了,早晚里由父母送來接走,午餐仍在水月庵隨少儒老人和忠友兒一起吃。
那時開設語數(shù)兩門正課,每星期有兩節(jié)音樂課和兩節(jié)體育課以及一下午勞動課,全由劉遲明老師一人兼任。第一堂課他教我們認讀“日月水火山石土田”,早識得它們的我,比起別人來學得輕松多了。當別的同學在不停地認讀時,我從書包里掏出記有詩文的小冊子,準備溫習。
與我同桌的劉小浩將腦袋探過來看我的小冊子。劉小浩是劉遲明老師的兒子,他還有個雙胞胎姐姐,剛出生時他跟我這個不足月的孩子相差無幾,后天的長勢也不比我強,我們被安排在第一排同桌而座。我不屑地對他說:“你看不明白?!彼俸僖恍?,并不將腦袋縮回,一字一句地念起來。那會我才明白他也提前識字數(shù)數(shù),這個班上我稱不得第一,是有對手的,讀書一下子多出一層意味來,我喜歡這意味,較著勁學習。
第三節(jié)課上,劉小浩用帶橡皮擦的鉛筆悄悄地搡我的手臂,我扭頭看他,他示意我看窗外。忠友兒正站在窗前,沖我張嘴傻笑地望過來。我忙沖他使眼色叫他離開,他不理乎,金剛似的站在那里,引得同學們扭頭看他。劉遲明老師走出教室叫嚷了幾句,忠友兒輪著一對銅鈴眼,鼓著腮幫子,不情愿地離開。
一放學,我便回屋找忠友兒,沒見他。倒廳里少儒老人正做著飯,我急慌慌地說:“干爺,忠友兒見我念書,怕是明白了,站在窗邊往里看呢。”
少儒老人笑了笑,拿過一只砂釉大碗盛著剛煮熟的扁豆,說:“他見你坐在庵堂,覺得新鮮,哪里知道要念書,這輩子他曉得吃飽穿暖就夠了?!?/p>
他的回答讓我有些不滿,又不好反駁,徑自出門尋忠友兒。庵堂西側的小園子有一棵老槐樹,槐樹粗老的樹根凸出地面,忠友兒正坐在上面,看幾只吵吵嚷嚷的小鳥在臨水的一叢翠竹上翻飛打斗,忽兒他大聲“哦啊”一聲,小鳥們驚停下來,晃擺著腦袋瞅了瞅忠友兒,旋即飛上竹林。
我站在小園子邊喊他,向他招手。他看我一眼,沒理會的意思。直到少儒老人喊吃飯,他才起身回來。
吃過飯,我把新發(fā)的書拿出來,給忠友兒看,他給我一個傻笑,低頭翻看畫頁去。
他看書時,我回小床睡午覺,等我醒來,我的新書亂皺皺地扔在地上,忠友兒已不知去向。撿起新書,我委屈地來到?jīng)鐾?,叫醒打盹的少儒老人,向他告狀。少儒老人替我抻了抻弄皺的書本,摞壓起來,對我說:“以后你的書本不要給他。明天我給他弄本舊書。”說罷,少儒老人又閉目睡了。
第二天上午,個頭一米八幾的忠友兒樂顛顛地挎?zhèn)€藍布褂改成的書包,癟癟地掛在腋下,得寶貝似的興奮,在庵堂前走來走去,坐在庵堂的我們看了,只覺有趣極了。
好容易下了課,大家一齊將忠友兒圍住,他興奮地拿出一本舊書和一支筆,不看也不寫,只是為了炫耀。我們將他的書包翻倒過來,里面什么也沒有。
劉小浩對忠友兒說:“明天我給你帶幾本書來,把你的書包弄鼓些,好稱得住你。”
忠友兒雖傻,但明白劉小浩這是對他好,沖他一陣傻笑。
第二天,不少同學給忠友兒帶來了舊書本,鼓鼓的一袋子。那幾天里,我們在庵堂上課做作業(yè),忠友兒在庵堂外的石墩旁,拿著早被他折斷筆芯的鉛筆在紙上重重的劃,好好的書紙全劃得破破爛爛。下課后,我們圍過去,教他識字,他看看這個望望那個,一臉傻笑。上課鈴一響,我們紛紛跑回教室,忠友兒伸長脖子呆望著,一副無依無助的落單樣兒。
這樣沒多久,忠友兒不再來庵堂前陪讀,少儒老人替他做的書包也不知丟哪兒去了,對讀書他不再感興趣。那時的他已有十八九歲,又日復一日地帶著小黑四下逛蕩,飯時才歸家。少儒老人仍替生產(chǎn)隊養(yǎng)魚。劉佑明校長已于半年前回栗寺中學教書去了,新學年里他又當上了校長。搬離時,忠友兒護住一缸梔子花樹不讓搬,劉佑明校長灑然一笑,說水月庵本該有這一段馨香。當一切清整好,劉佑明校長一行要走了,少儒老人送過涼亭,又跟著走了一陣,才止步目送他們花樹搖擺地走遠。劉佑明校長離開水月庵很久了,少儒老人還在念叨他,念叨著劉佑明校長知情識物的種種好,不由勾起我對他的回想。記得有次我在涼亭釣蝦,少儒老人在倒廳做飯,劉佑明校長和我父親在涼亭閑話。劉佑明校長對我父親說:“‘慧成’是少儒老人起的吧,往后就用它做學名,莫改了。來水月庵,早早晚晚和少儒叔閑話,人心世事見了分明。一輩子像少儒叔這樣活著的人,古往今來,實在太少,只怕佛家道人,也未必比得過他,真是有道的人是不問道的?!蔽腋赣H嗯嗯應聲,自那以后,在家也改叫我“慧成”。那會少儒老人正忙乎乎地灶上灶下侍弄,忠友兒坐在石條凳上扯著呵欠,小黑狗懶洋洋地趴在地上,小河的水清泠泠的流過。沒釣著蝦,而這清和小景已深深地烙在記憶中。
我才上了兩年學,水月庵的學校要撤了。
在庵堂學習的最后幾天,我備感失落,也不和人說話。別的小孩子對水月庵的留念,多是念及下課后,可以去倒廳偷少儒老人的干咸魚兒吃,或跑到西側的小園摘黃瓜豇豆塞肚子,若被少儒老人撞見,會被笑罵一句:“小鬼頭?!边€有放學后,可以丟下書包,下得水來,追捉幾尾游曳逃躥的小魚,哪怕捉到的是一尾很小的魚兒,快樂卻是滿滿的。而我分明覺得自己要分割成兩個人,前一個人帶著往日的歡樂意欲遠離我,而且永遠不會回來;后一個人便是現(xiàn)在的自己,身不由己地過活,愈想愈傷感。下課了,一個人趴在桌上佯睡,不理人。
我的同桌劉小浩將臉湊過來,說:“別難過了,離開水月庵是遲早的事,你我早該去栗寺念書,栗寺可是我伯伯當校長,你不是喜歡聽他講課嗎?”
劉小浩這一說,讓我一愣,他竟然看出我的難過是因為什么,我不由抬頭坐好,看著他,心里生出難得的珍重。我說:“你還不知道吧,捷山上馬上要建新的學校,一至五年級都有,栗寺只開辦中學。”
他連忙說道:“怪不得呀,前幾天我爸和大隊干部將捷山議來議去,我問他什么事兒,原來是這事兒,你怎么知道的?”
“我干爺告訴我的。”我對他說。
“干爺真好,什么都跟你說,我爸神神秘秘的,哼?!眲⑿『撇粷M地說。
看著他來氣,我有意補兩句,說:“你爸現(xiàn)如今是官了,哪能樣樣事都告訴你?!彼琢宋乙谎?,不理乎。
一會,又不解地問:“捷山上做學校,哪個敢去?”
“捷山會有大變化的,那條山路要加寬,到時往來的人自然多了,也就沒什么可怕的,過三五年說不定還有人要在捷山腳下蓋房子呢?!蔽覍纳偃謇先撕臀腋赣H那兒聽來的全告訴了劉小浩。
劉小浩吃驚地問我:“你怎么知道得這么多呀?”他兩眼欽羨地問。
“我比你關心大事嘛?!焙退牧藥拙洌那樽兊煤枚嗔?,忍不住打趣他。
他并不在意,極認真的說:“你像個大人,比我懂的東西多,以后我跟你學。”
“跟我學?我要回我大隊念書,不再跟你是同桌,連同學都做不成,怎么學?”我逗他。
他想了想,說:“那也沒關系,我倆跳級,插四年級,再過兩年,在栗寺中學又可以做同學,然后考同一所高中,再考同一所大學,一直做同學,要得啵?”
劉小浩盯著我,期待我回答。他認真的樣子讓人有暖暖的意緒,我故意笑哈哈地回他:“你這么有野心,師傅我的一點看家本事要留好,不能再跟你做同學?!?/p>
劉小浩狡黠一笑:“我們會是同學的,我伯伯可是栗寺中學的校長,我求他讓我們做同學。”
“哼,雖說他是你伯伯,未必就聽你的?!?/p>
劉小浩一臉得意地說:“別的我不敢說,這個他肯定聽我的?!?/p>
我懶得再跟他辯嘴,趴在桌上不理他,他叫我,我也不應。老師進來了,我們趕緊坐好。從那天起,我和劉小浩顯得鄭重起來,連時常為我們嫌厭的老師也變得格外的可親、難舍。有天下課后,我和劉小浩沿著水月庵轉悠了一圈,忽地發(fā)現(xiàn),庵堂臨路的東墻上用白石灰刷寫有“一舉粉碎四人幫”的字樣,看得我們一頭霧水,竟也不知是什么時候刷上去的。
我父母為了不再給年邁的少儒老人添負擔,沒讓我去捷山上學,我回了自己的大隊學校就讀。在最初離開水月庵的那段時間,真是想念極了,一到星期天便往那里跑,也不為什么,非得走一趟,人才會落定下來。寒暑假去得更多些,每每去了,少儒老人會拿出攢下的吃食招呼我。有一次,我正吃著,他的侄兒侄女來了,我趕緊主動分一半出來,可他們看也不看,丟下他們的爸或媽帶來的口信,讓少儒老人做個魚簍或米篩便走了。
少儒老人并不惱,搖頭說聲:“這孩子?!?/p>
那會,我心里很是替少儒老人難過,又生出許多愧意來,如果不是我和忠友兒,他們就不會這樣待他,心里暗想往后還是少來的好。
回到家里,我對母親說了這事兒。母親說:“你莫多心,少儒老人不是這樣想,他過得來,你就沒什么不坦然的。這些年我們得了他多少的恩惠,要記在心里。他一年比一年老了,人一老,就巴望有人前去看望,我們該多過去走動才對?!蹦赣H這樣說與我,她和父親也常去看望少儒老人和忠友兒。
不過兩年,農(nóng)村大變了樣,農(nóng)田承包到各家各戶,人們臉上多了喜色。我們家分得八畝水田,一畝旱地,我父母高興得很,種田耕地更有勁。我家的日子慢慢過得好些,農(nóng)副產(chǎn)品都是自家收種,交了公多少會節(jié)余點。家境一好,母親比先前更愿意去水月庵。母親一來是送些新鮮土產(chǎn)給少儒老人和忠友兒吃,二來求神保佑我們四兄妹旺旺相相,有個好前程。
又過幾年,水月庵的學堂與倒廳重新被打開,不久前有大廟來的和尚帶著一尊佛,入住進來。這些都不必要誰同意,佛事又光明正大地興起,只要是光頭和尚便可享佛禮。
和尚一入住進來,少儒老人帶著忠友兒就住得尷尬,一時又沒得去處,尋思著找已上任為支書的劉遲明老師商量,想另尋個安身之處。劉支書一副日理萬機的樣子,他說:“少儒叔,你看,我這忙的,兩頭不著空,不過這事兒我留心,找到合適的地方馬上叫你們搬過去。眼下呢,你莫想多了,出家人容得下你們,你有什么過不去的,他念他的經(jīng),你過你的日子?!鄙偃謇先瞬缓迷僬f什么,心事重重地回了庵堂。正逢我母親過去,母親見他有心思,盤問半天,少儒老人才說了眼下的難。
母親同樣覺得憋人,又不知怎么做才對,想了半天,理不出個頭緒來,便說:“少儒叔,要不你和忠友兒住我家去?!?/p>
少儒老人搖搖頭,說:“多謝了。我這會也想明白了,水月庵和尚住得我也住得,廟門本就為眾生開的。”
母親明白少儒老人是沒得辦法才這樣說,可她也明白少儒老人不會住進我家。
那時,我已進入栗寺中學念初一。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上學路上我特地折到水月庵看少儒老人和忠友兒,庵堂的門敞著,屋里卻沒人。
我這是第一次見到新搬來的觀音佛像,孤零零的一座突兀在庵堂中央。佛像約兩米高,袍飄足露,偏偏笑意大了,看起來多了許多慈悲,可我卻不熟悉。我巡目十二年來來往往如同家一般的地方,看不見少儒老人和忠友兒,水月庵一下子變得虛妄起來,似乎聽到心在墜垮,我強忍著淚水跑進涼亭,高聲喊:“干爺,忠友兒……”
我四下里尋目張望,瞧見老黑狗從捷山腳下的睡港堤遠遠地向我跑來,它真的是老了,那只跛了的左后腿拖到地上。少儒老人也從睡港堤另側的山路拐過來,他挑著一擔土箢,沖我揚揚手,加快了腳步。
我一路小跑迎過去,少儒老人笑瞇瞇地打量我,問:“慧成,好些了吧?!?/p>
那會心里仍存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傷感,喉頭無端地哽著,點點頭努力笑著算作回答。前些時氣喘犯了,逢星期天母親讓我在家吃藥調養(yǎng),一個多月沒能來水月庵。
我和少儒老人從后門進了庵堂,少儒老人什么也沒說,給我炒南瓜子。待南瓜子炒好,又取出兩枚雞蛋,用兩塊棉絮包好,找出青絲線纏系緊,丟進灶里烤著,這樣烤熟的雞蛋吃了治氣喘,以前每逢我喘病犯了,他總是這樣做來。
做好這些,他在小木盆里汰了汰手,往身上的夾圍裙上擦了把,說:“慧成,我們到?jīng)鐾だ镒!?/p>
睡港堤上不時有人過往和少儒老人招呼,有空閑的會進涼亭扯閑話。前來的人中忽地有人指著我問:“這是慧成那孩子?哎呀,年把時間沒見,變得很呢,到底是與菩薩結了親,出落得這么好?!边@人的話語令我不舒展,瞄了他一眼,側身看睡港的游魚。
只聽少儒老人說:“打小就精靈呢。”
“等我家添了孫子,也來水月庵拜師傅。對了,現(xiàn)在的師傅聽說是武穴來的,修行高不高?”那人叨叨的問。
少儒老人緩緩地對他說:“真的信要誠心,心誠了,你要多高他就有多高?!?/p>
那人嘿嘿一笑,說:“難怪要住水月庵,果真得了些道,說話有那個味。這水月庵的光算是叫你們沾盡了?!闭f著,自個兒不悅地離去。
晚自習前我得趕到學校,沒能等到忠友兒,多少有點悵然。忠友兒近年來,常常四鄉(xiāng)八鄰地轉悠,有時午飯也不回庵堂吃,不過天黑前他會回來。聽母親講,他還時常去我們村。到我家門前,讓他進屋,他也不肯。換個人家,他同樣不進門,在忠友兒只認水月庵那道門檻。母親只好將飯菜送出來,他咧嘴一笑接過來,坐在我家門前的石臼上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灑下的飯粒被雞們看到,遠遠地躍躍欲試,終了,還是等他吃完飯離開,才上前哄搶。
那年冬天,我已初中畢業(yè)的大哥入伍當了兵,我的父母宴請了大隊干部和前來道賀的親友們。第二天上午,大隊派人敲鑼打鼓將他送到鎮(zhèn)上,我們跟著前去送行。
一出村口,就見忠友兒伸長脖子向人群這邊張望過來,看到身穿簇新軍裝、胸戴大紅花的我大哥,忠友兒露出了十足的羨慕。我大哥高叫了一聲“忠友兒”,沖他揮揮手。忠友兒臉上的笑意一下子泄了開來,嘴里“嘻”地笑出了聲,送行的人跟著笑起來。
送走大哥回來,忠友兒早走了。母親長長地嘆息道:“長得高大威武的忠友兒要不是個傻子,世上哪有比他更合適當兵的?!蔽抑蓝嗄陙砟赣H對忠友兒的憐惜,隨著日子的好過更加深重。忠友兒卻不知這些,我母親留給他的食物衣衫更多地被他隨意拋擲。
春節(jié)前夕,聽人說少儒老人和忠友兒要離開水月庵,搬到三大隊林場住,我和父母忙去水月庵看究竟。
去了西廂房,那里已空無一物,仿佛這里從未曾有過少儒老人忠友兒和我。我不及等到父母,出了后門,幾步跨過涼亭,向龍脊山與捷山相連的那片竹林去,那里已是我?guī)煾岛椭矣褍旱男戮?,我要前去看望他們,我要知道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
我的父母跟在我身后,叫我慢點走,我不應也不敢回頭看他們,心中有無盡的委屈與莫名的哀傷涌起來,忽然之間,覺得少儒老人、忠友兒還有我總被什么東西追趕著過活,而我們只能節(jié)節(jié)退讓。
很快我來到了林場,少儒老人正在屋前的曬場上晾曬蘿卜片,冬日的陽光黃暖暖地涌在他周身,不見他有絲毫的不快,好似林場就是水月庵。心頭本有許多的哽咽,見此情景,稍稍淡了些,我緊著喉嚨叫了聲“干爺!”
聽到我的喊聲,少儒老人驚喜地望過來:“慧成!”
我的父母隨后跟來,他們免不了怪少儒老人搬家沒吭一聲。
少儒老人將腳邊準備放簸箕的條凳搬過來,讓我們坐,又折身回屋拿煙倒茶,我尾隨他進了屋。林場并排是六檔房屋,少儒老人和忠友兒住了兩間,已收拾得干凈齊整,他們的用具衣衫都已安放好。另四間上了鎖,放置大隊的物產(chǎn)。
我接過少儒老人給我的一杯榨糖水,隨他出了屋子,屋前屋后查看。屋后的竹林有一脈山泉流經(jīng),在崖石的低洼處形成一個天然的小水池,水清亮見底,沒有一簇水草,沒有一尾游魚,照得人影也清幽幽的。往后的日子,少儒老人和忠友兒是出沒這里最多的人,也許他們會終老這里。想到這里,我心里一抖,趕緊著回到少儒老人身邊去,不能讓歲月時光帶走他。
少儒老人和我父親各夾了一支煙,正繚起一縷輕煙。少儒老人說:“搬家沒跟你們招呼,是怕慧成見著難過?!?/p>
父親點點頭,沒說話。
母親眼圈有點紅,半天不說話。我只作沒聽見他們談話,大聲問:“師傅,忠友兒哪去了?”
少儒老人扭身向我,說:“去了龍脊山,在那兒吼鬧一陣子,過會會回來的。”
正說著,自栗寺中學后的龍脊處傳來忠友兒的嚎叫聲。
母親聽了,站起身來,不無擔憂地問:“少儒叔,這回搬家,忠友兒怕是受了驚嚇,這孩子的叫聲都變了,聽起來怪瘆人?!?/p>
少儒老人向忠友兒吼聲的方向望去,緩緩地說:“等過些日子習慣了就會好的?!币粫r大家不再說話,一股未來路上的難測籠罩在心頭,讓人有了擔憂怯怕,我的干爺真的老了,從前他不是這樣子,也從未有過這樣的沉默。
還是父親打破沉默,他站起來找鋤具,要幫少儒老人墾挖兩塊菜地。少儒老人拉住他,說他自己挖得過來。母親起身徑自去屋里尋出鋤頭和鍬來,少儒老人只好作罷,由我父母在屋前屋后搜尋合適種菜的地塊。
那天我父母和少儒老人一道開墾了三塊菜地,備著來春種上菜蔬。近中午時,忠友兒才回來,也不知招呼我們,齜牙咧嘴的。我跟他說話,他用生硬的眼神看著我。他身后是拖著跛腿的老黑狗,老黑狗皮毛皺巴巴的,有幾處狗毛也掉了,像個癩痢狗,又臟又老的它不知還能伴忠友兒幾個冬天。
下午離開時,少儒老人送我們出林子,反復說:“你們不要把這事放在心里,住哪里都一樣,住進來后,這里的清靜我喜歡得很。忠友兒是個糊心人,有吃有穿就要得,你們不要擔心,天地造化萬物,都有安排的。有空閑,來林場轉轉就要得?!?/p>
從少儒老人的輕松和悅來看,他對林場的居處沒覺得不好,只是林場已解散,只有他和忠友兒長住山里,叫人放心不下。
我攙著少儒老人,且作輕松地說:“干爺,你還要像以前那樣啊,種我喜歡吃的菜,每個星期天我都上你這里提菜去學校。”
少儒老人笑著說:“你只管來,干爺?shù)牟四愠圆煌辍!?/p>
我和少儒老人饒舌逗笑著出了林子,我們不讓他再送,他才止步。
回家的路上,父親不無擔心地說:“現(xiàn)在田地分到戶,人心散了,只曉得各顧各,這一老一傻放進林子里住,遇著個事兒送信的人也沒有,不曉得村干部么樣想的?!?/p>
父親一句話提醒了我,我得尋機會找劉小浩這小子理論理論,他爸劉遲明當上村支書后怎么就糊了眼糊了心。
五
自水月庵撤學后,每年正月初二劉小浩都要邀一個男同學來我村的河堤上逛蕩。我家大門正對著河堤,只要他們晃悠幾個來回,我家的人或我必定能見到。如果家里人先看到,會馬上告訴我。這年正月初二的早飯后,劉小浩帶著一個同學又來了。只是這次見面,不像往常那樣笑語連連,我問他是否知道少儒老人和忠友兒去林場的事,他低頭不出聲,仿佛有難言之隱。我并不作罷,追問得緊。
與他同來的男生,見我們僵持著,從中打圓場說:“姜慧成,你別再逼他,我們早曉得少儒老人去了林場,這是大人安排的事,小孩子哪管得了?!?/p>
劉小浩抬眼看著我,有無奈也有難堪的意味??吹贸錾偃謇先撕椭矣褍弘x開水月庵他也是不愿意的,我想在那里念過書的孩子都不希望他們離開。
末了,劉小浩提議我們一起去給少儒老人拜年。盡管初一一大早我和父親已去拜過年了,我還是樂意再去看看他們。
劉小浩來時騎著他爸的一輛舊飛鴿牌自行車,車架后座上帶著那位男同學,現(xiàn)在他把自行車給那位同學,讓他騎車先走,在睡港往林場的岔道上等我們。那男生聽了,喜形于色,他正好可以練習練習車技。
男生騎上車,一溜煙地走了。只有我和劉小浩時,他變得自如許多,他坦言道:“我爸這人太固執(zhí),我和我媽都反對讓少儒老人和忠友兒去林場,可他硬說寺廟的規(guī)矩定了千百年,過去的皇帝都敬佛,他不能犯常?!?/p>
干部的話永遠都是理直氣壯,世上的道理需要哪根提哪根。百姓還能說什么呢。我也不想再抱怨劉小浩,前往林場的路上,我們談論著人世的諸多不平,更多地理解了一些對方。
到了少儒老人的住處,地上有許多紅色的鞭炮紙屑,這兩天應該是來過不少客人,會是哪些人啊。我正猜想著,卻見劉佑明校長從屋里搬著椅子出來,讓我們很是驚喜。劉佑明校長見我們來了,也是高興,招呼連連。少儒老人聽見屋外的動靜,迎了出來。
我們各自搬了椅凳來到屋外,少儒老人給我們端了茶水,另上一個果盤,里面裝有他用雜糧做的果食。
“你們師生幾個聊聊,我去熱幾個菜,吃了飯再和你們說話兒?!鄙偃謇先苏f罷,進屋做飯去了。
年前聽人說,劉校長過了下學期就要調往縣二中當校長去,也不知是真是假。如果真的調走了,我們怎么辦?我終是忍不住問他。
劉校長說:“你們愿意我走嗎?”
劉小浩說:“伯伯明知故問,誰愿意你走,你要走也等我和慧成畢業(yè)了再走吧,也就遲一年。”
劉校長說:“不是遲一年的事,這是機遇,伯伯都四十好幾的人,再不借個平臺走出去,一生也就過去了?!?/p>
唉,說來說去,都是嫌所處的地方小,只有在水月庵時大家都無求,天天是滿實的。
三個中學生面對著校長和長輩,心里有話也不敢說出來。
我裝作輕快地樣子,問他:“劉校長,你走了,再沒和我們和詩的老師。今天給我們作詩一首留作紀念吧?!?/p>
劉佑明校長呵呵一笑,喝了杯水,略想了想,說:“我那不叫詩,是為了引導你們對詩文的興趣做的引子。文革時,我的老師嚴步陵先生給他的好友寫了首詩,很不錯的,念你們聽聽:‘先生不我來,我不先生往,留得往來心,好作天天想’。”
恰這時,少儒老人走出來,連說:“好詩好詩,這嚴半仙道出了人的真情。”
原來這嚴步陵老先生與少儒老人也是故交,后因時世紛轉,少有機會相見。我默念著這首詩,心里生出無窮盡的美好來。劉小浩看著我,叨念道:“先生不我來,我不先生往,留得往來心,好作天天想。”
因了這首詩文,我們的中餐吃得格外地意味深長,劉佑明校長端起酒杯,敬少儒老人,他說這首詩代表了他對少儒老人的所有心情,他不能就近照顧他,希望少儒老人能理解原諒他,在心里他永遠牽掛著他。
少儒老人有些醉意,他樂呵呵地說:“看到你們來,我,足意得很?!闭f罷,又喝了一杯。
我們這里詩書禮讓的聊來,沒等忠友兒回家就開飯了。
忠友兒回到家來,身后跟了只小花狗,看到家里突然來了這么多人,他臉上顯出一抹欣喜之色。
家里來了客人,我希望他能坐在桌邊吃飯,趕緊著替他搬了椅子放在我身旁,招呼他過來。他隔著桌子向我羞澀地笑了笑,不過來落座。
少儒老人說:“你們只管吃,我給他盛了飯,由他自個兒吃去,這樣他也自在?!?/p>
飯后,我正逗著小花狗,忠友兒走過來,神情緊張地將小花狗抱走。我不敢問少儒老人原來的小黑哪去了,少儒老人望著忠友兒抱著小花狗出了屋子,臉上掛滿憂慮。
劉小浩也記得那只黑狗,他問少儒老人:“干爺(他一直隨我一道稱少儒老人為干爺),原來那只黑狗呢?”
少儒老人緩了緩,說:“搬到林場沒幾天就丟了。忠友兒傻人癡心,天天晚上敞著門,等黑狗回。沒辦法,三十那天,我只好去村里討只狗回來,他這才讓關門?!?/p>
劉佑明校長見少儒老人憂心忡忡,對他說:“少儒叔,你現(xiàn)在年歲大了,首先要照顧好自己,國家政策慢慢好轉,像忠友兒這樣的人會得到安置,你放心。你不是常說人生來各有各的造化嗎,忠友兒的造化不淺,打小就遇見了你,無憂無慮地過活,到現(xiàn)在還有你為他操心?!?/p>
少儒老人說:“我老了,操不動他的心。往后你們有出息,能拉他一把就拉一把吧?!?/p>
劉佑明校長趕緊說:“少儒叔,這話說得見外了,這還用得著你囑咐?!?/p>
少儒老人不好意思的沖劉佑明校長笑了笑:“少儒叔老了?!?/p>
劉小浩機敏的將話題引向嚴步陵老先生的那首詩上,話題一下子又變得輕快起來。那天下午,我們坐在遠離塵囂的竹林空場上閑話,一群小鳥在竹林里翻飛打斗嘰啾不停,助了不少意趣,仿若天地作了微頓,將我們一同印烙在時空深處。
歲月是何其緩慢又何其快啊,我和劉小浩真的一直同學到高中,高考前夕,我竟然大病一場,這一回沒有少儒老人替我求神問佛,我的病也就遲遲不肯離身。少儒老人一年前拾柴火滾下山來折了一條腿,半年后能支根棍子走動走動,在一個清晨從床上翻下來,又中風了,從此他獨個兒再也下不來床了。
我的病醫(yī)生說不清道不明,一時說肺上的問題,一時說是心臟的毛病,都說不難醫(yī)治,吃藥又不見起色,一個多月來心窩處不時地硌痛,只能吃些流體食物。父母因為要照顧我,少儒老人那邊只能是來去匆匆,幫他漿洗或弄餐飯就趕著回家。少儒老人的幾個弟妹如今也老了,分派著去照看一天兩天,日子就這樣湊合著往前打發(fā)。
我在家養(yǎng)病,劉小浩每個星期天都要帶幾份試卷從縣一中趕來,他先檢查上次給我留下的作業(yè),發(fā)現(xiàn)有錯耐心地跟我講解,臨走時給我打氣一番,希望我有好的心態(tài),爭取在高考前恢復健康。
我父母不敢告訴少儒老人我的情況,怕他知道了空著急。而少儒老人見我兩個多月沒去看他,從小到大這是僅有的一次,他開始犯猜疑,不停地追問,我母親只好如實相告。少儒老人聽了,第一次抱怨她,說:“你好糊涂啊,馬上就要高考,還耽擱著慧成。我雖說老了,可還聽得到說得到,也想得到記得住,人言家有老是個寶,老人見過的聽過的總是多些,有什么事你們說給我聽聽,難保我出不了個主意?!?/p>
母親明白少儒老人這也是在病床上呆久了,心生苦悶,要在以往他怎么也不會這樣說她,她相信少儒老人是故意誤解她,其實明白大家只不過想讓他安心養(yǎng)歇。母親笑笑地說:“我們總想等慧成好些,讓她自個兒笑揚揚地來看你?!?/p>
少儒老人本是溫厚的人,對剛才自己過重的言語又生了愧意,他安慰我母親道:“既然醫(yī)生都認定不是什么病,你們也不要著急?;鄢审w質弱點,這炎天暑熱,要曉得調養(yǎng)。我說個方子,你記好。讓仲濤踩幾支湖藕回來,取一節(jié)大的洗凈,兩節(jié)頭只能切去一個,然后往藕孔里灌上槐花蜜,隔水蒸熟,一天吃一節(jié),連吃三天。記住了沒?”
母親重述一遍。
少儒老人點點頭,說:“那你快些回去呀?!?/p>
母親將做好的窩烙饃拿一個放置在少儒老人床邊的木托盤中,又給水杯添滿水,才對少儒老人說:“少儒叔,我走了,明天我們再過來?!?/p>
少儒老人說:“說一千道一萬,叫你們不要天天跑,你們又不聽。再來,沒有好好的慧成一起,都不要來?!?/p>
母親已解了抹衣,笑微微地說:“慧成從小就吃你的藥見效,我回去按你的方子做給她吃,保管好得快,你就安心等著吧?!蹦赣H說罷,半掩了門,大步往家里趕。
母親回來時,父親還在秧底田里均秧苗,她告訴父親新藥方,倆人一齊去了藕湖。待母親輕手輕腳地走進我的臥室,我佯裝睡著,實在不想母親太擔憂,我的熟睡會使她稍稍安心一些。
中午,我吃到了芳芬甜潤的蒸藕,整整一下午,我都在分食那節(jié)藕。每吃一口下去,胸前就顯松動一點。到了晚上,我向母親要稀飯吃,居然一口氣吃了大半碗。父母親見了,歡喜不盡,母親淚閃閃地對我說:“慧成呀,少儒老人真是你一生的恩人啊,孩子你可要記在心里?!?/p>
這天晚上我早早地有了睡意,在父母的絮叨聲中沉沉入夢。
夢里,少儒老人、忠友兒還有我仍住在水月庵,這里沒有學生老師,也沒有和尚佛像,只剩下我們三個人,這里就是我們的家。屋子里呈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亮堂,少儒老人笑瞇瞇地編著一只菜籃子,頭青二黃的間隔編著,竹子的清香滿屋游走。小黑舔著忠友兒的腳丫子,他卻望著門外樹上的兩只嘰喳的鳥兒,我捧著劉佑明校長給我的一本古詩文,并未翻看,眼前的境地讓我又驚又喜,擔心這些只是一場夢。這時候,一陣喜樂聲從遠處響了過來,我拋下書,從庵堂后門跑出去,登上涼亭向傳來喜樂聲處望。自捷山東面繞過一班披紅掛彩的熱鬧人馬,抬著一頂絳紅轎子閃悠悠走上睡港堤。不知是哪家要娶親,我長這么大了,還沒看過真的用花轎娶親,覺得挺好玩,大聲沖屋里的少儒老人和忠友喊:“干爺,忠友兒,你們快出來看花轎啊。”
我興致高,沒注意到他們沒出屋。而花轎竟然抬到了水月庵的大門口,著實令我吃驚。水月庵會有誰出嫁,難道會是我?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要出嫁,難道也會像故事里傳說的那樣,自小我父母或少儒老人就給我許了親?突然間,百味涌起。我自后門幾步跨進庵堂,正準備找少儒老人問究竟,卻見少儒老人已將衣物換得從未有過的簇新,好似要去遠方見貴親,手中還拿了一頂黑絨帽,他見我進屋,將帽子往頭上一戴,笑著問我:“慧成啊,干爺?shù)拿弊雍每窗伞!?/p>
“很好看,干爺,可你這是干什么啊,都有人將轎子抬到門口,快告訴我,你和我爸媽是不是將我許給了什么人家?”我無心多看煥然全新的少儒老人,只知心焦肚慮地追問。
少儒老人哈哈大笑起來:“他們是來接我的,我要走了?!?/p>
“他們來接你的?往哪里去?我還沒坐過轎子,我跟了你一起去?!闭f完,我大踏步往屋外走,屋外那班人馬正喜洋洋地看著我們。我走到轎前,有人掀起轎簾,我一邊抬腳就要跨上轎凳,一邊回頭開心地叫著:“干爺,快點,我先坐上去了?!?/p>
少儒老人忽地急喝道:“慧成,快下來?!闭f著他已飄到轎下,一把拉下往上抬腳的我。
從未受過這般委屈的我,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心想干爺去看外面的好世界卻不帶上我,原來他并不是真心喜歡我的。
這時,又有人催少儒老人上轎。少儒老人牽著我,送我進水月庵,臉色也緩和下來,他扶我坐下來,沉沉地說:“慧成,這是干爺坐的轎,你是萬萬坐不得的。過些年,劉家用花轎接你,路經(jīng)水月庵,心若還記掛著,就朝水月庵拜一拜,也算是對水月庵神靈的敬謝,也不枉你我?guī)熗礁概粓?。世事原來就是這樣,要學著恬然隨眾過活,干爺走了?!?/p>
聽少儒老人這么一講,我心頭一哽,仿佛有什么不測,卻又不明白。我追問他:“干爺,你要哪里去?”
少儒老人沒有回答我,徑自往忠友兒那里去,忠友兒正盤弄小黑身上的一根麻繩,少儒老人解開那條繩,拿著出了門。
我追出門,喊干爺。屋外一陣鑼鼓喧嘩聲過,已不見一個人影。一時之間,很是駭怕?lián)鷳n,不知那班人馬將少儒老人帶往了哪里,回頭見忠友兒用疑惑的眼神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怔怔地坐在那里,我備感凄涼。一時之間,我如同墜向難測的無底淵谷,心猶不甘,一懼一急,醒來,才知道剛才的一切是一場夢,無比慶幸,我知道少儒老人和忠友兒仍在林場的竹林屋里,或許正熟睡呢。
天色微亮,母親已起床,剛梳整好她的頭發(fā)。我輕輕地叫了聲。
不太明晰的光亮中,母親驚喜地對我說:“昨晚睡得好吧,連身都沒翻,前些天,睡在床上像烙餅?!?/p>
“媽,我睡是睡好了,可做了個不好的夢,你幫我解解。”
母親用手止住我,轉身去堂屋替我倒開水。我明白她的意思,每一天的開始沒進水米的嘴是不能講夢的,這樣子就會亂了印證。我難免說她迷信,但還是遵循。
我起床漱了口,喝過母親給我的涼開水。我告訴母親夢中的大概。
母親聽了,神情清肅,好半天才努力提神說:“是你好久沒見干爺,想他了,所以會做這稀奇古怪的夢,過兩天你去看看他,他也想你呢?!?/p>
第三天一大早,母親蒸了兩節(jié)槐花蜜灌藕,一節(jié)我吃了,一節(jié)由我們帶給少儒老人嘗嘗。
按少儒老人的方子吃了三天,身子輕多了,走到林場才花半個時辰。
我們到林場時,忠友兒又出去逛蕩了。
少儒老人見了我,歡喜不盡,一時問我是不是按他的方子吃了,身體就好些,一時又說這下參加高考沒問題。說著說著,在病床上努力挪動著,想坐端正,可下半身不得動彈,兩條腿好像附在他身上的兩支棒子,非得用手去搬動它們才行。看著他如此艱難,我伸手想幫他一幫。可他急忙阻止我碰他,自個兒吃力地搬著,說:“這個,你們幫不了我,弄得不好我就要受痛,由我自己順著來,慢點不怕,現(xiàn)在不就是干這點事,坐起躺下,躺下坐起?!?/p>
說得我和母親都難過起來。明知無用,母親還是安慰了他兩句,隨后將他和忠友兒的臟衣物清理出來,放進木盆里,找出搓板和肥皂去了屋后的泉宕洗衣。
我替少儒老人打了水,讓他凈手,拿出帶來的藕給他。他兀地一樂,說:“這方子,不是治你一個人的病,枯暑季節(jié)吃了它,通滯輕身解胸悶,人人吃人人好。小的時候,我母親做給我們吃過,幾十年沒吃呢,今天又吃到了。”說完,拿起來咬了一口,細細地品,好像在體味兒時的味道。
“干爺,好吃吧?”我笑著問他。
他眨著眼,神思遙遠地說:“好吃,沁甜沁甜的,又不膩嘴,又香又軟,要是藕再多上些粉就更好吃?!?/p>
“這是很容易的事呀,過些時,等藕長得更熟些,讓我媽再做幾節(jié)送來?!蔽艺f著,他已將藕放回碗里。
“怎么不吃了呢?”我問。
“嘗嘗就要得,給忠友兒留著?!彼f。
我正要解釋沒能多帶幾節(jié)藕來,他已笑漾漾地說:“這時候要在泥底下找到大節(jié)藕不容易,你爺能找出這么幾節(jié)來,花工夫不說,怕也踩壞不少嫩藕枝,種地插田的人哪有不心疼,一心疼,下腳就為難了。”
“都是我鬧的。”我說。
“都是我教的?!蔽覀円黄鹦ζ饋?。
正說笑著,有老鼠在床側上方的橫梁上打架,你追我趕,吱吱猛叫,激烈得很。我和少儒老人仰頭尋望,它們一追一趕,很快躥到墻邊的木樁上,再跳躥幾下不見了,只剩下發(fā)黑的圓杉木直桿桿橫架在磚壁之間,透著一股幽森。好在杉木上垂掛有雜糧種子袋和飯架竹篩,添得些許生氣,我卻仍是不敢久看它。
少儒老人仍仰看著那些雜物,興致勃勃地對我講:“先前不曉得掛在上面的東西是怎么少的,現(xiàn)在躺在床上不能動,全看明白了。都是老鼠做的事,每天為了爭食還要打幾陣呢,也好,熱鬧。”
我知道少儒老人臥床后,雖說不時有人來看望,可他自己動不了,是多大的不方便。想安慰他兩句,又覺得說什么都是空的,只好繞開這個話題。不知打哪兒飛來兩只蒼蠅,“嚶嗡”地繞著放有藕的碗盤旋,忽地在碗邊上點一腳,又迅疾飛離,并不飛遠,轉一圈又回來。我用手在碗上方驅晃一下,趕忙去廚房找來筲箕反扣住裝藕的碗盤。
由蒼蠅我想到了蚊蟲,對少儒老人說:“干爺,這季節(jié)蚊蠅多,沒有蚊帳,怎么睡得了安穩(wěn)覺。這里有現(xiàn)成的屋梁掛角,我替你把蚊帳掛上?!?/p>
少儒老人輕輕地說:“莫掛,掛了不通風。屋里還有艾草煙包,每天晚上薰上一個,蚊蟲就沒了?!?/p>
少儒老人說的對,我竟一時沒有話再對他說了,無所事事地在屋里轉悠。
少儒老人忽地叫我一聲:“慧成!”
我扭頭應他。
他笑盈盈地說:“干爺想聽你說學校里頭的事兒,給我講講?!?/p>
我樂了,笑著說:“學校里頭哪有什么事兒,再說那也不叫事兒,就是讀書。”
“你病了,小浩沒來看你?”少儒老人笑瞇瞇地追問一句。
“???干爺,哪有這么問人家話的哦。”我不免有些窘意。
“干爺老了,喜歡想遠一些的事,那孩子挺不錯,為人處事比得過他老子,他娘更沒得說,是戶好人家,要得的……”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他的話,作惱地說:“干爺,你今天怎么啦?盡說些胡涂話,再過五天我高考啊?!?/p>
少儒老人閉眼一笑,說:“高考!小慧成長大了?!?/p>
這時母親洗衣回來,笑問我們在說什么開心事兒。
我和少儒老人相視一笑,都不說。母親也沒空和我們聊,拿了濕抹布將屋外的晾衣竿抹一遍,趕緊著將衣服曬了,又來到灶下替少儒老人和忠友兒熬綠豆粥。
等粥熬好,母親盛了一大湯碗稀飯放在少儒老人床前的小木桌上,還有半碗青椒炒茄子,四只咸鴨蛋和筷子,又囑咐他:“少儒叔,忠友兒的飯菜留好了,你自個兒吃飽。”
少儒老人好半天沒說話,等我再看他時,分明覺得他眼里蒙上一層淚光,他對母親說:“這雙搶季節(jié),炎天暑熱的,家家都忙,我?guī)筒簧厦?,還要添你們一累?!?/p>
我和母親知道他說的家家,除了我家外,另指他家兩個弟弟,他們晚上輪流過來陪伴照料他。
母親對他說:“這是大家應盡的,這么多年來大家得你的照應還少嗎,你不要多想。等慧成高考過了,叫她爸過來替換替換兩位叔叔,陪你住幾天,你就安心養(yǎng)身子?!?/p>
少儒老人輕輕搖搖頭,將下滑的身子慢慢往起撐。弄好后,他說:“你們早些回去,慧成不要再來了,安心靜養(yǎng),準備高考。”
我答應著,正準備出門,我父親提個西瓜來了。
我們又回身坐下,按少儒老人的吩咐,一人分吃一塊瓜。
再次離開時,少儒老人非讓父親把他撐起來,要送我到門口,說是我馬上要赴考,一定要送送我。
我和母親走到小路的拐彎處,聽到少儒老人顫揚揚地喊了一聲:“慧成!”
我回頭看他,見父親正雙手托抱著他的身子,他右手支撐在石槽門上,努力不讓身子傾斜,半舉起左手在腦門邊揮了揮,笑微微地說:“考試你莫慌,遇事兒你莫急,都要過去的。記住了。去吧,你們去吧?!闭f著,他無力地揮著手,頭一低,由父親半抱他回屋。
我心下生出一片愴然,一忽兒想起那個夢來,無邊的荒涼紛涌而來,我得回去看看他。及至門口,門已關上,母親示意我父親正替少儒老人換洗,我們只好回家。
那會只想高考一結束,我可以天天來這里,他喜歡劉小浩,我把他帶來,替他解悶,讓劉小浩給他講學校里的事,他不是喜歡聽嗎?我要讓他開心一些,高興一點。
可是,人事頓斷,不容我的期許兌現(xiàn),少儒老人他走了,早在先期他已許夢給我,我卻茫然不知,仍以為明天尚在。
六
高考一結束,劉小浩就找了過來,他說:“大伯派車來接我們回去,你還有什么東西要拿沒有?”
“到底是局長了,可以有車坐,難怪人人想當官?!蔽覍λ蟛畡⒂用餍iL總是不滿,說他與劉小浩的爸爸劉遲明到底是兄弟,都盼著當官,不當栗寺中學的校長,來縣城當校長,沒兩年,又奔縣教委當了副局長。他調進縣城后,有時會來一中看劉小浩,也關心我。我心里對他有礙,也不再覺得他令人親近,淡淡地對話幾句,各自匆匆走了。
沒想到他還會來接我們,嘴里雖不饒他,心下卻生了慚愧。劉小浩今天也顯得大度,不搭理我的話,拉著我的手從人流中急急地往出擠。
畢竟前些時病了一場,又歷經(jīng)高考,人還是顯得虛弱。劉小浩把我?guī)У揭患倚〔宛^前,說:“先吃點東西填填肚子吧?!?/p>
我樂了,問他:“今天怎么變了一個人,這么懂事兒?!?/p>
他淺淺地沖我笑了笑:“本來就懂事兒???,我們吃東西去?!?/p>
我就著青菜吃了小半碗米飯,又喝了半碗絲瓜蛋湯,已覺得挺飽。劉小浩一直低著頭,吃得很慢,開始以為天熱,他不想吃,可那神情不對,問他今天怎么了?他說沒什么,我們回家。
上車后,司機不說話,看上去對我們回家的路很熟悉。在車上,我很想和劉小浩說說話,彼此對照一下考試情況,可他一直繃著臉,望著車前方,好像開車的是他,我只好靜聲默氣地坐著。
車很快到了栗寺,繞上穿越捷山的那條山路。我拉開車窗,山風迎面悠蕩過來,這條曾經(jīng)少有行人的機耕道已修寬加固,早早晚晚都有行人往來,路兩邊還有新蓋的房屋。
正當我感慨世事多變,車拐了彎,歪巔巔地往水月庵方向去。我疑惑地碰了碰坐在一旁的劉小浩,他滿臉肅然紅著眼睛不說話。突然間,我分明覺出了不測,沒敢再追問,眼淚蒙了開來,心下只知有痛,其實這痛早些天已蘊在心里,只是不知其因,也不知會出現(xiàn)在何時何地。
迷蒙中,我望見了水月庵,人物往來,不像平日清淡。有人往這邊急走過來,劉小浩讓司機停車,我們在捷山腳下下車。前來的是劉佑明校長,隨后有我的父親和母親。
劉佑明校長走過來,摟過我,說:“慧成,少儒老人走了,我們都在等你回來?!?/p>
除了眼淚,我已無聲無息,連一旁的母親我也拋開了。
少儒老人已入殮,高大的黑棺木停放在水月庵庵堂內。
香在繚繞,紙錢成灰,油燈閃爍,和尚唱經(jīng),我不知身在何處,往事飄游,夢一樣在腦海中乍現(xiàn)。
夜深了,人們漸漸散去。這最后一晚,我必定是要陪著干爺?shù)摹G咛恋娘L掠上岸來,涼幽幽的,吹得燈火欲絕。
此時昨日,少儒老人正想些什么?他若坦然,絕不會這樣離開人世,他于人知情重義,竟不容自己成為他人贅累,體想他人至此,天也該生憫惜之心啊!
水月庵上空繁星閃爍,河港四野螢蟲恍惚。
好久沒見到的忠友兒,正在庵堂前的石凳上默默坐著,額頭上有個新敷上的疤簽,仿佛掏空了的稻草人。
原本當日一大早,少儒老人的兄弟替少儒老人安排好早上和中午的飯菜,便回家搞雙搶去了。
少儒老人叫住欲出門的忠友兒,讓忠友兒替他將麻繩穿過屋梁。我甚至可以想見忠友兒一次是完成不了的,他必得經(jīng)過多次摔丟,才能真正將繩子穿梁而過,當他做到讓少儒老人滿意時,肯定又是滿眼的熱熱笑意,甚至還有自得。少儒老人最后一次看忠友兒用餐,當忠友兒吃飽后又出去逛蕩的那一刻,少儒老人定然是淚水潸潸,他怎么丟得下忠友兒?作出這樣的決定,他受了多少痛心的煎熬。如他的遺書所托,請求已通過村干部招干成為國家干部的劉遲明民政干事,一定要將忠友兒安排進鎮(zhèn)上的福利院,以保證他的吃住穿。請求的另一條是,讓我到家前務必將他入殮,不要嚇著我。
把他心中放不下的托付好,把擔心交待好,心里不再有牽掛嗎?這就成行了?用傻孩子助他的一根麻繩,送自己踏上另一路程。可他怎知,他嚇著他的孩子了,忠友兒并沒有走得太遠,近中午他就回來了,看到屋梁上懸掛著的他,不知所措。他帶著狂吠的小花去村里尋人,見人就比劃著向梁上摔繩子的動作,可無人能懂,直到有人前來林場看望,少儒老人早去了。
少儒老人的弟妹們聞訊趕來抱著少儒老人失聲痛哭。跟隨過來的村里人一面勸他們,一面將少儒老人攤放在門板上。一位老人走過來,默默看了一陣子少儒老人,對他的弟妹們說:“少儒走了,就讓他體體面面的走吧。這炎天暑熱的,你們還是早些料理后事。”經(jīng)這一提醒,少儒老人的弟妹們止住了哭泣,抹著淚眼起身準備少儒老人壽衣與棺材。只有忠友兒仍不知所因,一雙大手在少儒老人身上來來回回撫順,一步也不肯離開。
直至棺材搬到大門口,忠友兒這才明白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是什么,嘶聲裂肺般高嚎狂叫,任涎水眼淚掛了一臉,人們將他拉過來,給少儒老人換上壽衣,他坐在地上一聲聲地嚎哭,也不知什么時候順手將墊門板的紅磚抓了起來,重重地往額頭上一拍,頃刻間,血流如注。
這時少儒老人已入棺內,血乎乎的忠友兒爬過去死死扣住棺檐,不許人蓋棺,任誰也勸不動。忠友兒終因流血過多而昏厥,人們趕緊讓醫(yī)生前來包扎,趁著這個時機掩上棺蓋。
見此一幕的人沒有不為這一切長長嘆息、傷慟、悲從中來。
村長派人給鎮(zhèn)里的劉遲明干事捎了信,他是民政干部,五保人員離世他是應當?shù)綀龅模僬f他平日與少儒老人私交不錯,于理于情這喪事必得由他回來主持。劉遲明干事得了訊,又驚又愧,趕緊著給在縣里的劉佑明局長去電話,兄弟倆先后迅速趕了回來,與鎮(zhèn)里村里的干部以及村里年長的人一起商議善后事宜。劉佑明局長提出將少儒老人的靈柩停放在水月庵,村干部有不同意見,劉佑明局長據(jù)理力爭,堅決不退讓,纏磨一會,幾個不同意見的村干部不得不妥協(xié)。
可水月庵的和尚比村里的態(tài)度更堅決,劉佑明局長惱了,說:“誰阻止少儒老人進水月庵,我攆他走人,管他是俗人還是僧人,除了少儒老人有誰更配入住廟堂?!眲⑦t明干事趕緊出面與和尚交涉,最終達成給廟里五百元錢,讓靈柩入庵,廟里替少儒老人念經(jīng)超度,一切按劉佑明局長的意思辦了下來。
原本少儒老人過世大家很難過,經(jīng)過這一番理論折騰,分明覺得替少儒老人爭回了他應份的東西。我母親一面嘆息,一面對父親說:“少儒老人沒白費一場心,人心還算公道?!?/p>
第二天下午,少儒老人下葬在捷山東南面的坡地上。來來往往,我們的目光更多地停駐在那里。捷山上的樹漸漸稀少,村民們來伐樹的多,植樹的少,只剩下灌木叢和杜鵑叢,少儒老人的墳冢就在杜鵑叢中。一入春季,杜鵑花兒潑辣辣地開,格外地有精氣神。那兩只在山林中修道的兔子要是識得故人,必定要和少儒老人來叨叨話兒,理論理論修道的要義。
少儒老人安詳?shù)厝谌虢萆?,風兒一陣陣吹拂著往事,誰能忘得了?
忠友兒去了鎮(zhèn)福利院??伤羧钗寰突厮骡忠惶耍谷恢皇顷P心那棵劉佑明校長留下來的梔子花樹,年年花開,他便去守候,天天清晨摘了帶露的花兒送到我家來。母親說因為我小時候常把梔子花戴在頭上,忠友兒只認這花兒是為我一人開的,不允許別人采摘,連廟里的和尚也不準拈一朵。即便我上省城念大學,人已不在家,花開時,他仍是天天送花來我家。每每母親向我說起這些,讓我無比感傷。
七
我和劉小浩同在省城念書,不過我在師范學院,他在教育學院。他笑說,將來由他來指導我的工作方向。
我隨他一笑,說:“你就省心吧,我不在法界中,你哪來的定盤星?!?/p>
他呵呵笑:“也不一定的事兒?!?/p>
“就是一定的事兒?!蔽覐牟辉谒莾鹤屔?。
六年后,我們準備結婚。
中秋節(jié)前夕,劉小浩和他父親一起來到我家,聽取我和我父母的意見,還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說出來,爭取辦好。
雙方的大人早達成默契,一切隨乎我和劉小浩。到了這時,劉小浩也沒有任何意見,有什么事兒必定是我提出來,我心底是有結待解的,一夢幾多年,慧成已長大成人,干爺,您當安然!
我告訴父母們:“結婚那天我一定要坐花轎,這是我唯一的請求,希望你們成全我?!?/p>
我的話一脫口,劉小浩父子一愣,劉小浩笑著問:“慧成,不會搞什么新花招吧?”
我瞪他一眼,說:“我很認真?!?/p>
劉小浩的父親說盡量去找找看,萬一租借不到,就坐車。
送他們父子離開時,我鄭重地告訴劉小浩,結婚必定要坐轎,沒有萬一租借不到之說。
劉小浩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摟過我,我不免沖他一笑。這些全落在正回頭觀望的他父親眼中,他微笑著晃擺著腦袋,說:“一對冤家?!?/p>
恰這時,忠友兒居然來了,手里還捧著兩朵梔子花。我驚叫起來,他哦哦呀呀地嚷,笑意自眼中噴濺出來,染得滿臉喜色。
“梔子花居然開在了秋天?”我覺得不可思議。
可這就是真的。劉小浩的父親也覺奇怪,仔細看了看,對我們說:“水月庵的東西向來奇靈,這是好兆頭。你們倆要不去水月庵走一趟。”
我將忠友兒送來的梔子花拿回家用白色瓷瓶浸插好,輕輕地放置在窗臺前,由微風一陣陣將它們的花香攜入室內。做好這些,我和劉小浩還有忠友兒一起去了水月庵。母親追出來,給忠友兒兩塊月餅。
忠友兒拿著月餅沒吃,緊緊地跟在我們身后,不搭腔。我們回頭跟他說話,他仍似年少時羞澀的笑一笑。他不說話,我和劉小浩也不說話了,低頭沿河堤往上走。不知不覺就臨近水月庵,猛抬頭一望,水月庵如同天上突降眼前,讓我心生幻念,恍若少儒老人正在庵堂等著我們。
自少儒老人離世后,我再未進過水月庵,偶爾遠遠地望一眼它,再目巡捷山上他老人家高大的墳冢,目光更多地在那里逗留。
我疾步走近水月庵,劉小浩隨后跟了過來。庵堂正面的佛像依舊,只是左右兩側又添置了幾尊稍低小的佛像。
我和劉小浩沒進庵堂,只是繞到庵堂后。站在涼亭前,我只覺已過了一生,這是重生,恍惚之間,忠友兒仍在梔子樹前搜尋,也不知他能否再尋到一朵盛開的花。
婚期一天天臨近,兩家人都忙乎著,清算著,不耽誤下一樁兒事。劉小浩的姐夫替我租到一頂八人抬的花轎,又牽回一匹白馬,讓劉小浩提前幾天學騎,兩家人和親友們被逗弄得開懷大笑,都說這婚禮還是照古的好,是大熱鬧。
結婚那天,我大嫂的母親前來替我開臉,所有的儀式都按照古禮進行。每歷經(jīng)一個儀式,如同一個開鑒,向天地明言,我從深幽厚重處走來,通往光明,端莊正大,心下的敬愛之意一層層累加,到我拜別雙親時,已是珠淚滾滾,泣不成聲。
鞭炮齊鳴,古樂聲聲,我披紅掛彩地上了花轎。劉小浩坐在披有大紅毛毯的白馬上,青綢禮服,禮帽紅綢挽結。
我的父母仍有難舍情愫,送我到小橋便止,含淚目送。
一路上,人們歡聲笑語,我的兄嫂小弟及親友們相伴相送,劉小浩的家人早來到村前橋頭迎接花轎。
路經(jīng)水月庵,忠友兒正歡快地手執(zhí)纏繞鞭炮的長竿,沿途炸響。劉小浩下馬來,扶我下轎,對著水月庵我們深恩跪拜,劉佑明局長將我們攙扶起來,此時含淚相笑,我們念想相通:慧成是水月庵的女兒!
長樂再起,響徹山鄉(xiāng)大地,捷山上風物招搖,宛然圣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