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不叁

“禮”比命還要緊

公元前643年的泓水成了宋襄公的傷心地，他不僅在此遭遇慘敗，更淪為天下笑柄。

開戰(zhàn)前，宋、楚兩軍隔泓水對峙，宋軍已提前列好陣，姍姍來遲的楚軍剛開始渡河。司馬子魚建議，不如趁機發(fā)動進攻，宋襄公卻否決了這個提議。眼看大楚軍全部渡河完畢、背水排列起戰(zhàn)陣，此時子魚又建議趁機進攻，宋襄公再次否決。楚軍從容布陣完畢，與宋軍正式交手，很快把宋軍打得一潰千里，宋襄公的大腿也受了傷。

戰(zhàn)敗后面對國人的洶洶指責，宋襄公仍舊以堂·吉訶德般的氣概宣稱：“君子不兩次傷害敵人，不生擒頭發(fā)花白的敵人。寡人雖然是殷商亡國的后裔，也不會攻擊沒有擺開陣勢的敵人?！?/p>

春秋時期，“禮”比命還要緊。

師出有名

后人都知道孟子“春秋無義戰(zhàn)”的說法，真實情況卻剛好相反，當時的戰(zhàn)爭格外強調(diào)師出有名。《左傳》以用詞精當而聞名，

對戰(zhàn)爭性質(zhì)也有嚴格區(qū)分：“凡師有鐘鼓曰伐，無曰侵，輕曰襲。”“師有鐘鼓”正是指有正當?shù)某霰碛伞?/p>

《左傳》中經(jīng)?？梢钥吹剑髧鵀榘l(fā)動戰(zhàn)爭而找各種借口，最常見的理由就是對方“無禮”。當年還是公子的齊桓公路過譚國，譚國據(jù)說沒招待好他，他歸國即位后也沒來祝賀，莊公十年（前684），齊國就滅了譚國，“譚無禮也”。

打輸也不要緊，可以記下這筆賬，作為下次開戰(zhàn)的理由，這叫“修先君之怨”。齊桓公領軍征伐楚國，給出的理由有兩條：當年周昭王南征死在楚地，自己要過問此事；楚國不再進貢青茅草，天子祭祀時沒法過濾酒了。前一個理由已經(jīng)是300年前的舊賬了，后一個理由更是奇葩，恐怕連齊桓公自己都不信，但還是要提“禮也”。

如果沒有合適的理由還硬要出兵，那就是“侵”，輕則招來各國的指責與孤立，重則引發(fā)更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春秋初期，楚國剛與中原諸侯有接觸，不肯遵守這套戰(zhàn)爭法則，楚武王擅自發(fā)動“侵隨”的戰(zhàn)爭。隨國申辯說“我無罪”，楚武王卻回答：“我蠻夷也（我是流氓，我不講理）。”這份“毀滅你與你何干”的坦率震驚天下，再加上他擅自稱王的舉動，楚國從此被中原各國長期排斥。

風度第一

一幕幕個人英雄主義的戰(zhàn)斗場面在《左傳》中比比皆是，讀起來好像動作片那樣畫面感十足。最令人喜聞樂見的便是“致師”，它類似于武將單挑。不過此時的武將并不騎馬，而是駕駛戰(zhàn)車沖擊敵陣。

最有名的一次發(fā)生在晉楚邲之戰(zhàn)。楚大夫許伯、樂伯、攝叔共乘一輛戰(zhàn)車去進攻晉軍。馭手許伯駕駛戰(zhàn)車沖到敵營前，使旌旗拂過對方的營壘，又下車梳理駕馬的毛發(fā)，整理馬頸上的皮帶；擔任車左的樂伯張弓射向敵陣，許伯下車時替他執(zhí)轡；車右攝叔的任務最危險，他沖入敵營，殺死一名敵軍，割下他的左耳，又生擒一名俘虜，帶著他回來。

更奇葩的還在后面：樂伯三人撤退時，晉軍緊追不舍，樂伯接連射殺好幾名追兵，很快只剩一支箭矢，三人眼看就要成為晉軍的俘虜。這時樂伯用最后一支箭射死路邊的一頭麋鹿，許伯停車，攝叔下車扛起那頭麋鹿，將它獻給追擊的晉軍，并坦然表示：現(xiàn)在不是合適的季節(jié)，沒法向您獻上飛禽，這頭麋鹿送給您，敢請各位嘗嘗。

這份貴族氣概折服了晉軍，晉軍不再追擊，放過他們。后來，晉將魏锜如法炮制，也對楚軍做了一回致師，撤退時同樣射殺一頭麋鹿，獻給追擊的楚將潘黨，也贏得潘黨的惺惺相惜。

面子更重要

晉宋赭丘之戰(zhàn)有一段精彩戰(zhàn)斗：晉國的公子城與宋國的華豹在戰(zhàn)場上相遇，華豹一箭射空，想再射第二箭，公子城怒吼：不讓我還手，你太卑鄙！華豹居然良心發(fā)現(xiàn)，撤下已經(jīng)搭弓的箭，公子城一箭就把他射死，又兩箭射死車右張匄。馭手干犨此時手無寸鐵，公子城有意放過他，干犨卻表示，不和戰(zhàn)友一同戰(zhàn)死有違軍法，催促對手趕快動手。公子城于是滿足他的心愿，也射死了他。

如果在戰(zhàn)場上遇到敵軍的故人，暫停戰(zhàn)斗、過去打個招呼也是基本的禮數(shù)。晉楚鄢陵之戰(zhàn)就有兩段插曲。晉將郤至在戰(zhàn)斗中連續(xù)三次與楚共王相遇，都要下車摘下頭盔、快步向前走，以示恭敬。楚共王則趁戰(zhàn)爭間隙派人送給他一張弓，問候他是否受傷，郤至客客氣氣摘下頭盔回答沒有，并對楚共王表示感謝，又向楚國使者肅拜了三次才走。

同是這一戰(zhàn)，晉將欒鍼在敵陣中遙望楚將子重的旗幟，回憶起自己出使楚國，與子重會面的往事，特意派出使者去向他敬酒。子重也是一番客套，喝完酒，待使者回去后再擊鼓。

就連追擊敵軍的過程中也不乏各種“風度”。郤之戰(zhàn)以晉軍失敗、楚軍勝利而告終，晉軍逃亡時，戰(zhàn)車陷入泥濘卡在半路，追上來的楚軍居然并不急于擒拿他們，反而七嘴八舌教敵人如何逃跑。他們先是建議晉軍抽掉車前的橫木，又指導他們拔掉車上的旗子放在車衡上，減輕風對戰(zhàn)車的阻力，晉軍戰(zhàn)車這才重新跑起來。晉卒紛紛上了車，還反過來嘲諷楚人：“吾不如國之數(shù)奔也（我們沒經(jīng)驗，比不上貴國逃跑過好多回）。”

俘虜敵國國君更是一件需要慎重對待的事。鞌之戰(zhàn)中，晉大夫韓厥俘虜齊頃公之前，先做了一系列極富儀式感的舉動：他解下自己一匹馬的韁繩，牽著它送給齊頃公作為禮物；然后伏地行稽首之禮，又向齊頃公敬酒，獻上一枚玉璧，再恭恭敬敬說一大通客套話，意思是我參戰(zhàn)就沒法不盡力打，盡力打了的結果就是俘虜了您，我是實在沒辦法的呀！

（摘自《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