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生活窘困的發(fā)廊妹到一名職業(yè)DV攝影人,從被拍攝者到拍攝他人的生活,章樺完成了她人生的轉(zhuǎn)變,完成了作為一個女人精神世界的回歸,也鍛打了中國DV界的一個傳奇——
《姐妹》主角少有笑容
平凡與傳奇的距離有多遠?章樺用手中的DV告訴世人:2.5米——這個距離是DV拍攝人像的最佳距離。章樺正是用這個最佳距離,為我們帶來了她人生第一部DV紀(jì)錄片《鄺丹的秘密》。這部取材于深圳外來打工者的紀(jì)錄片,讓她獲得了中國國際廣播影視博覽會“DV我們的影像故事”的評委會大獎。
在廣州舉辦的國際紀(jì)錄片大會上,記者見到了章樺。
其實,最先讓章樺出名的并不是《鄺丹的秘密》,而是另一部以章樺做主角的紀(jì)錄片《姐妹》。片子記錄了當(dāng)時在深圳蓮塘開發(fā)廊的章樺,以及在她店里打工的另外4個女人的故事。拍攝者叫李京紅,他用了3年時間近距離跟拍,最終完成。
這部18集紀(jì)錄片被全國幾十家電視臺高價購買,在浙江、廣東、湖南等地播出后,反響很好。在湖南,十幾萬條短信涌向電視臺的新聞熱線。媒體將其稱為“中國第一部原生態(tài)紀(jì)實電視劇”。
作為主角的章樺,在片中很少有笑容,與現(xiàn)在的她有著巨大的反差,她對記者說:“當(dāng)時我的境遇很差,生活壓力太大了。”
1970年,章樺出生在浙江省衢州的一戶農(nóng)家,16歲初中畢業(yè)后,就跟在小鎮(zhèn)開發(fā)廊的姐姐章薇學(xué)習(xí)理發(fā)。
1999年底,章樺去深圳創(chuàng)業(yè)。她和姐姐花錢盤下一間小店。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準(zhǔn)備,2000年的夏天,小店開張了。
她說:“我太輕信人,不知道對方將店盤給我的時候,還欠著上萬塊的水電和各種雜費?!辈坏?0平方米的店鋪,還沒開張,就先支付了本屬于別人的債務(wù)。
店小,生意比其它的發(fā)廊冷清很多,而此時,李京紅的闖入,又給這間小店帶來很多負面影響。她說:“我和李老師以前就認識,他比我早來深圳,他聽說我開了一家店,拎著攝像機就來了,說是拍著玩的。”
店里生意本來就不好,李京紅還整天拿著個攝像機晃,許多客人一見,立馬拔腿走人。
說起當(dāng)初,她還不太理解李老師:“最開始,我特別討厭他,一見他氣就不打一處來,心里還老惦記怎么讓店里的生意好起來,唉,這個人卻拿著攝像機不停地照,好幾次,我都和他翻臉了,讓他快點走!”
說這話的章樺,表情中流露出一絲歉意和羞澀:“做發(fā)廊這行的,社會上很多人看不起,自己心里也覺得矮人幾分,活著已經(jīng)不容易了,可李老師還要把我們的苦難拍下來,你說,我能笑出來么?”
發(fā)廊女的悲哀
店鋪的生意不好,是章樺笑不出來的一個原因。而實際上,還有一個更深的癥結(jié)隱藏在她的內(nèi)心,這個癥結(jié)來自一個男人,她是那樣喜歡他,但他卻還是離她而去。理由很簡單——發(fā)廊女怎么能配得上他?盡管他也只不過是山西太原一個普通工人家庭子弟。
她說:“發(fā)廊的姐妹幾乎都有過類似經(jīng)歷:被男人深深傷害,然后獨自舔嘗苦果。”
章樺家里共有4個姐妹,因為貧窮,4姐妹都早早輟了學(xué),出外尋找謀生的手段。章樺也不例外。16歲的她和姐姐選擇了發(fā)廊作為她們接觸社會、改變命運的平臺。
“沒有文化,我們只能去發(fā)廊做個洗頭妹,學(xué)理發(fā),好歹這也算是一門手藝。”她接著對記者說,“像我這樣沒文化的農(nóng)村女孩,最大的理想就是找個城里人,能在這里認識一個好男人,帶自己進城?!?/p>
20歲那年,一個男人走進了章樺的生活:“他是太原人,人長得又高又帥?!睆奈从袘賽劢?jīng)驗的章樺,第一次體會到了來自異性的關(guān)愛:“一個女孩子,又是獨自一人在外鄉(xiāng)打拼,遇見這樣的男人,換了誰都無法拒絕?!?/p>
初識時,這個男人告訴她,自己家里有錢有勢。她說:“但他始終不愿意和我結(jié)婚,也不帶我回家見他父母,理由是家人堅決不同意他找一個農(nóng)村人。”
身為發(fā)廊女的章樺,從一開始就覺得是自己高攀了對方,雖然一心想有個真正的家,但這種自卑的念頭,讓她不敢對未來有過高的奢望。直到1993年,隨著女兒的出生,天真的章樺認為,該為自己討個說法。
她對記者說:“孩子兩歲的時候,我再次提起去山西老家看看老人,順便把婚事辦了,他不得已同意帶我和孩子回家?!?/p>
可是結(jié)果呢?她說:“到了太原,他還是不讓我到他家。沒辦法,我就按照他身份證上的家庭住址自己找上門。他家很窮,我走進他家院子的那一刻,心突然變得很平靜,原來我和他是對等的,我沒有什么地方配不上他!”
以為從此可以過上正常生活的章樺,萬萬沒有想到,那個男人得知后,大發(fā)雷霆,責(zé)怪章樺讓他丟了面子,不僅拒絕結(jié)婚,而且還把兩歲多的孩子藏了起來,并責(zé)令她趕緊離開!
回憶當(dāng)時,她傷心地說:“那感覺,就是一下子被人推進了黑夜里?!?/p>
章樺精神恍惚地回到衢州,整整一年,她腦海里總是不斷地出現(xiàn)一個問號:生活為什么開這么大一個玩笑?
成了DV主角
在衢州家里郁郁地過了一年,1997年,章樺又到了北京,她在那里找了一份每月800元包吃包住的工作。她解釋為什么要去北京時說:“去北京的想法很簡單,因為那里離太原近,看女兒方便?!?/p>
“他們對孩子很好,很疼愛她,但怕我去,將孩子帶走!”在北京的3年時間,章樺只看過孩子一次,“他們總是很提防我,老說孩子不在太原,一會說去了海南,一會說去了新疆,總之都是很遠的地方?!?/p>
在北京的時候,章樺認識了李京紅,當(dāng)時只知道他是畫畫的。
孩子見不到,在北京的發(fā)展也不順利,章樺又萌生了去深圳的想法。1999年底,她和姐姐來到深圳。她說:“因為李老師比我先去深圳,我打電話告訴他想去深圳開發(fā)廊,他只說你來試試吧?!?/p>
初到深圳的章樺,一切都不順,自然對老李以及他的攝像機非常排斥,常常黑著臉,但老李不管章樺怎么說怎么罵,依然好脾氣地賠著笑臉。半年過去了,老李跟章樺談了自己想拍紀(jì)錄片的想法,而此時的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生活中有這樣一個男人和一個鏡頭:“我的那些姐妹的想法和我一樣!我們在他面前完全放松下來,不再注意他的鏡頭,該干什么就干什么?!?/p>
隨著拍攝的持續(xù),老李的鏡頭漸漸地轉(zhuǎn)向了發(fā)廊姐妹背后的故事,他跟章樺到了太原,一路拍攝著章樺試圖與女兒和男友團聚的努力,淚水、企盼、失望和痛苦,每一個細節(jié)都被老李收錄。
一年之中,每個姐妹回家,老李都會跟著,他不僅拍攝,而且想辦法為這些姐妹籌集回家的路費,因為她們的家實在太窮,而章樺的發(fā)廊生意又不好,連給姐妹的路費都拿不出來。
DV打開了心窗
“這輩子,我最感謝的就是李老師,如果不是他使勁把我從過去的泥濘中拉出來,我不會有今天?!弊趶V州東方賓館的花園里,說起恩師李京紅,章樺臉上的表情很燦爛。
“以前感覺自己的心是一座黑房子,是李老師把一扇扇窗戶打開了,現(xiàn)在覺得黑房子的窗戶都被打開了,心里充滿了陽光?”記者試探著問。
她回答:“對,是這感覺,充滿陽光!”
章樺在深圳的發(fā)廊經(jīng)營狀況一天不如一天,到了下半年,每個月都要賠一兩千塊錢,店里姐妹連工資都發(fā)不出來了,她的情緒到了最低點。
老李一邊用DV記錄,一邊也四處籌錢幫著她渡過難關(guān),還時時鼓勵章樺要看開:“他經(jīng)常介紹一些好的文章給我看,記得有一次,他給我看了一篇文章,一位五十多歲退休的阿姨,不甘心就這樣度過余生,先去一家賓館做服務(wù)員,后來又去學(xué)美容美發(fā),自己開店,不到半年就開了好幾家分店。他對我說,你看人家五十多歲了還這樣努力,你這么年輕,為什么要這么悲觀呢?”
為了讓章樺將店堅持開下去,老李在外幫人家搞裝修。她說:“其實到了下半年,幾乎是老李賺錢幫我堅持下來的,雖然我知道他這么做是為了他的紀(jì)錄片,但他的堅持,讓我很感動?!?/p>
就在老李跟著另一個姐妹阿文回貴州老家拍攝時,章樺終于將店盤了出去:“沒有經(jīng)濟負擔(dān)了,我的心情好了許多。我和姐姐在一家美容院里找了一份工,暫時安定下來了?!?/p>
兩個月后,從貴州回來的老李得知章樺的店關(guān)了,惋惜之后,他勸章樺要換一種生活方式。她說:“當(dāng)時李老師為他的紀(jì)錄片做后期,他就鼓勵我用那臺DV,學(xué)著拍攝?!?/p>
章樺一邊繼續(xù)被老李拍攝著,一邊學(xué)著拍攝別人。她說:“我的人生就是在拿起DV的那一刻起,有了轉(zhuǎn)變?!?/p>
第一次獨立外出拍片,是給參加拉丁舞比賽的外甥女貝貝當(dāng)攝像師:“我開始不敢去,李老師就說,怕什么?就當(dāng)一次鍛煉,沒人笑話你?!?/p>
這一次的經(jīng)歷,讓章樺嘗到了被人尊重的滋味:“見我拿著DV,很多人問我:你是電視臺的嗎?”
章樺拿著DV穿梭在人群中,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也沒人在乎她的過去,在這里,她成了一個攝影人:“我很愉悅,覺得陽光照進了心房?!倍@一段記錄,也成了《姐妹》片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也正是從這里開始,章樺學(xué)會了用鏡頭記錄普通人的生活,并從以前一味的自怨自艾中走了出來:“要想改變命運就得靠自己努力,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到頭來得到的永遠是傷害。”
章樺在幫老李拍攝的同時,也靠幫人家拍攝婚慶錄像維持生活。她說:“錢賺得不多,但心情很愉快?!?/p>
到北京學(xué)習(xí)
從2000年到2003年,章樺見證了老李拍攝《姐妹》的全過程,也被拍攝了3年。
2003年4月,老李在北京一電視制作公司里做《姐妹》的后期,章樺則回了老家:“非典時期,沒什么事情做,我就給老李打了個電話,希望能學(xué)點東西?!?/p>
章樺如愿來到北京:“公司里的人都知道我就是片子里的發(fā)廊女,但所有人都很尊重我,并沒有為此瞧不起我?!?/p>
章樺在打掃衛(wèi)生、為大家端茶送水的同時,開始學(xué)習(xí)電視片后期制作,半年時間里,她就像個饑渴的孩子,拼命地吸吮著紀(jì)錄片制作的所有技巧和知識。
章樺看著《姐妹》的后期制作,一幕幕鮮活真實的畫面不斷被回放和放大,她震撼了,也在那些還原的真實中認識了自己。隨后,《姐妹》被剪輯成一部長達13個小時的紀(jì)錄片在全國各地電視臺熱播,片中5名發(fā)廊妹章樺、章薇、阿文、小芳、阿美的情感糾葛與辛酸經(jīng)歷震撼了無數(shù)觀眾。
章樺在一片熱潮中理解了老李,他是在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真實地表達生活。當(dāng)記錄與生活同步,當(dāng)每一絲微小的情感流露被鏡頭放大很多倍呈現(xiàn)在公眾面前時,她說:“姐妹們的生活注定將被改變,在我身上,這種改變最為明晰?!?/p>
在北京學(xué)習(xí)期間,章樺也不斷地反思自己的生活,她為一個男人生了孩子,卻不能獲得完整的家庭,孩子的性格在扭曲的成人世界中也出現(xiàn)了問題,尤其是《姐妹》播出后,她說:“每次打電話去太原,孩子總是很冷淡?!?/p>
章樺想起自己在深圳認識的一家人,男人在街邊擺修車攤,每天天不亮就出門,晚上很晚才回來,女人在家操持家務(wù),14歲的女兒鄺丹在某重點中學(xué)讀書,日子雖貧窮,但一家人非常和睦。
看著這一家人,章樺突然想把他們一家的故事記錄下來,她說:“完全從女人的角度想到的這個主題?!?/p>
展現(xiàn)普通人的幸福
章樺的選題得到了制作公司的認可,公司負責(zé)人陳鐳給了她2000元制作費。于是,章樺來到了深圳。
鄺丹一家非常熱情地接待了章樺,章樺有些感慨:“我比李老師幸運多了,我沒有遭遇到他那時的難堪和艱辛,一切都很順利?!?/p>
一個半月的時間,章樺吃住在鄺丹家,一共拍了60盒磁帶的素材,“我只是想知道一個幸福家庭究竟是怎樣的,因為我現(xiàn)在還沒有一個完整的家,更談不上幸福了。拍完這個片子,我知道一個幸福的家原來并不一定要有多少錢,有多大的房”。
說起自己的處女作,章樺有種說不出的興奮,“在片子里,我與鄺丹一家人都有交流,他們一家人的樂觀和豁達一直都在感染我,這部片子的拍攝過程十分愉快。在拍攝中,我才知道生活中真的有像鄺丹父親那樣的好男人,而正是有了這個好男人才培養(yǎng)出像鄺丹這樣的好孩子”。
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在花園的草坪上,微風(fēng)吹動著章樺的長發(fā),“我也很想給我的孩子一個完整的家,但他已經(jīng)和別人結(jié)婚了”。話語輕輕地落在地上,隨著微風(fēng)飄遠了,而話語背后那些塵封的往事,卻一直深深地刻在這個與命運抗?fàn)幍呐诵睦铩?/p>
她說:“我會繼續(xù)拍下去,為了和我曾有過相同命運的女人,也為了孩子能夠健康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