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園里飼養(yǎng)的野生動物，并非個個都像大象、犀牛那樣屬于珍稀種類，也并非每種動物都像老虎、豹子那樣身價金貴。就像股票市場，既有價格很高的藍籌，也有相當便宜的糞草股。例如雪兔，購進時價格低廉，觀賞性差，得不到員工的重視，被看做是一種點綴和可有可無的展覽品種。

昆明圓通山動物園大前年用一只雌白鷴鳥從北京動物園換回四對雪兔，養(yǎng)在一間十幾平米的籠舍內(nèi)。雪兔的夏毛為淺棕色，冬毛變換為白色，耳尖鑲了一圈黑毛，除此之外，其他特征與家兔大同小異。

雪兔是一種繁殖率很高的動物，一年產(chǎn)3~4窩，每窩3只兔崽，幼兔長到8個月后又可以生產(chǎn)下一代。在動物園里，既沒有天敵襲擾，又沒有疾病侵害，雪兔家族呈幾何級數(shù)地膨脹著，滾雪球般地壯大。僅僅2年時間，就發(fā)展到一百多只，小小的籠舍兔滿為患，十分擁擠。

雪兔雖然也被列為二級保護動物，但價值不大，養(yǎng)多了純粹浪費飼料，擴大動物園財政赤字。于是，動物園便挑一些年老體弱的雪兔，投喂其他肉食動物，一來可以減輕兔舍擁擠不堪的狀況，二來也能降低其它肉食動物的喂養(yǎng)成本。

離兔舍約五六十米遠，有一間三十多平米的玻璃籠舍，里頭養(yǎng)了一條蟒蛇。這是一條黑尾蟒，身上有黑色云狀斑紋，腹圍足有六十厘米，身長達六米。蟒蛇天生是聾子，靠鮮紅的叉形蛇信子一伸一縮地來嗅聞氣味和感覺四周的動靜。

它們愛吃活物，不然就會拒絕進食，正好可用多余的雪兔來喂這條珍貴的黑尾蟒。成年雪兔每只約七八斤，剛好夠這條蟒蛇飽餐一頓。

動物進食的規(guī)律各不相同，蠶短暫的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吃桑葉；老鼠一天要吃十幾頓；大部分靈長類動物一天至少要進食2~3次；豺狼虎豹一天吃一次差不多就夠了。而蟒蛇卻很特別，飽餐一頓后，可以十天左右不吃不喝，纏繞在樹枝或盤踞在草地上睡大覺。也就是說，它十天左右才吃一頓飯。

動物園管理員為了省事，一般都事先將雪兔扔進蟒舍，等黑尾蟒睡醒后覺得肚子餓了，好隨時吞食。這樣，被扔進蟒舍的雪兔多則十天，少則三五天都要在睡蟒身邊生活。

陸陸續(xù)續(xù)已經(jīng)有二十來只雪兔葬身蟒腹了。大部分雪兔被扔進蟒舍后，一聞到蟒蛇的腥味，一看到?jīng)]有眼瞼因此睡覺也不會閉攏的兩只冷冷的蛇眼，便嚇得魂飛魄散。

它們先是亂蹦亂跳，繼而沿著玻璃墻壁撒腿狂奔，企圖逃離危險。這當然是徒勞的，不一會兒，這些倒霉的雪兔就筋疲力盡，口吐白沫癱倒在地。它們終于明白，自己縱然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從這透明的玻璃蟒舍逃出去。

它們往往蜷縮在離睡蟒最遠的一個角落里，一雙驚恐不安的兔眼緊盯著睡蟒。睡蟒伸個懶腰或調(diào)整一下姿勢，它們就渾身顫抖著把腦袋拼命往草叢里鉆。它們幾乎不吃不喝也不睡覺，兩三天后，便餓得有氣無力，奄奄一息。有的雪兔還沒等睡蟒醒來去吃它們，便已衰竭倒斃。

因此黑尾蟒在進食時，根本不用追捕，也不必像在野外那樣勞心費神地先用長長的蛇身將獵物纏住勒死。它只要輕輕甩動尾巴、打著哈欠悠閑地游過去，就可以很輕松地將雪兔咬住，吞到肚子里。

這是死囚犯普遍的精神狀態(tài)，當黑色的死亡壓迫著靈魂，便會產(chǎn)生一種沮喪和絕望的情緒。整個腦袋塞滿了恐懼，已經(jīng)不知道饑餓和瞌睡，不愿意死卻又不得不死，那滋味確實不好受。求生的意志一旦冷卻到冰點，精神必然處于一種麻木狀態(tài)，除了等死，無所作為。

也有幾只雪兔被扔進蟒舍后，一反常態(tài)，整天埋頭吃東西。吃完了管理員喂的飼料，又吃草地上的青草，再啃蟒舍中央那根供黑尾蟒攀爬的一人高的樹樁。嘴巴一刻也不停，好像饑餓了一百年，恨不得把全世界都吃到肚子里。

再注意看這些反常雪兔的眼睛，呆滯遲鈍，黯然無光，死氣沉沉，不會轉(zhuǎn)動。

這也是死囚犯典型的心理反應(yīng)?？雌饋硗詮?，被判處了死刑還大吃特吃，顯得很無所謂的樣子。其實，不過是在用饕餮的吃相掩蓋其空虛的心靈，是徹底絕望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

抓住生命的最后一段時光，盡情享受生活。然而等死的心情早已窒息了味覺器官，即使咽得下去，也味同嚼蠟。試想一下，面對最后的晚餐，就算擺滿了山珍海味，又有誰真的有食欲呢？

還有一只雪兔，進了蟒舍后，萎靡了兩天，突然變得興高采烈，蹦蹦跳跳地在籠舍里捉蝴蝶。哦，那也許是因為高度的緊張和極度的恐懼導致精神崩潰了。蟒蛇醒來后，剛剛朝它張開巨嘴，它就稀里糊涂地跳過去，一頭扎進黑洞洞的蟒嘴里。

我想，生命是脆弱的，弱小的生靈尤其如此，當面對死亡，它們懼怕的心態(tài)就會暴露無遺。可有一天，當一只耳朵特別大的母兔被扔進蟒舍后（姑且稱它為大耳朵母兔），卻出現(xiàn)了一幕幕驚心動魄讓我終生難忘的情景，扭轉(zhuǎn)了我對弱小生靈的看法，改變了我對生命的理解。

大耳朵母兔剛被關(guān)進蟒舍時，同其他雪兔一樣，驚慌失措，胡亂竄逃，寢食不安，縮在角落里簌簌發(fā)抖。但第二天，它就顯出自己的與眾不同。

它小心翼翼地圍著睡蟒轉(zhuǎn)了兩圈，凝思了片刻，便在水池邊選了一塊濕地，開始挖洞。它用前爪掘起濕土，用后爪將土甩到身后，動作協(xié)調(diào)，有條不紊，一看就知道，它已從最初的驚恐中恢復過來了。

雪兔有挖洞的本領(lǐng)，但并不高強，在野外時，雪兔一般都找尋現(xiàn)成的洞穴，或者借用穿山甲廢棄的窩，修建改造一番，就算自己的兔巢。但要在堅硬的山土上挖一個能躲避蟒蛇襲擊的洞，談何容易??！

大耳朵母兔除了進食睡覺，整天挖呀挖的，兩天以后，才挖了三四十厘米深，剛剛能鉆得進半個身體。這時，睡蟒頻頻蠕動，發(fā)出即將醒來的信號。

睡蟒醒了，它昂起頭吞吐著鮮紅的信子，左顧右盼。哦，它餓了，在尋找可口的食物呢。這時，大耳朵母兔站在還沒有竣工的土洞旁，呆呆地望著慢慢向它游來的黑尾蟒，一動也不動，也許是嚇傻了吧。

黑尾蟒扁扁的腦袋游到大耳朵母兔面前，懶洋洋地張開血腥味很濃的巨嘴，露出一寸多長的獠牙，撲咬過來。眼看著蟒嘴就要罩住兔頭了。突然，大耳朵母兔用力一跳，竄逃到黑尾蟒的背后去了。

黑尾蟒咬了個空，露出一副驚異的表情，怔怔地望著逃開的大耳朵母兔。對它來說，每次把嘴伸向雪兔，雪兔都早已嚇得半死不活，不會動彈，吃起來十分輕松愉快，今天怎么搞的？

它又扭頭朝大耳朵母兔游去，這一次，它認真對待，爬到離目標還有一米遠的時候，就停下來，脖頸豎仰，尾巴猛地一甩，長方形的碩大的腦袋就像流星錘一樣砸向目標。

大耳朵母兔敏捷地一躍，又躲過了噬咬。

蟒是無毒蛇，捕食時噬咬的威力有限，用又長又粗的身體去纏繞才是它的強項。按理說，黑尾蟒應(yīng)該改噬咬為纏繞絞殺，但這家伙已經(jīng)習慣直接吞咽雪兔，仍固執(zhí)地昂著腦袋追攆著、噬咬著大耳朵母兔。

大耳朵母兔總是在蟒嘴即將落到自己身上的一瞬間及時起跳，躲避逃開。

黑尾蟒頻頻咬空，勃然大怒，這時才想起要改變戰(zhàn)術(shù)。它把碗口粗的身體在地上扭得像麻花，繩索似的朝目標套過去。

突然，大耳朵母兔低頭用門齒在蟒身上猛啃了幾口。雪兔的門齒雖比不上狼牙、虎牙厲害，但習慣在野外啃樹皮、啃凍結(jié)在石頭上的苔蘚，還是很銳利的。

蟒皮破裂了，露出雪白的蟒肉和鮮紅的血絲。黑尾蟒遭到突然打擊，繃緊的身體剎那間松弛，大耳朵母兔趁機從絞索似的蛇身體間騰空躍起，逃到蟒舍的另一端去了。

或許是因為肚子太餓精力不濟；或許是因為缺少鍛煉捕食技藝生疏了；或許是因為幾次失敗嚴重挫傷了自信心，半個小時后，黑尾蟒完全氣餒了。它放棄追殺，松松垮垮地盤成一個大圓圈癱在那根樹樁下。

管理員惟恐餓著這條珍貴的黑尾蟒，更害怕它因為過度沮喪而生病，便臨時又從兔籠里捉了一只雄兔，扔進蟒舍。那只雄兔一見黑尾蟒，便嚇出一泡尿來，路也走不動了，被黑尾蟒像吃泡面一樣很方便地吃進肚去。

黑尾蟒一弓一弓地吞咽著食物，腹部鼓起了一個大包。然后它爬到小水池邊，喝了一些水，便像繩子似的一圈圈盤起來，頭縮在中央，睡起覺來。按照蟒蛇的生活習性，要到十天后肚子里的食物消化掉，它才會醒來再次覓食。

黑尾蟒一入睡，大耳朵母兔就來到水池邊繼續(xù)挖它的洞。它挖洞簡直到了瘋狂的程度，用嘴啃、用爪刨，日以繼夜，渴了喝一口水，餓了吃一口料，困了就在洞旁打個盹。

三天后，大耳朵母兔的洞穴終于挖成，有一尺多深，剛夠它藏身。

第二天早上，我在蟒舍外觀察，看見大耳朵母兔拖著疲乏的身體在水邊覓食。我無意中瞥見那個淺淺的洞穴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晃動，用手電筒照進去一看，哦，是三只剛產(chǎn)下不久的仔兔！

雪兔崽和家兔崽有明顯的不同，家兔崽生下時，全身光溜溜的，眼睛也睜不開。雪兔崽一生下來，身上就披著一層密密的絨毛，眼睛也已經(jīng)睜開了。

三只仔兔被手電筒的光嚇著了，在洞底擠成一堆，發(fā)出細弱的叫聲。大耳朵母兔立刻停止飲水，奔回洞穴，保護自己的寶貝。

我明白了，大耳朵母兔之所以能表現(xiàn)出超常的勇敢，臨危不懼，死里求生，原因就是它肚子里懷著兔崽，并已臨近分娩。對一只母兔來說，再也沒有比產(chǎn)崽更重要的事情了。

要讓自己的后代平安出世的強烈愿望使它戰(zhàn)勝了怯懦的天性，超越了物種的局限，以大無畏的精神與蟒蛇周旋，終于爭取到時間，并在死神隨時會降臨的巨大壓力下，在堅硬的土層下掘出一個洞穴，頑強地將仔兔生了下來。

可惜，它只是暫時逃脫了黑尾蟒的戕害而已。洞穴能躲過其他野獸的追咬，卻難逃蛇類的襲擊，蟒蛇細長的滑溜溜的身體很適合在地下鉆行?？梢赃@么說，凡是雪兔進得去的洞穴，蟒蛇都能進得去。而且在狹窄的洞里，雪兔不能蹦跶跳躍，被蟒蛇一咬一個準。

再過一個星期左右，黑尾蟒醒來，大耳朵母兔如果逃離洞穴，就等于將三只仔兔送給蟒蛇當點心；如果留在洞穴看護仔兔，全家老少都免不了會被黑尾蟒一口一口全吃掉。

大耳朵母兔似乎也意識到這一點了。

第五天早晨，我看見它從洞穴里鉆出來，站在那根樹樁下，歪著腦袋長時間盯著面前的睡蟒，兔眼紅得像瑪瑙，鼻子深深地皺了起來，顯得心事重重。

幾分鐘后，大耳朵母兔一步步向睡蟒靠近。它走得很慢，四條腿好像灌滿了鉛，離睡蟒越近，它的身體顫抖得就越厲害。到了睡蟒身邊，它張開嘴作噬咬狀，好像又缺乏膽量、魄力和自信，猶豫著不敢下口。

水池邊的洞里露出仔兔毛茸茸的小腦袋，大耳朵母兔回頭望了一眼。剎那間，它的目光變得堅定勇敢，鼻吻間映出一層圣潔的光輝，好像找到了力量的源泉。

它鎮(zhèn)定下來，兩只尖利前爪用力摳住蟒腰，飛快地在黑尾蟒的身上啃了兩口。睡夢中的黑尾蟒疼醒了，倏地滑動身體，昂起腦袋，可還沒等它完全清醒過來，大耳朵母兔早已一溜煙地逃到樹樁背后去了。

弱小的雪兔平時見著蟒蛇惟恐避之不及，從來沒聽說過有敢于主動襲擊蟒蛇的雪兔。因為它們的力量對比太懸殊了，雪兔與蟒蛇斗，好比是以卵擊石啊。

盡管大耳朵母兔在采取行動前緊張得渾身顫栗，但仍算得上是驚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壯舉。驚醒過來的黑尾蟒氣勢洶洶地追趕大耳朵母兔，大耳朵母兔故伎重演，靈巧地躲閃。

幾個回合下來，黑尾蟒占不到什么便宜，再加上肚子不餓，也沒有急著要捕食的欲望，便盤在籠舍中央的草地上，高高豎起腦袋，由進攻轉(zhuǎn)入防御。

大耳朵母兔耐心地等待著，一個多小時后，當黑尾蟒疲乏地垂下腦袋打瞌睡時，它又繞到黑尾蟒的背后，出其不意地啃咬蟒尾。

如此這般重復了好幾次，最后，黑尾蟒不得不爬到那根一人高的樹樁上，躲避大耳朵母兔的騷擾。一條兇蠻的大蟒蛇竟然害怕一只小小的雪兔，這真是聞所未聞的奇觀。我在心里忍不住為大耳朵母兔助威叫好。

黑尾蟒雖然盤踞在樹樁的頂端，但樹樁不高，它的身體又太長，腹部和尾巴免不了會垂下來，大耳朵母兔瞅準機會，奔到樹樁底下突然躥高，進行抓咬。

對大耳朵母兔來說，要么趕走死神，要么葬身蟒腹。為了三只仔兔能夠生存下來，它沒有退路，也沒有更多的選擇，只有一往無前，鏖戰(zhàn)到底！

黑尾蟒肯定是平生第一次遇到這樣難纏的雪兔，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它一會兒從樹樁竄下來，一會兒又尾巴朝天頭朝下纏繞在樹樁上，焦躁不安，顯得異常難受。

動物園的管理員擔心再這樣下去黑尾蟒會因為過度焦慮而發(fā)生不測。而且讓一只分娩不久的母兔和三只剛剛出生不久的仔兔當蟒蛇的飼料，也確實讓人于心不忍。于是管理員決定將大耳朵母兔連同三只仔兔一起搬出蟒舍，遷回兔籠。

大耳朵母兔勝利了！

當看到大耳朵母兔帶著仔兔歡天喜地地回到離開半個月的雪兔籠舍，回到伙伴中間時，我不由得想：當生命陷入絕境時，絕望只能是束手待斃。鼓起勇氣與命運抗爭，才有可能贏得轉(zhuǎn)機，闖開一條生路。

（責任編輯：紫雨無痕Zayz200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