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1985年底家搬進城里,那些海就越來越遠了。
每年春秋兩季回老家掃墓,有時間就駐足遠眺那么一會兒。和著咸濕的海風和海浪,那些過往的記憶碎片便不由自主地傾瀉而出。那一刻,我明白了:所謂的“遠”,并非空間距離上的概念。每觸及此,黯然神傷。
老家的海包括西海和北海,西海地勢平坦,蒼茫、遼遠,呈現(xiàn)著一股陽剛的美。
退潮的時候,西海灘一眼望不到邊,走出去很遠很遠,潮水尚沒不到膝蓋。第一次聽《小螺號》這首歌,我就把它和西海灘緊緊地拴在了一起——在夕陽的映照下,海面泛著幽幽的金燦燦的光芒,歸航的漁船打回來魚蝦,更卸去了岸上人們一天也放不下來的牽掛。
西海的獨特,是因為有“港(jiǎng)”,這一點是北海所沒有的。
“港”,多分布于臨海灘涂地帶。每當大潮漲起的時候,總有一些海水因為貪玩而跑得太遠,最終跌落在海邊的這些泥沼洼地之中。當兄弟姊妹們紛紛退走的時候,他們卻已身陷其中,從此與大海母親失去了音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慢慢褪去了海潮特有的靈性,化作一潭枯寂的死水。偶爾有那些勢頭強勁的兄弟姊妹們前來探望,也只是短暫的一聚,將他們久已麻木的“鄉(xiāng)愁”悄悄喚起,而后便又四散離去。
“港”這個概念的來歷及其書名為何(或許根本就不存在),我并不清楚,羊亭有“港頭”,榮成有“港西”,可知此讀音于本地區(qū)通行。
說到這兒,想起一段用此讀音編造的惡搞故事。開始情節(jié)就發(fā)生在“港”里,后來是說有大潮上岸,把“港”給沖壞了,講故事的就模仿故事里的人大喊“港完啦!——港完啦——??!”聽的人還傻乎乎追問“后來呢?后來呢?”講故事的人一臉壞笑地說:“我才不都說‘講完啦’嗎?”
記憶中的“港”,中間南北橫跨了一道低矮的攔水壩,東邊有長滿蘆葦?shù)暮訙虾痛笃那f稼地。聽家銘同學他爺講,早先為爭奪這么一塊“港”,東西澇臺兩村曾發(fā)生過肉搏戰(zhàn),武器有打山上砍來的“刺兒槐”枝干——老粗的渾身還帶刺兒,打一下那滋味可想而知!還聽我爸說,他小的時候(約在1948年前后)鬧過海嘯,海水從西海一直漫到村西頭,淹沒了足有七八里的莊稼地。我們村多泊地,地勢平坦,海水能暢通無阻地走這么遠,想來也真耐人琢磨!村名里有個“澇”字大概與此也有關系吧。
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在這片“港”里挖蛤,那時的蛤多呀!可以直接“撈”了:把沙子表皮一層海苔破了去,底下的蛤就星星點點地露出來了。用白柳條編的小簍往下使勁一撮,放到水里晃蕩幾下,過掉沙子,再揀去多余的石子、雜物,不多會兒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后來,我聽說貝殼能孵化珍珠,價值不菲。于是,就在一次趕海回來,從小簍里挑了一只最大的放進一事先裝滿海水、海沙的罐頭瓶子里。之后蓋好,再把它放到一處陰暗的角落里,滿心歡喜地等著收獲珍珠。過了幾天,看它一點動靜也沒有,就打開來,還沒及看,一股惡臭撲鼻而來……
記得還有一次,順著“港”到對面樹林里摟草,結果誤闖進一片塋地。那時候有湊伴的,膽子也大,就去看那些墓碑,很多上面是鄒姓,還有少量的寧姓和方姓。直到長大以后才知道那是人家后峰西村地界……
如今觸目所見,當年所有景象都被歲月無情地“格式化”掉了。這座五孔石橋,莫非就是當年的攔水壩?這些光禿禿的、幾近干涸了的灘涂,是當年的“港”嗎?還有眼前這個濃縮了的海灘,是當年那個遼闊的西海灘么?所有的所有已無從參照,無以辨識。此時,我想象著遠處山坡上,有一棵曾記著我的老松,正靜靜俯看我在沙灘上徘徊。其他的,都遙遠了。
今天的海灘,更多的是滿目瘡痍。昔日的寧靜、遼闊,都被流放到了哪里?眼前的荒亂、破敗,又拜誰所賜?北頭灣岸處有往來不斷的工程車在上演現(xiàn)代版“愚公移山”——那一座“土山”為何而生?它又何以如此的雄偉高大?好心的智叟哪里去了?上蒼是否知道這里正日復一日的辛苦勞作?……
想起來楊一的歌,名叫《今天的河流不是水》:
今天的河流不是水,
卻能凝固血液吞噬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