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男”這個筆名有點令人費解。我知道,嘉男最為關(guān)注的是女性問題:揭示女性生存和生活的各種困境,探究女性的社會地位與精神出路,在她,是一種使命,更是一種自覺。那么,“嘉”字在此作何解釋呢?我沒有問過她,但估計必有深意存焉。
在我看來,嘉男是一個本色的作家,重要的不是她讀懂了多少《第二性》之類的書籍,而是,她讀懂了自己,讀懂了自己所熟悉的女性。她由己及人地思考女性的命運,同時又由人而己,反觀之,權(quán)衡之;然而最后總是這樣:經(jīng)過一番自我反思,經(jīng)過否定之否定,終于再度確立了自己的精神支柱。她以質(zhì)樸而又蒼涼的筆調(diào),敘說著心路歷程,將它們落實為小說和散文。
波伏瓦說過:“女人并不是天生的,女人是變成的。”我想,此話對嘉男當是有所啟示的。無論是對待生活,還是對待寫作,嘉男都不依賴與屈從誰誰,不做小鳥依人狀,也不做憤憤不平狀。她擁有的,是屬于自己的一份實力,和建立在這實力之上的自信,是堅忍不拔的自強精神,是永遠堅守的自尊。正因如此,嘉男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向了成功。經(jīng)過多年的積累,她的創(chuàng)作終于躍入一個新的層面,同時也進入了高產(chǎn)期。
嘉男懂世故,善于揣度人心。從早期中短篇小說集《水做的樹》到長篇《風定落花深》,再到近年的許多小說,都是如此。從題材上看,她近年的小說主要表現(xiàn)的是城市女性的情感世界,如短篇《三不》、《大哥》、《婚禮的安排》,中篇《安詳之道》、《誰比誰幸福》、《鮮花次第開》等等,現(xiàn)實感很強。一些作品,在《當代》、《中國作家》、《廣州文藝》等國內(nèi)重要刊物上一經(jīng)發(fā)表,接著就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選刊選載,并編入年度小說選中,可見在文壇上是很受歡迎和重視的。
作品為文壇和讀者看好,是因為觸及了現(xiàn)代人普遍的情感困惑。她的不少作品透視了當下都市普遍存在的情人現(xiàn)象,讀者無論是否有類似于作品中主人公的經(jīng)歷,都能從中獲得不同程度的共鳴?!洞蟾纭肥且粋€寫情人關(guān)系的短篇,內(nèi)中的情感糾纏,情人與妻子明里暗里的較勁,都寫得透徹而準確。在嘉男筆下,這種背德的男女關(guān)系中的女性,最終的處境免不了可憐可嘆,而這是真實的、深刻的。再如《三不》,圍繞究竟嫁誰的問題,置身于兩位男人之間的女主人公頗費躊躇,權(quán)衡與算計的拉鋸戰(zhàn)曠日持久。面對男人類似于“不主動,不拒絕,不承諾”的態(tài)度,女人要不要確立“不善良,不等待,不言敗”的原則呢?這實際上是一個當情人還是做妻子的問題,一個是否要與所愛的人走入婚姻的問題。小說活脫脫地寫出了城市男女情感上患得患失的心態(tài)。在這個故事中,女人最終的選擇是婚姻,而不是做情人,可見這是一個愿意落定于歸宿中的女人,一個終究還是秉持傳統(tǒng)觀念的女人。這恐怕是多數(shù)女人的心態(tài)。當然,女人也是不同的。在中篇小說《誰比誰幸?!分?,嘉男就一口氣寫出了三種不同類型的女人:一個是特別喜歡談戀愛,而且找的男人總比自己年紀?。灰粋€是擅長離婚,一次次抓住時機,利用男人提升自己的地位;一個是較少欲望,與世無爭,最終吃齋信佛。三個女人品質(zhì)不同,也因此有了不同的命運,然而最終,誰比誰幸福,又頗值得深思。
而嘉男,正是帶著這種思索的表情,講述了許多發(fā)生在圍城內(nèi)外的情感故事。她的故事大多是習見的男女糾葛,并無大起大落,卻也跌宕起伏,這些故事經(jīng)由她的筆排演在紙面上,你會感覺是那么真實,就像在看那些細節(jié)豐富的情感?。凰奈淖质菢闼氐?,簡單的,不矯情,不做作,也不特別地表現(xiàn)為某種風格,但卻引人入勝,能夠抓住讀者的心。由文字傳遞出的情緒,也常常會感染你,讓你隨主人公一起憂愁、煩悶,為之唏噓,或隨之豁然開朗。
嘉男的敘述是內(nèi)傾的,她很善于寫女性的心理。正是憑借對女性心理感同身受的領(lǐng)悟,她為我們描摹了當下不同階層、不同年齡的城市女性的心靈肖像,逼真地揭示了女人們的生存處境和情感狀態(tài)。她總將主人公置于矛盾漩渦中,看她如何糾結(jié),如何煩惱,如何悲涼,如何反思自我,然后如何走出或半走出精神困境。在以《安詳之道》、《鮮花次第開》為代表的一些小說中,她非常到位地記錄了女人種種瑣碎的煩惱和情感上的折磨,也由表及里地思考著生命的意義。她寫出了對婚姻的懷疑和對情感的失望,寫出了青春不再的女子的種種不如意,蒼涼的情緒彌散在字里行間。放眼看去,受傷害和有危機的女人太多了,而有誰,可以給她們開一個治愈心靈創(chuàng)傷的方子呢?不管是明理方可抵達“安詳”的勸導,還是靠“冷量”的積累感知春天的感悟,都是不無悲涼意味的。無奈之余,嘉男不免向佛問路,作品的主題最終總是歸結(jié)到勸人向善,即勸導女性從自身做起,解決心態(tài)問題,從而走出困境。這便是沉淀在文章之末的悲憫。正是這悲憫,促成了女主人公心靈的寧靜和表情的“安詳”,也在某種意義上完成了世俗故事的升華。
作品是作家的心靈自傳,對于嘉男這樣本色的作家來說,尤其如此。從遙遠冷寂的邊陲小鎮(zhèn)到多風多霧的海邊小城,嘉男一路走來,經(jīng)受了許多磨礪,她因此變得成熟淡然。面對紛繁復雜、令人迷亂的現(xiàn)實,她難能可貴地擁有一種清醒和篤定。她有自己的理想,但她不幻想奇跡,她是務(wù)實的,她堅持的是不懈的勞動和扎實的積累。她深知,一切一切,惟有憑自己的雙手得來,才是真實和長久的;而這,也正是一個優(yōu)秀寫作者悲憫情懷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