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的西湖,不是在杭州名聞天下的那一個,是位于我老家村子西邊的一個湖泊。
關(guān)于這個湖泊的史料不全、眾說紛紜,它的名字也有好幾個。我覺得還是父老鄉(xiāng)親們來得實在,湖既然在村西,就叫西湖,直截了當(dāng),很符合他們的個性。
西湖南北長五十多里,東西最窄處只有十來里,二十好幾萬畝的水域,里面要是藏點什么也是說不準(zhǔn)的事兒。
湖岸豐茂的蘆葦叢中有野鴨和麻雀。若是用土槍打的,身體里留著鐵砂,吃時要格外小心,不然硌了牙。若是用網(wǎng)捕獲的,麻雀在收緊的兜里撲騰不開,嘰嘰喳喳地胡亂叫著,每當(dāng)公公拎回家來,親娘就一個一個地把它們捉出來,一個一個地擰斷它們的脖子,有點殘忍血腥。不過等到用青椒爆炒或是用青黃豆子熬熟了,就成了一道鮮美的野味。我的公公貪戀杯中物,最喜歡拿這個下酒。
公公酒癮很大,家境又貧寒,實在沒錢買酒時,就用酒精兌了水喝,生生地把一個強(qiáng)壯的身體喝垮了。
我真正親近西湖是從市委組織部選派我去一個鄉(xiāng)政府掛職鍛煉時開始的。那個鄉(xiāng)正好與我老家隔湖相望,鄉(xiāng)里有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預(yù)制構(gòu)件廠,生產(chǎn)中要用到大批的稻草簾子。我不由得想起老家的小嬸嬸便是做這個的,她曾托過我?guī)椭艺忆N路,于是就試著牽了一下線,不承想就成了。
小嬸從對過載了滿滿一船的草簾子搖過來,我如得空就必定會搭著她的空船回老家去。
小嬸比我大不到三歲,留著又粗又黑的大辮子,喜歡穿白底藍(lán)花的土布褂子,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活力。
我坐在船頭看一望無際的水色,泛白的淡藍(lán)像是親娘洗舊了的褂子顏色。聽著小嬸嬸搖出的欸乃櫓聲,感受著木船的一晃一擺,我的心便緩緩地沉入了清澈的湖底,享用著一份安適甜美。
西湖有一條汊子直通親娘家。船到跟前,人一步就能跨上岸,再兩三步就進(jìn)了家門。
公公在時常常撐著小劃子去門前的湖汊里掛網(wǎng),往來一個來回,便能捉到許多蝦和小魚。大并且整齊的蝦要揀出來,用鹽水煮一開后,曬干,等攢到一定斤兩后再拿到集鎮(zhèn)上去賣。小蝦和小魚可以煮來下酒。公公就是愛喝酒,一天兩頓,必喝到一張臉直到脖子根都紅得像煮熟了的蝦殼。
聽說西湖里有水怪,只是我乘小嬸的船從湖東到湖西,來來往往好多回,從未碰到過。我的印象里,這西湖絕似一個身材苗條、文靜秀氣的村姑,有著貧賤掩不住的嫵媚。然而我的見識畢竟淺少,只領(lǐng)略了她的婀娜細(xì)腰。曾當(dāng)過農(nóng)會主席的公公一生的大部分光陰都交代在了西湖里,他撫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膚,見證了她的喜怒哀樂,也目擊了傳說中的水怪。
公公最后一次獨自去湖南的深水區(qū)捕大魚,不料忽然就變了天。風(fēng)雨交加中,戴斗笠、披蓑衣的公公望見一片渾沌里,有一個如合抱的樹般大小、圓滾滾、褐膚黃斑的怪物在浪中翻騰……
是蛇精還是鱔精?他無暇細(xì)辨。公公拾起腳下的魚叉擲向它,精鋼打制的魚叉碰到了怪物的身體,像火柴棒一樣地被彈入了湖里。怪物被激怒了,舉尾拍向公公的小舢板,重重的一記砸到了船頭,小舢板一下子像一個火柴盒一樣地彈入空中,翻了一個身后倒扣在湖面上。
隨后,怪物一下子鉆入水中不見了。
幸虧我的公公及時跳入了水里,他扶著倒扣的小舢板瑟瑟發(fā)抖。等到被聞聲趕來的漁民救起時,他已不能言語。
經(jīng)過這一劫,公公一病不起,拖了幾個月后就撒手人寰。
據(jù)說公公死前的數(shù)月里絕口不提他往??偸菕煸谧爝叺奈骱?膳R死前,他拼盡最后的氣力喊出的卻是“西湖、西湖……”
親娘并不認(rèn)為是水怪奪走了自己老頭子的性命,她把公公剩下的酒全潑在了靈位前,哭喊著:
“喝、喝、喝,讓你喝個夠?!?/p>
那時,我的親娘才五十出頭。
二
等我到對岸的鄉(xiāng)里掛職時,親娘已守了二十來年的寡。
我的親娘曾生過八個孩子,頭一個是女兒,接下來的全是兒子,但有三個兒子沒能夠養(yǎng)大。女兒遠(yuǎn)嫁他鄉(xiāng),每年都要來接親娘去住一段時日,可親娘并不十分樂意,因為他鄉(xiāng)人頭不熟,找不到推牌九的地方。
她的長子,也就是我的父親,年輕時去支邊,至今還在青海工作。二子最有出息,小時候就能寫會算。文革期間在公社里做事,后被作為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推薦上了國內(nèi)一所名牌大學(xué)。再靠著自己發(fā)奮努力,又考上了中科院的研究生,畢業(yè)后留在中科院計算機(jī)中心。幾年前舉家移民去了美國,搖身一變成了商人。三子是軍官,在四川某部汽運團(tuán)當(dāng)參謀長。最小的一個兒子在家務(wù)農(nóng)。我總是不太情愿叫他叔叔,他比我大不到五歲,我管他叫四老爺。
我考上大學(xué)那一年父親帶我回去認(rèn)祖光宗。
不到五十歲的父親頭發(fā)已經(jīng)雪白,而年屆七十的親娘依然發(fā)黑如墨。多年未謀面的母子相見時,兒子激動得竟無語凝噎,倒是老母親笑呵呵地拉住他左看右瞧,嗓門洪亮地說道:
“哎呀!哪個弄法子,頭發(fā)都白了。我給你的其他零件沒有少吧?”
母子會心,一句話就把兒子逗樂了:
“除了兩顆牙齒,一樣不少?!?/p>
“討相罵個戶頭,我的牙齒還沒掉呢,你倒是先漏掉了兩顆。”
我的親娘笑著嗔怪我的父親。
又過了若干年,一直等到大叔帶著兒子從美國回來舉辦婚禮,我才見到了二叔。這幾個老兄弟好不容易聚全了,卻鬧出了別扭。
大叔要大操大辦他兒子的婚事,不僅請了所有的親朋好友吃喜酒,而且請了當(dāng)?shù)仉娨暸_的名嘴來主持婚禮。他說是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辦它一下子,好給祖宗掙點面子。
事先,大叔信誓旦旦地一再聲稱一概不收禮金。做哥哥做弟弟的幾個本都是實誠人,雖不是什么財大氣粗的主兒,可也都照家鄉(xiāng)規(guī)矩備了禮。聽了大叔的話后,一個個心中有了底,想著越是這樣,就越要撐他面子,禮金更是往高里封,連混得最蹩腳的四老爺都掏了一千元人民幣。一個個捧著超大的紅包去吃喜酒。
他們原想著不過是裝裝樣子的,滿以為吃完喜酒,大叔會一家家的把錢再如數(shù)奉還,這樣就既有面子,又顯得熱鬧。
大叔也不含糊,指派大嬸在酒店門口專設(shè)一個收禮處,按姓名、關(guān)系、金額將份子錢一筆筆登記在大紙頭上,也讓兄弟仨出足了風(fēng)頭。
誰知大叔事后宣布,長輩的禮金一概退還。長輩們大都落魄,禮金都是象征性的,最少的只有二十元人民幣。兄弟好友的照單全收,這就坑了兄弟仨,還讓他們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這還不算,小輩的也變成了減半征收。也不少,別人我不知道,我自己出了八百,他要是事先沒有不收禮金的聲明,我頂多出兩百就夠了。好像,我們都被這假洋鬼子算計了。尤其是我父親,心中最是不爽。
我已在西湖那邊的鄉(xiāng)里干了一年多時間,各方面都已打開了局面,有了一點小小的根基。那里被譽為花木之鄉(xiāng)而遠(yuǎn)近馳名,正當(dāng)草長鶯飛的大好春季,我邀他們帶著親娘乘船過湖來戲耍一天。一來是我做晚輩的本分,二來為了解開大家心中的疙瘩。
我用鄉(xiāng)里的機(jī)帆船去接他們。這船跑得快,不過柴油機(jī)“啪啪啪”的聲響和船屁股后面噴出的黑煙,讓行駛在西湖上的機(jī)帆船就像一個怪物,遠(yuǎn)不如小嬸用櫓搖船有詩情畫意。
走了有一半水路時,兄弟幾個記起了他們的老父親,問是在哪里遭遇水怪的。
親娘用茫茫的眼神望著茫茫的湖水,喃喃地說道:
“不清楚,應(yīng)當(dāng)是在南面的深水區(qū)里。他總愛到那里去捉大魚,這一生也沒見他捉到家來過幾條大魚,命就沒了?!?/p>
上岸后,受鳥語花香的感染,大家的興致開始好轉(zhuǎn)。最高興的要數(shù)親娘,對什么都感興趣,一路上問這問那,總是意猶未盡;吃飯的時候也是什么都吃,大快朵頤。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老兄弟們揭過了不愉快的那一頁,變得熱絡(luò)起來,聊起了這次一齊趕回來要辦的另一件大事——修家譜。這回是大叔主動提出由他一人來承擔(dān)修家譜的開銷。
修家譜本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可他們在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上又是談不攏。
我的老父親最終又惹了一肚皮的氣。作為長子的他,名下只有寥寥數(shù)語:中專畢業(yè),國家干部,支邊未歸。和做老二的大叔無法比,什么研究生學(xué)歷、什么旅美商人、職業(yè)經(jīng)理等等。
他嫌老二把他給擠扁了。
有一次,當(dāng)著我的面,父親頗有幾分不滿地朝著我的親娘唧唧咕咕:
“只有一個雇員,還是個打黑工的中國人,也好意思稱老板……”
親娘耳聰目明、頭腦活絡(luò),早看破了他的心思。她先往灶堂里扔一個稻草結(jié),再用火鉤子扒開,然后拉幾下風(fēng)箱,火苗騰起來了。她撩起衣襟揩兩下眼角,這才開口緩緩說道:
“都不要爭了吧,有什么爭頭呢?我連名字也進(jìn)不了那個討相罵的家譜,我都不著氣。好好地活著,比什么都強(qiáng)?!?/p>
我這才知道她老人家還是個續(xù)弦,但這并不是說我那已過世的公公曾享用過兩個女人。家譜中記下了名字的,他的那個所謂的原配沒過門便去世了,他甚至連女的手都不曾拉一下。但他們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合了八字、行了聘禮、定了吉日,那女的就是原配。盡管最終和他拜天地、進(jìn)洞房、牽手一生的是我現(xiàn)在的親娘,可她只能算是續(xù)弦。按靈臺祖制,續(xù)弦的女人名字不進(jìn)家譜。
舔出灶膛的火一閃一閃地映亮了親娘的臉。
活人被死人給壓著,這是多么堵心的事。可她并不怎么放在心上?;钪仁裁炊紡?qiáng),有吃有喝有牌九推,還有什么想不開的呢?
夜間臨睡前,我忽然問父親:
“親娘叫什么名字?”
他一下子愣住了,答不出來。
三
親娘的心里藏著三樣寶:一尊神,一首歌謠,一副牌九。
她說西湖里最早有的是神。古時候有一個窮苦的漁民在寒冬臘月的日子里下湖打魚,第一網(wǎng)起上來,里面就一尊不到三尺長的神像。老漁夫把神像好好地送入湖中,換個地方,繼續(xù)撒網(wǎng)打魚。第二網(wǎng)又起來了,里面還是只有同樣的一尊神像。老漁夫遂覺察今日的事兒有些蹊蹺,于是用衣袖管將濕淋淋的神像揩干,放在船艙正中,恭恭敬敬地向它禱告:
“你若有靈,就送些魚給我,好讓我過了這個年。”
等到起第三網(wǎng),老漁夫終于打到了不少的大魚。于是,神像就被請回了村,供奉在了祠堂里。
因為是在一年中最冷的時光里發(fā)生的事,大家就叫它“凍煞神”,每年冬至日村里還為凍煞神舉辦儺祭。具體怎樣我并未親眼見過。聽親娘說場面非常熱鬧,有召軍、大小鑼伴奏,有幾把花傘和幾十面龍鳳旗作背景,主角有五個,分別戴著紅藍(lán)黃黑白五色木質(zhì)大面具輪流上場唱啊跳的……
一直到文革破四舊,公社里派民兵背著上了明晃晃刺刀的長槍把凍煞神搬到火里燒了。
有許多人看到凍煞神在火中化為一道紫氣投西湖而去。親娘說凍煞神從未走遠(yuǎn),有朝一日還會回來的。
一晃四老爺家的女兒都要上學(xué)了。小丫頭扎著兩條細(xì)細(xì)的辮子,伶牙俐齒的。有一次四老爺和小嬸一起來送草簾子,順便帶上了她。我跟著他們一塊回去過雙休日。
船到湖心時,在船艙里玩水草的小妹妹忽而拍著手唱了起來:
“東邊牛來咧,西邊馬來咧。隔壁張家大姐家來咧,買的嗲花(蝦),買的草花(河蝦)。牛虻踏殺老鴉,老鴉告狀,告到和尚。和尚念經(jīng),念到觀音,觀音射箭,射到河蜆。河蜆唱歌,唱到大哥,大哥開門,開到差人。差人挑水,挑到小豬,小豬趴灰,趴到烏龜。烏龜放屁,彈穿河堤。買塊牛皮,補(bǔ)補(bǔ)河堤。河里做戲,岸上看戲,長子看戲,矮子吃屁?!?/p>
用西湖水滋潤的土話唱出來的歌謠別有一番韻味,讓我和西湖都笑開了懷。
我想無論是神還是怪,都是喜歡聽這歌謠的。風(fēng)平浪靜、水天一色,讓我們的心情好到了極致。
我轉(zhuǎn)頭問嬸嬸:“你教的?”
接話卻是四老爺:
“她哪兒會這個,老祖宗教的?!?/p>
老祖宗者,吾親娘也,已八十矣??上覐男≡谇嗪iL大,沒有守在她的身邊,不會唱這樣原汁原味的歌謠。
提及親娘,小嬸嬸的話里就有一些不滿,她埋怨我的親娘貪吃、貪玩,手漏子存不下錢。
我的親娘是一個性情中人。三個在外的兒子都給她寄錢,她從不缺錢花。但除了在牌桌上,她的錢一向摳得很緊。她最喜歡我跟她一起去買菜,因為我總是代她付款,她不但能買好菜,還能省下菜錢來。
我和她一起去湖邊買魚,從漁民的船艙里撈出活蹦亂跳的大花鰱,用幾根稻草擰成一股從腮穿進(jìn)去、從口拉出來,打個結(jié)拎著往回走。每次買魚,親娘必拎一個白洋鐵皮小桶,順便打一小桶湖水回來。
親娘的拿手菜是花鰱二吃。煨花鰱的大胖頭和肥尾巴要用湖水,親娘說是原湯化原物,井水就煨不出那份醇香濃白的頭尾湯來。再是用豬油溜煸花鰱的身段,要多加胡椒和蒜瓣,只有親娘做的椒鹽鰱魚看上去晶瑩剔透,吃起來爽嫩細(xì)膩。一條大花鰱花不了幾個錢,卻夠我們四五個人美美地吃上一頓了。
老家低矮的廚房頂棚中央有一個鐵鉤子垂下來,鉤端掛著一個大竹籃子,里面有肉有魚,從不斷貨。在那個許多人家還都是咸菜疙瘩下飯的年代,好吃的親娘在旁人眼中顯得很不會生活。
更不可理喻的是她沉湎牌九,一得空就跟人家斗錢,總是輸多贏少,可她從不賴賬,所以牌名很好,人家都愛跟她玩。親娘上了年紀(jì),皮膚松弛,上眼皮往下耷拉,眼睛要使勁瞪,才能睜得開。等到眼球瞪不動了,她就摸出兩個粉紅色的小發(fā)夾把眼皮夾上去繼續(xù)玩。大有許褚赤膊戰(zhàn)張飛的風(fēng)范。
可嬸嬸說著說著有點動了氣,我插口打斷了她:
“她這樣活蹦亂跳的,總比癱倒在床上讓你伺候好百倍?!?/p>
小嬸嬸一向巴結(jié)我,見我如此說,她馬上閉了嘴。
我們都不再說話,只有櫓聲欸乃,這正是那首歌謠的最好伴奏。我把小妹妹摟進(jìn)懷里。
“來,再給阿哥唱一個?!?/p>
只有這樣無遮無攔的歌謠才配得上這自由自在的碧波。然而西湖不再像昔日般純潔無瑕了,有人已打下了木樁,開始圍網(wǎng)養(yǎng)殖了。
四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個兒去。”
親娘在八十四歲那年跌了一跤,左腿脛骨骨折。我們都為她捏了一把汗,認(rèn)為她過不了這個坎兒。我隔壁鄰居錢阿姨的老父親,論歲數(shù)比我親娘要小許多,本來還在為一家工廠看守倉庫,身體很強(qiáng)壯的,搬起東西來一般的小伙子還趕不上他??勺詮乃嗔送戎螅驮僖矝]能起得來,在床上躺了一年多點時間就去世了。
小嬸放下了手里一切掙錢的活計跑到城里來伺候她。小嬸就是這樣的一個農(nóng)村婦女,刀子嘴豆腐心,關(guān)鍵時刻不含糊。
在外地的我的父親和叔叔們?nèi)靸深^地給我打電話探聽親娘的傷情,我也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老親娘正如她自己描繪的那樣,是一粒蘿卜籽,落哪就在那扎根,適應(yīng)力很強(qiáng)。兩三天后,痛勁過去了,她又整天像個彌勒佛般笑呵呵,跟隨便什么人都要搭腔說說話,也不管人家聽得懂聽不懂她那一口濃重的靈臺腔。
胃口還來得個好,愛吃、會吃、能吃,她抱怨小嬸熬的烏魚湯不正宗,沒放胡椒粉不說,還淡得沒味,白白糟蹋了好東西。她還抱怨青菜炒過了頭,米飯燜得不夠火候……
一邊嘟囔,一邊大口吃著。
小嬸也不跟她計較,懶得搭口。把飯菜擺到她面前后就扭身走出病房,耳不聽,心不煩,等一會再過來拾掇老太太吃得干干凈凈的碗盆什么的。
早在一年前,我就結(jié)束了掛職,調(diào)回了城里。我的住處離醫(yī)院不遠(yuǎn),我一有空就往她病房跑,傳達(dá)父親和兩個叔叔的話兒,給她解釋她的那幾個老兒子都有些忙,一時脫不開身來看她,親娘笑呵呵地打斷我:
“沒事的,告訴他們都不要回來,路費老貴的,不合算。親娘是一粒蘿卜籽,命賤但不容易死。再說還有凍煞神保佑呢?!?/p>
又一個星期六上午,我去看親娘。剛踏入她病房所在的走廊口,就聽到了熟悉的歌謠:
“……牛虻踏殺老鴉,老鴉告狀,告到和尚。和尚念經(jīng),念到觀音,觀音射箭,射到河蜆。河蜆唱歌……”
小堂妹來了。我靜靜地站在走廊上,聽祖孫倆把整首歌唱完。
小堂妹見我進(jìn)來,大大的眼睛更亮了。我曾答應(yīng)帶她去撞碰碰車、騎旋轉(zhuǎn)木馬、坐過山車和摩天輪。今天是我踐約的時候了。我也應(yīng)該帶她好好玩玩了,離開媽媽這么多天,她明顯地瘦了。
老親娘用無比渴望的眼神注視著我們,堂妹沖她做個鬼臉,我說:
“等你腿好了,我也帶你去玩?!?/p>
牽引了一個來月,打上石膏后,親娘要出院了。
我進(jìn)進(jìn)出出地辦手續(xù),正忙著,她看到四老爺和
小嬸不在跟前,便一把拽住了我。
“還剩了多少錢?”
親娘住院,她的幾個兒子是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遠(yuǎn)在外地的兒子們一時抽不出空,沒回來,但都寄了不少錢。這些錢都是我經(jīng)手的,除去各項開支,還剩一萬多元。為此,我專門詢問過父親和兩個叔叔,他們一致同意剩下的錢交給四老爺,畢竟親娘是跟他們一起過的,應(yīng)當(dāng)貼補(bǔ)給他們。
我老親娘的腦筋轉(zhuǎn)得比四老爺他們都快。為了伺候她老人家,小嬸和四老爺忙得昏天暗地,哪兒有工夫來算錢。她倒好,乘虛而入,已算計到了這兒??粗胰滩蛔⌒α顺鰜?,她也壞壞地、不甚好意思地笑了。然后鬼頭鬼腦地招我到跟前悄悄說道:
“剩下的錢全給我,不要告訴他們。等你回家來,我給你燒好小菜吃?!?/p>
這哪里還是一個八十多歲,飽經(jīng)人世滄桑的老親娘。這分明是一個滿腦袋鬼點子的老頑童。從窗戶直射進(jìn)來的陽光灑照著她布滿皺紋、笑瞇瞇、滿懷期待的臉,就像一朵開得正盛的金燦燦的菊花。好可愛的老人家,我不由得抱了一下她。
我對她說:
“剩下的錢,您兒子們早有安排,您就別操心了。要是打牌沒錢了,您跟我說呀,我給您?!?/p>
她見我說破了,便推了我一把,著急起來。
“討相罵的戶頭,耍滑頭。壞東西,白疼你了,再也不要理你了。”
我和四老爺兩個大男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才把她放到擔(dān)架上,抬上了車。望著小兒子和長孫的狼狽樣,老人家又來勁了,直嚷:
“哎呀,我哪個就會這樣子重法呢?”
五
回去后沒幾天,四老爺就打電話告訴我說親娘已經(jīng)能下地了。
我還沒來得及替她老人家高興,四老爺話鋒一轉(zhuǎn)又給我講,自從她能扶著一個方凳走動后,就再也不肯和他們住在一起了,堅持要回老屋去單過。怎么勸都沒用。
“我的親娘啊?!蔽倚牡桌锏倪@一聲,連我自己都不知是欽佩還是埋怨。
終究放不下心來,我又回去看她。
我是乘午間的農(nóng)公車回去的,到家時已是下午三點多了。
前門鎖著。我繞到后門,門窗也是關(guān)得好好的。我退后幾步,打量著破舊低矮的老宅,輕輕地嘆了口氣。不用問,閑不住的親娘一定又是去推牌九了。
我趕路累了,就去門前湖汊岸邊的一塊赭色的大石塊上坐下來,據(jù)說那塊大石頭還是從前公公弄回來的。
眼前的這條通著西湖的汊子早已不行船了,直陡下去的岸有三四米,長著雜草和短蘆葦,透出河底的水面上浮著幾只鵝鴨。
透過稀稀疏疏的樹木,我看到對面新澆的、空蕩蕩的打谷場上幾只雞往來悠閑地覓著食。風(fēng)吹起,送來一股股的怪味。這兩年,村里辦起了好幾家工廠。連四老爺家的那幾畝薄田也被征去建了廠房,他本人也隨之在那個化工廠里打工。四老爺曾因皮膚瘙癢專程到城里來求醫(yī),我盯著他蠟黃瘦削的面頰,不無憂慮地勸他別在那兒做了,他嘆口氣反問我:
“不做這個,又能干什么呢?”
這幾年,錢是掙了一些,村里的樓房蓋得越來越多、越來越漂亮,可周圍的環(huán)境卻大不如從前了。再也沒有人用西湖里的水煮鰱魚了,連井水都帶了點苦澀。
一直到紅紅的大日頭落上了西邊那幢最高最漂亮的小洋樓,我還是沒有等來老親娘。
那幢四層樓是村委會的辦公樓,玻璃幕墻在夕照里閃閃發(fā)光,比我城里那個作為市級機(jī)關(guān)的清水衙門的辦公樓華麗多了。不銹鋼做圍欄的院子里停放的轎車也比我們單位的要新、要氣派。
我身后的老宅可能是村里房齡最長的了,如今簡陋到只能算作窩了。可有親娘的精魂撐著,在同一個夕陽普照下顯得無比平和安詳。
一直等到日頭落到了村委辦公樓的后面,我還是不見親娘的身影,不過我現(xiàn)在并不急于見她老人家了。
我也不急著去村子另一頭的四老爺家。
我起身沿著這干癟的湖汊往西走,我要去探視我精神的親娘,去看暮色中的西湖。無論是水怪還是凍煞神,我都想和它們說一說心里話。
我要請它們幫我找回一湖碧水,蕩去胸中的許多事,然后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