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紋脾氣太壞。她這脾氣，也只有春登受得了，鬧時由她鬧，由她罵，鬧過罵過，端來洗臉水，端來飯菜，小心伺候著。香紋是火苗脾氣，上來得快，下去得也快，只要不戧她的毛，一會也就煙消云散了。

小蟻的爺爺，脾氣也是這么大，高興時寵著小蟻奶奶，吃飯也不讓下炕，親自端來，讓坐在被窩里吃，不高興了雷霆大作，掐脖子都敢。奶奶放心不下香紋，頭走時攥著她的手：“紋，你克制著，別老欺負春登，他可是個好人。脾氣上來了，村外走走，地里轉(zhuǎn)轉(zhuǎn)，就消下去了?！崩硎沁@么個理，只是那股邪火一上來，胸口憋得要炸開，她怎么忍得下去。結(jié)婚七年，櫥里的碗換過一茬又一茬，墻上鏡子打了一塊又一塊，柜里的衣服剪了一件又一件。小蟻媽替她算過賬，一年下來，她糟蹋的東西，總也值大幾十塊。

香紋常回娘家，頭天到，第二天春登就來接了，開輛帶斗的軍綠摩托。香紋摟著蘇蘇坐進去，像兩只小鴨坐在蛋殼里。小蟻覺得，姑跑回娘家，是圖坐這么一回摩托，威風(fēng)體面地在村里轉(zhuǎn)上半圈。她的戶口還沒轉(zhuǎn)入城里，春登總說：快了，快了，你娘倆兒就快跟我進城享福了。他從小干部做起，一步一步到了鄉(xiāng)里，又到城里，落在公安局，負責(zé)問個案子做個筆錄，離帶家屬進城還差幾年。頭回開警用摩托接香紋，村里以為警察抓人來了，嚇得四處打聽，從那起村里盛傳香紋女婿做大官了。小蟻想，姑就是喜歡這樣，才一次次生氣回娘家。

這回她在娘家住了兩宿，還不見春登來接。她拈起針納底子，納不了幾針，院子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屋躺下。娘家還留著她的閨房，出嫁前她與哥嫂講好，她的房，保留七年。七年之后，轉(zhuǎn)不進城里就和春登離婚?！暗綍r候，”她咬牙切齒，“我讓他雞飛蛋打！”

她坐不住了，決定不請自回興師問罪。小蟻媽勸她：“她姑夫肯定有別的事，忙不過來。你回去好好說話，別冤枉了他。”香紋怒氣上撞：“真有事還則罷了，沒事這么晾我，還不跟他過了！小蟻，你跟我回去！”小蟻一激靈，直往后縮：有我什么事呢？

香紋收拾起自己的衣裳，吩咐嫂子：“也給小蟻收拾衣裳，叫她跟我回?！彼f話干巴利索脆，不容反駁，小蟻媽知道她的脾氣，不和她計較，小蟻卻憷她，怕她挑鼻子捏眼訓(xùn)自己?！跋?！跟我玩兩天去，蘇蘇各色辮繩一把一把的，給你幾條。小書一摞一摞的，你拿幾本！過兩天我送你回來?！?香紋放軟聲音，她難得和顏悅色對人說話。小蟻媽輕聲勸著小蟻，包上兩件衣裳，挎她肩上：“你姑要面子，扯你回去是打個掩護。去吧，待兩天，我接你回來?！?/p>

磚窯像座碉堡，陰沉沉聳立。從前奶奶走到這里，好放低聲音催小蟻：“快走，快走！”似乎走慢會叫怪物捉住。奶奶催她快走，她就快走，成了習(xí)慣，見磚窯就加快步子。

香紋落下一大截：“這孩子怎么了？失驚慌張的?！彼凶⌒∠?，慢慢走著，講起了故事。

這可是件真事，她說。

先前村里有個放羊老頭，孤身一人。有年三十兒，大雪紛飛，他正剁餡子，來了個面色青黃的女人，要給他包餃子。包吧，放羊漢答應(yīng)了。他和了兩塊面，兩人對坐在案子前，老漢做劑兒、搟片，女人只管包。她十指短短，一絞一扭，就包出一個氣餃子，肚子鼓鼓，褶子均勻，異常精致。老漢暗贊：好一雙巧手呀！手下生風(fēng)，搟起片來飛快。女人包得更快，一絞扭一個，一捏咕一個，很快包完了一塊面。老漢掀盆拿第二塊，猛然見肉餡下去得厲害，才包一塊面，餡子快完了。怎么回事？按他的預(yù)算，兩塊面正好包完這點餡才對。他經(jīng)起心來，一經(jīng)心看見了，女人逮空就抓把生肉餡子往嘴里填。老漢心里一沉，推說回廚房再剁點肉，進去抓了把刀，出來猛地照她手上一錛，當！剁下一只手。女人大叫一聲，跑了。

繞過磚窯，故事繼續(xù)：“雪里灑著一綹紅血。放羊漢順著血跡往前找，找到這座磚窯。窯頂一個洞里，趴著一只斷了前爪的地拍拍，早沒氣了?！?/p>

地拍拍比蛇多著四只腳，跑起來飛快。奶奶說，要是見著一只停住不動的地拍拍，得趕緊抱住腦袋，它是用心數(shù)你的頭發(fā)呢，數(shù)清多少根，你就死了。

“可他剁的是個人呀，還流那么多血?！毕氲脚俗兂傻嘏呐膽K死窯內(nèi)，小蟻全身冰冷，汗毛豎起。

“變成人也不是人。它是妖怪，你不殺它，它就害你。”香紋口氣冰冷，腳步匆匆。

她家就在村外，遠遠望去，大門開著，走進院子，屋門也開著，幾只母雞在院里閑踱，斜著眼看人。

香紋甩開小蟻，幾步邁進東屋，春登在床沿上坐著。香紋包袱一扔：“你怎么了？成心呢是吧？不想過了好說，我就等這一天呢。你早有這個心兒了！你臉這么白怎么了？臉白我就怕你了呀？臉白嚇唬誰呢，我能怕你變臉呀！”

春登垂腿彎腰，兩手死摳住床邊，直瞪著她。小蟻看見，姑夫臉上胡子拉碴，圓臉變成瘦長臉了。

香紋拔高聲音：“你傻啦？”

春登睡夢之中遭冰水潑似的，全身一激靈：“你怎么回來了？不多待幾天？” 嗓音干澀難聽。

“待什么待！你就打算讓我待著不回來吧？你休想！我的家，我為什么不回來？”春登一張嘴，香紋穩(wěn)了心，扔下包袱忙起來：“看吧，看吧，才幾天！桌面上這層土！雞們刨的柴草！荷花缸里也不續(xù)水！”

她丟下春登和小蟻，院里收拾去了。春登瞪著小蟻發(fā)會子呆，咽口吐沫，柔聲問：“你姑在你家待得好不好？”

“不好。天天提念你和蘇蘇?！?/p>

春登眼里蒙上一層水，他長吸一口氣，揮手轟小蟻：“去院里看魚兒吧。蘇蘇在她奶奶家，一會回來?！毖雒嫣上铝?。

院里有缸荷葉，葉子枯黑，破敗如巨大的蛛網(wǎng)，一張張垂在梗上。葉下是水，水里四尾大草魚，緊貼淤泥靜伏，偶一動彈，撩起一層泥霧。小蟻扒著缸邊呆望許久，試著伸手探入水里，好涼啊，魚們光著身子竟然不怕冷。她擰下一片荷葉，挼碎了，枯葉點點，覆到水面上。魚們緩緩擺尾，微微搖頭，嘴一張，吸進了一口碎葉子。

第二天一大早，春登騎輛加重自行車，順著長長的河堤去城里，堤上長滿黃草，他漸走漸遠，走入黃草盡頭不見了。香紋悵望良久，回頭問蘇蘇：“你爸這兩天怎么了？肯定有事兒?！庇謫栃∠仯骸澳阋灿X得姑夫瘦了吧？他怎么瘦得這么快？該燉條魚給他補補?！?/p>

魚兒伏在碎葉下面，兩片薄紗的前鰭無聲擺動。香紋綽起魚網(wǎng)，看準一條，兜頭一罩，順勢一提，再一甩，魚跌到地上，噼里啪啦打起挺來。小蟻和蘇蘇拍手追著魚跑，追到墻角，魚側(cè)躺著，肚子一起一伏。香紋提根短棍，上去沖魚頭狠砸一下。魚身子一挺，猛然直了，腮里滲出血。香紋剜下魚腮，刮下魚鱗，剖開魚肚，掏出一堆魚腸、一只魚膘。小蟻和蘇蘇撥拉著鼓脹透明的魚膘，實在舍不得扔掉。

這樣一條掏洗一空的魚，入鍋后又動起來。它搖頭擺尾，在漂著油花的鍋里回旋不已。香紋變了臉色，趕緊扣上鍋蓋，兩個孩子蹲在鍋前，大氣不敢出。鍋里蒸汽騰騰，那條魚一直不安靜，先是咕嘟咕嘟地叫，接著噗噗噴氣，噴得鍋蓋嗒嗒作響。

黃昏時分，春登回來，又瘦了，警服掛在身上，飄飄蕩蕩。坐在飯桌前，魚湯香氣撲鼻，他嘗也沒嘗一口。香紋看他半天，罵起來：“你瞞著我吧！你不是人！有你這么折磨人的嗎？今晚你不說出來，我一根繩子吊你前頭！”

小蟻擔(dān)心他們打架，蘇蘇說：“不怕。頂多摔幾個碗，爸才不和她打呢。不信你聽?！睎|屋沒大動靜，香紋話聲越來越低，停了。春登斷續(xù)說了幾句，一個字也聽不見。

“沒事吧？大人的事，說不清?！碧K蘇坐床上理辮繩，小蟻抱著梳頭匣翻揀，牛角梳子、牛骨針、牛角鞋拔子，樣樣拿出來把玩?！安贿^你爸真是瘦了，他肯定病了。”

“他這幾天吃不下飯，怎么不瘦。奶奶做好給端過來也不吃，坐著發(fā)怔?！碧K蘇抬手拂掠額發(fā)，也發(fā)起呆來：“我爸肯定病了，他不肯說?！卑紫炏氯チ艘话耄蔚螤T淚流到桌上，流成了一朵白云。

小蟻從匣底摳起一個漆黑的物件，辨認一番，似乎是只鹿，鹿頭上鉆著兩個洞。

“這東西往哪戴？”

“脖子上。我又不戴，你戴了吧?！?/p>

小蟻用藍頭繩穿起黑鹿，吊到了脖子上，這東西冰涼，激得她連打了兩個哆嗦。

小蟻爸騎著自行車，蘇蘇坐在大梁上，小蟻在后座上，一前一后指點路上的景致。麥苗蒼綠，點點行行，襲入遠處。磚窯頂上的老槐樹，歇著幾只大鳥，縮頸埋頭，遍體漆黑。小蟻問：“爸！那是什么鳥？”“烏鴉！叫起來呱呱呱，我學(xué)給你聽?！碧K蘇叫起來。小蟻爸開口了：“不懂事！哪有學(xué)這種鳥叫的。”他蹬著車子，風(fēng)射得兩眼發(fā)紅，頭發(fā)往后撲飛，毛戧戧的。

頭睡時小蟻脫了衣服，媽媽見她脖子里黑漆漆的一晃，伸手揪?。骸按髁藗€什么？哪撿的？”蘇蘇已鉆入被窩，插話說：“鹿，我家的?！毙∠亱尵椭鵁艄饧毤毧催^，撒開手：“哪是鹿，是銀麒麟，怎么臟成了這樣？”她起身從柜上搬下個盒子，也拿出一個，銀白晶亮。

蘇蘇抓在手里：“怎么這個是白的？”翻來覆去把玩。

“兩個都是銀白的！你姥姥沒的時候，捉著你媽的手，囑咐說，記著擦這個麒麟，抑抑自己的脾氣。她掂記你媽，不放心哪！”小蟻媽一聲長嘆，摘下小蟻脖子上那只，移來蠟燭，湊上銀麒麟，燒起來。

燭火柔軟，淡藍的芯子外裹一圈橘黃的火苗，無聲溫存地舔著麒麟。兩個孩子披著被子，跪在炕上，見麒麟表皮卷起一層黑灰，露出銀紅透亮的內(nèi)里。小蟻媽用布墊著捏緊麒麟的尾尖，左右旋轉(zhuǎn)著，燒出一只新嶄嶄的神獸。

麒麟放涼之后，小蟻媽用布包起來，放到蘇蘇的包袱里?！盎厝ソo你媽戴著，不要拿出送人了，好歹是個念想。”她又嘆一聲，給倆孩子掖好被角，坐著等小蟻爸回來。

冬天的夜里，小蟻爸常出去歇著，歇到半夜，點一支煙走回家來。煙頭亮著，劃出一道紅跡，嚇退半夜出來的那些東西。他去藥鋪了，向醫(yī)生打聽肝的事。那病查出來就是晚期，沒幾天好活了。

蘇蘇蓋著厚被子，睡得臉上泛紅。小蟻睡不實，半瞇著眼睛，一有動靜就睜開。窯頂上漆黑的烏鴉，斷了前爪的地拍拍，一黑一白兩只麒麟，亂紛紛在她腦袋里轉(zhuǎn)。風(fēng)搖著榆樹枝子，映上淡黃的毛頭紙，像鉛筆畫的曲線，只是晃來晃去，穩(wěn)也穩(wěn)不住。

他們正小聲說話。

“香紋也是，春登沒得過她一天好兒，凈受欺負了。這病是她氣出來的。”

小蟻爸吸著煙，頭擔(dān)在炕頭上，吸溜起鼻子：“也就兩三個月的事了。香紋可怎么辦哪？還有蘇蘇！”

“別說了，叫孩子聽見！”

屋頂矮得要壓到小蟻頭上，她奮力伸出胳膊，閉著眼，向上推去。好沉的屋頂，濕漉漉，軟耷耷，要貼到臉上了。她鼓起胸，憋了一聲：“媽！”一只大手貼上來，按到額上：“不燙呀？怎么了？”小蟻心里忽悠一下，屋頂又升高了，燭光柔軟溫暖，填滿屋里。

河堤蒙著厚厚的雪，蜿蜒曲折如一條銀蛇爬向城里。小蟻想，上回見姑夫時，堤上草正黃，如今堤上草沒了，雪蓋住了。自己新掉了一顆門牙，姑夫見了，會不會笑話自己？春登愛逗孩子玩，見了小蟻，雙手捧起她的頭，邊往上拔邊喊：“吃胡蘿卜嘍！吃胡蘿卜嘍！”小蟻攀著他胳膊不肯下來。見到他，小蟻要大聲說：“姑夫，我記掛著你哩！”

蘇蘇揪著舅舅的衣角，一步一挪向病房走。處處白衣飄飛，藥香細細，襲得她鼻子通透。四個人左拐右繞，終于到了。香紋迎出來，兩眼灼灼逼人。她接過蘇蘇，打量一番，叮囑道：“到屋里笑起來，別苦著臉。”又掃一眼小蟻，轉(zhuǎn)身推開一條縫，擠進屋去。小蟻躡著腳，插在爸媽中間，也從門縫擠進去，爸隨手又把門關(guān)嚴了。

香紋攥著蘇蘇手腕，立在一床鋪平的被子前，彎腰輕聲說：“蘇蘇來啦，小蟻也來啦，你睜眼看看?！?/p>

小蟻藏在媽媽身后，探出頭來。床上這是誰？眼皮塌陷，牙床突出，鼻梁尖削，臉色黑黃。她向后縮去，香紋搡著蘇蘇，催她：“叫爸呀，叫爸呀！”媽媽反手也推小蟻：“叫姑夫，叫姑夫！”床邊垂著一只手，寸寸骨節(jié)尖利得要刺破薄皮，似乎輕輕一晃，指骨就會如散落的算盤子，迸濺一地。蘇蘇敞開嘴一哭，那手突然動了，微微張開，抓撓幾下又曲起來，松松地垂著。香紋抓起蘇蘇的手，往那手里一放，又蓋上自己的手，咬牙切齒：“攥住！攥住他還能跑了嗎？！”小蟻爸媽雙雙往外扯她，怎奈她一雙手黏在那手上，分也分不開。

風(fēng)吹麥苗，飄漾如綢。燒過春登的百天紙，香紋牽著蘇蘇回娘家來。她近來極少開口，從前說話竹筒倒豆子，如今惜字如金。小蟻媽勸她：“香紋啊，百天紙也燒過了，你哭也哭夠了，甭苦著自己。想開點吧，日子長著哩?！彼寻抵型腥肆糁模o香紋再尋婆家了。

香紋曲膝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捧腮，木然開口：“嫂子，我和他都走岔道上去了。他喜歡荷花，我給他養(yǎng)荷花，他喜歡吃魚，我就養(yǎng)魚。總以為他懂我的心。城里不城里，我真稀罕嗎？”她長嘆一聲，眼里突然涌出兩條淚水：“我真傻！他查出了病，不忍對我說，我還那樣罵他。他走時，眼都閉不上……”她捂著臉，哽哽咽咽說不成話，雙手全濕了。小蟻媽也掉淚，輕拍著她瘦骨嶙峋的背：“哭吧，哭一哭吧，哭出來就好了?！?/p>

小蟻和蘇蘇蹲在院里看米米娘壘窩，屋里爆出的一蓬哭聲，她們慌忙站起跑進屋子看個究竟。左右鄰家聽到動靜也過來看，誰能想到素來剛強的香紋，心里埋著這么多哭呢？她坐在小板凳上，聳著雙肩，頭發(fā)披下來蓋住全身，整個變成了一滴碩大無比的黑色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