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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榮貴之死

        2012-04-29 00:00:00陳杰敏
        文學(xué)與人生 2012年8期

        周秘書告訴我,李榮貴得癌癥了。

        我說:“不可能。許多年前他就懷疑自己得癌癥,不也活得自在嗎?!?/p>

        周秘書說:“這次是真的,肝癌晚期?!?/p>

        周秘書平常和誰說話臉上都是笑洋洋的,哪怕是給人蓋個章子,他的眉目和嘴角上都掛著笑意,這次他跟我說話,從他臉上我搜尋不出一星半點有關(guān)笑的內(nèi)容。我想,到了周秘書忽然不笑的時候,事情就嚴(yán)肅了。

        我問:“榮貴自己曉得不?”

        周秘書搖搖頭,說:“他家里人正在瞞著他,鄉(xiāng)里除了書記、鄉(xiāng)長和我知道外,你是第四個知情的人。你和他是換頭割頸的兄弟,書記讓我先把這事告訴你?!?/p>

        我說:“要死屌翹天,不死萬萬年。也許是醫(yī)院誤診了?!蔽译m這么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秘書鄭重其事地找我談話的時候,我也不過是捏著自己的鼻子哄自己的嘴,寬自己的心而已。

        我得去看看榮貴。臨行前我買了點營養(yǎng)品,走在路上我又覺得是不是張揚了,榮貴是一個很敏感的人,我怕引起他的疑慮,就把這些東西藏在路邊的一叢蒿草里,在蒿草頭上打個結(jié),做個記號,然后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氣息,朝著那個叫李家嘴的小村走去。

        這一次我是去探望一個行將就木的好友,我知道,今天我的一言一行都得掌握好分寸,我必須讓我的笑容比往日更燦爛,言語比往日更活潑,動作比往日更輕松,我得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出的話必須盡量與工作有關(guān)。說到底,我今天是去欺詐我的好朋友李榮貴,讓他感覺到渾厚的友情、美好的生活和未來仍然在深深地眷顧著他。

        產(chǎn)生了這些念頭后,頓時就有一種蒼涼感在我的心頭再也揮之不去,一朵或幾朵在路邊探頭探腦的野花,一聲或者幾聲蕩來漾去的雞唱都在向我散發(fā)、傳遞著一種無盡的凄涼。人怎么這么不經(jīng)活呢?我想,前些年,榮貴一直在擔(dān)心自己得胃癌,結(jié)果每一次都是一場虛驚,嚇了自己這么多年,怎么就鬧出了一個肝癌來呢?現(xiàn)在,我似乎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大凡癌癥都是自己嚇出來的。

        歪七亂八想了一路,就到了李榮貴的家門口。那房子還是他父親留給他的,三合線的青磚黃泥灌斗墻,屋檐下的白色粉布已脫落得斑斑駁駁,粉布上墨線畫的人物花草已經(jīng)很難找到一些完整連接的線條。透過那只木格窗欞,我看到榮貴的臥房內(nèi)拉著一塊紅布窗簾。我知道,榮貴這時一定還躺在床上。站在門外我覺得我應(yīng)該顯得大咧一些,便大呼小叫起來:

        “榮貴,榮貴在家嗎?”

        我這么一喊,一只伏在大門旯旮里下蛋的母雞便嚇得一陣驚慌失措地沖出門,在母雞“咯咯——咯咯——”的驚叫聲中,我聽見從紅布簾內(nèi)鉆出一聲微弱的聲音:“在家哪,進(jìn)屋吧。”

        這個聲音弱如游絲,卻力重千斤地撞在我的胸口,一種空前難抑的痛讓我一時邁不開腳步,提不起勇氣走進(jìn)屋去見一個曾經(jīng)與我朝夕相處而今將要永別的人。

        不敢面對榮貴但我也不能讓榮貴感覺到我的心慌意亂,我要讓榮貴聽到我的聲音表示我不進(jìn)屋是有原因的。我仍然大聲叫著:“你這只死雞,嚇了我一跳。你還叫!你還叫!你再叫我就宰了你中午下酒!”

        我不知道我對一只雞罵了多久,當(dāng)我覺得我該進(jìn)門的時候,轉(zhuǎn)身卻看見榮貴已扶著門框,臉上已經(jīng)淌滿了淚水。

        我說:“好好的,怎么了?”說這話的時候,我盡量表現(xiàn)我此時此刻對他臉上的淚水感到非常的意外。

        “我知道第一個來看我的必定是你。來了就來了,莫跟我裝模作樣?!睒s貴說這話的時候,一只手緊按住腹部,額頭上已滲出了一些細(xì)密的汗珠子。他的額頭微皺著,臉上有些蠟黃,昔日并不豐滿的臉頰上此時更像刀削過了一樣,干巴巴的臉皮拉扯著耳根。榮貴臉上已經(jīng)現(xiàn)出死相了。我控制住涌上心頭的悲哀,趕上前扶住他,想寬慰他幾句,卻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倒是他臉上掠過一絲慘淡的笑容,扯聲扯氣地說:“沒想到,我一病就病到了這個地步,把一攤子事都扔給了你一人?!?/p>

        我說:“誰跟誰呢?你想那么多干嗎,安心養(yǎng)病吧?!闭f話的時候,我又把他扶到了床上。躺下來,他仍抓著我的手說:“前幾年,我也總是疑這疑那嚇自己,這次我反倒不疑了,醫(yī)生說是膽結(jié)石,叫我先帶藥回家來磨一磨?!闭f著他又怕我不信,又補(bǔ)一句:“我要是真的得了什么兇險病,還會瞞著你?”

        我說:“是呀,是呀。你趕緊養(yǎng)著吧,最近手上的事還真多呢,等你養(yǎng)好了,也好幫搭一把?!蔽液蜆s貴正說著,他老婆叢花提著幾兩豬肝回來了。叢花看見是我,打個照面笑了一下就轉(zhuǎn)過身走到一邊去了。我心里清楚平常待人接物有禮有道的叢花一定是躲到一邊揩眼淚去了。人到了這個份上哪能不流眼淚呢?而這眼淚又不好當(dāng)著一個快要去的人的面流出來。更讓我深感無助的是當(dāng)著榮貴的面我連寬慰叢花的話都不能說一句,我們都只能把這絲悲情關(guān)在心里,承受著這支穿心的箭從她心里錐到我心里。為了擺脫這種現(xiàn)場的痛楚,我決定回去,我對榮貴說:“我老婆身體不舒服,我要回去弄飯給小孩吃。”榮貴說:“要不,哪天抽空來吃個夜飯?!蔽掖饝?yīng)了他,但我知道,這種可能性已經(jīng)非常渺茫了。

        曾經(jīng)我面對過外婆的死亡。如果忽略血脈淵源,我將要面對第二個死亡的親近人就是李榮貴。

        外婆去世的那一年我還在讀初中。外婆去世的消息傳來時,母親的神色很從容,臨近晌午時報喪的人來了,母親按風(fēng)俗,煮了一碗面下了兩個蛋端給報喪的人,對方吃完了對母親說:“上路吧?!闭f著就接過母親手上的包袱,挽扶著母親走出了大門。母親剛跨出家門,就一聲“我那苦命的娘呀”細(xì)吹細(xì)打地哭了起來,開始還哭得有板有眼、有腔有調(diào),哭上了大路,就捶胸掏肚放聲號啕起來。

        我第一次見到母親如此悲痛欲絕地放聲號啕,自此以后我才明白,悲痛不是寫在臉上,而是藏在心里的,藏得越深,爆發(fā)出來的力量越大。我曾經(jīng)把這件事以及我對這件事的領(lǐng)悟告訴榮貴聽,榮貴說:“誰又能活到天地同休呢?叫人把生死看淡一些那都是勸別人的話,一旦死到自己頭上來了,誰都怕?!?/p>

        我說:“也有不怕死的,比如你爺爺。聽老一輩人講,1938年,你爺爺被國民黨花槍隊綁到四馬墳殺頭的時候,他昂頭大喊: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這都不是假的吧?”

        “這不能說我爺爺當(dāng)時就不怕死。”榮貴說,“只是死到臨頭他有什么辦法?他為自己壯膽呢!”“壯膽?革命烈士還要為自己壯膽?”我覺得榮貴對他爺爺?shù)脑u價很新鮮。

        “我當(dāng)武警的時候槍斃過死刑犯,一個女的,才十九歲。唉!可漂亮呢!可惜活生生的讓我給斃了!”榮貴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很散亂,像是跟著遠(yuǎn)方的云朵在游移。

        那一天他一直是暈暈乎乎的,是晴是雨他至今也記不起來,只記得那個年輕的女犯穿了一件很漂亮的裙子。那一天,榮貴穿了兩件衣服都覺得冷,而她就只穿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押上車,她的頭一直是昂著的,臉色很紅潤,她的眉畫得很彎、很細(xì),嘴唇上涂了一層唇膏,要不是在囚車上,說不定別人還把她當(dāng)成了新娘。上了車,榮貴才知道這個女犯由他來執(zhí)行。他根本就沒有想到他將要槍斃的人是一個如此美麗而年輕的女孩子,他當(dāng)時想,如果他對她摳動了扳機(jī),他將是自己心靈里一個永遠(yuǎn)的罪犯。在想這些問題的時候他的面部沒有任何表情。這時,女犯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說:“兵哥哥,難道我不漂亮,不值得你對我笑一笑?”后來他一直回想不起來他對她笑了沒有,即使笑了,也一定很難看。面對一個將死的人,而且還是由自己親手將她置于死地的人,誰又能笑呢?他肯定沒有笑。后來他回憶這段往事的時候,他總是這樣肯定自己,即便笑了,那也只是嘴角扯了兩下。他又聽見她對他說:“兵哥哥,待會兒你給我來痛快點,讓我一下子就跑到那邊去。”當(dāng)時,他肯定朝她點了頭,點頭對他來說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他想。點頭的時候,他面部一定沒有任何表情,因為所有的凄慘都已隨即將死亡的美麗鉆進(jìn)了他的心。他不知道她到底犯了什么重罪,他也不愿意打聽,榮貴當(dāng)時的任務(wù)就是執(zhí)行槍決。說到底,就是在罪犯的背心畫好的一個圓圈上,把槍口對上去,摳一下扳機(jī),然后掉頭就走,再然后就轉(zhuǎn)業(yè)回家。當(dāng)然,要是真的這么簡單就好了,到現(xiàn)在他不會老是有這么重的心理負(fù)擔(dān),總是夢見她。槍斃那一批死刑犯的刑場設(shè)在一片干枯的湖灘上,一排十一個死刑犯人都跪在草地上,就她一個女的,粉紅色的一團(tuán)在空曠的湖灘上特別耀眼,特別刺心。隨著執(zhí)行官的口令,他端起槍,把槍口靠上去,可是槍口怎么也對不準(zhǔn)她背上那個很小的圓圈。他想努力控制自己顫抖的雙手。他知道,如果槍口沒有對準(zhǔn)那個小圓圈,他將給她帶來死亡前巨大的痛苦,他將失信于一個將死的人。幾經(jīng)掙扎,槍口終于對準(zhǔn)了,要命的是對準(zhǔn)了,槍口還是劇烈地抖,在他還沒有摳響扳機(jī)之前,這個美麗的死犯發(fā)出了一聲尖厲的驚叫,在空曠的湖灘上劇烈地撞擊著,嚇得在遠(yuǎn)處湖心里覓食的水鳥驚慌失措,把驚恐的叫聲砸得湖灘上到處都是。在這聲無比恐懼的尖叫聲中,他還來不及等執(zhí)行官下達(dá)命令,就別過頭去,在劇烈顫抖中稀里糊涂地?fù)疙懥税鈾C(jī)。

        后來他總是夢見她,夢見她的手捂著血淋淋的胸口在草地上痛苦地掙扎。

        榮貴告訴我他的這些經(jīng)歷時,我已經(jīng)與他共事一年多了,我只知道他是從武警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立過三等功的軍人。后來他告訴我,凡是執(zhí)行槍決死刑犯任務(wù)的武警戰(zhàn)士都記三等功。加上他爺爺又是革命烈士,轉(zhuǎn)業(yè)后就安排他在鄉(xiāng)政府當(dāng)公安特派員。

        我當(dāng)司法助理員,都是鄉(xiāng)里的政法干部,工作向來是綁在一起的,我們同出同進(jìn),共同處理全鄉(xiāng)治安調(diào)解上的一攤子事,兩個人不配合還真不行,配合多了,感情自然就融洽了,但是他槍斃人的事還是頭一次告訴我,他說:“這事已在我心里憋了快兩年了,可這事能跟別人說嗎?”

        我說:“我會給你保密的。”

        他說:“我總是丟不下這件事。”

        我又說:“忘是忘不了的,可是你也別太把它當(dāng)個事了,何況她也是罪有應(yīng)得,你不槍斃她別人還不照樣要槍斃她?!?/p>

        “也是?!睒s貴接著說,“要是換成一個長相兇狠的男人我早就把這件事放下了?!?/p>

        從那時開始,我知道這件事對于榮貴來說一輩子也不可能放不下。

        榮貴是一個精明的人,或許人太精明了想法就多,疑慮就多。唯心主義者認(rèn)為病由心生,后來唯物主義者也證明了這個觀點正確。按中醫(yī)理論的說法“怒傷肝,憂傷肺,郁傷胃”現(xiàn)代科學(xué)也證實,人一旦處于憂郁狀態(tài),胃部就會產(chǎn)生一種幽門螺桿菌,這菌一多就產(chǎn)生大量的胃酸,胃酸是腐蝕胃壁的罪魁禍?zhǔn)祝枚弥?,就形成了胃癌。所以民間又有一種說法:人不糊涂身不貴。而榮貴偏偏又是一個大事不糊涂、小事裝糊涂的人,說白了,還是人太精明了。

        第一次跟著他去破林場的偷樹案,我就從心底里服他。那一次林場的場長一大早就跑到鄉(xiāng)里來報案,說是山上的樹被人砍了十多棵,要是不趁早把這個偷樹案破了,恐怕一山的樹都要被附近的老百姓偷光。鄉(xiāng)長很重視這件事,他說:“萬事先抓頭。這股偷盜風(fēng)不趁早剎住,將來林場就不要辦了?!边@事自然就落到榮貴和我的頭上了。鄉(xiāng)長親自作了指示,這案子要是破不出來就不好交差了。其實案子破不破得出來我心里沒有一點實底,反正榮貴是公安特派員,我配合他工作,配角能擔(dān)什么責(zé)任?抱著隔岸觀火的想法,我就跟他上路了。我們每個人都夾了一個包,我的包里裝著筆紙、印泥和調(diào)解委員會的章,他包里裝著電棒和手銬之類的專政工具。

        快到林場了,我問他:“這案從哪里下手破啊?”榮貴說:“你是老政法,我是第一次,我聽你的?!?/p>

        我說:“你千萬別這么說,破案向來是以公安員為主。這樣吧,你叫我怎么配合你我就怎么配合你?!?/p>

        他笑一笑說:“你這家伙,想考我么?”

        我說:“哪能呢。我們已經(jīng)穿了連襠褲了,還能說這話?!闭f這話的時候我盡量讓我的神情和語氣顯得誠懇,畢竟我和他第一次共事,我得留點余地,講點分寸。我又說:“破案如繡花,急不得。”

        他盯著我的臉,看了好一陣,忽然說:“這案破不了,不是鄉(xiāng)長下不了臺,也不是你交不了差,而是我出師失利,無顏見江東父老??!”

        我不再做聲。我知道這家伙已下定了破案的決心,我想:瞧你的吧。

        林場的場長把我們帶到山上看了一下現(xiàn)場就下山了,山下有三條小路分別通向三個村莊。場長說:“近水樓臺,做賊的逃不出這三個村莊。”榮貴看看我,等我發(fā)表意見,我說:“范圍太大,不好找線索?!睒s貴想一想說:“我們分兵三路,仔細(xì)在路上找一找,新砍的杉樹,路上肯定掉下了新鮮的葉子或者杉樹皮。一個小時后,我們再碰頭,在中間的村子里匯總情況。”

        榮貴和場長走左右路,我走中路。一路上我尋找得很仔細(xì),連棉地溝里的草我都扒開看了,一直找到村口,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杉樹的痕跡。在村口大約等了二十分鐘,老遠(yuǎn)我就看見場長揚著手上的一把樹枝,我想,場長得手了。再往左邊看,榮貴正雙手搭在背后,笑模笑樣地朝我走來。他走到跟前問我和場長:“怎么樣?”場長把樹枝往腳下一丟說:“找到線索了?!睒s貴把藏在背后的手也伸出來,他的手上也捏了一把樹枝。場長分析說:“兩個村莊的人都有份,這一定是兩個村莊有親戚的人合伙干的?!比缓笏割^數(shù)落著,某某人和某某人是郎舅,某某人和某某人是老表,某某人和某某人是老庚,他大約組合了七八個對子,然后建議說:“我們分別在這七八戶人家里搜,一定會有個線索?!蔽矣X得場長的分析很有道理,但我還是等榮貴先表態(tài)。

        榮貴說:“場長,你是中間這個村子里的人吧?我的想法是,雖然我們手上有證據(jù)但是不從你們村里先搜,恐怕群眾有道論呢?!?/p>

        場長說:“我們手中都有證據(jù)了還怕什么?”

        榮貴說:“憑幾根樹枝你能證明哪個具體人是賊,既然每家每戶都要搜,說明每戶都是懷疑對象,那就要公平公正?!?/p>

        場長說:“既然連我都信不過要搜我們村,我到場里去,我回避?!闭f完,他黑著臉丟下我們真的回林場去了。

        看著場長三步五步走遠(yuǎn)了和我臉上仍然沒有放下的尷尬,榮貴說:“你別理他,他是本位主義哩。據(jù)我看,這賊就在中間這個村子里?!笨匆娢乙荒樀拿曰螅终f:“他娘的,這賊精明得很哩,給我們來一個聲東擊西?!?/p>

        你把賊也看得太高明了。這話我是在心里說的,第一次和他合作,我不好當(dāng)場駁他的面子。

        搜查開始了。第一個碰到的就是釘子戶,不過這個釘子戶是榮貴自找的。榮貴說:“從村民小組組長家搜起,不這樣難以服眾。”

        村民小組組長是一位四十七八歲的漢子,聽說先搜他家就火冒三丈了:“組長憑什么帶頭讓你們搜,組長算根屌毛!要論官職你們?yōu)槭裁床粡膱鲩L家搜起。我知道,不用說是那龜兒子想整我,原來他在村里當(dāng)村長時我沒買他的賬,他現(xiàn)在要挾私報復(fù)!老子不怕,老子比他行得正、坐得穩(wěn),老子清白!”他像放爆竹一樣把他與場長過去的恩怨一下子炸了出來。

        榮貴先由著他跳,等他跳完了就說:“你說你清白嗎?那你為什么沒有膽讓我們進(jìn)去搜?”

        組長說:“你從東邊搜過來,西邊搜過去,輪到我家,我沒屁放。你們攔中截腰一槍就殺到我家,不給我這個當(dāng)組長的留一點情面,叫我這個當(dāng)組長的今后在這個村怎么為人?”

        我覺得我再也不能做局外人了,就拍拍組長的肩胛說:“正民先正官,如果你把自己真的看得屌毛都不值,那你還跟我們談什么面子?”

        組長愣了一下,說:“你們真要搜?”

        我說:“真要搜!”

        組長把手一伸,把頭歪到一邊說:“那好,拿搜查證來!”

        現(xiàn)在輪到我們發(fā)愣了,我們一發(fā)愣,組長臉上揚起了一股得意的神色。他先嘿嘿地一笑,又說:“你不要把我當(dāng)一般的老百姓看待,我可是鄉(xiāng)里的人大代表,受過法律培訓(xùn)的,老百姓有受法律保護(hù)的權(quán)利!要搜查,可以,把搜查證拿出來讓我先瞧瞧!”

        榮貴一臉嚴(yán)肅地走到組長面前,說:“你真要看?”

        組長仍然伸著手掌說:“我現(xiàn)在代表全組村民說話,當(dāng)然要看!”

        榮貴發(fā)怒了,他指著我說:“開個搜查證,給他看看!”

        我仍愣在那里,榮貴一把搶過我的包,呼地拉開鏈條,拿起紙筆就寫。

        寫完了,拿出鄉(xiāng)調(diào)解委員會的公章往紙上重重一磕,往組長眼前一揚:“搜查證!看清沒有?”

        組長這才軟了火,說:“你們都帶了搜查證,我還有什么話說?!庇忠婏L(fēng)使舵,對圍觀的群眾說:“你們都不要走,搜到哪一戶哪一戶都要主動開門?!?/p>

        進(jìn)了組長的家,榮貴卻一屁股坐在組長家的木沙發(fā)上,組長說:“李主任,搜吧!”

        李榮貴從包里慢慢地拿出一個牛屌子杯,往組長跟前一伸說:“幫我倒杯水吧?!背媒M長倒水的時候又說:“我說組長呀!我們難道還信不過你,難道真要搜你的家,不過是做個樣子讓群眾看嘛,你還真擋著!”

        組長邊說“是,是”,邊把水遞到榮貴的手中,榮貴喝了兩口就起身對我說:“走,下一家?!苯M長就點頭哈腰跟在后面送我們,快出門的時候,組長忽然囁嚅起來,組長說:“你們,不坐一下?”榮貴看一眼組長,知道他有話要說,便叫我把門外的人趕開,等我再進(jìn)門的時候,榮貴已從組長嘴里得到了一個重要情報:昨天下午,組長從場長堂叔的后門縫里瞧見場長堂叔在后院里磨斧頭。

        我們直奔場長堂叔的家。場長堂叔是一個快六十歲的小老頭,頭發(fā)和眉毛掉得一根都沒有,看上去肉頭肉腦的。當(dāng)然他臉上也沒有寫上一個“賊”字,看上去也不像一個做賊的??匆娢覀儊砹?,他趕緊用袖子揩揩椅子,叫我們坐。坐下來了,榮貴對場長堂叔說:“你也坐吧,我們有些事情想問問你。”場長堂叔說:“是偷樹的事么,你也不用問,各人保各人的清白,你們還是在我家里搜搜吧,只要搜出了一根樹枝,我甘擔(dān)賊名?!睒s貴說:“現(xiàn)在我們不用搜了,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足夠的證據(jù)了。你要知道,我們不會隨隨便便找人談話的。我們也知道,王八好做,賊名難當(dāng)。要不是看在你侄子場長的分上,今天我們就把你帶到鄉(xiāng)里去談話了?!?/p>

        場長堂叔站起身一臉的委屈,說:“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你們就是把我?guī)У娇h里去我也不怕。”

        榮貴說:“那好,把你家的斧頭拿出來吧?!?/p>

        場長堂叔冷笑一聲說:“靠山的人家,哪一戶沒有一把斧頭,拿就拿?!闭f完他從柴房里拿出一把銹跡斑斑的斧頭,往堂屋地上一丟:“要沒收你們就拿走吧,反正我好幾年也沒用它了?!?/p>

        看著這把斧頭,現(xiàn)在輪到榮貴冷笑了,笑完了,榮貴把臉一沉說:“看不出,你這小老頭還有兩手呢!說!你把昨天下午磨的新斧頭藏到哪里去了?”

        場長堂叔仍犟在那里,指天劃地地發(fā)著毒誓說:“我家里要是有第二把斧頭就絕子斷孫!”

        “用不著絕子斷孫!”榮貴把桌子一拍,把仍在指天劃地的小老頭嚇得一顫。榮貴說:“憑著我的嘴也不能冤枉你,憑著你說沒有第二把斧頭我也不信,這樣吧……”他掏出包里的那根七八寸長的電棒在老頭子眼前晃了晃說:“現(xiàn)代科學(xué)日新月異,你知道嗎?這是測謊儀,你對著它說,說了真話,它就不響,說了假話它就冒藍(lán)火,還叭叭地響。現(xiàn)在我們憑儀器說話,你到底冤不冤枉,科學(xué)這東西絕對公道?!睒s貴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臉的正氣。

        我今天算是大開眼界了,先是榮貴這小子用一個調(diào)解委員會的章當(dāng)檢察院的章蓋在自己寫的搜查證上蒙還自稱懂法的村民小組長,現(xiàn)在又拿電棒當(dāng)測謊儀來嚇場長的堂叔,好在這小老頭沒見過世面,也不認(rèn)得電棒,要是碰到了一個肚子里有真貨的人這場面怎么收拾得了?這么一想,我還真為榮貴捏了一把汗。

        這時這小老頭真的把一只肉頭湊到電棒跟前說:“我家真的沒有第二把斧頭,我說的是實話?!崩项^的聲音不大,顫顫的。榮貴又猛喝一聲:“重說一遍,聲音說大點!”老頭子又湊上去用顫顫巍巍的聲音把說過的話重復(fù)了一遍。說完了,榮貴拿起電棒在另一只手里輕輕地拍打著說:“趁我還沒有打開開關(guān)你反悔重說還來得及,算你坦白,我們會從寬處理,一旦等我打開了開關(guān)證明你說了假話,你就算抗拒了,明白不?!”“明白?!崩项^子顯然底氣不足。“不改口了?”榮貴緊盯著他的眼睛問?!耙皇且?,二是二,我不改了?!薄昂?!”榮貴把電棒一伸,他的指頭已經(jīng)按住了電源開關(guān),隨著一陣“叭叭”聲,電棒端上發(fā)出一陣陣幽藍(lán)色的電光。

        在電光火照之下,場長的堂叔雙膝一軟,便跪倒在榮貴的腳下,他伸出自己的手一邊在左邊臉上一下,右邊臉上一下,一邊說:“我該死,我該死,偷了幾棵樹,還作賤自己的子孫!”我覺得這肉頭肉腦的老頭子此時此狀十分滑稽好笑,他正在為自己發(fā)的毒誓后悔呢。

        一樁毫無頭緒的偷樹案經(jīng)榮貴一折騰就破開了,雖然整個破案的過程一點也不曲折,但榮貴的精明總算讓我領(lǐng)略了。按榮貴事后跟我的說法,在整個破案過程中他用了兵法里的三招,第一招搜查,那叫“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第二招開假搜查證,那叫虛張聲勢,敲山震虎;第三抬使用假測謊儀審斧頭,那叫“以假亂真,聲東擊西”。這當(dāng)然是榮貴給我開玩笑,玩笑過后,他唉嘆一聲說:“沒想到,我當(dāng)公安特派員破的第一個案子竟然都是用一些卑鄙的愚弄百姓的手段,不知道這是老百姓的悲哀還是我李榮貴的悲哀!”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神色很黯淡,整個臉部像一塊壓在山頂上的烏云。

        我說:“你干嗎想得那么嚴(yán)重,其實我覺得很簡單,都是為了工作,案破了,工作就做好了,不管黑貓白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

        榮貴重嘆一聲,說:“是呀,為了工作我這只貓將來恐怕不得好死哩!”

        與榮貴共事時間長了,我才知道他一直是這么一種狀態(tài),工作的時候,破案、處理治安糾紛或者是鄉(xiāng)政府搞計劃生育、稅收等大行動,他會想辦法,不折不扣地完成工作任務(wù)。拿他的話說:跟老百姓打交道,你有你的理,他有他的理,你的理與他的理有出入你的理就是歪理,你的理要想進(jìn)他的理,首先你要進(jìn)他的情,入得他的情,才入得他的理,這可能么?比如計劃生育,這是國策,能入得了他的情?還有他們偷盜、賭博,這都違犯了國法,論法就論不了情,所以對付老百姓你得要練出一身的功夫,該硬時得硬,該軟時得軟,該花該哄該嚇該罰你得因人而異,因事而異,否則你這個干部,壞也是壞,不壞也是壞,你的理和他的理一攪就成了扯不清的理。榮貴對當(dāng)干部的理看得很透徹,所以我很少看見他還有處理不下來的事,在鄉(xiāng)里工作還不到兩年,鄉(xiāng)干部服他不說,全鄉(xiāng)的百姓也都服他。有一次,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婆婆和媳婦爭了幾句嘴,媳婦就喝農(nóng)藥死了。她娘家的侄子侄孫可起火了,糾集了幾十號人來打人命,并揚言鄉(xiāng)里哪個干部來調(diào)解就打哪個,有好心人對我說:“人家正在火氣頭上,你可別去貼打哩。”我說:“我堂堂一個鄉(xiāng)干部,他們就敢打?難道還沒有治他們的王法?”我嘴里雖說得硬氣,畢竟還是不敢動身去制止。七等八盼,榮貴終于從家里來了,聽我這么一說,他把裝著手銬電棒的包往我家一扔說:“快動身,真打起人命來了,可要死人的!”我說:“打紅了眼恐怕連我倆也一塊打!”榮貴說:“那么怕事還要我們公安司法兩大員干嗎?!闭f完拉著我就走,走了不遠(yuǎn),又折進(jìn)路邊的店里,買了幾刀黃裱紙和一掛爆竹。我問:“死者和你是親么?”他說:“不是。我想,不管他們雙方怎么鬧,死者總為大吧。我給死者燒刀紙,憑死者的面子他們總得讓我們進(jìn)門吧?再說我們憑什么為死者燒紙,還不是看在兩邊生者的臉面上,雙方總得給我?guī)追置孀影?!?/p>

        我覺得榮貴確實厲害,人才剛動身就把進(jìn)出的路都想好了。不過,為了處理好一場糾紛,給一個毫不相干的死人燒紙磕頭,也只有榮貴才做得出來。

        我認(rèn)為給干部跌身份的事,經(jīng)榮貴在死者面前這么一跪一磕一舞弄,弄得雙方一點思想準(zhǔn)備也沒有,香也祭了,頭也磕了,爆竹也放了,雙方才有人上前招呼,茶也端來了,煙也遞過來了,這時榮貴把臉一板,手一擋,全部擋回去了,自己拉一把椅子往死人邊一坐,烏臉黑相地說:“我們今天不是來喝茶抽煙的,也不是來做和事老的,是專門來看你們打人命的!”

        榮貴的嗓門很大,一屋的人都靜在那里。

        “怎么不打了?”榮貴環(huán)視一眼還在發(fā)愣的人群說:“聽說你們還要打上門調(diào)解的鄉(xiāng)干部,今天我們送上門來了!”

        死者娘家有人小聲說:“那都是一些不知事務(wù)的后生仔說著玩的,李主任你莫聽,何況你今天放下干部的身價給我死去的姑娘燒紙磕頭,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有吃豬食長大的?!?/p>

        榮貴知道已經(jīng)壓住了死者娘家一頭了,就把臉色放平和了一些說:“我說嘛,都幾十年的老親了,人不親骨頭親,打了就不是親戚了。要說死了人家的親侄兒來說兩句紅話,出幾口氣也是人之常情,你們旁人也都跑來干什么?”他指著圍著還在伸頭探腦的死者娘家人說,“人命打起來了就不要抓人去伏法?打損了東西就不要賠錢?我看要追查法律責(zé)任,真的賠起錢來誰都是縮頭烏龜,到那時,誰來兜?還不是親侄子來兜!難怪老話說親戚只望親戚好,家人只望家人倒,我看來湊熱鬧瞎起哄的人都沒有安好心腸!”榮貴一陣乒乒乓乓說著,就有人開始往外溜,溜得只剩下三兩個血親侄子還在聽榮貴數(shù)落。榮貴看看差不多了,又把話音一轉(zhuǎn):“當(dāng)然了,石頭上天總要落地,死了人,就是大事,大事就得處理?!彼麑λ勒吣锛抑蹲诱f:“你們的意見呢?”

        娘家三個侄子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還是穿得還妥帖的小侄子說:“哥,要不我說兩句?”然后也不管兩個哥同不同意,就表態(tài)了,“按說呢,家有長子,國有大臣,這事由我大哥說了算,可我大哥縣城都沒去過一趟,見了干部話都不敢說,還是我說幾句。李主任你們今天來有禮有道,還為我姑媽燒紙磕頭,也算給足了我們面子,人心換人心,你算是做到我們心里去了,我們不服也得服,這個人命要打也不能打,打了就對不住你為我姑娘磕的三個響頭。但是老娘在封葬的事上不能太簡單了,少說也為她老人家戴個金耳環(huán)什么的,上為父母,下為兒女,多用點錢,當(dāng)為姑娘治了病?!?/p>

        他這番話還真說得在情在理,我以為榮貴會考慮他的意見,哪知道榮貴把臉一沉說:“不可能穿金戴銀,我的意見是上七件、下八件、一噸石灰、一葉二圓的棺材。如果你們有意見,那你們雙方自己去處理。”說完,他還真的起身就走。走出大門,小侄子又趕出來,拉住榮貴說:“李主任,商量一下還不成嗎?”榮貴說:“我們的意見已經(jīng)非常明確,要商量那也是你與孝子的事?!闭f完,他頭也不回帶著我往鄉(xiāng)里去。

        路上我問榮貴:“那個小侄子說得在情在理,你為什么不松點口?”榮貴說:“你松一寸,他再進(jìn)一尺,你怎么說?要是孝子同意松口,那是孝子的事,也不傷我們的臉?!蔽艺f:“要是與孝子商量不好,又返回來打人命怎么辦?”榮貴說:“你以為他們都是三歲兩歲的小毛孩,在火頭上都打不起來,現(xiàn)在一盆冷水澆下去了,氣都消了,還打得起來?”

        榮貴一說,我就服了,我由衷地說:“你厲害!”榮貴沉默了。我問:“你咋不說話?”榮貴說:“我回家躺在床上總是想,當(dāng)干部全憑兩片嘴,跟老百姓說話,說多了,就說不出真話,可是老百姓偏偏就服假話,一哄就哄住了。你說,我們是不是很缺德?我擔(dān)心有一天我們會遭天報。”

        我很不理解,我說:“你今天說的一番話句句都能打動人,難道還不真?”

        “真?zhèn)€屁!”榮貴說,“都是搜腸刮肚想出一些勸人話,對他們一唬二詐,把他們先推過去又把他們拉過來,嚇一嚇,花一花,哄一哄,勸一勸,就完事了。

        “不這樣還能哪樣?”我說,“這也是工作策略?!?/p>

        “這就是當(dāng)干部的缺德!”榮貴接過我的話說,“總要對老百姓用策略,所謂的策略說白了,還不是陰謀?所以我總是心有不安!”

        我覺得榮貴的想法有失偏頗。我認(rèn)為干部如果都做到了榮貴這個份上才夠得上“優(yōu)秀”二字,所以我才打心里服他,愿意老老實實當(dāng)他的助手。我對榮貴說:“你別想多了,想多了既傷腦又傷身,人還是糊涂點好?!?/p>

        “最近我還真覺得身體不對勁。”榮貴說,“胃里老是隱隱作痛。早晨起來還在吐酸水。而且還怪得很,這幾天,我又天天晚上夢見那個被我槍斃的女人,開始她就在那片湖灘上飄來飄去,那紅裙子飄著飄著,就變成了一團(tuán)團(tuán)鮮朵朵的血,那血水向我流淌過來,近了又變成了那個女人,她就站在我的床前對我笑,開始,她的牙齒很白,她的嘴唇也很紅潤,那笑的樣子很好看,她一邊笑,一邊把我從床上拉起來,我剛坐直身,一看她,她的臉卻又變得白森森的,兩個眼窩里看不到眼珠子,只有兩個又大又深的黑洞。但她還在笑,兩片嘴唇紅紅的,笑起來牙齒縫向外滲著血!真怕人!還有一次,她把我拉起床,我就跟她向門外飄去,飄著飄著,我和她就躺在那片湖灘上。湖灘上的草長得綠油油的,躺在上面很軟和,頭頂上的太陽照得人心里很暖,我一點也不害怕,反而很興奮,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跟她那個了。醒過來,褲頭上濕了一大片。我知道這不是什么好兆頭,我知道這與我的胃痛和我身體虛弱有關(guān),我聽說酸水多不是什么好事,得胃癌的人前期就是這個癥狀?!?/p>

        我說:“你去檢查過沒有,要不哪一天到縣醫(yī)院去做個胃鏡看看?!?/p>

        “操!人要死也逃不過命,要是真查出個癌來,不病死也得把人先嚇?biāo)?。還是糊糊涂涂地過吧?!闭f著說著我們就在路頭上分手了。

        榮貴懷疑自己的胃有問題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了。這期間他從未到縣醫(yī)院去作過檢查,只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找王院長開些木香順氣丸、胃腹安之類的藥吃一吃,開始一兩回也見效,可過了一兩個星期癥狀比以前還重了一些,他就不找院長了,相信了一個醫(yī)療所的赤腳醫(yī)生。赤腳醫(yī)生開的藥與王院長確實不一樣,中西結(jié)合,西藥只有一樣,叫鉀鹼脒胍,后來他知道就是西脒立丁,那藥并不貴,一瓶也就幾塊錢,可以吃一個星期,所以每天在他口袋里都可以摸得到那個藥瓶子。中藥只給了他一個藥方,叫他自己去配,每次用二兩五加皮根煮七個烏骨雞婆蛋,吃七次,吃完了七七四十九個保他的病好。他問赤腳醫(yī)生,為什么非要七個?十個難道不行?赤腳醫(yī)生說,中醫(yī)講究陰陽五行,你的病是因為肝火太旺,引起了胃陰虛,七是奇數(shù),屬陽,以陽抑陰。榮貴覺得似乎有道理,就按照赤腳醫(yī)生說的方子,叫老婆叢花去挖五加皮根,謀烏骨雞婆蛋,頭天晚上煮好,第二天早晨當(dāng)早飯吃。五加皮味苦,根更苦,汁水都煮進(jìn)了雞蛋,開始一個都吞不下喉,他想良藥苦口利于病,咬咬牙,也就吞下去了,沒想到這苦森森的東西吃了幾回就變成了一種苦香味,就像抽煙上了癮一樣,不吃時還想它。當(dāng)然,烏骨雞婆蛋不像一般的雞蛋,一個村莊也難得有一兩只烏骨雞,要老早跟人家去定,叫人留心,到時花錢買了還要欠人的人情。滿了七回,吃完了七七四十九個后他就不吃了。他告訴我,這五加皮煮烏骨雞婆蛋吃了對他的病還真有效,現(xiàn)在他的胃雖然偶爾還痛,但不吐酸水了。

        后來我跟王院長談起了榮貴的胃病,我笑他說他這個大院長怎么還不如一個赤腳醫(yī)生,就知道用胃腹安和木香順氣丸給人家治病,不用說,這兩味藥都是你拿了藥廠的回扣的。院長說:“這兩味藥值幾個錢?能有幾個回扣得?其實榮貴這病就是精神上的病,說具體一點就是胃神經(jīng)官能癥,我看他吃什么藥也只是當(dāng)時見一下效,過幾天又還原了,不如多吃幾瓶谷維素,先把神經(jīng)上的病治一治?!?/p>

        我不知道王院長和赤腳醫(yī)生哪個更高明,反正他們都是醫(yī)生,凡是病人除了相信醫(yī)生之外,或許沒有更好的辦法。就榮貴而言,不管他是神經(jīng)病也好還是真正的胃病也好,他有病是事實,我想只要他相信醫(yī)生,總有一個醫(yī)生會治好他的病。我擔(dān)心他這么拖著,拖著拖著說不定真會拖出大病來。

        大概又過了一年多,在這一年多里,榮貴再也沒有跟我說過他的病了,看他臉上,雖然沒有長什么肉,可與以前比也沒有瘦到哪里去,我想他的病太約好了。我也沒有問過他,好好的人,問他病了沒有總不大好,何況農(nóng)村的工作千頭萬緒,一天到晚總有忙不完的事,公事還沒有忙完,家里老婆還等著你趕回去做幫手忙地里的事。忙起來了一天就一眨眼,一混就是一年。

        這一天我處理完一對妯娌之間為小孩子打架的事扭打起來的糾紛,趕回家和老婆在棉花地里追了一趟肥,正準(zhǔn)備收工做夜飯,老遠(yuǎn)就看見榮貴朝我們走來。

        見了面,榮貴對我老婆說:“嫂子,去弄飯吧,今夜我可要在你家做客了?!崩掀耪f:“客來隨時待,添客不殺雞,只要你不嫌我炒的菜不對你的口味,今夜我就用腌筍燜臘肉招待你?!崩掀畔騺盹L(fēng)風(fēng)火火,熱情好客,家里凡是有一點點金貴的東西她都要留下來待客,屬于鄉(xiāng)下能干會持家過日子那一類型的女人,這一點倒讓我很放心,來人到客的總是能為我長些臉。

        老婆先回去了,榮貴對我說:“我們先在田畈里坐一會吧。”我知道榮貴有話要對我說,便和他披著一身濃濃的暮靄在田埂的草皮上坐了下來。這時田畈里做事的人都陸續(xù)回家了,四野里顯得很空曠、很寧靜。不遠(yuǎn)處的村莊漸漸模糊起來,只看得見一溜烏烏高低起伏的屋脊和屋脊上漸次升起的濕漉漉的淡藍(lán)色或乳白色的炊煙,隨著炊煙升起和飄移,最后在村莊不太高的上空凝成了一條飄帶,靜物般地籠在小村莊上。看著這人間變化萬端的景致,榮貴感嘆起來:“真美呀!”我說:“是呀,我們一天到晚為公忙,為私忙,哪里有時間、有興致靜下心來把自己融進(jìn)大自然呢?今天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時閑了!”榮貴說:“是浮生啊,對我來說還真是浮生??!你身體好,后來日子長,我恐怕就沒這個福分!”“你這是什么話?”我有些驚呀,“最近你身上又出現(xiàn)了毛???”豈止是毛病,我估計我活不過這個年了?!彼f得有些凄然,弄得我也跟著緊張起來,我說:“不可能,要真如你所說,你也不可能這么老遠(yuǎn)從你家走到我家?!彼鋈蛔ゾo我的手說:“兄弟,你要相信我!我對自己的病心里是有底的,我今天特意打老遠(yuǎn)跑到你家找你,是有話對你說的。我思前想后,這么多朋友、同事,也只有你我最信得過。我的身后事,只有交代你了!好兄弟,你得答應(yīng)我。”

        我沒有想到問題一下子就嚴(yán)重到了這種地步,我將要成為榮貴最信賴的人來承擔(dān)榮貴后事的責(zé)任,能得到一個人的信賴這是人活著的光榮,為了這份光榮,我心存感激,而信賴的背后所承擔(dān)的責(zé)任是與生死離別有關(guān)的話題,這又不由得讓人悲從中來。我說不出話來,只對榮貴點點頭。

        榮貴說:“你也別難過,到了我能找你說這話的時候,我什么事都想通了,什么生呀死呀我也不在乎了,人活在世上誰不死呢?毛主席那么大的偉人不也要見閻王,我算個屌,不就是一只蟲,先后都不要死?”說著說著就越說越遠(yuǎn),越說越嚴(yán)重了。他說只是人要死了,總要把生前死后的事想一想,對還在活著的人總要負(fù)點責(zé)任。他的父母死得早,他說他現(xiàn)在倒也無牽無掛,開始想不通的是死后老婆怎么辦。想到這么一朵花一樣嬌嫩嫩的跟著他睡了幾年的女人,將要由別的男人抱著她睡,他心里就像刀錐一樣的難受。后來他又想,他一旦死了,她這么年紀(jì)輕輕的不嫁人怎么辦?許多女人四五十歲,死了男人不照樣嫁人!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世上的人都一樣。死的死了,活著的人還要活,他就再也沒其他的想頭。想來想去還是想他的兒子,兒子才那么丁點大,到時候他娘嫁人,不是別人生養(yǎng)的未必能讓人上心。最后,他說:“可憐呢!尤侄比兒,就當(dāng)你多生養(yǎng)了一個,多看待點,給我管著點,別讓他走上了邪路?!闭f這番話的時候,他的手一直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說到最后,他的淚水就滴在我的手上,從手上又滲進(jìn)了我的心里。我淡悲悲地說:“榮貴老哥,你放心!放心!你兒就是我兒,只要有我一口粥喝一根紗穿就餓不到冷不到你的兒!”榮貴站起身雙手仍然緊緊地握著我的雙手說:“放心!對你我放心!”又說:“趁著有月色,我得趕回家了?!蔽冶緛硐肓羲砸癸?,可此時不說他沒心情吃,就是我,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去。我說:“你好走喔!”他說:“我日不怕人,夜不怕鬼,你放心?!闭f著,人已走了好遠(yuǎn)。望著昏朦朦的月色下他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我想,這么一個行動敏捷的人怎么會想到自己將要死呢?

        第二天,在鄉(xiāng)政府大院里又見到榮貴時,我發(fā)現(xiàn)他往日晦氣沉沉的臉色似乎有了一些紅暈,看起來怎么也不像是一個將要告別這個世界的人。我說:“你臉上的水色看起來比平常好多了?!彼犃撕芨吲d,他說:“是嗎?我告訴你,人一旦放下了思想包袱心里就輕快多了。昨天傍晚我把悶在心里的話都跟你說了,心里別提有多輕松,這么一年來,也就是昨天晚上倒在床上就睡著了,一覺睡到大天光。今天早晨我老婆叫我起床都覺得很奇怪,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我說:“老哥,這說明你還是心里的病。”

        榮貴說:“照你這么一說,我也覺得是?!?/p>

        說著話,我們就動身下隊去處理一樁鬧離婚的糾紛。走在路上,榮貴又撿起了話頭,他說:“你沒有經(jīng)歷我這種狀況,你不曉得我心里有多緊張,說起來你都不相信?!彼臄⑹龊苡凶约旱娘L(fēng)格,可能是處理慣了案件和糾紛,他總是一開始,就把最重要最關(guān)鍵的話說在前頭,弄得你不想聽還不行。他說他以前不好意思跟我講這些話,怕我笑話他,現(xiàn)在什么都想開了,說出來也不怕丟丑。有一段時間他緊張得沒辦法入睡,一般都要到深夜兩三點才迷迷糊糊瞇一陣子,要命的是一進(jìn)入這種迷糊的狀態(tài),他就能看見那個女人,有時候她近得就站在他的床邊。他后來不敢關(guān)燈睡。他總覺得他的手伸到開關(guān)線的時候人就接近了死亡,當(dāng)他的手把開關(guān)線一拉他就進(jìn)入了黑暗,就進(jìn)入了死亡,有幾次他在拉開關(guān)的時候讓自己來體驗死亡的過程,當(dāng)燈一熄,進(jìn)入了一片黑暗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忽然就輕飄飄起來,飄向一個無比寒冷的萬丈深淵,一直往下飄,往下飄,總也飄不到底,他又嚇得趕緊把燈拉亮。后來他再不關(guān)燈睡,有一次他老婆叢花趁他睡著了把燈關(guān)了,他被那個女人嚇醒的時候見四周一團(tuán)漆黑,便發(fā)出一聲恐怖的驚叫,把老婆也嚇醒了。

        人都到了這種狀態(tài),他覺得離死路不遠(yuǎn)了。有時候他又覺得人沒有那么容易死,就自己跟自己賭命,有一次早上起床后還沒出門,他就給自己設(shè)了一個賭,如果出門碰到的第一個人是男人,他就死不了;如果是女人,可能就麻煩了。剛走出大門,就碰到一個上學(xué)的男孩,他心里暗暗高興,他對自己說:命還長著呢!上了馬路,看見前面來了一輛車,他又給自己設(shè)了一個賭:如果汽車牌照號碼尾數(shù)是雙數(shù)他就不死。一會兒車就開過來了,透過揚起的灰塵,他明明白白看見車牌尾數(shù)是個“1”,心里便黯然起來。又想,一次算不了數(shù),三下為靈準(zhǔn),開過來的第二輛車他也不看,專門等第三輛車來,七等八等,結(jié)果農(nóng)村的車少,走到了鄉(xiāng)政府大院,還沒有看到第三輛車。他心里有些難過,但后來他又自己勸自己,反正第三輛車的牌號他也沒有看到,說不定就是個雙數(shù)呢!

        他總是這樣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心里難受的時候又自己找理由寬自己的心。

        “你是不是覺得我傻乎乎的呢?”說完了,榮貴問我。

        我說:“要是連你都算傻,那全鄉(xiāng)所有的干部都是大傻瓜了?!庇终f,“不過,就事論事,你是聰明人偏去想一些糊涂事?!?/p>

        說起話來路短,不知不覺就到了村部門口,榮貴說:“那個鬧離婚的女人是我一個姨表姐,他男人從外面的工地上摔下來,下身癱了快一年,不能盡人事了。按理呢,他們都年輕,法律上也允許離,只是財產(chǎn)分割、子女撫養(yǎng)的問題不好處理。這事我也不好過分插手,說多了說我為表姐。所以今天的主角還是你唱吧?!蔽艺f:“既然你說了,我心中有數(shù)。中國人大多相信官官相衛(wèi),何況是親三分則故,我不偏人家也會說我偏,不如干脆偏一點?!?/p>

        “那可不行!”榮貴連忙擺手,“凡事要講個良心,論情,我表姐算是無情無義,不應(yīng)該;論理,法律上支持她,不能讓她守活寡。所以在財產(chǎn)分割、子女的撫養(yǎng)問題上你一定要主持公道,至于別人怎么議論,我看只要我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

        我覺得榮貴在處理沾親帶故的問題上還是不偏不倚。這樣我們的意見很快就統(tǒng)一了。我把處理意見對榮貴表姐和她男人一說,沒想到他們很快就同意了。后來我才知道,前些天榮貴表姐去找他,榮貴先把她罵了一頓,然后又勸她,想占財就別離婚,想離婚就別占財,要她先回去好好想一想,選一樣,想通了就來找他。后來他表姐還是選離婚,榮貴怕我顧他的面子,偏了他表姐,才給我事前打個招呼,把個公道人讓給我去做。

        榮貴也不是完全沒做過不公道的事。他屋前的那戶人家還是他沒出五戶的堂弟,分家后沒地方住,就在他屋前打墻腳做新房子,開始榮貴也沒在意,待堂弟的房子正墻都起了七八個斗,他才發(fā)現(xiàn)左邊的屋角正對著他家大門的中線,民間都流行這種說法,屋角對著人家大門中線煞氣重,在一兩年內(nèi)必定見喪事。榮貴的身體一直不好,就寧可信其有,不去信其無,硬逼著堂弟把屋角折了重做圓角。堂弟開始還是賠著笑臉說:“你這不是讓我為難嗎?都起了幾個斗了,再說我是做新房子,一反一復(fù)兆頭不好!”榮貴蠻橫地說:“你也是農(nóng)村土生土長的,難道就不曉得屋角不能對人家大門中線的規(guī)矩,你是存心害我嗎?今天你拆也得拆,不拆也得拆!”堂弟見他說得太硬了,也有些起火,就說:“哥,你也不要拿官勢來壓人,我們和尚不親帽子親,你實在要拆,我相信我找得到告狀的門!”堂弟這么一頂,榮貴就跳起來了:“好哇,你去告,我拼著這頂小紗帽不要了,何況憑你也未必告得下我這頂破紗帽!”說著,榮貴就捋起袖子就要動手了。還是堂叔見機(jī),拉著榮貴說:“侄子呀,君子動口不動手,何必呢?再說我們同根共祖,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水不轉(zhuǎn)人轉(zhuǎn),轉(zhuǎn)一轉(zhuǎn)一天的云不都散了。你是當(dāng)干部的人,大人不計小人過。千斤有頭,萬斤有主,我還活在這個世上,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跟我說。你是侄子,他是兒子,手心不打手背,何況拆一個屋角也要不了半個工,大家都留點余地,免得今后開門相見,出門相撞,臉上都不好看?!?/p>

        榮貴見堂叔出來打圓場,再也不好犟到底,就說:“你是叔,我相信你。反正屋角是要拆的,圓多圓少在于你,如果晚上我回來沒有見到圓,可別說我又來冒犯你了!”說完他就到鄉(xiāng)里去了。

        晚上回來,堂弟的屋角果真圓了,這又讓榮貴心里有些愧疚,他覺得自己還真有些仗勢欺人的味道。到了堂弟上梁,他跟老婆叢花商量準(zhǔn)備送一份厚禮,叢花說:“禮再厚也壓不住他家里人的嘴,你那天前腳走,后腳我就聽見那老不死的說,你將來要遭天報,不得好死哩!”

        榮貴說:“那也是人之常情,他受了委屈發(fā)泄幾句也應(yīng)該,我們占?xì)饩蛣e占財,多送一點禮,暖暖人的心?!?/p>

        盡管榮貴給人家送了一份厚禮,可心里還老覺得欺了人家,為這件事,他心里總覺得有個疙瘩,讓他難過了大半年。

        時間過得快,一晃又是兩年多,這兩年再也沒聽榮貴說什么胃病呀、噩夢呀,顛三倒四地疑來疑去。只是一個月前,榮貴忽然覺得右腹部經(jīng)常隱隱地痛,他也問過赤腳醫(yī)生,赤腳醫(yī)生說可能是膽結(jié)石,叫他先吃點藥磨一磨,吃了幾天藥就不痛了。可還沒有過到一個星期,又痛起來了,這回痛得有點不正常,痛起來頭上就冒虛汗,人還總感覺到有一陣陣的暈眩。他又跑去問赤腳醫(yī)生,赤腳醫(yī)生讓他躺下來在他腹部摸摸按按,搗鼓了一陣子后很鄭重地對他說:“恐怕你真要到縣醫(yī)院去做個B超檢查,我不好亂下藥!”榮貴說:“到底有多嚴(yán)重?”赤腳醫(yī)生說:“還不至于很嚴(yán)重吧,可能肝上有點毛病,不過肝上的病忽略不得,檢查也要趁早?!?/p>

        開始榮貴還準(zhǔn)備硬頂著,后來赤腳醫(yī)生碰到叢花就問:“榮貴主任到縣醫(yī)院去檢查沒有?”這事榮貴一直瞞著叢花,叢花也不知道榮貴要去檢查什么,就說:“他一向早出晚歸的,也沒聽說他又患胃病了。”赤腳醫(yī)生說:“糊涂,誰說他要去檢查胃,鄉(xiāng)下人哪個沒有胃???他肝上有毛病!再拖下去將來要后悔的!”赤腳醫(yī)生這么一驚一乍,叢花就緊張起來,她說:“真有那么嚴(yán)重?”醫(yī)生說:“多嚴(yán)重我不敢下結(jié)論,反正我做醫(yī)生總不會害人,我提前跟你說,他可是你家的主心骨,他要是真倒下了,我看你今后靠誰!”

        叢花掂了掂赤腳醫(yī)生的話,曉得這不是一般的分量,就丟下手中的事,在箱底拿出幾百塊錢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到了鄉(xiāng)政府,把正在開會的榮貴從會堂里喊出來,一見面她的眼淚就刷刷地淌出來了,就當(dāng)著人的面雙手擂著榮貴的胸口哭著說:“你這個該死的鬼!你有病連我都瞞著,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不就害死了我娘兒倆?!”榮貴捉住她的手說,你嚎什么嚎,里面在開會呢!外面這么一哭一鬧,正在講話的書記就歇下來,叫鄉(xiāng)長到外面瞧瞧去??匆娻l(xiāng)長出來了,叢花像是抓到了一道救命符,淚水漣漣地把赤腳醫(yī)生說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鄉(xiāng)長。

        鄉(xiāng)長聽完了,對榮貴把臉一唬,說:“怎么不早說?”榮貴說:“你別聽女人驚驚乍乍。”鄉(xiāng)長說:“還驚驚咋咋,我看你在玩命呢。”說完也不聽榮貴分辯,把周秘書叫出來,叫周秘書用鄉(xiāng)里的吉普車押著榮貴到縣醫(yī)院去做B超檢查。

        把血一抽,一化驗,把B超一做,周秘書瞧見醫(yī)生的臉色很凝重,就叫叢花陪榮貴先回去,說他在縣里還要辦點事,等他回來順帶把檢查化驗結(jié)果帶回來。

        榮貴和叢花前腳走,周秘書后腳就拿到了診斷結(jié)果,他夫妻倆還在路上時,周秘書就在電話里把榮貴的病情跟書記鄉(xiāng)長作了通報。書記在電話里問周秘書:“醫(yī)生說還有救嗎?”周秘書說:“都晚期了,還能救到哪里去?!庇终f,“這樣也好,免得鄉(xiāng)里又背一筆沉重的財務(wù)包袱?!睍浺宦牥l(fā)火了:“你還是人嗎?到這時候了你還說這吃屎的話!”說完就把電話掛了。鄉(xiāng)長在一邊對書記說:“周秘書也是考慮鄉(xiāng)里的財務(wù)困難,只是話不該那么說,要是傳出來了顯得我們太沒人情味了。”書記說:“這事暫時一定要保密。”又說:“當(dāng)然,這事恐怕瞞他老婆叢花不得,我看趁明天找個事,讓榮貴跟我下隊去,你親自到他家去找叢花好好談一談,讓她老早有個思想準(zhǔn)備?!眱蓚€人正商量著,就聽見了鄉(xiāng)里吉普回來的喇叭聲,書記和鄉(xiāng)長同時趕出來,書記問榮貴:“沒什么大礙吧?”榮貴說:“結(jié)果還沒出來?!睍浾f:“我看你這么牛強(qiáng)馬壯的,能有什么病呢?不過女人心細(xì),叢花為你擔(dān)心也正常,做個徹底的檢查也讓人放心。這樣吧,明天你稍微到鄉(xiāng)里來早點,陪我下隊去處理點事。”

        叢花還是眉頭皺皺的,戚著臉說:“也不知道到底是個啥結(jié)果?!编l(xiāng)長說:“回去吧,回去吧,別想得那么復(fù)雜,哪個人沒有三病四痛的!”榮貴也覺得沒有必要讓書記、鄉(xiāng)長為他的病擔(dān)心,就拉著叢花說:“要死屌朝天,不死萬萬年。回去吧!”望著這對年輕的夫妻走出鄉(xiāng)政府大院,書記和鄉(xiāng)長相對無言。

        周秘書找我談榮貴得癌的消息已是他檢查后的好幾天了?,F(xiàn)在,我又聽周秘書說榮貴已經(jīng)知道自己得癌了,說是叢花看他痛得實在受不了便親口對他說了。在這之前,我還去看過他兩次,每一次也就半個小時,我怕在家待長了時間說漏了嘴,總是找一些不痛不癢的話題跟他扯一扯就回來?,F(xiàn)在他知道他得癌了,我不知道再見了面我該對他說些什么。我想趁他還清醒的時候看是一定要去看他的,去看他總是要說話的,如果他還跟我說托付他兒子的事,我只要答應(yīng)他,將來不負(fù)他就行了,要是他怕死在我面前失控我怎么辦?想來想去,又往后拖了兩天。

        我還是硬著頭皮去看他了。我沒有想到這是我們活著時的最后一面。我見到他時他已經(jīng)昏迷了,叢花正站在一邊哭得很無助,叢花一邊嗚嗚地哭一邊含混不清地推著他說:“榮貴!榮貴呀!你睜睜眼吧,你的好兄弟來看你了!”叢花這么一叫,我心里一酸,淚水就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只說一句:“叢花嫂子,你別傷心!”便不知道下一句該說什么,只把叢花扶起來。扶起來的叢花晃了晃,好不容易站穩(wěn)了,拉起衣襟擦了擦早已哭得紅腫的雙眼悠聲悠氣地對我說:“孩子他叔,我曉得你也不會嫌他晦氣,就在他床邊坐坐吧。”她這么一說,我不坐還不行,就在榮貴的床沿上坐下來,聽叢花慢慢告訴我榮貴昏迷的經(jīng)過:自從榮貴得知自己得癌后,只重重地哀嘆一聲,把身子往后一仰,閉上眼一句話也沒說,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沉默了一天多,痛得實在受不了了,他也緊咬著牙關(guān)不吭聲,只把頭往墻壁上自己撞,這天晚上,叢花正昏昏沉沉的,又被咚咚的碰撞聲驚醒,回過神來,她一把抱住榮貴的頭,哭喊著說:“我的人哪,你別這樣折磨自己,你要撞就在我身上撞,讓我陪著你痛,好啵!”榮貴這才安靜下來,也開口說話了,他問叢花:“我走后,你愿不愿意帶著兒子為我守?”叢花想都沒想,就使勁地點頭。點著點著,淚水就像一陣雨打在榮貴的臉上,榮貴摸摸叢花掉在他臉上的淚水,用這淚水潤了潤自己干裂的嘴唇說:“你也別哭了,只要你答應(yīng)為我守著,我也死得服!”在后來的幾天,榮貴每天總要拉著叢花的手問這么一句話,每一次叢花都點頭答應(yīng)他。開始幾次,叢花還真沒想過榮貴死后她怎么辦。榮貴問多了,她還真想了她還年輕,難道就真的這么孤單單地守下去?想著想著,也想不出一個頭緒,就覺得榮貴人還沒有斷氣,就想這些要不得的事,自己很有些對榮貴不住,就不想了??墒窍雱恿艘粋€頭,不去想?yún)不ㄓ肿霾坏?,想來想去想得一團(tuán)糟,想得她心里又悲又煩。今天榮貴又問她:“你到底愿不愿為我守?”她覺得她與榮貴也算是一對恩愛夫妻,怎么榮貴還這么懷疑她,心里就更煩。人一煩心,說出來的話也不好聽,她說:“我還這么年輕,難道我不想嫁第二家?就算我要嫁第二家你就曉得?你老是問這些煩心的話干啥!”叢花一說完自己也后悔。果真,榮貴把頭下死勁往墻壁頭上一碰,就只碰一下,人就昏迷過去了。我去看他的時候,他還沒有蘇醒過來。

        我覺得叢花真值得人同情和憐惜,只是面對著她快要死的丈夫我這份心還移不到她身上。我俯下身來,在榮貴耳邊輕輕地叫喚著:“榮貴!兄弟,我來看你了!”大約叫了十來聲,榮貴終于掙著一絲游氣又回來了。他想抬起手,卻沒有這份力氣,我趕緊抓住他的手,我聽見他以游絲般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兄弟,你……你來得……正……正好!送,送,送我上路!”他說這話的時候,睜著眼死死地看著我,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他的瞳孔開始擴(kuò)大,我知道他真的要走了。這時,我反倒不悲傷了。我覺得現(xiàn)在對于榮貴來說,最重要的是需要一份臨終前的關(guān)懷,讓他帶著溫暖上路。于是我俯上身去,在他耳邊用只有我和他才聽得見的聲音(此刻,我相信他一定在認(rèn)真聽)輕輕地說:“兄弟,你好好上路吧,你馬上要進(jìn)入一個黑暗的隧道,但你別怕,那是暫時的,只要你使勁往前跑,跑過了這條隧道你就會看到一片開滿了鮮花的草地,那里很溫暖,你經(jīng)常夢見的那個漂亮的女孩子正手捧鮮花等著你哩!”

        我的話剛剛說完,他的手在我手心里一松。我知道他已經(jīng)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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