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來，梅雨淅淅瀝瀝下個沒完沒了。

這天早上，甲卡寨子村黨支部書記甲卡瓦達不顧淋濕，冒雨在自家的房前果園里栽種李子樹。這位個子不算高的漢子身穿一套舊衣裳，落湯雞似地先一直挖坑，然后把樹苗放人坑回填，一邊培土，還一邊手扶著樹苗踩泥土，栽完一株又栽另一株……從清晨直到晌午，栽了一大片。他摸出一支香煙點上火看了看身后已成片栽種的樹苗，心里露出喜悅，吸了之后又繼續(xù)栽。

不久，媳婦阿比果果喂了雞又喂了豬，把午飯做好，來到甲卡瓦達栽樹的地方對丈夫說道：

“午飯好了，可以來吃咯。阿啵啵！你個死鬼，衣服都濕透了，還不曉得冷嗦？”

“知道了。你母子倆先舀來吃；我把這株栽好了就來?！奔卓ㄍ哌_邊對媳婦說，邊埋著頭用板鋤向樹苗腳下鉤土。

甲卡瓦達家有三名子女，老大、老二均為女子，已到婆家過門去了，現(xiàn)如今只有讀初中的兒子達爾惹跟著父母生活。

達爾惹母子倆快要吃完時甲卡瓦達才拍著手上的泥土回到家里。洗手吃完飯吸上一支煙，連煙都還沒有燃完，甲卡瓦達又接著繼續(xù)栽樹。

地處二半山區(qū)的甲卡寨子房前屋后荒山荒坡較多。這里因光熱充足，非常適合于水果李子、桃子、梨子、蘋果和干果核桃生長。多年來，甲卡瓦達由于大力發(fā)展經(jīng)果業(yè)，他家的水果和干果數(shù)量較多、品種齊全。家里除了有上面所說的水果之外，還栽的有少量的柿子、櫻桃和葡萄，連山外才種的茶葉也被甲卡瓦達栽下有好幾年了。

甲卡瓦達家經(jīng)濟林木一片蔥郁，再加上自己管理有方，一到秋天碩果累累的季節(jié)，除了自家想吃什么就摘下吃什么外，一年當中賣水果和核桃的收入也很是可觀。收成及價格特別好的年份，他家賣水果和核桃收入可達上萬元，就收入少的年份也有好幾千元。見這種狀況，鄰居及其相隔不遠的人都羨慕不已。這幾年，大家學他家大力發(fā)展經(jīng)果業(yè)。

甲卡瓦達是我遠房一個舅父家的兒子，他大我四、五歲，我稱他舅表兄。小時候，他在念小學時成績優(yōu)異，深受老師的喜愛，三天兩頭受表揚，同學們很是敬佩他。但他命運卻不濟，剛讀到初一下學期時，父親身患絕癥不治英年早逝。一方面家里經(jīng)濟困難，另一方面需要勞力，甲卡瓦達不得不輟學，幼小的年紀就跟著母親在家從事勞動生產(chǎn)，不得不這樣，因為他是長子，下面還有弟弟和妹妹，他們都還相當?shù)挠仔　Ｄ菚r候，農(nóng)村還沒有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是合作社大集體時期，甲卡瓦達長年累月勞動掙工分的結果是：家里沒有一年是不補錢的。

那年暑天，學校放暑假，我到老家去探親。由于多年不見，原來甲卡瓦達已結婚成家。有一天，他邀請我這位親戚到他家做客，按彝族的習俗殺了一個乳豬招待我。席間，他對我說：

“姑表弟，你在外面教書育人，什么樣的書你都能得到，在適當?shù)臅r候，你找彝文版《勒俄特依》（《創(chuàng)世詩》）、《瑪木特依》（《訓世詩》又名《教育經(jīng)典》）、《阿嫫妮惹》（《媽媽的女兒》）給我學習一下吧！”

“你也學會了彝文字？是什么時候、在哪兒學會的？”我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樣問道。

“只有你們才懂彝文字，難道我們這些修理地球的農(nóng)民就不能懂嗎？”對我開了一陣玩笑，甲卡瓦達給我講了他學懂彝文字的經(jīng)過。原來，他參加了一年的掃盲培訓，基本上掌握了規(guī)范后的819個彝文字。我回學校后不久，他所要的這幾本彝文書都一一找齊，給他郵寄了過去。

這幾年，甲卡瓦達尋找大量的彝文種植養(yǎng)殖書籍學習，用于指導種植、養(yǎng)殖業(yè)，興辦了養(yǎng)豬、養(yǎng)雞場，且較大規(guī)模種植烤煙，走上了脫貧致富之路。

甲卡瓦達辛勤耕耘、勤儉持家，他還有一顆善良的心，愛幫助別人、樂于助人。正因為這樣，他曾被村民們選舉為村民小組長、村民委員會主任，現(xiàn)在是村黨支部書記。

甲卡寨子村轄三個村民小組，農(nóng)戶將近三百戶，人口約兩千人。該村土地貧瘠、亂石成堆，且缺柴缺水。要解決缺柴缺水的問題：一是需要修路，把路修好，村民們可以到蜂窩煤加工點購買蜂窩煤到家里做飯、煮豬食，能夠解決燃料問題；二是需要安裝飲水管道，把飲水管道安裝到家后完全徹底可以解決人畜飲水困難。

為了盡快解決村民群眾的飲用水問題，時任村民委員會主任的甲卡瓦達和村支書一道跑鄉(xiāng)上、到縣里，經(jīng)過多年的奔波，按照縣上給一點、村里添一點、村民出一點“三個一點”的辦法籌措資金，縣有關部門規(guī)劃和技術指導，村民義務投工投勞，立即著手購買飲水管道進行安裝，很快從箐溝里引來干凈清澈的水，使大家吃上用上放心衛(wèi)生的水，改變了過去半夜雞叫時人們起早床到半山腰上舀渾濁不堪的泥巴水吃的歷史。

前不久，我為了辦一點事去甲卡寨子。當來到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時，只見鄉(xiāng)政府到甲卡寨子的路正在實施水泥路面改造。陪同承建工程的老板到施工現(xiàn)場進行督查的村支書甲卡瓦達迎過來和我搭訕，他告訴了我這條公路修建的一些情況。

他說，這是今年實施的一條通村公路，寬2.5米，全程三公里多，上級投資五十多萬元。如今，黨的富民惠民政策讓我們的群眾打心眼里高興。

“為了修建這公路，你也東奔西走跑累了吧？”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

“阿啵，哪有不跑的道理？！我不跑誰讓我當這個村官嘛！我是該跑，連我們鄉(xiāng)上的阿呷書記、木果鄉(xiāng)長都為了修建我們村上的這條公路朝州里、縣上到處奔波，腿都跑痛了?！鳖D了頓，甲卡瓦達接著說道，“這是一條群眾致富路，也是一條群眾幸福路。今后，我們村農(nóng)副產(chǎn)品好從這條路上經(jīng)過銷往外地；也好從這條路上運輸，從外邊買蜂窩煤進來燒了?！?/p>

“那么，你村今明兩年如何打算發(fā)展？”我隨便問道。

甲卡瓦達胸有成竹地答道：“今明兩年么？今明兩年，我村要做的事還很多。當務之計是根據(jù)我村適合于種植烤煙的實際，經(jīng)過兩年的努力，把烤煙種植培育成第一支柱產(chǎn)業(yè)，栽種面積力爭達到接近兩千畝；與此同時，狠抓環(huán)境治理和精神文明建設，初步建成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讓村民群眾走上小康之路?！?/p>

聽了村官甲卡瓦達的宏偉計劃，我不停地點頭稱是。

那一年，種煙嘗到甜頭的甲卡寨子種煙農(nóng)戶發(fā)展到一百零三戶，種植面積達到一千五百多畝，戶均種植十五畝。

炎熱的夏天，陽光下，朝甲卡寨子望去，煙株一片碧綠，無邊無際的煙地如同綠色的海洋，蔚為壯觀。特別是微風一陣陣吹來，煙葉漾起陣陣綠波，美不勝收，好看極了。

到了七月末、八月初，甲卡寨子煙農(nóng)男女老少齊上陣，開始動手采摘煙葉上架烘烤。這時候，需要的勞力多，因每家都人手不夠，鄰幫鄰、親幫親，煙地里人頭攢動，六輪拖拉機和馬車也充分地利用起來。運煙路上，煙葉堆尖的六輪拖拉機、馬車你來我往，向遠處的烤煙房駛去。著落在房前屋后的烤煙房內機房轟鳴，隆隆的響聲傳出幾里之外。每間烤房旁都有一名技術人員在忙碌著。他們時而東瞧瞧西看看，時而滿頭大汗給火爐加煤弄火。的確，采摘煙葉上架烘烤期間，人們忙得焦頭爛額，沒有一點閑工夫。

采摘、烘烤煙葉不久，煙葉收購點開秤收購煙葉。甲卡寨子的煙農(nóng)邊賣煙，邊繼續(xù)采摘、烘烤煙葉，顯得更加忙碌。

經(jīng)過三個月左右的奮戰(zhàn)，甲卡寨子所有的煙葉采摘、烘烤、交售完備。到了這個時候，季節(jié)已轉入到了金季。

金秋十月的一天早上，外面的秋雨綿綿不停地下著，甲卡寨子黨支部書記甲卡瓦達、村委會主任吉克作且和村會計吉合石給三人湊在一起，正在盤點著這年煙葉產(chǎn)量和產(chǎn)值。

三人很是計算了一陣，最后算出來，這一年，甲卡寨子交售煙葉四千六百五十三擔，實現(xiàn)現(xiàn)金毛收入三百八十八萬元，給縣財政創(chuàng)收三十多萬元，創(chuàng)歷史之最。

三人計算清楚以后，買了一件啤酒正在痛飲時，甲卡瓦達腰間的手機奏出了歡快的鈴聲。

“喂，是沙馬鄉(xiāng)長嗎？”取出手機，按了一下摘機鍵，甲卡瓦達開始接聽來電。

“我是沙馬木果，剛才縣委辦公室來電話，說十月三十日上午八點三十分，全縣煙葉生產(chǎn)總結暨表彰會在‘彩虹賓館’會議中心召開，要你參加會議。作為煙葉生產(chǎn)先進集體之一，你們村將在這次會上得到表彰。另外，你要在會上作交流發(fā)言，請做好發(fā)言準備。十月三十日上午七點鐘之前你到鄉(xiāng)上來，阿呷書記和我們三人一起去參加會議?！?/p>

“聽明白了，沙馬鄉(xiāng)長。”沙馬鄉(xiāng)長掛斷電話后，甲卡瓦達不知是高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呆坐了一會兒。呷了一口酒，他把喜訊告訴了吉克作且和吉合石給二人，二人立馬像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起來。

叫“海洛因”的這種毒品白粉在社會上泛濫成災十多年來，別的地方吸毒、販毒的人較多，并且因吸毒時間太長，毒癮太大，奪走了不少人的生命。甲卡寨子村由于教育工作做得好，社會風氣佳，多年來，沒有一人吸販毒，正因為這樣，甲卡寨子村生產(chǎn)發(fā)展，人們安居樂業(yè)。當?shù)氐陌傩詹粺o自豪地說：“現(xiàn)如今，別處涉毒的人不少，而我們村沒有一人涉毒，這很好，很如我們的心愿?！?/p>

甲卡寨子成為一片凈土已多年，但是，這幾年，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有人悄悄地討論，說村子里有兩三個青年人在吸食海洛因。

聽說寨子里有人吸毒，按彝族的諺語就是“騎馬人不暈，走路人頭暈。”甲卡瓦達這位村官和村里有威望的老農(nóng)們身感不安。他們悄悄地觀察據(jù)說是在吸毒的幾個年輕人，的確也很像在吸毒。怎樣才能挽救吸毒的這兩三名青年？怎么做才能不讓毒品在村子里害人？甲卡瓦達等村兩委會班子多次開會研究對策，還沒有想出行之有效的辦法。

后來，還是德高望重的老支書曲木伍且想出了高招。當他把自己的想法給甲卡瓦達等村領導一說，大家拍案叫絕，都說這個辦法切實可行，但首先還是征求一下群眾的意見。群眾的意見廣泛征求了，都表示可以試一試。甲卡瓦達也向鄉(xiāng)上匯報了，鄉(xiāng)上說也許這不失是一個好辦法，但要求甲卡瓦達他們不要著急，等鄉(xiāng)上向縣委政法委匯報，到時同意批準下來以后才照著做。

等了一陣，鄉(xiāng)上正式向甲卡瓦達通知他們向縣委政法委匯報的結果，說縣委政法委同意甲卡寨子村的做法，具體什么時候做要提前通知鄉(xiāng)里，他們要派人參加。聽了這一席話，甲卡瓦達高興得不得了，動手做準備工作。

農(nóng)歷兔月彝族過年前一個明媚陽光的日子，中午十二點，剛吃過午飯不久的甲卡寨子村三個村民小組的男女老少，像潮水般地從四面八方向村支部活動室下方的一塊已收了玉米的大空地涌來，在地塊中心匯集。村里的民兵在村官甲卡瓦達和幾個小組長的帶領下，一民兵牽來一頭黃色長角的黃牛，五位民兵手拿挖鋤、鐵鍬，每人肩上還扛著一根木檁子，另兩人用大籠籠抬著一大壇白酒走來。除此之外，畢摩吉克木呷頭戴法帽，手拿一只大紅公雞向人群這邊疾馳而來。

“向涉毒者割脖頸，吸毒者像這只雞一樣死去，販毒的人像這雞一樣丟命……”將大紅公雞在人群周圍轉三周過后，畢摩吉克木呷用手里的殺豬刀使勁劃開雞嘴巴，向瓷碗里滴了一陣血，然后念念有詞地用刀背猛擊雞的頭部，最后“砰俄”地一聲將半死的雞朝達布絡魔山的方向扔了出去。緊接著，一陣吆喝和助威聲中，一位民兵掄起巨斧背向牛角間的頭頂砸去，牛立即仆地斃命。另幾個民兵連忙撲上割開牛喉嚨，用漆花大木盆接了牛血，將牛血摻入酒里，用木碗盛上喝轉轉血酒。能夠念上幾句的，邊念咒語邊喝血酒。

牛皮被刮下來后，兩個民兵抬著把它掛在木架上，人們排著長隊一一從牛皮架下走過。原來，甲卡寨子村是在舉行古老的、莊嚴而神圣的——殺牛鉆牛皮喝血酒立誓儀式，堅決遠離毒品，誓死根除可惡的“白魔”——毒品。最后，他們分食了煮熟的牛肉。

歷史上涼山彝族民間最有影響力的儀式——殺牛鉆牛皮喝血酒立誓儀式不能說不起作用，甲卡寨子村吸毒的那兩三名青年被嚇得魂飛魄散，從此不敢涉毒。直到現(xiàn)在，全村沒有一人敢涉毒。

自己家中事情、村上集體事務一大堆，甲卡瓦達太忙了。絕大多數(shù)時間，他不能按時吃飯，吃冷食冷菜是常有的事。這幾年來，他患有胃病，住過好幾次院，吃了不少的藥，始終不見好轉。

這次，甲卡瓦達疼痛難忍，又在縣醫(yī)院住院治療。住院期間，鄉(xiāng)親們、家門、親戚走了一撥又來一撥，大家都絡繹不絕地到醫(yī)院來探望甲卡瓦達。

那天，村主任吉克作且、村會計吉合石給等人也來看望。他們走后不久，鄉(xiāng)黨委書記莫色阿呷、鄉(xiāng)長沙馬木果買了一背簍高級滋補品來醫(yī)院探望。

“阿呷書記、木果鄉(xiāng)長，村支部換屆的日子眼看快要到了，是不是下一屆的村支書選吉克作且來當？”甲卡瓦達躺在病床上對他的兩位上級說。

“你為啥不當？”莫色阿呷反問道。

甲卡瓦達仍然躺在病床上回答說：“這幾年來，我始終是身體不好，辜負了你們的重托。”

“要是吉克作且當村支書，又讓誰來當村主任呢？”一字排開，坐在莫色阿呷旁邊的沙馬木果如是說道。

“吉克作且替換我以后，可以讓二組組長吉依木加任村主任。依我看，吉依木加有能力，也有開拓精神?！奔卓ㄍ哌_又說道。

“不行，你再當一屆的書記以后才可以按照你說的話來辦。”莫色阿呷頓了頓，接著說，“我們鄉(xiāng)上依靠你，下邊的村民群眾信任、擁護你。你連村支書兩屆都不當，這怎么行呢？”

這天，在甲卡瓦達那里果了近兩個小時后，莫色阿呷和沙馬木果對甲卡瓦達說了聲：其他不要多想，好好安心養(yǎng)病就辭別離開了醫(yī)院。

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的院，甲卡瓦達康復出院。不久，村支部換屆，甲卡瓦達順利繼續(xù)當選村支書。

次日，當選新一屆甲卡寨子村黨支部書記的甲卡瓦達組織村里的民兵整治環(huán)境衛(wèi)生，寒冬臘月不顧河水的冰涼，帶頭跳入臭氣熏天的堰溝里打撈垃圾。

當選新一屆甲卡寨子村黨支部書記第三天，甲卡瓦達獨自一人為村上的一戶五保老人撿瓦。由于多日連續(xù)降雨，被淋濕的椽子很滑，一不小心，甲卡瓦達從房子上摔下來，重重地摔在水泥地板上不治身亡。

甲卡瓦達的葬禮非常之隆重，甲卡寨子村過去老人去世從來沒有這樣隆重過，除了親朋好友該來的都來奔喪之外，縣委、縣委組織部、縣民政局、鄉(xiāng)黨委、鄉(xiāng)政府領導親自前來吊唁。追悼會規(guī)格向上提升一級，由鄉(xiāng)黨委副書記白拉木牛主持追悼會，由鄉(xiāng)黨委書記莫色阿呷致悼詞。莫色阿呷在悼詞中對甲卡瓦達作了高度的評價。她說，甲卡瓦達是為了保護五保老人的生命安全而犧牲的，值得大家好好學習。

半年以后，甲卡瓦達被上級黨組織追認為“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真可謂，三國時期，蜀丞相諸葛亮有句名言叫“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甲卡瓦達真正實踐了這句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