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場面很是轟動，小區(qū)里沸沸騰騰的，幾乎家家戶戶都出動了，院子里有警察，還有記者，她就在這群人中間站著，揉搓著手，一臉惶恐。等到別人把我擁到她面前的時候，她倒有些愣了，試探著叫我的名字，秋和，秋和。見我沒什么反應(yīng)，張開嘴巴便哭了。有人說，小娣，這是你媽媽。于是，我就在被拐賣了五年之后，見到了我的親生母親，恢復(fù)了我的本名，沈秋和。

我跟著她坐了一夜的火車，她坐在座位上，眉目不轉(zhuǎn)地看我，秋和，秋和，她一遍遍地叫我的名字，給我講很多我小時候的故事，仿佛我在她身邊那三年的事情她每一件都記在心里。

下了車，她指著一棵粗粗的松柏，秋和，你看看這棵樹，記得嗎？媽媽就和你在這兒捉迷藏，幾乎每天都來。那棵樹有好幾百年的樣子，但是于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她愣愣地說，不怪你，你走時候才三歲呢，哪兒能記得住呢？

夜里，她給我洗澡，盯著我的胳膊呆呆地看了很久，她說，你胳膊上的胎記呢？她用手使勁地搓，邊搓邊問我那胎記去了哪兒？我看著她緊張的樣子，心里寒了又寒。她草草地給我鋪好了床，讓我睡覺，房間很干凈，是為了我的歸來收拾出來的，床頭還擺著維尼小熊，一臉憨態(tài)。但是，一整夜，她房間的燈亮著，我聽到她和她的男人時高時低地說話，還夾著爭執(zhí)聲。當(dāng)天晚上，我動用了八歲的全部心智權(quán)衡，想象接下來的時光應(yīng)該是怎樣的。

我已經(jīng)意識到，或者我離開的不是地獄，我走進的也未必便是天堂。

二

我被她送進了學(xué)校，卻來去總是一個人，因為總會有小孩子嘲笑我，是領(lǐng)錯的孩子。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家是快樂的，但是，她的男人只要一回來，家便是冷的。她一個人以超常的熱情張羅著，向她的男人絮絮叨叨地說我又考了第一名，或者是哪個菜是我特意為他做的，男人看我不順眼，最多哼一聲，鼻子眼睛里冒出來的都是不屑。她寬慰我，你爸就這德行，其實很疼你。她買了很多高級的文具和零食，說是她男人買給我的，要我下次在他回來的時候乖巧一點。半年的時間，她就這樣來來回回地在我們之間折騰著。

直到后來，她的男人一回來，她便把我送到鄰居家，我會問她為什么，她說，我們好久不見了，說會兒話。我知道不是，因為她每次眼睛都是紅的，有次，我跑出來貼著墻根聽，聽到她說，把她扔哪兒啊，做人哪能那么狠心？然后便是她的哭聲，一聲接一聲的，等到她把我往回接的時候，跟鄰居有說有笑地說再見，絲毫看不出傷心。有時候，她會轉(zhuǎn)到街上的百貨店，給我買一大兜瓜子或者一板巧克力，我們回來的時候，月光大多亮堂堂的，她會很孩子氣地停下來問我：“秋和，你以后會不會對媽媽好？”

三

她迅速地進入了更年期。一個人的工資頓時緊張得很，她的心情始終不好，我每次放學(xué)回家總見她煩躁不堪，我小小的不慎也會招來她的罵。她仿佛變了一個人，甚至酗酒，自己可以喝一瓶白酒。她醉了之后常說的就是，你說我要你是為了什么??？這樣的話說多了，我便覺得離她越來越遠。

那天清晨，下了很大的雪，起床的時候，她正在廚房忙活著，我說，“學(xué)校要交100塊的資料費?！彼ゎ^看我，咬牙切齒地說，“你連個媽也不會叫啊？我沒有錢?！碧旌芾洌恼Z氣也是冰的，在淚水流下來之前，我轉(zhuǎn)身跑掉了。她在身后叫我的名字，“沈秋和，你記住，從明天開始，別再讓我看到你哭?！?/p>

四

時間飛得很快，十幾年，她一直在我身邊，不遺余力地供養(yǎng)我。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她已經(jīng)早早辦了內(nèi)退跟我來到大學(xué)所在的城市。她依然是自己一個人，我勸她再找的時候，她說，我有空去伺候那些男人，不如伺候你呢。她開了個百貨店，情緒早已好起來了，把一個人的生活也過得有滋有味。

我要結(jié)婚的時候，她卻忽然又變了，仿佛得了婚前恐懼癥的是她，脾氣糟糕得很，看什么都不順眼，同樣的話，從她那兒說出來總是難聽得很。我讓她先吃飯，她說，又不是豬，等你一會兒餓不死；我讓她別太累，她說，不累，不累吃什么去？我問她是不是不喜歡我的未婚夫，她說，你只要自己樂意，就是領(lǐng)頭豬回來我也認了。那么親的人，忽然間又陌生了。我結(jié)婚的前一夜，幾近黎明的時候，她坐在我的床邊，像十八年前那樣，叫我的名字，秋和，秋和，聲音低低的，全是不舍。我裝作睡著了，淚濕了整個的枕巾。忽然之間，我便理解了她的惶恐，這個世界上，我是她唯一的親人了，可是，這個在她身邊呆了十八年的唯一的親人，在明天天亮的時候，卻要由她披上婚紗親自送出門去。

清晨，丈夫來接我，有人逗她說兩句，她說，“我把女兒交給你了，你好好地對她，要是……”后面的話，她說不下去了，滿臉只剩下了淚水。去酒店的時候，丈夫在前面牽著我的手，她跟在身后，我不經(jīng)意地回頭，看到她的時候，淚忽然地便落了，她的目光里，是掩飾不住的不舍與惶恐。

婚禮上，她把她手上的玉鐲給了我，她說，我一直那么想要一個女兒，老天爺把你給了我。謝謝你，這些年陪在我身邊。

五

我生下兒子，在醫(yī)院里呆的三天，她一點都沒合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的外孫，抽空便給我丈夫絮叨，聽人家說，誰誰家的女人看孩子的時候，讓孩子在身后追著跑鬧，再一回頭孩子就沒有了；誰誰家的孩子，有人說可愛要抱抱，抱上車就跑了。她有很多版本，不厭其煩地嘮叨，我有時會說她，請給點有新意的方法，她就瞪著眼睛著急，說搶孩子，搶孩子還有什么新意的說法，你安心坐月子吧。

有她在，我果然安心，我的兒子，她看得無比緊貼，即使上廁所，她也一只手緊緊抱住他，恐怕一時一刻地看不到他。

她跟我來到了省城，我手把手地告訴她城里的人很復(fù)雜，她嫌我嘮叨，我一說她便煩，后來果然證實了她精明無比。來推銷的人，她隔著防盜門，會讓人家留下免費的試用品；有人打電話或者上門告訴她中了獎，她總嘲笑人家小兒科?？墒牵翘煳页鐾瓴罨丶?，一進門，她便撲上來嗚嗚地哭了，她說，你沒事吧，沒事吧。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孩子還在她懷里，也被嚇得直叫，這些年，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緊張。原來有人打她電話給她說我生了病，急需5000塊的手術(shù)費，她便急壞了，拿著自己的存折取了一萬塊給人匯過去。我責(zé)備她傻，她說你沒事就好，那錢算什么?？粗幌伦俞屓坏谋砬?，我進了房間便哭了，這個精明的女人，這個為了我犯了傻的女人。

六

二十年前，我早知道，她犯了一個最大的傻，就是在發(fā)現(xiàn)了我不是她親生女兒之后，沒有把我送回去。其實，回家的時候她便知道弄錯了，我的胳膊上沒有她熟悉的胎記，我偶爾的北方口音跟她的南方小鎮(zhèn)上的方言更是差著遠之又遠的距離，她只是看到了我身上被養(yǎng)父母打的傷，不忍再把我送回去。即使她的丈夫因為她收養(yǎng)我這個不是親骨肉的女兒同她離了婚，她也沒有離開我，她說，這輩子，有個女兒疼就夠了。

這個毫無血緣關(guān)系被我稱作媽媽的人，這一生，她給了我太多的愛，寫下這些字的時候，我無從想象，如果沒有她，在這個世界上，我會是如何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