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地鐵里,津津有味地看《人民日報》,被中國乘客圍觀取笑。
在日本伊豆海邊的家里看中國的新聞聯(lián)播,用中文發(fā)微博,跟一群中國青年辯論。
不斷地到中國各個大學演講,像明星一樣被中國學生追捧,當然,偶爾也會被怒罵……
自從8年前來到中國,生于1984年的加藤嘉一的生活開始變得豐富多彩,如今,他已是個在日本和中國都小有名氣的作家,寫了10幾本書,要麼跟中國人談日本,要麼跟日本人論中國,在日本和中國的主流媒體上都開有專欄,各種各樣的演講、電視片約不斷。
2011年底,在北京的一間咖啡館見到加藤嘉一時,他說,他打算離開中國了,呆了8年,中國太熱鬧,他則有些疲倦,但不管將來以什麼身份,站在什麼角度,對中國的觀察,用中文進行的表達都不會中斷。他也不諱言,這些觀察根本目的還是要為日本服務(wù)。
日本人
在中國一所大學演講時,一個學生向加藤嘉一提問,如果將來中日必有一戰(zhàn),你會怎麼辦?他只回答了5個字:我是日本人。雖然他寫了一本書《愛國賊》,批判那些成天把愛國主義掛嘴上的民族主義者,但在聊天中,加藤嘉一自己愛國者的形象比他書里那些還要鮮明,當然他愛的是日本。
加藤嘉一說,在來中國之前,他并不是這樣的?!拔以谌毡緯r,是很討厭日本的,就像今天很多中國人一樣,好像很討厭自己的國家?!倍麖男【褪莻€另類而個性突出的孩子。
更重要的是,日本是個年功序列的社會,你能說什麼,做什麼,很多時候不取決于你的實力,而取決于你的年齡和階層。年輕人要閉嘴,裝不知道,裝沒聽到,這對于一個生于日本鄉(xiāng)下窮苦家庭、偏偏又個性突出、學業(yè)優(yōu)異的青年來說,無疑是痛苦不堪的。所以,剛來中國的幾年,加藤嘉一都帶著一種向日本社會復仇的心理。
“我就是特別想逃離那個社會來到中國,剛開始覺得很爽,這個地方很大,大家都一樣。后來我被輿論戰(zhàn)卷進去,人家罵日本不好我就很不高興,我開始疑惑,我原來不是很討厭日本的嗎?不是想復仇的嗎?怎麼人家說日本不好就討厭他們了,喜歡日本了。那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個愛國者?!?/p>
加藤嘉一愛國的方式就是更加深入地了解中國。他認真地學習中文,努力去跟中國上至國家領(lǐng)導人,下至農(nóng)民工和失學兒童家庭交流,任何機會他都不想放過。
“觀察中國是個愛國行為,我必須得做,當然這也可以給我?guī)盹埻??!奔犹偌我槐却蠖鄶?shù)日本人都清楚中國對日本的重要性:日本這個社會已經(jīng)和中國的人才、資源、資金等等分不開了,就連百元店里的商品都跟中國脫不了干系。
中國觀
加藤嘉一2003年來到中國時,正好趕上“非典”爆發(fā),中國到處亂糟糟的時候。這讓他興奮無比,與刻板沉悶的日本相比,中國好像是一個學習的寶庫、新聞的天堂。8年下來,關(guān)于中國的書他寫了一本又一本,從宏大的政治、經(jīng)濟、外交到細枝末節(jié)的候車排隊、飯桌文化等等,他的好奇感一日也沒有消退過,從日本式的思維來觀察中國,他總能寫出很多不一樣的東西,所以,他的中文讀者越來越多。
雖然也有不少人認為加藤嘉一根本就不了解中國,看到的只是表面現(xiàn)象而已,但他對自己的中國觀察倒是很自信。在他的眼里,今天中國最大的問題是媒體不像媒體、人民不像人民、學校不像學校?!艾F(xiàn)在媒體稍微正常一點了,至少起到把老百姓的心聲,對公權(quán)力的訴求多元化地表達出來了,能夠給公權(quán)力一定的壓力?!奔犹偌我徽f,在他看來,過去8年,中國最大的變化是執(zhí)政黨的安全感在不斷弱化,它在人民面前越來越謙卑、越來越低調(diào),中國政治至少在表面上越來越正常。
由于經(jīng)常要跟中國的學者和記者群體打交道,加藤嘉一對中國社會深層次的分裂也有著特別的感受:中國似乎什麼事情上都要分出個左右來,兩邊的立場分歧大到讓人吃驚,“這可能也是中華民族的一個特點,表面上看好像非常有效和緊湊,但實際上大家各想各的,各忙各的?!奔犹偌我徽f,在日本也有左右派,比如,當面臨中國發(fā)展航母等問題時,《產(chǎn)經(jīng)新聞》和《朝日新聞》的立場肯定不一樣,但是不可能不一樣到中國的左右派之間分歧的那種程度。那已經(jīng)不是不同,而是一種分裂和不溝通。
中日之間
2011年,加藤嘉一一直在緊鑼密鼓地實施他的“走進中國100所高?!庇媱潱芏嗳瞬幻靼滓恢睙嶂杂谥袊蔚乃?,怎麼突然對中國大學生的謀生狀態(tài)有了這麼濃厚的興趣。在加藤嘉一看來,大學生的問題才是今天中國最大的政治,他們是展望中國未來的一面鏡子,中國現(xiàn)在的政權(quán)是政績導向型的,而不是依靠程序,只要保證崗位,保證社會穩(wěn)定,中國人就可以忍受,沉默的大多數(shù)還沒有成為真正的公民。但是,當下一代也就是80后90后一代走上政壇,成為社會、商業(yè)精英時,事情也許完全就不一樣了。
在加藤嘉一的想象中,那時的中國會變得非??膳隆KJ為,這些都是日本人應該提前認識到的。對于中國的80后,也就是他的同齡人,加藤嘉一一方面認為他們的聰明才智、溝通能力、分析能力、邏輯能力等方面絕對是世界一流的,他們的競爭力非常強,沒有什麼干不了的事。但另一方面,激烈的競爭環(huán)境使他們在強大的同時既功利又脆弱。
他在大學演講時,經(jīng)常會做一些隨機調(diào)查以觀察今天中國80后90后的生存狀態(tài),“他們很多人想逃課就逃課,想移民就移民。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在這麼一個你死我活、弱肉強食的世界,非常不符合現(xiàn)代化的社會群體關(guān)系。”加藤嘉一說,在個體上,日本人遠比不上中國人,但中國年輕人“我”的意識太強,“我們”的意識太弱。
這個幾百年來幾乎已經(jīng)形成固定印象的中日差異,在加藤嘉一的觀察中,依然沒有絲毫變化,對于中國人來講,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不過,對加藤嘉一來說,他的擔心更多依舊是日本式的:“如果有一天,中國經(jīng)濟下滑,社會矛盾爆發(fā),在錯綜復雜的壓力下,這一代人,很可能會把不清隋緒投向海外?!彼?,他最近又在寫一本書《當80后統(tǒng)治中國》。
在加藤嘉一的心目中,對中國社會種種細致入微的觀察與思考,除了作為謀生手段之外,都還是為了回到日本。他在中國呆的時間越久越清楚,在中國的輿論當中,在中國人的眼里,日本人不等于外國人。
現(xiàn)在,他越來越擔心自己沒有辦法順利地“回歸”日本。因為一般日本老百姓對中國的認知依然停留在至少30年前?!昂芏嗳苏J為我整天給紅色帝國的媒體寫文章,一定是在歌頌中國,歌頌毛澤東什麼的?!痹谥袊袅?年多,加藤嘉一直認為已經(jīng)能夠把握好尺度,扮演好自己該扮演的角色,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該怎麼說,不該怎麼說,心里都有譜。他會時常告誡自己,一旦失控,在日本和中國都有可能失去任何地位。
所以,在同一件事情上,分別面對日本人和中國人時,加藤嘉一往往會有不一樣的表達。他說自己寫作時有四個軸:第一,我是日本人,我絕不能違背日本的國家利益和作為日本人的尊嚴:第二,這里是中國,我得生存,我不能越位,即使因此被日本右翼勢力痛罵,我都不會妥協(xié),我肯定會遵守這里的地形;第三,我的言論要對中國決策層、知識界有說服力,不能簡單迎合大眾;第四,我的文章要被大眾所接受、喜愛,對他們也有說服力。
加藤嘉一說,每寫一篇文章,他都經(jīng)過了復雜的感性和理性計算,會從四個角度去確認,有越位的,馬上刪;不夠的,馬上補充。從一個一文不名、一句漢語不會說的日本青年,到如今在兩個國家游刃有余的青年作家,毫無疑問,加藤嘉一算得上是一個少年得志的成功者,他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來源于日本式的勤奮與隱忍。
這個還不到30歲的日本青年,小心翼翼、費盡心思地處理著每一篇文章以及生活中的每一層關(guān)系,其目標又異常明確:為了謀生,更是為了服務(wù)日本。他一直都夢想著有朝一日回到日本從政,捍衛(wèi)自己國家的利益。
中國是否為未來儲備了足夠多這樣的青年?(原載《南風窗》,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