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鴻改良中國畫,所走的現(xiàn)實主義,既不贊同陳獨秀全部采用“歐洲的寫實主義”的做法,也不贊同康有為排斥文人畫優(yōu)秀傳統(tǒng),只采用以“六朝唐宋”院體畫為正確的做法。而是在中國優(yōu)秀繪畫傳統(tǒng)“寫實主義”的基礎上,采入“歐洲的寫實主義”長處,融合而成的徐悲鴻“寫實主義”。
徐悲鴻是一位寫實主義的繪畫大師,他不僅將寫實主義作為創(chuàng)作方法運用到中國畫、油畫、素描寫生創(chuàng)作中去,而且滲透到他的繪畫評論和收藏中去,這里就其畫論和收藏活動論述其寫實主義的繪畫收藏觀。
辛亥革命之后,隨著新文化運動而興起的新美術運動活躍起來,改良中國畫的呼聲越來越高。1917年康有為先生《萬木草堂藏畫目序》所提出的畫學思想,成為改良中國畫之先聲:中國畫學至國朝而衰弊極矣,豈止衰弊,至今郡邑無聞畫人者。其遺余二三名宿,摹寫四王、二石之糟粕,枯筆數(shù)筆如草,味同嚼蠟,豈復能傳后,以與今歐美日本競勝哉?……如仍守舊不變,則中國畫學應遂滅絕。
如何“救正之”而為畫學新紀元者?他認為應“以復古為更新”,即復“六朝唐宋之法”,此法不是宋代文人(士夫)畫家“蘇(軾)、米(芾)撥棄形似,倡為士氣”,“自寫逸氣以鳴高”,重“寫意”、“墨筆粗簡者”之法,而“以形神為主”,“以著色界畫為正”,“以院體為畫正法”,因為“畫匠”們“能專精體物”,這“與今歐美之畫”,“之法同”。他又以“郎世寧乃出西法”為例,也希望“他日當有合中西而成大家者?!?/p>
徐悲鴻深受康有為畫學思想之影響,他說:“夫何故而使畫學如此其頹壞耶?曰惟守舊;曰惟失其學術之地位。”
中國畫如何改良?他認為“宜屏棄抄襲古人之惡習(非謂盡棄其法)———按現(xiàn)世已發(fā)明之術”、“作物必須憑實寫”,做到“惟妙惟肖”。
他進一步說:欲振中國之藝術,必須重倡吾中國美術之古典之主義,如尊宋人尚繁密平等,畫材不專上山水;欲救目前之弊,必采歐洲之寫實主義,如荷蘭人體物之精,法國庫爾貝、米勒、勒班習、德國萊柏爾等構境之雅。
又說:吾個人對于中國目前藝術之頹敗,覺非力倡寫實主義不為功。吾中國他日新派之成立,必賴固有之古典主義,如畫則尚意境,精鉤勒等技。
這里的所謂“古典主義”、“寫實主義”,均是徐悲鴻借用歐洲文藝理論之詞,來說明中國畫問題的。
先說“歐洲之寫實主義”。寫實主義又稱現(xiàn)實主義?,F(xiàn)實主義是文藝的基本創(chuàng)作方法之一,它側重于按生活的本來的樣子反映生活的細節(jié)真實和具有典型的本質真實。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現(xiàn)實主義,是指自古以來就有反映現(xiàn)實的藝術品共同具備的一種原則和因素;狹義的現(xiàn)實主義是指歐洲于18世紀末提出、19世紀初取代浪漫主義而占主導地位的一種自覺的創(chuàng)作方法和文藝流派。繪畫中的現(xiàn)實主義流派,是19世紀初葉以后,由法國的米勒、庫爾貝、杜米埃等人發(fā)起形成的。他們排斥神話、宗教和寓言的題材,將當代的社會生活和自然景物作為主要的表現(xiàn)對象,帶有鮮明的批判性質,被稱為批判現(xiàn)實主義。19世紀下半葉和20世紀初,在俄國形成更強大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潮流,代表人物有別羅夫、克拉姆斯柯依、列賓和蘇里柯夫等人。20世紀初,“現(xiàn)實主義”一詞傳入中國,舊譯為“寫實主義”。陳獨秀、徐悲鴻等人最早在美術評論中使用了這一詞。1951年,當中央美術學院爭論寫實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問題時,徐悲鴻則說:“寫實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在外語中多數(shù)通過用Rlealism這個詞,沒有什么區(qū)別。”
不過,在后來的中國文藝評論中,多采用“現(xiàn)實主義”一詞,認為“寫實主義”不精確,如今已廢棄之。而當下的美術評論卻常采用之。
古典主義是17世紀初產生于法國的一種文藝思潮和創(chuàng)作方法。曾風靡歐洲達兩世紀之久,因在文藝理論和創(chuàng)作實踐上以古希臘、羅馬文學為典范,故名。古典主義主張用民族規(guī)范語言,按照規(guī)定的創(chuàng)作原則(如戲劇“三一律”)進行創(chuàng)作,崇尚理性和自然,以之作為創(chuàng)作的指導思想。它具有現(xiàn)實主義的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社會生活面貌。徐悲鴻所說“吾國美術之古典主義”,當指六朝唐宋元畫家的創(chuàng)作方法,但并不等同于歐洲的古典主義。陳獨秀說:“中國畫在南北宋及元初時代,那描摹刻畫人物、禽獸、樓臺、花木的工夫還有點和寫實主義相近。”
在中國古代畫論中,雖不見有“寫實主義”一詞,但有著與之意義相類的論述。如:北齊·顏之推“寫真”論(《顏氏家訓》);東晉·顧愷之“以形寫神”、“傳神”(《摹拓妙法》),“遷想妙得”論(《論畫》);南朝宋·宗炳“應目會心”、“以形寫形”、“以色貌色”論(《畫山水序》);南齊·謝赫“六法”論(《畫品》);南朝陳·姚最“心師造化”,“立萬象于胸懷,傳千祀于毫翰”論(《續(xù)畫品》);唐·白居易“學無常師,以真為師”論(《畫記》);唐·張彥遠“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論(見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北宋·文同“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論(見北宋·蘇軾《文與可畫谷偃竹記》);北宋·蘇軾“畫以適吾意”論(見南宋·鄧椿《畫繼》);南宋·陳郁“寫其形,必傳其神,傳其神,必寫其心”論(《藏一話腴》);元·趙孟頫“到處云山是吾師”論(《松雪齋集》);明·王履“吾師心,心師目,目師華山”論(《華山圖序》);清·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論(《石濤畫語錄》)等。
中國古代有成就的畫家,無不重視師法造化,把深入生活、熟悉生活作為創(chuàng)作的根本條件,他們往往喜歡對客觀對象直接進行寫生。畫論中稱肖像畫寫生為“傳神”、“寫真”、“寫像”,稱山水畫寫生為“留影”,稱花鳥畫寫生為“寫生”。所寫對象,不僅要求形真,尤要求神真,以達到形神兼?zhèn)?、氣質俱盛。在畫論中,有許多關于“寫生”之記載:
韓斡……明皇天寶中召入供奉,上令師陳閎畫馬,帝怪其不同,因詰之,奉云:“臣自有師,陛下內廄之馬,皆臣之師也?!鄙仙醍愔啤ぶ炀靶短瞥嬩洝?。
有日登神鎮(zhèn)山四望,……皆古松也,……因驚其異,遍而賞之。明日攜筆復就寫之,凡數(shù)萬本,方如其真——五代·荊浩《筆法記》 。
以模寫之,故得其妙。又有趙昌者,漢洲人,善畫花,每晨朝露下時,繞欄檻諦玩,手中調彩色寫之,自號寫生趙昌——北宋·范鎮(zhèn)《東齋紀事》卷四。
易元吉……凡與猿鹿豕同游,故心傳目擊之妙,一寫于毫端間,則是世俗之所不得窺其藩也 ——北宋《宣和畫譜》 。
皮袋中置描筆在內,或遇好景處,見樹有怪異,便當模寫記之,分外有發(fā)生之意——元·黃公望《寫山水訣》 。
重視寫生,反對臨摹,這一重要改革,是在“五四”新美術運動中所極力提倡的。關于寫生,俞劍華《中國繪畫史》(1937年商務館出版)云:中國繪畫在元以前為創(chuàng)作與寫生的時代,故光華燦爛,發(fā)展甚速,元朝以后,則變成臨摹時代,故每況愈下,日漸消沉。
徐悲鴻先生所說的“吾國美術之古典主義”,即指中國古代畫家們所遵循的優(yōu)秀繪畫傳統(tǒng)寫生與創(chuàng)造的精神,與歐洲繪畫上的“寫實主義”堅持寫生,?!绑w物之精”、“構境之雅”的精神是一致的,中西繪畫所達到的最高境地也應該是相同的,但畢竟中西有別。
徐悲鴻說:中國的畫家無論是畫中國畫,還是西洋畫,最好能掌握中國畫的意境和概括能力,同時掌握西洋畫的色彩和造型能力,而這兩個畫種的基本功,可以在一個畫家身上并存,也可以在自己的作品中起作用,取長補短,時間長了,就可以形成自己的風格,走自己的路。
可見,中國畫的意境和概括能力,西洋畫的色彩和造型能力,皆各擅其長。由于各自使用的工具材料不同,其表現(xiàn)技法各異,中國畫以墨線為主,西洋畫則以光線明暗為主;中國畫與傳統(tǒng)哲學(儒、道、禪)有關,西洋畫則與自然科學(光學、透視學、解剖學)有關。故徐悲鴻改良中國畫,所走的現(xiàn)實主義,既不贊同陳獨秀全部采用“歐洲的寫實主義”的做法,也不贊同康有為排斥文人畫優(yōu)秀傳統(tǒng),只采用以“六朝唐宋”院體畫為正確的做法。而是在中國優(yōu)秀繪畫傳統(tǒng)“寫實主義”的基礎上,采入“歐洲的寫實主義”長處,融合而成的徐悲鴻“寫實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