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園，因《釵頭鳳》而聞名；

《釵頭鳳》，因沈園而流傳。

辛卯春日的一個午后，隨咸陽作家代表團(tuán)在紹興參觀交流期間，我走進(jìn)了沈園，這座名聞遐邇的江南名園。這座建于南宋時的園林占地18畝，園內(nèi)花木扶疏，石山聳翠，水流潺潺，呈現(xiàn)著一片自然之美，肅穆之美。我在刻意搜尋著唐婉、陸游在這里留下的蹤跡，搜尋著久蘊心中的一個愛情故事的源頭。

時光畢竟過去了800多年，歲月的風(fēng)雨已經(jīng)改變了這里的一切。當(dāng)年的幽徑、廊亭、粉壁已經(jīng)蕩然無存。盡管如此，我仍沉陷于“曉風(fēng)干、淚痕殘”、“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的詞句中。尋尋覓覓，體味著唐婉——一個美麗才女的悲凄情懷，思索著她的抑郁情思。

唐婉，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子，因了這首著名的《釵頭鳳》，而被世人所知，被后人所念。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fēng)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字字沁血，句句含淚，凄涼悲苦之情躍然而出。

在園林中央并不起眼的《釵頭鳳》碑前，我佇立了許久，許久，細(xì)細(xì)咀嚼這首諳熟于心的詞句。突然發(fā)現(xiàn)，在中國歷代女性文人中，唐婉這個以一詞流芳的女子有著其絕世獨立的一面。她對愛的執(zhí)著、癡迷，她的因為愛而郁郁而終，鮮有出其右者。

唐婉的一生是短暫的，又是跌宕起伏的。

史書中關(guān)于唐婉的記載極少。我掌握的資料中，僅知她字蕙仙，生卒年月均不詳。雖然如此，仍然能夠看出她一生的大致脈絡(luò)。

唐婉是陸游母舅唐誠的女兒，自幼文靜靈秀，善解人意。和表兄陸游青梅竹馬，且都擅長詩詞。兩人經(jīng)常在一起吟詩作對，互相唱和，情意甚篤。后陸家以一只精美的家傳鳳釵作為信物，陸、唐兩家訂下了這門親上加親的婚事。

愛情是人生中一個美好的渡口，一個人將從這里起航，由懵懂少年走向風(fēng)華青年，走向自己的人生。陸游和唐婉也不例外。他們愛情的開端是良好的，他們步入愛河也是一帆風(fēng)順的。不像西方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也不像東方的梁山伯與祝英臺那樣要沖破種種阻力，歷經(jīng)千難萬險才能如愿。這對在家人和親友看來天設(shè)地造的金童玉女，這時候應(yīng)該說是幸福的。南宋紹興十四年（公元1144年）春，唐婉和年方20歲的表哥陸游喜結(jié)連理，成了陸家的媳婦。成家之后，他們琴瑟和諧，情愛彌深，盡情地享受著愛的甘露，情的滋潤。陸游呢，更是沉醉于溫柔鄉(xiāng)里，不知今夕何夕，把一切都拋在了九霄云外。

陸游的母親唐氏是一個專橫威嚴(yán)的女性，她一心希望兒子能夠?qū)Ｗ⒄n業(yè)，進(jìn)而金榜題名，登科進(jìn)官，以光宗耀祖，輝映門庭。陸游結(jié)婚后的表現(xiàn)令唐氏大為不滿，亦由此對唐婉心生不滿、反感。她不僅對唐婉大加責(zé)怪，責(zé)怪她使丈夫“放任”、“惰于學(xué)”，而且去郊外一個叫“無量庵”的地方請尼姑給陸游和唐婉算命，卜算兒子前程命運。當(dāng)?shù)弥獌鹤觾合薄鞍俗植缓?，先是予以誤導(dǎo)，終必生命難保”后，嚇得魂飛魄散?；丶液?，唐氏立即強(qiáng)令陸游“速修一紙休書，將唐婉休棄，否則老身與之同盡”。雖然心不甘，情不愿，陸游終是難違母命，含悲忍痛把唐婉送回了娘家。如宋人劉克莊在《后村詩話續(xù)集》中所言：“放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訣?！?/p>

這種情況在今天看來顯然不合常理，不可想象。但在那個理學(xué)盛行、崇尚孝道的中國封建社會，那是母命如天呀，為人子者不得不從。無論對或錯，都得無條件接受、服從。素來孝順的陸游更是無論如何也不敢違背母命，他只能選擇一種態(tài)度，那就是解釋、爭辯、百般哀求。當(dāng)這一切努力付諸東流，萬般無奈之下，只好違心地寫了休書，和愛妻勞燕分飛。一對情深意濃的恩愛夫妻，就這樣被無理由的孝道、世俗的功利和玄虛的卜算，活活拆散了。

我們說，愛情是緣于心靈的一種崇高感情。這種感情一旦產(chǎn)生，便會融入血脈，與生命息息相連。愛情又是一團(tuán)源自內(nèi)心的火焰，一旦燃燒起來自然不會輕易熄滅。陸游和唐婉被迫分離，然依依兩情，豈肯輕易別去？陸游表面上把唐婉送了回去，暗地里在外面另置別院，安置唐婉。陸游有機(jī)會、有條件便去那里，和唐婉鴛夢重溫，溫情再續(xù)。須知，在當(dāng)時禮教枷鎖重重、人文環(huán)境封閉的歷史背景下，唐婉的這種做法是需要很大的膽量和勇氣的。封建社會一個被休棄的女子能有這一舉措，無異于向當(dāng)時社會的挑戰(zhàn)、對種種藩籬的沖擊，這種膽量和勇氣不是一般人所能具有的；她內(nèi)心的辛酸、苦痛、無奈等感受和所承受的心理壓力，亦遠(yuǎn)非常人所能想象。盡管陸游和唐婉相會隱秘，此事還是被陸母發(fā)現(xiàn)，她嚴(yán)令二人斷絕往來，并為陸游另娶妻王氏，唐婉也迫于父母之命及陸母之意，改嫁給了陸游的表弟趙士程。

清代詩人舒位游覽沈園，曾就陸游和唐婉的愛情悲劇寫有一首七絕：

誰遣鴛鴦化杜鵑，傷心“姑惡”五禽言。重來欲唱《釵頭鳳》，夢雨瀟瀟沈氏園。

下筆如刀，一語中的，無情地鞭撻了以“姑惡”為代表的封建宗法勢力，揭示出了造成這場愛情悲劇的社會原因。

對暢游愛河、沐浴著愛情雨露的兩個年輕人來說，陸母的舉措無疑是無情的、殘忍的。然而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誰也改變不了，抹殺不了。離別唐婉，陸游于苦痛中遵循母命，發(fā)奮攻讀。但在后來參加的禮部會試中，卻被宰相秦檜把試卷剔除，進(jìn)仕失利回到了家鄉(xiāng)。

此時的陸游何心何境不難思知。睹物思人，觸景生悲，心中的凄苦自不待言。在這種心境下，他無所事事，不思作為?；颡氉葬溽嗌剿?，或閑坐野寺探幽；或出入酒肆把盞吟詩，或浪跡街市狂歌大哭……過著悠游放蕩的生活。

世間事充滿著太多的偶然性和戲劇性。如果生活就這樣延續(xù)下去，陸游仍然是陸游，唐婉依然是唐婉。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也就這樣慢慢終結(jié)了，時光之水將會沖淡一切、滌蕩一切。這份情、這份愛亦會永遠(yuǎn)地埋藏在兩個人心里，不復(fù)再起。然而命運卻偏偏喜歡捉弄人，制造一些意外。三年之后，即南宋紹興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還是春日，一個百花競妍的午后，時年27歲的陸游心緒悵惘地來到沈園，竟在園林深處的幽徑上和攜夫同游的唐婉不期而遇。

闊別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一對戀人邂逅于此，該是怎樣的情景？剎那間，空氣凝固了，時間凝固了，兩人的目光緊緊膠著在了一起。四目相對，眼神中飽含了太多的內(nèi)容，憂也，怨也？思也，憐也？萬千滋味，頓時涌上兩人的心頭。唐婉雖已再嫁多年，但對陸游的感情刻骨銘心，無法擺脫。此刻的相遇，無疑將唐婉久閉的心扉重新打開，積蓄已久的柔情思意、千般苦悶、萬種愁怨如決堤之水，一下子奔瀉而出。而這復(fù)雜五味交織的情思，又不知從何說起。一陣發(fā)癡發(fā)呆之后，已為人妻的唐婉最終抬起沉重的腳步，留下深深的一瞥離開了陸游，隨夫而去。

神情恍惚、思緒雜亂的陸游，茫然地追尋著唐婉的身影。在池塘邊，柳叢下，看見唐婉正在和趙士程淺斟慢飲。這一景、這一幕以及唐婉的低首蹙眉、紅袖玉手，使得陸游心如刀剜、痛不堪言。昨日情夢、今日苦怨一起漫向了他，淹沒了他。魂失魄傷的陸游悲從心來，難以自抑，在粉壁上揮筆疾書，寫下了泣血帶淚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既有思念之苦，又有追悔之意；既有“有情難訴”的無奈，也有“往事成昨”的絕望。這首哀婉凄切的心靈悲歌，把陸游紛繁復(fù)雜的情緒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這是唐婉和陸游離別后的第一次相見，也是最后一次相見。這一別，倆人竟陰陽相隔，再難復(fù)見。

后來，秦檜病死，陸游奉命出任寧德縣主簿，離開了山陰（今浙江紹興）。

沈園邂逅的第二年春日，唐婉懷著一種莫名的情思，再一次來到沈園。惆悵、徘徊時，無意間看到了陸游題寫在粉壁上的《釵頭鳳》，不由心潮翻涌，悲從心來，和了一闋同樣血淚交融的《釵頭鳳》，寫在了陸游的詞后。

唐婉是一個極重情意的女子，和陸游的結(jié)合，可以說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這段美好的時光，卻很快便被世俗的風(fēng)雨所擊碎、所毀滅。和趙士程的婚姻，雖然重新給了她感情上些許撫慰，但畢竟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對陸游的情和愛留在她心靈最深處，是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尤其看到陸游的《釵頭鳳》后，唐婉的心再也無法平靜下來。追憶往昔，嘆惜世情，一種無奈，一種痛楚，如烈火般灼熱地煎熬著她，折磨著她。處在這種煎熬、折磨中的唐婉日漸消瘦、憔悴，以致抑郁成疾，最終撒手人寰，香消玉殞。若一片落葉，在秋意蕭瑟的季節(jié)隨風(fēng)而落，飄然逝去。只留下這首泣血和淚的《釵頭鳳》，讓后人唏噓不已，嘆息不已。

唐婉的命運是悲苦的，這種悲苦緣于一種全心全意的、撕心裂肺的愛。對陸游的愛，是唐婉的感情支柱和精神依托。這個支柱一旦倒塌，依托一旦失去，她的生命將會一片蒼白，意義盡失。反復(fù)吟詠陸游的《釵頭鳳》后，唐婉又沉浸在了對陸游的感情海洋里，呼吸著他，咀嚼著他。最終因情而傷，因情而死?！坝晁忘S昏花易落”，“病魂常似秋千索”，最終在這個愛的海洋里埋葬了自己。

應(yīng)該說，唐婉這種持久、深沉、無可代償?shù)膼?，超越了兩性間的情海欲山和普遍意義上的色授魂與。她的愛，是一種精神的契合，心靈的和鳴。她醉在、哭在、痛在、最終死在這種愛里。她活的是真情感，真性情。她尊重自己的感情，聽命于自己內(nèi)心的召喚。正是這種人生態(tài)度，展現(xiàn)出了她的愛情的不同凡響和精神的獨樹一幟。她用生命書寫的極具悲劇色彩的《釵頭鳳》，亦得以穿越時空，散發(fā)出永恒的魅力。在這個人心浮躁、欲望獵獵、性多情寡的社會，我想，唐婉作為一個解讀人生愛情的文化符號，它昭示出的許多東西值得我們做深深的思考。

走出沈園，我的思緒仍然流連于《釵頭鳳》的意境和詞人的處境里。為唐婉的深情、癡愛而感動，而感慨。時過境遷，沈園的景色已異，粉壁上的題詞也了無痕跡，但記載著唐婉和陸游愛情絕唱的《釵頭鳳》，卻鐫刻在了后世人們的心中，經(jīng)久不衰。當(dāng)我回望沈園，憶想起800多年前那個凄婉的愛情故事，總能看到一個憂郁的面影在眼前閃動，不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