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嘎的娘
我家屋子后面,有一棵梨樹。
梨樹很老了,彎著腰駝著背,渾身的皮膚皺巴巴的,一刮大風(fēng)就使勁咳嗽。但它頭頂那些向四面八方延伸的枝杈,依然能在春天開出密密的雪白的花兒,招蜂引蝶。依然能在秋天結(jié)出淺黃色的甜滋滋的果子,讓人嘴饞。
梨樹是二嘎家的。有幾根梨樹枝,斜伸到我家房頂上。
梨樹開花時,我喜歡跑到房頂,坐在花下,聞花,賞花,聽蜜蜂唱歌,看蝴蝶跳舞。透過花枝間的縫隙,偶爾會看見二嘎的娘,或站在她家屋檐下,或站在她家院子里,咧開嘴,無聲地笑。她很瘦,衣服總是破破爛爛,臟而不合身。齊耳短發(fā)糾結(jié)在一起,臉上橫一道豎一道,是日久天長積蓄的污垢。她的手也不干凈。她不會說話,叫二嘎時總是“啊啊,啊”。每次她走到二嘎身邊想抱抱他,二嘎就躲開。二嘎一躲開,她滿含慈愛的笑,便會在臉上凝固,合攏的雙唇,擋住她那口很白的牙齒。她的牙齒真的很白,像梨花。我從沒聽見二嘎叫娘。我問過二嘎,你娘挺疼你哩,你為什么不叫娘?他狠狠瞪我一眼,沖我揮揮握緊的拳頭,沒回答。以后,我就再也不問了。
梨花落的時候,像下雪。我和二嘎,還有別的伙伴,一起在梨樹下玩兒過家家,把落花當(dāng)白米飯,在青石板上炒。二嘎的娘磨磨蹭蹭走過來,沖二嘎“啊啊,啊”叫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小塊玉蜀黍面餅子,要塞到他手里。那塊玉蜀黍餅子像放了很久,干燥發(fā)白,裂著幾個口子。二嘎不要,使出渾身力氣,把他娘推回到院子里去。我假裝沒看見,心里很難過,就抬頭看梨樹。梨樹枝頭落了花的地方,長出綠豆大的果子。好幾個果子各自站在細(xì)莖上,擠在一塊兒,像一群孩子一起玩兒游戲。
春天很快過去,夏天也很快過去。到秋天,我和二嘎都長高了不少,但都沒有梨長得快。它們都成熟了,挨挨擠擠掛在枝頭,黃澄澄,青潤潤,風(fēng)一吹晃來晃去,像蕩秋千。我和娘上房曬花生和豆子時,二嘎的奶奶會對我娘說,他嬸兒,給妮兒摘個梨吃吧。娘道了謝,在枝頭選最大個的,摘一個遞給我。我馬上咬一大口,清甜滋潤的果汁便流了滿嘴。我正吃著呢,看見二嘎的娘從屋里慢騰騰走出來,沖我咧開嘴笑,露出她梨花白的牙齒。
秋天收獲莊稼,也收獲樹葉。樹葉是當(dāng)柴火燒火做飯用的。那天,我背著柳條花簍,拿著竹耙子,找二嘎一起去耙樹葉。我們正要出發(fā),二嘎的娘飛快地跑到梨樹下,拉過梨枝,摘下兩個梨,又飛快地跑到二嘎跟前,“啊啊,啊”叫著,把梨往他口袋里塞。二嘎不要,把他娘的手推開后撒腿就跑。他娘急了,使勁一扔,把梨扔到二嘎簍子里。二嘎停下來,抓出梨甩到他娘腳邊。他娘更大聲“啊啊”著,快哭了。我撿起摔破的梨,說別急,我拿給他吃。我們走出去很遠(yuǎn),我回頭,看見二嘎的娘還站在那里,像那棵梨樹。
二嘎沒吃那兩個梨,我也沒吃,我把它埋到蘆葦?shù)剡吷狭恕?/p>
忘記過了幾年,是個春天,二嘎的娘死了。她直挺挺躺在屋門板上,頭發(fā)梳整齊了,臉洗干凈了,身上穿著藍(lán)色繡花送老衣裳。院子里,木匠們叮叮當(dāng)當(dāng),給她做最后的屋子。二嘎的爹哭得很傷心,從白天哭到晚上,又從晚上哭到白天,誰勸也勸不住。村里的嬸子、大娘、嫂子們,一邊抹眼淚一邊議論,說二嘎的娘是餓死的,二嘎的奶奶從來不讓她吃飽,二嘎的爹心疼,偷偷省下干糧半夜里給她吃,可還是餓死了。我想起二嘎的娘從口袋里掏出來的那塊風(fēng)干的玉蜀黍面餅子??隙ㄊ嵌碌牡o了她,她舍不得吃,想留給兒子,兒子卻不領(lǐng)情。她們還說,若投胎做個貓呀狗的,還有口飽飯吃呢——像她這樣的傻子,什么也不會做——好歹生了二嘎,算是給他家留了后了——不為這個,誰愿意娶傻子呢,可憐。
二嘎的娘埋到村南山腳下了。我沒看見二嘎掉了一滴眼淚。他只是面無表情,像沒熟透的梨,發(fā)木。
其實,二嘎的娘是有名字的,叫小嬌,很好聽的名兒,能讓人想到梨花。
一陣風(fēng)來,二嘎家的那棵梨樹,下雪了。
陳瞎子
那時候我還小,我的村子荒蕪,寂寥,貧窮,卻依然有生活更窮困潦倒的異鄉(xiāng)人走進(jìn)來。陳瞎子就是其中一個。但他不純粹是要飯,他還會算命、卜卦、拉二胡、唱小曲兒。
我不知道陳瞎子的家在哪兒,時光也模糊了他的具體面容,只記得每隔一段時間,瘦山石一樣嶙峋的他,穿著破衣爛衫,背著補(bǔ)丁摞補(bǔ)丁沒了本色的包袱,手里的楊木棍兒邦當(dāng)邦當(dāng)敲打著堅硬的白土地面,小心翼翼探著路,出現(xiàn)在我們村子里。他一進(jìn)村口,就扯開嗓子拉長調(diào)子唱:“大伯大娘,叔叔嬸子,大哥大嫂,大姐大妹子們哎——給點(diǎn)兒吃的喲——稀也不嫌稀,糠也不嫌糠,涼也不嫌涼,酸也不嫌酸嘞——”他那蒼涼悠遠(yuǎn)的吟唱聲一起,身后馬上跟了我們這樣一群灰頭土臉的小孩子。
我們嘻嘻哈哈蹦跳著簇?fù)碇愊棺?,穿過土皮墻夾成的窄巷,走到村子中間的三角形空地上。陳瞎子在靠著土皮墻的那塊白條石頭上坐下來,從包袱里取出二胡,摸索著調(diào)好弦,吱吱咕咕,咿咿呀呀,搖頭晃腦拉起曲子來。我不知道曲子的名字叫什么,只覺得都很憂傷,像一個人摸黑兒走夜路,孤零零,凄涼哀怨,沒著沒落。曲子一開拉,大人們接二連三走過來,一碗稀米湯,一碗玉蜀黍面菜粥,一塊玉蜀黍面餅子,一塊蒸山藥——陳瞎子一聞見飯味兒,馬上放下二胡,接到手里道了謝,吭哧吭哧,唏哩呼嚕,狼吞虎咽吃起來。吃完了,總要伸長舌頭,把每個手指舔一舔,把碗也舔一舔,比洗過的都干凈。
那個時候,村子里除了平時偶爾演一場電影,過年的時候演幾天戲,再沒什么別的娛樂活動,人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日子平靜得像一面不起風(fēng)浪的死湖。陳瞎子的到來,就像往湖里扔了一顆石頭子兒,濺起人們水花一樣的激情。除了讓他算卦、拉曲兒、唱曲兒,還想方設(shè)法拿他開玩笑,然后在哈哈大笑中得到滿足,像吃了一碗香噴噴的肉澆面。
金光哥讓陳瞎子算卦。我今年都三十多歲了,還沒娶上媳婦,看我這輩子是不是要打光棍?陳瞎子沉吟一下,翻翻眼睛,笑了笑說:你才二十三歲,都已經(jīng)抱著美嬌娘睡熱炕頭好幾天了。此話一出,人們哄堂大笑,金光哥也笑了。他新媳婦在一邊臊紅了臉。
陳瞎子算一回兩毛錢,算對了才給。金祥叔叫陳瞎子算對了,故意拿了一毛錢的紙幣,周圍的人都屏著氣不出聲,看陳瞎子能不能辨別出來。陳瞎子接過錢,閉緊嘴唇,用燒火棍兒一樣黑乎乎的手指頭,在錢上細(xì)細(xì)摸索兩個來回,對金祥叔說:小兄弟,給差了吧?這是一毛,不是兩毛。人們又都笑了,對陳瞎子實心實意的佩服。
陳瞎子通常在我們村兒里待十來天,白天拉二胡唱曲兒算卦,給人們消愁解悶兒,也給自己帶來飯食和零花錢,晚上在人家的閑炕上睡覺。十來天過后,便收拾東西起程,往下一個村兒里去,按時髦的話說,像是在巡演。陳瞎子走的時候,我和別的孩子會跟著他出村兒,用目光把他送出好遠(yuǎn),意猶未盡,依依不舍,因為他一走,村子里就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沉默寂寥。
有段時間,陳瞎子好久不來,人們在一起嘮嗑兒的時候,忍不住念叨:不會是出了事吧?沒幾天,陳瞎子來了。不光他來了,還帶了另外三個人。一個傻女人和她的兩個閨女。傻女人的兩個閨女一個六七歲,一個四五歲,和她們的娘一樣,干枯散亂的頭發(fā)糾結(jié)在一起,面黃肌瘦,衣衫襤褸。有人跟陳瞎子開玩笑,說一年半不見他就娶了媳婦,生了這么大倆閨女,比神仙的速度還快。陳瞎子聽了,不笑也不惱,說娘兒仨個是他撿來的,怪可憐哩,懇請各位鄉(xiāng)親發(fā)發(fā)善心,多給些吃的,有多余不穿的舊衣裳,拿來給她們裹身遮羞。
這回,陳瞎子不管是算卦,唱曲兒,還是拉曲兒,都更賣力起來。鄉(xiāng)親們送來吃的,都是先盡著那娘仨吃,等她們都吃飽了,他才胡亂吃幾口剩下的。傻女人不說話,除了吃飯,就是坐在那里傻笑。她的閨女們也極少說話,也不跟我們玩兒,有時坐在陳瞎子旁邊發(fā)呆,有時只她兩個人抓石頭子兒玩。陳瞎子擁有了以往沒有過的幸福,雖然傻女人什么也不做,但她的兩個閨女,會幫陳瞎子背包袱,幫他拉住棍子的另一頭,領(lǐng)著他走正確的路。
陳瞎子領(lǐng)著娘仨個來了一回又一回。兩個女孩兒慢慢長大,懂得愛干凈,愛打扮了。她們給她們的娘梳頭的時候,她們的娘依然傻笑著,什么話也不說。她們在幫陳瞎子拿東西拉棍子的時候,也顯出了女兒才有的乖巧體貼,還學(xué)會了謙讓,讓陳瞎子先吃飯。人們都說,陳瞎子交了好運(yùn),由一個瞎眼的老光棍兒,成了有媳婦有閨女的好命人。
時光匆匆如東逝水,我的村子慢慢富裕起來,像從寒冬的禁錮中掙脫出來的春天,花紅柳綠,草長鶯飛。這從人們送給陳瞎子一家的飯中就可以看出來,他們時??梢缘玫桨酌骛z頭、肉澆面、餃子之類以前極少見的飯食。然而,凡事有好的一面,就有壞的一面。人們不光吃得好,穿得好了,也有了電視這樣可供消磨時光的物件。電視里的節(jié)目五花八門兒,包羅萬象,能聽見,也能看見,比陳瞎子的自拉自唱精彩多了。因此,陳瞎子一家再來的時候,雖然人們還會送飯給他們吃,卻很少再有人圍攏過來,聽陳瞎子的那些老調(diào)陳彈了。他們雖然不會餓肚子,卻斷了零花錢的來路。他們在的時候,我偶爾從村子中心經(jīng)過,看見他們一家四口在石頭上坐著,像坐在孤島上,孤零零,百無聊賴,讓人心生惻隱。
又過了很長時間,等再有人提起陳瞎子的時候,才發(fā)覺他已經(jīng)兩年多沒來了。不知哪里來的傳聞,說傻女人和兩個閨女離開陳瞎子,不見了蹤影。后來又有傳聞,說陳瞎子獨(dú)自走在路上,不小心掉到路旁邊的水溝里,淹死了。再后來,就再沒人說起過他了。
傻連
傻連姓蘇,是我們村兒的五保戶。
我從沒進(jìn)過傻連的家,只是從他家門口路過的時候,有意無意往他家里瞧一眼。他的家在村子中心的巷子北邊,只有獨(dú)立的一間屋子。每天,除了上廁所,其他比如做飯,吃飯,睡覺,傻連都是在這間屋子里進(jìn)行。所以,他屋子里所有的東西,一眼瞧過去,都被煙熏火燎成了黑色,連他這個人,也只有眼白還是白色的,別的地方都是烏漆麻黑,像剛從煤窯里出來一樣。
傻連似乎不會燒火,每次我看見他做飯,火都燒不旺,灶膛里直往外冒粗煙,那煙在他屋子里轉(zhuǎn)著圈兒,憋滿了,才慢條斯理從門上邊飄出來,散到空中去,嗆得他又是抹眼淚又是咳嗽。有時候剛好看見他坐在灶前的板床兒上吃飯,裝在粗瓷碗里的飯菜很糟。有時候看見他坐在板床兒上發(fā)呆,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些啥。他面無表情的黑臉,像木頭刻出來的一樣,他看門口時那兩個小眼睛眨呀眨,露出兩小點(diǎn)兒眼白,怪嚇人哩。我趕緊加快腳步走過去。
傻連的背有些駝,所以他不挑水,總是提水。他提著一桶水,在村巷里慢騰騰走過,要是有人找他說話,他也只是“嗯”一聲,再沒別的聲音。傻連也去拾柴火,有時候耙樹葉,有時候撿枯樹枝。他像個黑影子一樣,在村子內(nèi)外踟躕獨(dú)行,不和人交流,不和人來往。
傻連不種莊稼,糧食由村兒里供應(yīng)。他只有一小塊兒菜園子。菜園子里的菜總也長不好,白菜不裹心,白蘿卜只有胡蘿卜那么大,豆角掛的稀稀落落,茄子像小孩兒手指頭。
有一個慣例,就是過年的時候,傻連會背上一個布口袋,把村子轉(zhuǎn)個遍,挨家挨戶要干糧。他到了別人家里,也不說話,只把口袋張開,人們也就明白了。不管好壞,到誰家都不落空。一圈兒下來,他的口袋里就差不多裝滿了。條件好的人家給饅頭,給年糕,條件不好的人家給豆渣餅子。偶爾也會有人家給他一小塊肉。傻連得到這些,從來不說謝,人們也不跟他計較,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也不在乎這個。他一個人生活,孤苦伶仃,已經(jīng)夠可憐了。
傻連在那個黑屋子里生活了好些年。后來,他后面那戶人家擴(kuò)建房子,要占他的地方。傻連開始不答應(yīng),后來經(jīng)隊里多次說和調(diào)解,他也就把屋子讓出來,搬到大隊給他騰出來的一間屋子里去。那間屋子本來挺敞亮的,被傻連一住,沒多久,就和他原來的屋子一樣黑洞洞了。
傻連年紀(jì)越來越大,行動越來越不方便,后來生了一場大病,越發(fā)連生活都不能自理。隊里請了人,每天給他做三頓飯,照顧他吃喝。某一天早上,飯做好了,做飯的人叫他起來吃飯,久叫不應(yīng),上前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斷了氣。
傻連死了,隊里出錢把他葬在南山腳下。一堆黃土堆在那里,像他活著的時候一樣,孤孤單單,若有若無。幾串紙錢,隨風(fēng)翻卷到遠(yuǎn)處——
有風(fēng)從歲月的另一頭吹來,我仿佛望到故鄉(xiāng)河流,沙塵覆蓋在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腳印上,一層又一層,慢慢的,很多腳印,都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