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我住在新縣城郊邊一處偏僻的山坡上。屋前有一個很大的院子,石頭院墻,一扇鐵門正對著山坡上彎彎的一丈寬的土路。陽光煦暖的時節(jié),山坡上野花盛開,草木郁郁蔥蔥。岳父從四川過來,給我們帶來了兩只狼狗崽子,并教會我們怎樣喂養(yǎng)狼狗。他小住了一段日子后,便回四川了。
幾個月大的狼狗食量已經很大,而且每天都要吃肉??扇鈨r昂貴,岳父讓我們去菜市場買些豬心肺,回來煮熟,拌上飯和蔬菜給它們吃。母親和妻子每天負責給狗喂食,而買豬心肺的事,自然就落到我頭上。
買豬心肺其實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每天得起早去菜市場。那時的豬心肺一塊錢一個,很緊俏,去晚了就買不到。我是個愛睡懶覺的人,可為了買到豬心肺,不得不每天早上六點多就起床,然后騎上自行車,走過那條長長的土路去市場。早晨山坡上的風,帶著山野的清新,吹得我的衣服颯颯作響?;貋淼臅r候,太陽才從我背后慢騰騰地升起,照得我后背暖暖的。去菜市場的次數多了,我和那些賣肉的屠戶逐漸熟悉起來。其中黑皮和我走得最近,到后來,他每天都把我要的豬心肺留著。我一來,他便從屠凳底下的籮筐里把豬心肺拿出來,裝進塑料袋,遞到我手上。
黑皮生得濃眉大眼,眸子里透著一股野性,有堅忍也有殺氣。頭發(fā)刷子似的直豎著,黝黑壯實,一笑露出一嘴潔白好看的牙齒。常年穿一身黃色舊軍裝,夏天敞著懷,露出肌肉發(fā)達的胸脯。有時我中午下班才去菜市場,常??匆娝谕赖蔬?,就著炒菜或火鍋,和幾個屠戶朋友吆三喝四地在那里喝大碗酒。天熱時,他光著膀子,喝得滿身是汗,黑臉放著油光,背后開著的一臺銹跡斑斑的破電扇,艱難地搖著,“嘎嘎”直響??吹轿?,他總站起身來說:“來搞一碗!”我忙笑著搖搖頭,接過他遞過來的豬心肺,匆忙往回走。
母親在院子里養(yǎng)了兩頭豬,長壯后我賣給了黑皮。自此,黑皮知道了我的家,我出差的時候,黑皮總是騎著他那輛和他一樣結實給力的幸福250摩托車,把豬心肺送到我家來,以至母親常念叨黑皮人好。
深冬的一天,我去菜市場,沒有看到黑皮。他的屠戶朋友告訴我,黑皮上班去了。我問在哪上班?屠戶朋友羨慕地說,黑皮到局里開小車去了,他原來在部隊里就是開小車的。
后來,我在大街上看見過幾次黑皮,他開著那輛綠色的北京212吉普車,兩眼直視著前方,從我的面前駛過。有天晚上七點多我去縣政府辦公室加班,看見黑皮端端正正地坐在車里。我走近車邊,黑皮連忙下車,說局長在樓上開會,他在等。我們聊了一會,黑皮告訴我,是他表叔介紹他到局里來開小車的,目前還是個臨時工。我看他穿戴整齊,還打著一根紅色的領帶,便問他還喝不喝酒,黑皮笑笑說,他戒酒了。
我加完班,已經是夜里十一點多了,我走到樓下,借著大樓透出的微弱燈光,看見黑皮還端坐在車里,安靜地等著他的局長散會。
兩年后的一個傍晚,我碰見黑皮和一個女孩子依偎著在街上散步。女孩很漂亮,一雙美麗的眼睛透著骨子里的嬌媚。黑皮告訴我,這是他的女朋友,準備下半年結婚。談話間,我發(fā)現(xiàn)黑皮眼睛里的那股子野性全然不見了,剩下的全是幸福和柔和的光彩。黑皮說,他正在忙著找人想轉為正式工,還問我能不能幫上忙。黑皮的生活正朝著美好幸福的方向發(fā)展,而我的生活則一成不變,依然每天去菜市場給兩只狼狗買豬心肺。
昌昌是公狼狗的名字。昌昌生得高大威猛,兩耳高聳直立,屬昆明種犬黑背品系,周身呈黑白黃三種顏色。聽岳父說,第一代狼狗屬狼與狗雜交,但這代狗野性太強,馴養(yǎng)基地一般只做配種之用。優(yōu)秀的軍警犬都是從第二代狼狗崽中篩選出來的,淘汰的狼狗崽便流向了民間。但我們一般所見到的狼狗都是第好幾代了,即使是第二、三代狼狗,民間也很少。真正純種的狼狗毛色光滑油亮,背上是黑緞一般的顏色,四肢呈褐黃色,腹部則呈白色,雙耳內收,后腳有像鷹嘴一樣的狼爪。而這些,昌昌都基本具備。
昌昌性情猛烈,野性十足,一次居然在院門外把一只覓食的大公雞追上一口咬死了。大多時候,我都用鐵鏈和專用狗項圈把它拴在院子的狗棚里。昌昌睡眠很少,它總是警惕地豎著兩耳,望著大門的方向,如戰(zhàn)馬一般昂首站立,或直立在狗棚的后窗前,聽著山坡上的風吹草動,遙望著遠方。偶爾墻外有人走過或有人出現(xiàn)在我家大門口,它總是發(fā)出沉悶的吼叫,透著恐懼的威懾力,仿佛天上滾過的雷聲。
我也常常解開昌昌的鐵鏈,讓它在院內自由奔跑,昌昌奔跑迅疾,其有力的腳步即使我坐在屋里也能感到地面在輕微地震動。昌昌常常像頑皮的孩子一樣把兩只前爪搭上院墻頭,伸頭去探望院外的世界,或用兩只前爪搭上我的肩膀做擁抱狀。昌昌盡管看上去十分兇猛,但在家人面前卻極乖巧聽話,看到我拿起頸圈,它便自動跑過來,把頭伸到我面前讓我套上。一聽到我們呵斥它,它便會一聲不吭地拖著尾巴躲到狗棚里去。即使在漆黑的夜里,它也能聽到家人回來的腳步聲而發(fā)出柔和的鳴叫,這叫聲讓我們感到踏實和安全。家里來了客人,它知道看主人的臉色,如果我們對客人十分友好熱情,它便會牢牢地記住這個客人,下次此人來了,它不但不吼叫,還會搖著尾巴表示歡迎。我常常叫昌昌蹲下,臥倒,它都會乖乖地順從,至于它是如何聽懂我語言的,我不知道。我不懂馴狗,也從沒有訓練過它。我常常在晚飯后帶著昌昌出去散步,昌昌這時非常高興,在我身邊撒著歡兒,一人一狗在夕陽下的山坡上漫步、追逐,踏著碎石鋪就的小路,穿過叢生的花草荊棘。累了,我便找一塊大石坐下,昌昌便蹲在我的身邊,和我一起眺望著遠方,看著夕陽一點點收起它明亮的外衣,從身邊的灌木叢上悄悄掠過,和著晚風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然后隱沒在山頭的云層里。
那年,電大叫我去給學生上《工業(yè)會計》課,每周上兩個晚上的課。吃完晚飯,我便騎上自行車去老城,上完課回來,已經晚上十點多了。山坡上寂靜無人,只有冷冷的月光靜靜地照著黑沉沉的灌木叢。走進樹木掩映著的土路,周圍一片漆黑,只有我沉重的呼吸聲和自行車發(fā)出的“嚓嚓”聲,我感到十分害怕,仿佛黑暗中有什么東西會隨時跑出來撕咬我似的。突然,我聽到了遠處昌昌“汪汪”的吼叫聲,在沉寂的夜空中回蕩。不一會,一條黑影便飛快地躥到我的面前,跟在后面的母親拿著手電筒。昌昌圍著我轉了一圈,又把頭和身子在我的褲腿上磨蹭了幾下,突然直立起來,用一只前爪搭上我的肩,另一只爪子不停地撫摸著我,仿佛要安慰受了驚嚇的我似的,弄得我身上臟兮兮的。
以后每逢我上課回來,昌昌都會準時到山坡前接我。我常??匆娫鹿庀碌牟菏渍玖⒃谏狡律戏綇埻募粲?,然后低聲吼叫著飛快地向我跑過來,撲在我的身上,熱情地吻著我的手臂和臉頰。有幾次,昌昌突然跑進院門旁的一遍芒花地,棲在芒花里無數的螢火蟲霍然飛起,一片星星點點,襯著在月光下波浪一樣搖曳的芒花,煞是好看。
我對母親說,晚上還是不要把昌昌放出去,萬一咬著人不好。母親說,晚上到了我快回來的時候,昌昌就不停地低聲叫喚,甚至扯著母親的褲管,拖著她跑向院門邊。母親只得打開院門,昌昌便箭一般射向夜色之中。
昌昌曾被我狠狠地責打過一次。那時我的兒子還小,和昌昌一般高。昌昌在院子里玩的時候,兒子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塊肉,拿在手上,昌昌伸嘴來叼,尖利的牙齒不小心把兒子的大拇指劃出一條血痕,兒子大哭。我轉身找來一根棍子,看見昌昌躲在院角里瑟瑟發(fā)抖,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那雙褐色的眼睛驚恐地看著我。我劈頭蓋腦給昌昌一頓痛打,昌昌痛苦地低聲哀叫著。從此,它再也沒有從我兒子手上叼過東西了。一段時間,兒子把肉放到它的嘴邊,它都不敢吃,而是用眼睛不停地看著我。
單位的職工宿舍蓋好了,分給我一套房子。為了上班和兒子上學方便,我和妻子決定搬到新房去住。從此,只有母親與兩只狗住在那偏僻的山坡上。母親總是說,要不是有兩只狗陪伴她,她會感到特別的孤寂與害怕。
其實,喂養(yǎng)兩只狼狗,對于靠工資生活的我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也是母親一個沉重的負擔。我與狗的距離遠了,加上工作越來越忙,常常出差,母親身體不好,一個人難以維系。岳父從四川寫信過來,叫我們把昌昌賣了。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老城無線電廠的鄭廠長找上門來,說想把昌昌買去護院。那個寒冷的冬日下午,天空陰沉沉的像要下雪的樣子。我正好碰上黑皮,便跟他說了一下。黑皮馬上把車開了過來,我牽著昌昌上了他的吉普車。昌昌很溫順,上車后一直把頭放在我的懷里,不停地用鼻子和嘴碰著我的手臂。我把昌昌拴到無線電廠的院子里,接過廠長遞來的錢,轉身就走。我聽見背后昌昌沉悶的叫聲持續(xù)不斷。我再沒有去看過昌昌,心里排斥著再去想它的念頭,我怕我的心會被撕痛。
三年以后,無線電廠經營陷入困境,工廠停產,工人下崗。我?guī)е鴮徲嬍聞账膸讉€同事去無線電廠進行資產評估審計。記得那天雪后初晴,陽光照在尚未消融的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我下樓去上廁所,腳步踩在雪地上“嘎嘎”直響。忽然,我聽到了沉悶的狗叫聲,我心里一緊,忙尋聲覓去,發(fā)現(xiàn)昌昌就拴在廁所后面車棚的一根鐵柱上。它仿佛不認識我了,用那雙褐色的眼睛兇狠地看著我,嘴里發(fā)出“嗚嗚”的叫聲。我小心地走上前去,叫了聲“昌昌”,它仿佛沒什么反應,疑惑地看著我,我再次叫了兩聲,它突然臥下身來,目光一下子變得柔和了。我走上前去,看見它瘦骨嶙峋,渾身哆嗦,身上的毛色干枯,幾乎掉了一半,剩下的也亂蓬蓬的。我心里難過極了,用手去撫摸它的頭,它突然悲鳴一聲,把頭一下子埋進我的懷里。我看見,它眼里突然滾出了兩顆渾濁的淚水。
我用手把昌昌全身的毛梳理了一遍,它一直在用那雙含淚的眼睛看著我,這雙眼睛曾在無數個漫漫長夜里忠誠地護衛(wèi)著我和我的家人,一直看得我也想要落淚。當我站起身來準備走時,我分明又看到了它那滿眼的不舍和哀傷,它嗚嗚的叫聲仿佛在哭泣。無線電廠的人告訴我,自昌昌來后,他們廠再沒有被盜竊過。
晚上在無線電廠食堂就餐,鄭廠長說天冷特意給我們燒了一大缽新鮮狗肉。酒酣耳熱之際,我突然想起昌昌,我問鄭廠長,鄭廠長說,昌昌在狗棚里。
出門上車,食堂的師傅突然悄悄地對我說,廠長下午叫人把昌昌打死了,剛才吃的狗肉就是昌昌的。
我“哇”地一下吐了起來,感到心和胃一起翻騰,有一種被撕裂的疼痛。我撇下驚愕的同事,近乎瘋狂地跑回狗棚前,只見一截銹鐵鏈在昏黃的燈光下蜷縮著,地上還有我梳理下來的狗毛在冷風中如芒花一般搖曳……
卑微的生命總是輕若灰塵,而人的需要與利益,如同一把掃帚,狠狠地驅逐著人們,沒有人會去顧及和在乎身邊微塵一樣生命的消失。
西西是母狗的名字。西西的個頭比昌昌小許多,和昌昌屬同一個品系。西西性格溫順,很少吠叫,屬安靜型。昌昌在時,它總是喜歡跟在昌昌身后,與昌昌寸步不離,如影隨形。昌昌總是呵護著它,從不跟它爭食。我們有時把一些肉骨頭丟進狗棚里,昌昌總是先用嘴叼到西西的嘴邊。我看見,兩只狗睡覺時,西西總是靠在昌昌的懷里,而冬天,昌昌總是睡在最外面,而讓西西睡在里邊干燥的稻草上,似乎要用它那壯實的身體遮擋住吹打進棚里的寒風和雨雪。
昌昌走后,西西的精神一下子垮掉了。本來就很沉默的它再也沒有吠叫過一聲,整天悵悵地望著院門外的路,似乎昌昌很快就會從那里跑回來似的,望著望著,常有清亮的淚珠掛在它的眼角上。
西西病了,不吃不喝,軟軟地躺在狗棚里,兩眼無神。母親特地跑來跟我說,西西懷孕了。我忙叫來獸醫(yī),給西西打針,又去菜市場買來一些碎肉和骨頭,給西西熬湯。西西的精神漸漸地好起來,眼睛也有了些光彩。我囑咐母親別再拴著西西,讓它在院內自由活動??墒牵魑鲄s一天到晚站著或臥在院門邊,望著院門外的道路發(fā)呆,兩眼透著無比的憂郁和企盼。以至母親說,西西恐怕癡掉了。西西的肚子漸漸地鼓了起來。想到許多人找我要買狼狗崽,我對西西也日益關心起來,重新起早去菜市場買豬心肺來喂它。
一日,我突然又在菜市場的屠凳旁看見了黑皮,他依舊穿著那身舊黃軍裝,依舊高舉著那厚背屠刀,然后“咔嚓”一聲有力地剁下去,依舊敞著那肌肉發(fā)達的胸脯,眼神里的野性和殺氣卻比原來更甚,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失意和沮喪。聽其他屠戶說,黑皮又回來了,他的駕駛員位置被新來局長的侄子擠掉了。黑皮重又騎起了他那輛250摩托車,過起了下午下鄉(xiāng)買豬,晚上殺豬,早晨5點起來趕到菜市場賣肉的生活。
黑皮的女朋友也很快離開了他。她是個城里女人,聞不慣黑皮身上的那股腥臭氣,她更害怕窮困。黑皮又在屠凳上大碗喝酒了,甚至比以前喝得更多。一次正喝著,看見我站在他面前,突然用野獸一般血紅的眼珠瞪著我說:“老子對他們比狗還要忠誠?!闭f完,竟嗚嗚地伏在屠凳上哭了起來。我像撫摸昌昌一樣把手放在黑皮的肩頭,卻不知說什么好。我聽到這壓抑無助的哭吼聲如悶雷一樣在我心頭滾過,讓我感到震撼和悲憤。
第二天,黑皮沒來菜市場。從此,我再也沒有看到過他,他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
西西一窩產下了五個小崽。有了可愛的小崽崽,西西渾濁的眼睛也亮了許多。
我和母親忙著給小狗崽喂牛奶,洗澡,梳理身上的毛。西西帶著小狗崽們在院子里嬉戲。院里有了吵鬧聲,也有了生氣。小狗崽的樣子越來越像昌昌了,它們皮毛光滑,顏色分明,性子也一天天野起來。當小狗崽兩只耳朵直立起來的時候,前來買狗崽的人來了,沒幾天,小狗崽就全部讓他們買走了。母親喜滋滋地數著一疊鈔票,然后把它交給我妻子。
西西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悵然地望著院門外的路,整天無精打采地睡在院門邊,流著渾濁的淚。院門旁的芒花飛落了,落在了西西的身上,使西西身上的毛發(fā)變得越來越灰白了。
一個深秋的早晨,我買了豬心肺踏著露珠到這邊的家來了,母親卻告訴我,西西昨晚死了。我來到狗棚里,西西橫躺在干巴巴的糞蛋上,四肢僵硬,頭卻固執(zhí)地伸在鐵柵欄外,眼睛定定地望著大門的方向。我將手伸到西西的鼻孔前,沒有一絲兒熱氣。我流著淚用手輕輕地合上了它那雙暗褐色的雙眼。
我在山坡上挖了個坑,把西西埋了。落葉在我周圍旋出曼妙的舞姿,我把自己的憂傷和悲痛慢慢掰碎,灑落在秋風里,和落葉一起飄游。第二年春天,西西的墳頭上長出了萋萋青草,開出了朵朵白花……仿佛是一個慘淡的春天。我孤獨地站在山頭,不知在眺望什么。
兩條愛犬的死,我難辭其咎。從此以后我再也不養(yǎng)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