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5歲的何葉的遭遇是從那個春光明媚的上午開始的。

那天早晨，天氣真好，太陽一個盹都沒打，一下子從地平線下躍出來，圓圓的，紅彤彤的，像個大紅燈籠高高地掛在樹梢上。何葉與往常一樣早早起床做飯，然后服侍奶奶穿衣吃飯、刷鍋洗碗，等把這些事情都做完了才背起書包上學。

上午四節(jié)課，后面兩節(jié)，數(shù)學老師進行單元測驗?？荚囶}目出得比較簡單，何葉只用了一節(jié)課的時間就輕松完成了，她驗算了一遍，確信無疑后提前交卷。老師當場批閱，試卷上畫的全是紅勾勾，老師笑一下，把試卷還給何葉說，又是一鞭趕兩牛。一鞭趕兩牛就是滿分一百的意思。何葉很高興，笑著跑出了教室，然后快步往家趕，奶奶這幾天喊頭皮癢癢，何葉想趁今天天氣暖和，回家燒水給奶奶洗頭。何葉像一只快樂的鴿子向家飛跑，哪里想到不幸的事情正向她圍攏過來。

此時，一個偷狗的小偷正在用一種叫做三步倒的藥偷何葉家的狗。那狗吃了小偷的三步倒后，跌跌撞撞往家里跑，小偷追到何葉家大門口時，狗一頭栽倒。當時，奶奶正坐在院里曬太陽，那小偷奔過來拖起兩條狗腿就往外走，奶奶見狀沖上來一把抓住狗的后腿不放，喊：這是俺家的狗！小偷說：它吃了我的藥了。奶奶說：吃了你的藥也是俺家的狗。

他們撕扯起來。扯著扯著，奶奶兩眼一黑倒在了小偷懷里。

這時，何葉正好趕到，小偷順勢把奶奶推給何葉，擺著手說，小妹妹都看見了，我可沒有打她，不關(guān)我的事，是她自己要倒的呀！說完落荒而逃。

何葉嚇壞了，不住地喊奶奶醒醒，奶奶快醒醒。奶奶慢慢地睜開眼睛，用手指指狗，說先別管俺，狗吃了藥了，快舀碗水給狗喝。

何葉忙放下奶奶，舀水給狗喝，狗喝了水漸漸活了過來?？墒悄棠桃蚋哐獕?，腦血管破裂了。何葉把奶奶弄到屋里的床上。奶奶拉住何葉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葉子啊，奶奶怕是不行了。

何葉要送奶奶去醫(yī)院。奶奶艱難地說咱不花那冤枉錢了，奶奶也不想死在醫(yī)院里，奶奶要去找你爺爺了，他在那邊等了幾十年了，在那邊催俺上路呢？何葉淚流滿面，說奶奶沒事的，奶奶不會死的。

不一會，奶奶說話越來越艱難了，嘴巴不停地翕動著，聲音也越來越微弱：奶奶真的不行了，奶奶死后，不要聲張，悄悄地給你爸媽打個電話，讓他們回來，偷偷地把奶奶埋在你爺爺?shù)纳磉?，告訴你爸媽千萬不能讓奶奶火化了，奶奶的身子燒沒了，你爺爺就找不到奶奶了，不是讓你爺爺在那邊白等嗎？奶奶說完閉上眼睛，就再也沒有睜開。

何葉哭了一會，把堂屋后墻上的年畫和獎狀都揭了下來。至于為什么要撕墻紙，何葉也不知道，村里死了人都這么做。何葉把奶奶移到堂屋正當門，用一張紙遮住奶奶的臉，在頭的旁邊點起了長明燈。

何葉做完這些，已是掌燈時分，她覺得應(yīng)該給奶奶燒紙錢了，可家里沒有黃裱紙，她找了本舊書，撕開燒了。燒完紙，何葉準備到村頭小賣鋪打電話，但想到在那里打電話別人能聽到，于是她騎車去了廟岔集上的電話超市。

在電話超市，何葉撥通了爸爸的手機，可手機里的小姐告訴她爸爸的手機關(guān)機。何葉不相信，這個時候怎么能關(guān)機呢？再打依然如此。何葉不得不打爸媽房東家的電話。電話是房東太太接的。何葉賠著小心說，俺是葉子，麻煩阿姨讓俺爸聽……

還沒有等何葉的話說完，那頭就“啪”地掛了電話。何葉不知爸媽那邊發(fā)生了什么事，原先何葉打電話過去，房東太太雖然有點不耐煩，但不至于掛電話。何葉只好硬著頭皮再把電話撥了過去。

電話響了好長時間，房東太太終于接了。何葉急忙說阿姨，對不起，俺找爸媽有急事，請阿姨讓他們聽一下電話好嗎？求阿姨了！房東太太咬牙切齒地說，你急著找他們，我還急著找他們呢！他們欠了我一個月房租，夜里偷偷跑了，等我找到他們，看不扒了他們的皮！說完“啪”把電話掛了。何葉愣在那里，她知道，自己的父母原來并不是這樣的，不知為什么進了城后變得愛錢如命了？上次他們回來時，帶何葉趕集，上午吃飯，老板娘多找了兩塊錢，等他們出門后，老板娘又突然想起來了，可爸媽死活不承認，最后還和老板娘吵了一架。

何葉的爸媽到省城里撿破爛快六年了，他們手里攢了些錢，他們最大的理想就是等攢夠了錢，也開一個廢品回收點。何葉聽說爸媽一直住在房東的樓梯口下面的過道里，門口掛著一張布簾，冬天里冷得跟地窖一樣，滿屋子飄雪。屋里只能放下一張單人床，可這張單人床睡著爸媽和弟弟三個人。何葉沒有去過爸媽那里，她不知道爸媽弟弟三個人是怎么睡下的。每想到這，何葉就特別想考上大學，考到爸媽撿破爛的省城，將來畢業(yè)了，留在那里和城里人一樣穿著花裙子，背著包包上下班，再也不像爸媽擠在別人的樓道里，每天灰頭土臉地撿破爛了。何葉要在那個城市里擁有自己的房子，房子不大，但要高高的，是那種云彩眼里的樓房。她甚至想好了，她上下班不坐公共汽車，就騎著自行車，你想呀，穿著花裙子，騎著自行車，長發(fā)飄飄，穿梭在種著花花草草的高樓大廈間，那該是多么讓人羨慕呀！

鄉(xiāng)下初春的夜晚是平靜的，偶爾一兩聲狗叫，更襯托出夜的寧靜。何葉茫然地走回家，她想也許是爸爸的手機沒電了，這時候正在充電呢，她決定等到明天再打。

沒進屋前，何葉把眼淚擦干凈了，因為聽老人說，眼淚掉在死者身上是不吉利的，可她回到屋里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了出來，她努力地壓抑著，不讓自己哭出聲。她累了，就把奶奶腳頭的被子拉拉，躺在奶奶腳旁。奶奶渾身冰涼，沒有一點溫熱。

何葉抱著奶奶的腳，想把奶奶腳暖熱乎一點，可怎么也暖不熱，奶奶腳始終是冰涼的。她才感覺到奶奶真的死了。

二

第二天，天還黑著，何葉就起了床。她給奶奶的長明燈里續(xù)了油，又給奶奶燒了幾張紙，然后背著書包去了街上的電話超市。電話里的小姐依然告訴她爸爸的手機關(guān)機。她安慰自己說，天還早呢，等一會再打說不定爸爸就開機了。過了一會，何葉再打還是關(guān)機，她的眼淚快要出來了，說都這個時候咋還關(guān)機呢。何葉生氣地掛了電話，老板娘看了不愿意了，說你這個小妮子咋摔俺的電話呀。何葉說俺是生爸爸的氣。老板娘擺出得理不饒人的模樣，說生你爸的氣，也不能摔俺家的電話呀。何葉趕忙說對不起，俺不是有意的。老板娘這才不吭聲。

何葉決定先去學校上課，等到課間休息再打。何葉到教室里先給自己補寫了一張昨天的請假條，楊老師問她，你怎么昨天沒來上課？問同學都說不知道，我準備去你家看看呢！何葉撒謊說，我昨天生病了。楊老師關(guān)切地問，嚴重嗎？何葉苦笑了一下說，沒事了。

楊老師見何葉眼睛紅紅的，臉色蠟黃，用手背在何葉的額頭上試試，說不發(fā)燒了啊。何葉說真的沒事了。楊老師有些不放心，說沒事就好，有病一定要看醫(yī)生。何葉難為情地說楊老師，我想趁第二節(jié)課間休息的時候去集上給爸爸打個電話。楊老師覺得何葉想念爸爸媽媽了，就答應(yīng)了。

第二節(jié)課的下課鈴聲一響，何葉便急著去集上的電話超市打電話，可當她走到學校大門口時，她停下了。學校大門口的對面有個小賣鋪，小賣鋪里也有一部公用電話。何葉怕耽誤下節(jié)課上課，她想先在小賣鋪試一下，可是到了小賣鋪后仍然打不通。熬到了放學，何葉不死心又去了小賣鋪，但結(jié)果仍然是一樣的。

夜里，何葉夢見自己打通爸爸手機了，但爸爸在那頭笑著就是不接聽。奶奶又活過來了，奶奶對何葉說，告訴爸媽說俺死了，讓他回來埋了俺。爸爸還是在那頭笑，就是不說話。一會，不知怎么手機又傳到何葉的手里，彩屏的，一村人都圍著看，同學張世界看了說這不是俺爸爸的手機嗎，咋在你的手里??？兩個就爭了起來，爭著爭著，何葉就醒了。

夢醒后，何葉突然想到張世界爸爸也在省城里收購廢品，常和爸媽見面。找到張世界的爸爸不就找到父母了嗎？

天剛亮，何葉就去了張世界家。他家院門開著，張世界正把頭插在水缸里練憋氣，他爺爺手里提著一只小鬧鐘，坐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張世界爺爺站起來問何葉有事嗎。何葉說我找張世界上學呢！張世界爺爺半信半疑，說上學也不用這么早呀。

張世界家有個響手班，在這一帶很有名氣，由他的爺爺帶著。張世界的爸爸嫌響手班不掙錢，前年進城收破爛去了，爺爺很失望，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張世界的身上。

鬧鐘響后，張世界把頭從水缸里拔出來，兩手從頭頂順著臉往下一抹，問何葉這么早來找他有什么事。何葉問張世界最近和爸媽通過電話沒有。張世界疑惑地問，打過，昨天還打呢，咋了？何葉說不咋，我想讓你爸爸給我爸爸捎個話。張世界不明白，說你爸爸不是有手機嗎，咋還用我爸捎話呀？何葉說我爸的手機這兩天關(guān)機了，我有急事找他。張世界把家里電話推給何葉，說那行，你就在這里打吧。何葉說不用，你把你爸爸的手機號抄給我，我去集上打就行了。

張世界撥通了他爸爸的手機，然后把電話聽筒遞給了何葉。電話通了，何葉叫了一聲大叔，說，我是何葉。張世界的爸爸問何葉，有事嗎？何葉急切地問，最近見到過我爸媽嗎？張世界爸爸在電話那頭停了停說，有一段日子沒見到了。

何葉更著急了，說叔叔能不能找找他們，家里有急事呀。張世界的爸爸說，有急事，咋不打他們的手機？何葉說，爸關(guān)機了。打房東家的電話，房東說爸媽夜里不見了，房東也在找他們呢！

這時，張世界的爸爸安慰何葉說，孩子，別急，我下午就去那幾個廢品回收點找找。有啥急事能不能跟我說？何葉說，不用了，你找到我爸讓他跟我聯(lián)系就行了。

一連兩天，何葉都沒有等到爸媽的電話，她又給張世界的爸爸打去了電話。張世界的爸爸告訴她，他去了原來那幾個垃圾填埋場和廢品回收點，都沒有找到他們。

何葉一聽就傻了，奶奶已經(jīng)死了快四天了，卻聯(lián)系不上爸媽，奶奶的尸體一旦腐爛怎么辦？何葉急得哭了。張世界的爸爸也急了，說，孩子呀，你別哭，家里有啥難事，跟叔叔說說，看叔叔能不能幫你的忙。

何葉抽泣著說，這事誰也幫不了我，謝謝叔叔了！

三

何葉的反常逃不過楊老師的眼睛。因為何葉是班里的尖子生，別說上課睡覺了，就是分心走神都很少。楊老師找何葉談過兩次話，問她是不是病了，家里是不是有事。何葉每次都說她沒病，家里也沒事。

與此同時，張世界的心里也充滿了疑惑，爸爸從城里打來電話，說何葉這幾天急著找她爸媽，家里一定是出了事，要他看看能不能幫幫她?？墒牵麊柡稳~，何葉頭搖得像撥浪鼓，什么也不說。那天放學后，張世界盯了何葉的梢跟到何葉家后，張世界隱約地聽到何葉“嚶嚶”的哭聲，他想從門縫里看個究竟，可什么也看不見。

回到家后，張世界沒有聲張，他詢問爺爺和奶奶，問他們這兩天見到何葉的奶奶沒有，爺爺奶奶這才發(fā)現(xiàn)有好些天沒有看見何葉的奶奶了。他又悄悄地問了何葉的兩個鄰居，他們也都說已經(jīng)幾天沒有見著老太太了。上午，張世界提前一節(jié)課回到村里，他想趁何葉不在家時到她家看看。他趕到何葉家時，何葉家大門鎖著，他喊了幾聲，院里沒人應(yīng)。張世界頓時有了一種不祥預(yù)感。

下午放學后，張世界再次來到何葉家。大門從里面鎖著，張世界敲門，何葉在院里警覺地問，誰呀？張世界回答，是我，張世界。何葉走到門后面，卻沒有開門的意思，問，放學了你不回家，來這干啥？張世界說，我來看看奶奶。何葉故作鎮(zhèn)定地說，奶奶睡了。張世界說，都到你家門口了，也不請同學進屋坐坐？何葉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張世界證實了他的預(yù)感，他索性說，開門吧，別騙我了，我知道奶奶不在了。這時，何葉猛地把大門打開，一把把張世界拉進來，又“哐”地一聲把大門關(guān)上，并上了鎖。何葉說你小聲點，別讓外人聽見。

接著，何葉向張世界說出了事情的真相。

張世界勸何葉，奶奶的尸體不能再等了，快火化吧。何葉說，可奶奶想在來生還和爺爺生活在一起的，如果火化就實現(xiàn)不了奶奶的愿望了。張世界說那好辦呀，給他們兩個人豎一塊碑，把他們名字和照片雕刻在一起，讓他們生生世世生活都在一起。

何葉為難了，是火葬還是土葬，這么大事，爸媽不回來，不是她一個小孩子能做了主的，最主要是何葉不想違背奶奶遺言。

張世界犯愁了，他想了半天，提議把奶奶先放在冰柜里。何葉想想也只好這樣了。

接著，何葉和張世界忙活起來，幾經(jīng)周折，終于將奶奶放進了冰柜。等一切辦妥后，張世界走了。張世界走后，屋里靜得怕人，何葉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把奶奶放到冰柜里不是長久之計，她要盡快地聯(lián)系上爸媽，可怎樣才能聯(lián)系上他們呢？爸媽最近在干什么呢？為什么老是不開手機呢？迷迷糊糊中，聽見奶奶喊她說，葉子呀，你個死妮子，干啥非要給奶奶塞到這洋鐵皮盒子里呀？奶奶冷得要命，快救奶奶出去啊。何葉看見奶奶凍得嘴唇發(fā)紫，渾身發(fā)抖，兩手竭力伸向何葉。何葉急得團團轉(zhuǎn)，卻怎么也夠不到奶奶。

何葉在夢里急得大哭，哭得很傷心，醒來后就再也沒有睡著。

何葉開始留戀學校的時光，開始喜歡校園里喧囂和教室里朗朗的讀書聲，還有那課間的吵鬧聲，同時，在課堂上經(jīng)常忍不住想睡覺。上午，楊老師正講著課，何葉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喊：奶奶——奶奶——。同學們都驚奇地看著她時，她才知道，自己剛才做噩夢了。

放學后，楊老師把何葉叫到她的宿舍，問她家里是不是有事？奶奶生病沒生??？何葉說家里沒事，奶奶身體好著呢。楊老師不相信，問那你怎么上課犯困啊。何葉撒謊說她晚上開夜車了。楊老師半信半疑，說，這一段時間，你的成績直線下降，老師很替你著急，老師知道你是一個要強的孩子，可有些事不是一個孩子能解決的，記住了，有事一定要和老師說，說了，老師才能幫你解決。何葉信誓旦旦地說真的沒事，保證以后上課不再睡覺了。

何葉從楊老師的宿舍里出來后，準備到學校門口的六皮小賣鋪買包方便面對付一下。

到了六皮的小賣鋪，柜臺沒有人，屋里有電視的響聲。何葉站在商店門口喊，過了好一會，一個女孩從里屋門房里探出頭來，說六哥出去了，你進來看一會電視吧，他馬上就回來了。

何葉認識這個女孩，是初三年級的李美，李美爸媽都外出打工了，家里就她一個人。由于她家離學校遠，又長得漂亮，集上的幾個小混混常常在她上學的路上攔住她，最后是六皮替她出頭收拾了，李美就跟上了六皮。

何葉不想進去，轉(zhuǎn)身要走時，六皮剛好從外面回來，見何葉要走，問，咋急著走呀？這時，李美和幾個學生從屋里出來擋住何葉說，別走啊，陪六哥一會。何葉乞求六皮說，我是來買方便面的，求您了，讓我走吧！她說著把買方便面的錢放到柜臺上。六皮擺擺手，李美和幾個學生沒有再攔何葉。

何葉驚魂未定地逃回教室。何葉心里很亂，下午上課，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課間，何葉去廁所時，被李美和兩個女生堵在里面。李美伸手在何葉懷里摸一把，嘻笑著說，這里面平板板的，啥都沒有，也不知道六哥咋喜歡上你了？

何葉往后一退，生氣地說你胡說什么？李美說六哥有事找你，讓你放學后去他店里一趟。何葉不明白，六哥有啥事找我？李美說當然是好事了，六哥還你的方便面錢。何葉說那錢不要了。李美冷笑一下，說那不行，六哥說一定要當面還你。

何葉推說晚上放學回家有事，去不了。李美冷笑了一下說，那就是不給六哥面子了？李美一揮手，其他的兩個女生上來扒何葉的褲子，李美從地上拾起一塊磚頭要往何葉褲襠里塞。何葉死死抓住褲腰帶不松手，掙扎著喊，你們想干啥？李美嚷，干啥？想讓你啃磚頭。

這時，在廁所門口放哨的一個女生，喊楊老師來了。她們立刻放了手，李美走到何葉跟前，狠狠地說，記住，放學去六哥店里，不然有你好看！

四

何葉知道，六皮讓自己去他店里，絕對沒有還錢那么簡單，但如果不去，李美是不會罷休的。何葉找到張世界，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她想讓張陪自己一起去六皮的小賣鋪。張世界說我們報告楊老師吧？何葉想想說，那不行，也許六皮真的還錢呢？張世界說六皮哪有那么好心腸。何葉說我付了他錢，他沒有給方便面呀？

他們兩人到了六皮的小賣鋪后，六皮正和李美等喝酒，見兩人進來，六皮邀請他們?nèi)胱?。何葉和張世界警覺地站在那里。這時，李美說，既然來了，就陪六哥喝一杯吧！六皮堆著笑臉說，要是何葉肯陪六哥喝一杯，以后就再也沒人敢找你麻煩了。何葉遲疑間，六皮拍著胸脯說，六哥說到做到。

何葉和張世界就了坐下來。六皮很客氣，給何葉倒了一杯啤酒，也給張世界倒了一杯，幾個回合下來，兩杯啤酒沒有喝完，何葉就覺醉得不行了，當晚是怎樣回家的她都不知道了。第二天，何葉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突然，她覺得下身有些疼痛，忙掀開被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絲不掛，床單上有大片血跡，再看看張世界也衣服不整地睡在床上。

何葉在心里大叫一聲，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她一下子明白了發(fā)生了什么事，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恐懼感襲擊著她。她渾身發(fā)抖，用被子裹緊身子，“嚶嚶”地抽泣起來。

張世界聽到哭聲，睡眼惺忪地醒來，他揉揉眼睛問：咋了？他看看自己，又看看何葉，突然意識到了不對，問，不對呀，我怎么睡在你家呀？

何葉以絕望、痛苦、仇恨的目光盯著張世界，咬牙切齒罵道，臭流氓！張世界說：我咋著你了，咋成了流氓了呢？何葉氣憤地說，你糟蹋了我，你流氓！無恥！你滾！滾——。

張世界突然想到了發(fā)生什么事，也嚇壞了，傻在那里，喃喃地說，咋會這樣呢？何葉聲嘶力竭地喊，求你了，你快滾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張世界悔恨不已，用拳頭砸著自己的頭，慢慢退了出去，嘴里不住地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第二天，整個上午，張世界都失魂落魄的，課間，張世界上廁所時，突然想到了什么，忙看了看自己的皮帶。他的皮帶是滾軸的，有點跑滑，每一次上完廁所，他都要用一張紙片掖在滾軸上，現(xiàn)在，這個紙片還在，這說明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他都沒解開過褲帶，怎么可能對何葉做過什么呢？

第二節(jié)下課，張世界找到李美，說，我請美姐吃東西。李美一聽說吃，頓時來了精神，滿口答應(yīng)。在華聯(lián)超市，李美挑了兩塊巧克力，一袋山楂片，還有一包黃山煙，一共花了二十多塊錢。張世界心里心疼錢，可付錢的時候卻裝出歡天喜地的樣子。

李美高興得合不攏嘴，出了超市大門，李美在張世界的臉上來一個飛吻，說真夠哥兒們。他們沒有回學校，上了堤壩，兩人坐下來后，張世界傻呵呵地說，謝謝美姐。

李美說，干啥謝我呀？張世界說，美美姐不知道，我一直喜歡何葉，我睡到夢里都想得到她，昨天晚上，多虧您和六哥幫忙，總算把她給睡了。

李美突然笑了起來，張世界問，美姐，您笑啥嗎？昨天晚上我真的把何葉搞到手了。李美邊笑邊說，美得你，昨晚你和何葉醉得跟死狗一樣，是我和六哥把你們送回家的，是六哥把何葉給干了，干完后把你們擺在一起的。張世界瞪大眼睛說，你哄我，我不相信，我明明記得昨天只喝了兩杯啤酒，咋能醉得啥都不知道呢？李美說，六哥在你們兩人的杯里放了麻醉藥。真相大白了，張世界憤恨之余，第一個念頭就是想把事情的經(jīng)過告訴何葉，

但是下午何葉沒來學校上課。放學后，張世界去了何葉家。

到了何葉家后，張世界發(fā)現(xiàn)何葉正躺在床上發(fā)高燒，嘴里不停地說胡話。張世界立即把何葉背到了村衛(wèi)生所輸液?？粗撊醵俱驳暮稳~，張世界很難受，他決定不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何葉了，如果何葉知道了，也許會更傷心，說不定去找六皮拼命，到時候，何葉受到的傷害可能會更大。他不想讓何葉再受傷害了。他想讓何葉盡快地結(jié)束這場噩夢。盡管這樣做會讓何葉一直鄙視他，看不起他，恨他。

天亮的時候，何葉醒了。張世界高興地問，你醒了？何葉看到張世界在身邊，問你怎么在這呀？你滾，我不想看到你。醫(yī)生替張世界抱不平，說，你這孩子，怎么不識好歹呀，是他背你來的，為照顧你一夜都沒睡。

何葉沒有理會醫(yī)生的話，對張世界惡狠狠地說，你又想使啥壞心眼了？張世界說，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何葉沖著張世界的背影說，沒人會上你的當了，我不想再見到你！

五

六皮迷奸何葉后不到半個月，何葉的爸爸和媽媽突然回來了。夫妻二人當聽說何葉因為奶奶去世吃了那么多苦時，抱頭痛哭。

為奶奶辦完喪事后，爸媽又要回城了。想到奶奶去世這段日子的孤獨和恐懼，想到自己被人迷奸，何葉要求和爸媽一塊去城里，爸媽沒有同意。

何葉哭了，媽媽說，不要怪你爸，在城里上中學，一學期要好幾千塊呢！爸媽實在是供不起，你在家再忍耐一些日子，好好讀書，我們帶著你弟弟在城里等你，等你考上大學進城了，就能天天和爸媽在一起了。就這樣，爸媽又進城撿破爛去了。爸媽走后，何葉幾乎夜夜做惡夢，但有一件事情對何葉來說比噩夢更可怕，她懷孕了。

確診的結(jié)果出來后，何葉坐在門診部前的花池上欲哭無淚。這時，她看見幾個醫(yī)生正沖著她指指點點，立刻感到無地自容起來，似乎又被奸污了一回。她真想站起來沖那幾個醫(yī)生大聲喊：我還不到十五歲就被人奸污了，懷了孩子，咋了？可她沒有喊的勇氣和力氣，只是跌跌撞撞地逃離了醫(yī)院。

何葉回到家后特別想死，見到奶奶的遺像后，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了。何葉答應(yīng)過奶奶，將來一定要考上大學。想到在奶奶面前的誓言，想到流浪在他鄉(xiāng)的父母和小弟，何葉決心振作起來。

何葉開始墮胎了，她從床上、桌子上甚至爬到樹杈上反復(fù)往下跳，跳不動了，就躺在地上，用拳頭捶打肚子。用肚子往尖硬物上撞?？墒钦垓v來折騰去也沒有任何效果。何葉決定去找張世界。

張世界正和爺爺奶奶吃飯，見何葉來找他，又驚又喜。爺爺奶奶都站起來，熱情地招呼何葉：沒吃午飯吧，坐下來一起吃吧！何葉說，我在家吃過了，我找張世界有事。

張世界把何葉帶到自己房間，何葉關(guān)上門，開門見山地對張世界說，我懷孕了，你看怎么辦吧？

聽何葉說懷孕了，張世界傻了，愣了半天才說，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何葉說你總不會讓我把孩子生下來吧？張世界點點頭，先說是，完了又搖搖頭。何葉說，不管你是什么態(tài)度，我都要把孩子拿掉。張世界趕緊點頭。

第二天上午，張世界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買了打胎藥和兩袋奶粉，放學后送到了何葉家。何葉冷冷地說，藥放在那，你走吧。

張世界沒走，他買藥的時候，醫(yī)生囑咐過他，說吃過藥，肚子是很痛的，病人身旁一定要有人照顧。何葉說，你走吧，我能堅持。張世界說，藥是我買的，我得對你負責。

何葉趕不走他，也就隨他去了。雖然她沒有原諒張世界，可已經(jīng)沒有了怨恨。張世界幫過她，她也知道張世界喜歡她，這件事是張世界一時糊涂犯下的錯。

何葉按照包裝盒里的說明書，服下藥，然后躺下。張世界在旁邊守著。半夜的時候，藥效發(fā)力，何葉的肚子開始疼痛。她不敢叫出聲，把一條毛巾咬在嘴里。由于疼，她滿頭大汗，身體蜷縮成一團，在床上不停地翻滾。張世界手忙腳亂，不住地給何葉擦汗。何葉疼極了，就抓住張世界的手腕說，我恨死你了。然后用力咬起來。張世界沒有掙脫，由她咬，并說，就咬著吧！

劇烈的疼痛終于過去了，何葉漸漸地平靜下來，不一會就睡著了。

何葉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七點多，張世界給何葉熬了一碗粥放在床頭柜上，又拿熱毛巾給何葉擦手。

何葉看著困倦的張世界，說，你走吧，我們以后兩清了，往后誰也不欠誰的了。張世界說，你在家里休息一天，我去給你請假。何葉冷漠地說，不用了，我能上學，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

張世界張張嘴想說什么，可他什么也沒有說。

六

張世界開始后悔了，后悔沒把真相告訴何葉。而讓他最不安的是，他發(fā)現(xiàn)六皮仍然在糾纏著何葉。

何葉課間的時候常到六皮的小賣鋪給爸媽打電話，六皮有時候少收她的錢，有時干脆不收。張世界看在眼里，心急如焚。他幾次在上學的路上遇到何葉，剛想開口，就被何葉罵得狗血淋頭。張世界說，六皮不是好東西！何葉怒目圓睜，說，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張世界說，六皮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何葉說，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委屈、焦慮使張世界決定一定要把事情真相說出來，于是那天一放學他就攆到何葉家，把事情原委一口氣說了出來。何葉氣得渾身發(fā)抖，她幾乎囈語般地說，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呢？

看著何葉痛苦的神情，張世界就后悔了，也糾結(jié)得難受：不告訴她真相是錯，告訴她真相也是錯，一時間，張世界腦子里亂糟糟的。

這時，何葉有氣無力地說，你清白了，不關(guān)你的事了，你走吧！她把張世界推出院外，關(guān)上大門。然后背靠著大門慢慢地滑坐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蘖艘魂?，她發(fā)現(xiàn)張世界還站在門外。

何葉擦去眼淚說，你走吧，我沒事。

張世界默默地走了。

第二天下午放學，何葉寫了一個字條，悄悄地塞到六皮的手里。六皮打開字條一看，紙條上寫著幾個字：晚上。我家。喝酒。

晚上，何葉在家準備好了酒菜，六皮如約而至。

昏黃的燈光下，六皮貪婪地看著何葉，那眼神就好像看餐桌上的一碟菜。正在這時，張世界來了，何葉很意外，她慌忙攔住他說，你咋來了？

張世界說，聽說六哥來了，我來陪六哥喝一杯。張世界說著，推開何葉的手，徑直來到酒桌前在一個凳子上坐下，然后拿起酒瓶給自己倒了一杯，給六皮也倒上一杯。他站起來說，我敬六哥一杯。何葉忙說，你……話沒說完，張世界已經(jīng)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六皮看張世界把酒喝了，也跟著一飲而盡。

接下來，張世界和六皮連干了兩杯，然后雙雙倒在桌子上。原來，何葉在酒里下了藥，沒想到張世界闖進來陪六皮一起倒了。何葉用早已準備好的繩子把六皮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又用一只破襪子塞住六皮的嘴巴，外面用膠布貼上。綁好了六皮，何葉把張世界弄到床上。張世界睡相很好看，像是微笑。何葉禁不住俯下身去，在張世界的面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第二天，張世界醒來，他和何葉把大門鎖上，照常上學。下午放學后張世界和何葉回到何葉家。張世界坐在桌子前提問，何葉坐在旁邊記錄，兩人開始審起了六皮。

六皮一一交待了他是如何用安眠藥奸污何葉和李美以及另外兩名女生的，是如何拍取裸體照片用來脅迫女生的。審?fù)旰?，張世界讓六皮在記錄上簽字，并按下手印?/p>

張世界朝著六皮的屁股就是一腳說，你個王八蛋，等著接受審判吧！六皮惡狠狠地說，老子有出來那一天，騎驢看唱本——咱們走著瞧。張世界拍著厚厚的審訊筆錄說，等到你出來，我們都長大了，還怕你個小癟三！何葉說，是呀，到那時，我們都長大了，就不怕你了。

第二天天剛亮，張世界和何葉便給鄉(xiāng)派出所打電話。派出所很快來人，他們把五花大綁的六皮和那本六皮簽字畫押的犯罪記錄交到警察手里。

學校放暑假了，何葉去了爸爸和媽媽所在的省城，她瞞著爸媽出去撿廢品，攢下了三百六十塊錢，回家后請人給爺爺、奶奶刻了塊墓碑。豎碑那天，陽光燦爛。何葉采了些花草，給奶奶扎了一個花環(huán)，套在墓碑上。張世界拿出了他的嗩吶，吹了《中狀元》、《大紅袍》，都是一些喜慶的曲子。何葉對張世界說，再給奶奶吹一曲《百鳥朝鳳》吧。張世界吹了，引來一群鳥兒在他們頭頂上“啾啾”地盤旋，有幾只鳥兒竟從容地落到奶奶的墳頭上，應(yīng)和著嗩吶，婉轉(zhuǎn)地鳴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