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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歌

        2012-04-29 00:00:00韓天航
        安徽文學(xué) 2012年2期

        那是20世紀50年代初初夏的一天,我收到一封從遙遠的新疆寄來的信。信在路上輾轉(zhuǎn)了兩個多月才到我手上,被一雙雙分信人的手摸得很舊的信封都已開裂了。信是我上浙江農(nóng)學(xué)院時的老師邵俊美教授寄來的。十幾年前,邵教授應(yīng)新疆畜牧廳的邀請,去幫助他們在一個牧區(qū)搞畜種的改良工作,每年不辭辛勞地奔波于上海與新疆之間。在我畢業(yè)時,邵教授索性辭去了教職,在他搞試驗的牧區(qū)住了下來。他在信中說,歲月使他蒼老,事業(yè)上的磨難與挫折,也讓各種病魔悄悄地潛入到他原先還算健壯的身體。他說:“我知道我已不久于人世了,現(xiàn)在我感到心焦如焚的一件事是,我十幾年努力的成果和資料讓誰來繼承和發(fā)展呢?我考慮了很長時間,想到了你,林凡清,因為無論從人品還是從學(xué)識上,你都是繼承我事業(yè)的最合適人選。但這還得由你自己決定,因為擺在你面前的是一條荊棘叢生的路。我企盼著你的回音?!?/p>

        我把這事告訴了父親。我那“一根筋”的父親年輕時就違背我爺爺?shù)囊庠?,帶著平時積攢下來的9塊大洋,只身偷跑到上海灘來闖蕩。硬是靠9塊大洋,在上海灘上開創(chuàng)了自己的事業(yè),辦起了兩爿很大的紡織廠,成為上海灘上有名的實業(yè)家。父親靠自己的力量與才能闖出這么一番事業(yè),感到很得意。而這時,我那矮胖而結(jié)實的父親卻要以自己的意志來決定我的命運。他紫漲著臉說:“不許去!你是長子,得繼承我的家業(yè),這是你做長子的責(zé)任!”我說:“阿爸,我是學(xué)畜牧專業(yè)的,搞經(jīng)濟不是我的專長。我應(yīng)該去繼承我老師的事業(yè),那才是我的專業(yè),也是我應(yīng)該承擔(dān)的社會責(zé)任!”父親一拍桌子說:“你這是不孝!”

        天色陰沉,空氣悶悶的,看來要下雨了。一年半前,經(jīng)朋友介紹,我認識了一位浙江籍的女子,叫許靜芝,她是南京農(nóng)學(xué)院獸醫(yī)系畢業(yè)的。許靜芝大眼睛,嘴角上有兩顆小酒窩,笑起來很甜美。我把我的想法告訴她,她忽閃著大眼睛,很干脆地說:“你想讓我跟你去?這不可能。你也別去,留下來跟我結(jié)婚吧。”

        天開始下雨了。我說:“那我下定決心要去呢?”

        她又干脆地說:“那你只能放棄我了。魚與熊掌不能兼得。”

        雨點拍打在地面上,濺起無數(shù)朵水花。我倆誰都不肯向?qū)Ψ角?,只有分手。她是湖州大戶人家的一位千金小姐,我沒有理由讓她為我作出犧牲。其實我很愛她。

        我像落湯雞一樣的回到了家里。

        “有你一份電報?!备赣H說,“出門怎么不帶把雨傘?快去洗一洗吧,換好衣服到我書房來一下?!?/p>

        我洗換好,穿著整齊了才走進父親的書房,父親不喜歡不修邊幅的人。透過父親書房的窗戶,可以看到我家的花園,園中的樹木與花朵在雨水的沖洗下,顯得格外翠綠與鮮亮。雨依然下得很大。

        “對不起?!备赣H指了指擱在書桌上的電報,說,“我沒經(jīng)過你同意就看了電報。你在新疆的那位邵教授去世了,你還要去嗎?”

        “父親,”我說,“那我就更要去了。”

        “為什么?”父親不滿地看著我說。

        “因為我要像他那樣,把一生義無反顧地獻身給自己的事業(yè)!”我說,“你不也說過,男人該為自己的事業(yè)活著嗎?”

        此時父親卻無語了。只是盯著我看,然后一揮手,讓我離開他的書房。

        夜很深了,雨還在沒完沒了地下著。一聲炸雷過后,我床頭邊的電話也像炸雷似的響了起來。是許靜芝的電話,她說,她現(xiàn)在就要見我,在那家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咖啡館。那家咖啡館是通宵營業(yè)的。

        漆黑的夜晚,大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我走進那家咖啡館,許靜芝已經(jīng)在等著我了。

        “林凡清。”我們相對坐下后,許靜芝說,“你去新疆的決心真的不會變了?”

        “我跟我爸都鬧翻了,怎么可能變?”我說。

        “那好吧?!痹S靜芝說,“我跟你去,既然你作為男人可以為事業(yè)活著,那么我作為女人,也該為愛情活著,而且永不改變!因為愛情是比生命更可貴的東西?!苯酉聛硭嬖V我,她要回湖州去三天,向爺爺奶奶告別一下。因為她父母早已雙亡,是爺爺奶奶把她帶大的。

        “三天后我一定回來,”許靜芝說,“我要是不回來,那就是我改變主意了,你就自己走吧。不過這種可能性很小,我會跟你走的!”

        夜顯得分外寂靜,能聽到的只是那嘩嘩的雨聲。走出咖啡館,許靜芝突然緊緊地擁抱了我,吻了我一下,說:“凡清,現(xiàn)在任何力量都阻止不了我跟你去新疆的決心?!?/p>

        我感動得鼻子有些發(fā)酸。

        我買了兩張去西安的火車票。那時火車只通西安。

        許靜芝爺爺?shù)募以诤莸囊粋€小鎮(zhèn),小橋流水,所以只通小火輪。那幾天,我天天去輪船碼頭等她。但每次我都失望而歸,當我看到空蕩蕩的碼頭上那鐵柵欄門嘎嘎地關(guān)上時,那門下的鐵輪子似乎碾碎了我的心。

        我要上火車的那天下午,依然沒有許靜芝的消息。我只好提著小皮箱,背上旅行包,同父親告別。沒想到父親會激動地擁抱我,說:“兒子,你像我啊!既然想去,那就去吧。只是別忘了到那兒后,給我報個平安。”

        我深深地向父親鞠了一躬。

        月臺上站著不少送行的人,我依然盼著許靜芝的出現(xiàn)。我上了火車,放好行李,倚在車窗口上,望眼欲穿地盯著月臺的進口處,希望看到許靜芝那小巧而美麗的身影突然從進口處奔進來。而當時恰巧有個姑娘急匆匆沖了進來,我以為是她,興奮地喊:“靜芝——靜芝——”但當她走近時,才發(fā)覺我認錯了人,我抱歉地朝她一笑。

        月臺上的鈴聲響了三遍,奇跡沒有出現(xiàn)。火車咯噔一聲啟動了,緩緩離開了上海站。半個小時后,我手上仍緊緊地捏著許靜芝的那張票,我的心涼到了冰點,我咽了口因失望而感到痛苦的口水。許靜芝肯定改變主意了,因為她本來就不想跟我去。我用力把那張火車票撕成碎片,狠狠地扔出窗外,車票碎片像雪花一樣,瞬間被吹得無影無蹤了……

        路途的艱難使我感到邵俊美教授這十多年里,年年都要這么奔波于上海與新疆之間,有多么的不容易。我也就理解他為什么索性辭去教職,在新疆定居下來??磥硭炎约旱氖聵I(yè)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這倒反而更堅定了我要去繼承他事業(yè)的決心。

        全國剛解放,一切都百廢待興,交通情況更是糟糕。我好不容易到了酒泉,但長途汽車卻前進不了了,這一等就是二十幾天,急得我嘴唇上都長滿了燎泡,我甚至有點絕望了。旅店老板很同情我,寬慰我說,再等等吧,去新疆的路上還有殘余的土匪,不太安全,所以長途車都不愿意去。但有一天晚上,他興沖沖地從外面回來對我說,他打聽到有一個解放軍的車隊要去新疆迪化(烏魯木齊),車隊就駐在市郊,明天一早就出發(fā),坐他們的車,路上會很安全的。

        天不亮,我就提上皮箱,背上旅行包,直奔停車場。趕到車隊駐地時,汽車都已發(fā)動,引擎的轟鳴聲此起彼伏。我找到一輛車,說明我的情況,可駕駛員很堅決地搖著頭說:“不行!我們拉的是軍用物資,不允許任何陌生人搭車,除非你有我們部隊的證明?!蔽液谜f歹說,只差給他下跪了。所有的司機都已坐進駕駛室里,前面的車已一輛接著一輛開出停車場,而我求的那位駕駛員似乎還在等著什么人,沒進駕駛室。這時來了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滿臉絡(luò)腮胡子,小眼睛很有神,但臉色有些蒼白,身上斜背著一個挎包。駕駛員恭敬地對軍官說:“齊營長,今天你可來晚了?!蔽揖拖褡プ【让静菀粯?,慌忙拉住他說:“首長,請你幫幫忙?!本o接著,我把我的情況又匆匆對他說了一遍。齊營長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問:“你真是大學(xué)生?”我說:“您要不要看看我的大學(xué)畢業(yè)證,我?guī)е?。”說著,我準備打開皮箱。他忙阻止我,說:“不用了,上車吧!”

        “齊營長,”駕駛員說,“我們拉的可是軍用物資。”

        “人家不遠千里是要去新疆繼承老師的事業(yè)的,這樣的行為本身就很偉大,況且他又是個學(xué)畜牧的大學(xué)生,咱們建設(shè)新疆,正需要這樣的人才呢!我們拉的是棉衣棉被,又不是槍支彈藥。這事我答應(yīng)的,我負責(zé)!”

        我說:“齊營長,太感謝你了。”他說:“我叫齊懷正,不要叫我營長,那是過去的事了,我正等著重新分配工作呢?!碑斎晃覜]有想到,就是這個齊懷正,在我們后來的事業(yè)上,竟同我搭檔了一輩子。

        汽車在茫茫的戈壁灘上走了兩天了,一路上幾乎見不到一個人影。而我從一上車就感到身體有些不適,腦袋也變得越來越沉重。但我什么也不敢說,能搭上這么一輛直接去新疆的車有多么不容易,全虧了齊懷正的好心。

        夕陽西下,那壓到地平線上的太陽像一團燃燒著的火球,灼得我眼睛發(fā)痛。齊懷正卷著莫合煙,對我說:“林同志,你還沒到新疆去過吧,是個好地方啊,可就是他娘的太荒涼了,但我們一定會把新疆建設(shè)得繁榮富強!”他好像在給戰(zhàn)士作報告。他說,“我們太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才了。大學(xué)生啊,那在我們看來可是金疙瘩蛋蛋啊……”而這時我眼前一黑,一頭就栽進了他的懷里。

        等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躺在一家醫(yī)院的病床上了。我看到病床邊,齊懷正正閉著眼歪睡在一把木椅上。這時一位護士走了進來,給我打了一針,然后笑著說:“這位解放軍同志,一晚上都陪著你呢?!贝巴猓爝呉淹赋鲆唤z橘紅色的霞光。這時齊懷正也醒了,慌忙站起來說:“林同志,對不起,我得趕車去了。你就安心在這兒住幾天吧。你病得還不輕呢。我不能陪你了,要不,我就超假了,在部隊超假是要受處分的。起碼得挨批評,寫檢查。我齊懷正自參軍后還沒挨過批評寫過檢查呢。那是啥滋味?就像眼睛里揉進了沙子,難受!”

        “已經(jīng)太麻煩你了。”我說。

        齊懷正一揮手,急匆匆地走了。

        天大亮了,護士領(lǐng)著一位50多歲的值班醫(yī)生來到我的病房。他皮膚黝黑,一臉滄桑,十分和善。這是一家西北小鎮(zhèn)的小醫(yī)院,只有兩個醫(yī)生三個護士。幾棟用土坯壘起來的簡陋平房,卻很干凈,醫(yī)生護士都是一口甘肅話,我聽不太懂。那位和氣的醫(yī)生對我說:“你有炎癥,所以才發(fā)燒,不過目前還沒生命危險,但這幾天要打消炎針,只要把炎癥壓下去就會沒事的。但如果……那就不好說了。所以你得住下來。”他笑著點點頭,又說,“你早飯還沒吃吧?我讓護士同志給你送早點來。”這時我才猛地想起我的旅行包和小皮箱還在軍車上呢,小皮箱里裝著我一路的盤纏。我急出了一身冷汗,翻身想下床。

        “同志,你要去哪兒?”

        “我一路的盤纏都在車上呢!”我說。但我想,齊懷正走了有一陣子了,說不定已上路了,那可怎么辦好呢?正當我急得滿頭大汗不知所措時,房門被推開了,齊懷正出現(xiàn)在門口,手里還拎著我的皮箱和旅行包。他笑嘻嘻地看著我,說:“林凡清同志,我不走了。我不能把你撂在這兒不管啊。中國有句老話說,幫人幫到底。從這兒到新疆還有上千里的路呢。你可是個金疙瘩蛋蛋??!”我先是感到驚喜,聽了他后面的話后,頓時激動得滿眼是淚。我一把握住他的手,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我病好后,齊懷正又找到一輛軍車。沒幾天,我們就到了迪化。那時的迪化根本沒法與上海相比,像樣的樓房沒有幾棟,大多數(shù)的道路也都是土路,稍大一點的馬路上擺滿一長溜的攤子。在炎熱的陽光下,被干燥的風(fēng)一吹,馬路上塵土飛揚。旅店也很少,齊懷正好不容易幫我找到一家像樣一點的旅店,總算把我安頓了下來。這時他搓著手,像是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wù)似的,說:“林凡清同志,我就不能再陪你了。今天,我還得趕回部隊去呢。你就在這兒辦你的事吧,祝你一切順利?!彼€正兒八經(jīng)的給我行了個軍禮,然后轉(zhuǎn)身匆匆走出了旅館。

        我傻站了好一會兒,感覺有一股翻江倒海般的暖流在胸中奔騰著。

        新疆是和平解放的,但一切也都在新老交替之際,有些亂哄哄的。我到新疆畜牧廳去打聽老師的消息,因為他是受畜牧廳的邀請才來新疆的。但畜牧廳以前的工作人員走的走,調(diào)的調(diào),甚至還有被抓的,老的工作人員已所剩無幾了??偹阏业揭粋€,他知道好像有這么件事,但不是他所在的那個科那個股管的,詳細情況也不怎么清楚,只是知道邵俊美教授辦的那個良種試驗站在科克蘭木縣。接著,他就一個勁地說:“抱歉,太抱歉了。因為你是大老遠從上海跑到這里來的?!?/p>

        “科克蘭木縣離這兒有多遠?”我問。

        “250公里,”他說,“有長途汽車通那兒?!?/p>

        第二天一大早,我拎著小皮箱,背上旅行包,去長途汽車站,買開往科克蘭木縣的車票。排隊買票的人很多,隊伍有十幾米長,而賣票的速度又很慢。排了快有兩個多小時的隊,眼看前面只有三個人,快要輪到我買票了,突然有個人急匆匆地把我從隊伍里拉了出來,我回頭一看,竟是齊懷正。他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樣,說:“我的天哪,總算找到你了?!?/p>

        “有什么事嗎?”我疑惑地問。

        “吃飯!先吃飯,吃了飯再說?!饼R懷正從我身上拉下旅行包背到自己身上,又提上我的小皮箱,拉著我就走,生怕我會突然消失似的,“為了找你,我早飯還沒吃呢!”

        齊懷正把我拉進車站邊上的一條小巷子里,那兒擺著各式各樣的小吃攤。我們在一個烤肉串攤前坐了下來,他一下要了30串烤肉,又在邊上的烤馕攤買了幾個烤馕。

        “來來來。”齊懷正說,“新疆的烤羊肉串好吃,馕也好吃!快吃,吃夠?!闭f著,他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看來真的是餓了。

        我用眼睛詢問他,干嗎要這么急著找我?

        “事情是這樣的,”齊懷正說,“我到師部報到,師長就交給我一個緊急任務(wù),讓我到一個國民黨留下來的牧場去當場長,而且立馬就要去上任。我是個種地出身的,打打仗還行,但讓我去管一個牧場,那不是趕鴨子上架嗎?師長說,找個畜牧技術(shù)員給你當參謀不就行了?我說,師里給我派一個。師長說,鬼啊!師里現(xiàn)在哪有這樣的人才,自己找去!老天有眼,幾天前我就找到了,就是你!于是我就借了師長的小車,連夜趕來。趕到旅館,說你到長途汽車站買票去了。你瞧,你剛要買上票,我就把你揪出來了。這就是緣分!共產(chǎn)黨員是不講迷信的。但這事讓你碰到了,你就得認。跟我走,怎么樣?”

        我很為難。我說,我是為了繼承老師的事業(yè)才來新疆的,這你也知道的。所以我得先去科克蘭木縣,把老師的試驗站找到了,才能考慮你的事情。他說,你瞧,又碰巧了吧,我那個牧場就在科克蘭木縣境內(nèi),所以你要做的事跟我這件事不矛盾。反正都在一個縣里,你先跟我走,到我那兒再說。我說,按理講我是可以跟你走,中國人是講有恩報恩的,你對我有恩……他立馬打斷了我的話說,這跟恩不恩沒關(guān)系,你那老師不是為了幫助新疆發(fā)展畜牧業(yè)才到新疆來的嗎?我要去當牧場場長不也是為了發(fā)展新疆的畜牧業(yè)嗎?所以咱倆干的是同一件事,真是太有緣了!所以你怎么也得跟我走!

        我還在猶豫。齊懷正急了,說:“林凡清同志,咱打個比方,要是我遇到了敵人,這會兒要沖上去,你敢不敢跟我一起沖?”我說:“真要是敵人,我肯定跟你一起沖。”齊懷正說:“我現(xiàn)在要去的就是個戰(zhàn)場,牧場的困難就是我的敵人。你就撂一句話,跟不跟我上戰(zhàn)場?”我說:“好吧,但我有兩個要求:一,到了你那個牧場后,我還是先要去找我老師的試驗站;二,去你牧場后,我要從事我的畜種改良工作?!饼R懷正聽了,一揮手說:“扯蛋,這算什么要求,你去我那兒,不就是要你干這些事嗎?只要你老師的試驗站在科克蘭木縣境內(nèi),就是和尚跑了,廟也總在那兒吧?你到我牧場后,我派個戰(zhàn)士,陪著你一起去找!”

        我沒法再拒絕了。

        那晚,齊懷正領(lǐng)我到他們的部隊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齊懷正就把我弄醒,一起坐上了他們師長的小車。一上車,他就急不可待地對駕駛員說:“小張,走!說不定師長正要用車呢。”小車剛開出不遠,發(fā)生了一個小插曲。小張從后視鏡中看到在車后騰起的一團團濃濃的塵埃中,有一個穿軍裝的姑娘在追我們。齊懷正就問我:“你這兒有認識的人?”我往后看看,除了騰起的塵埃外什么也看不見,就說:“除了你,我不可能認識任何別的人,更別說女人了,會不會是找你的?”他一揮手說:“女人找我?絕對不可能!”而這時小張又說:“好像姑娘后面有一個男青年在追她?!饼R懷正一笑說:“小兩口的事,跟咱們沒關(guān)系,快趕路吧!”小張加大了油門,小車就在路上飛也似的奔馳起來。我發(fā)覺,齊懷正的表情似乎是,他這次來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把我這個金蛋疙瘩抓在手里,帶回他的牧場,千萬別節(jié)外生枝。

        綠毯似的草原一直向前延伸,似乎看不到邊。我們踏上了神奇而古老的科克蘭木大草原。據(jù)說,北絲綢之路就是從這片草原上通過的,至今還可以看到當年被人腳、馬蹄、駝?wù)坪蛙囕嗃厜旱煤艽蓪?,而今已被雜草覆蓋著的古道痕跡。如果沿著這條古道走,你還可以看到歪斜在泥土里的石頭路碑。傳說中,成吉思汗帶著他的軍隊在這兒駐扎過,有塊兩米多高的孤零零聳立在草原上的大石柱,據(jù)稱是成吉思汗的拴馬石。100多年前,林則徐也來過這里,那條在草原上蜿蜒流淌的清澈見底的水渠,就是林則徐指揮修建的。但當我和齊懷正跟著一位叫努爾曼的哈薩克族向?qū)T馬走進草原時,我看到山坡上那青翠欲滴的塔松在云霧間繚繞,山坡下白色的氈房點綴在綠草叢中,兩只蒼鷹悠閑地在天空中盤旋,那清新的空氣似乎能把人的五臟六腑沖洗干凈。我想,怪不得邵俊美教授會離開喧鬧的上海,在這兒定居下來。這兒真是我想象中的美麗的草原,但這美麗的草原卻也透著一種凄冷的荒涼。

        我拘謹?shù)仳T著馬,齊懷正也和我一樣,一時沉浸在草原的美景中。突然,有兩只錦雞從我的馬蹄下飛出來,其中有一只錦雞的翅膀扇在馬的眼睛上。馬受驚了,揚起前蹄,差點把我掀下去。接著馬狂奔起來,我死死地拽著韁繩,只聽得耳邊風(fēng)在呼呼地叫著,我大聲地喊:“齊懷正,努爾曼,快來救我?!毖矍耙黄野?,我嚇得魂都出了竅。我的馬從一位牧羊姑娘跟前飛過,那牧羊姑娘看到我就要從馬身上滾落下來,她翻身上馬,飛也似的追了上來。我還是被那馬掀下馬背,但一只腳還掛在馬鐙上,馬拖著我還在奔著,我想我這個金疙瘩蛋蛋這下要完蛋了。但那牧羊姑娘靈巧地從自己的馬上躍起,跳到我的馬上,使勁勒住馬韁繩,馬轉(zhuǎn)了個圈,打著響鼻,停了下來。很快,齊懷正和努爾曼也趕到了。牧羊姑娘跳下馬,把我扶起來,問:“不要緊吧?還能說話嗎?”那姑娘20歲左右,長著一雙微藍的大眼睛,高鼻梁,皮膚白皙,非常漂亮,不像漢族姑娘,但我又感到那姑娘的臉似曾相識。我忙朝她鞠了一躬,說:“謝謝!”姑娘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說:“以后把騎馬學(xué)利索了再到草原上來,不然會把命搭上的!”說完,她朝我一笑,翻身上馬,兩腿一夾馬肚,追她的羊群去了。

        我衣服的后背被掛破了,一大塊布片耷拉著。齊懷正看著我說:“沒事吧?沒事咱們就繼續(xù)趕路。”在他看來,就是有事,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大草原上也沒辦法,只有繼續(xù)往前走,到了目的地再說。大概在戰(zhàn)場上看慣了流血、犧牲,我從馬上摔下來這點小事在他看來,真的算不了什么。突然起風(fēng)了,一團團蓬松的云從群山頂上飄過來,枯草從草叢中被刮起來,像小鳥一樣盤旋著,騰上天空。而我衣服后背上那塊耷拉著的破布片,在風(fēng)中像一面小旗一樣飄抖著。我們看到不遠處有兩個戰(zhàn)士正放牧著一大群羊,一位戰(zhàn)士背上還橫背著一桿槍,他們的衣服也被風(fēng)吹得鼓起一個包。其中一位高大結(jié)實的戰(zhàn)士朝齊懷正喊:“嗨,齊營長,前幾天我們就聽說你要來牧場當場長了?!蹦莾晌粦?zhàn)士一個叫蔣有財,一個叫劉世棋,他們放著300多只羊。齊懷正劈頭就問:“劉世棋,帶針線包了沒有?”那個尖下巴瘦高個眨著一對機靈的小眼睛的劉世棋說:“咋能不帶呢?行軍打仗,針線包可離不了。”齊懷正說:“別廢話,幫這位林技術(shù)員把衣服縫一下。他可是從上海來的大學(xué)生,我們牧場的金疙瘩蛋蛋?!?/p>

        風(fēng)刮一陣子就小下來了,草原安靜了下來,花香卻隨著潮潮的熱氣彌漫了整個空間。

        劉世棋一針一線,仔細而熟練地縫補著我的衣服。

        五大三粗的蔣有財像個魯智深似的站在齊懷正邊上。我們說到了羊群,由于專業(yè)上的習(xí)慣,我看著羊群順口就說:“這些羊怎么這么雜呀?!笔Y有財不愿意了,粗著嗓門說:“別看這些羊雜,這可是我們牧場的家底子,現(xiàn)在全牧場幾千頭羊,都是從戰(zhàn)士們的牙齒縫里留下來的。那幾年,戰(zhàn)士們在開荒造田時,天天吃鹽水煮麥子,不少人得了夜盲癥,得了浮腫病。上級撥了一批羊給戰(zhàn)士們改善伙食,戰(zhàn)士們把母羊都留下來,舍不得吃。這才有了我們的羊群,才有了我們的牧場?!蔽艺f:“那羊群里怎么還混放著幾頭公羊呢?”蔣有財冷笑一聲,說:“沒有公羊,母羊咋下崽??!”我想,他們搞的還是幾千年延續(xù)下來的自然繁殖,這兒的一切都太原始了。我不再說什么。劉世棋把衣服縫補得非常好。我忙謝道:“想不到你這大老爺們,針線活比女人還好?!饼R懷正笑著說:“這家伙精的像猴一樣,學(xué)啥像啥。在他們班里,只要出了什么犯紀律的事,也準是他出的鬼點子?!眲⑹榔宕蛉ふf:“齊營長,你看你,中國有句老話說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么?!饼R懷正也打著趣說:“我這是在表揚你呢!”而蔣有財對我剛才的問話卻很不滿。在我們上馬離開他們時,就聽到他在后面說:“這位上海來的大學(xué)生技術(shù)員也忒沒水平了。母羊群里不養(yǎng)公羊,羊羔咋生下來呀!他媽的世上有沒爹的孩子嗎?”

        草原太遼闊了,一眼望不到邊的青草在風(fēng)的吹拂下翻著波浪。從早上走進草原,一直走到傍晚,剛一進草原時的那種新鮮感與興奮感消失了,這時反而感覺到了草原的乏味與單調(diào),再也沒有遇見什么人,有時只能遠遠地看到幾座白色的氈房。我從馬上摔下來時,背上、腿上和手臂上都受了一些傷,此時也感到越來越疼。而最讓我受不了的是跨在馬鞍上的兩條腿,估計皮已被磨破在滲著血,馬顛簸一下,就火辣辣地疼。紅紅的夕陽已懸掛在山谷間,努爾曼朝前一指,說:“瞧,牧場場部快到了?!钡沂裁匆矝]有看到。

        我們又騎了很長時間的馬,繞過一個山谷后,又是一片平坦的草原,遠處散落著十幾戶人家。一條湍急的小河從草原上穿過,河邊豎著一頂帳篷,離帳篷不遠處有幾棟土坯壘的已經(jīng)倒塌了的房屋。努爾曼指著這一堆堆房屋的廢墟,說:“這兒就是牧場的場部?!睆U墟的四周依然是青草繁茂,鮮花盛開,卻又顯得極其荒蕪。

        齊懷正抓住我的肩膀,說:“林凡清同志,看到了吧!你得跟我一起打沖鋒啊?!边@一路走來,我跟他的感覺是一樣的,但我的一些感受或許他還不會有。我倒抽了一口冷氣,想,邵教授來這兒時,也是這樣的嗎?

        我們的牧場叫沙門子牧場。齊懷正沒有食言,牧場場部要重建,得自己打土坯蓋房子,人手本來就很緊張,但他還是讓一位叫石勇的戰(zhàn)士陪我一起去找我老師的那個試驗站。第二天一早,我們就騎馬上了路。

        小石長著一張圓圓的臉,胖墩墩的,十分勤快可愛。他成了我的勤務(wù)員,晚上還給我倒洗腳水,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們?nèi)タh政府打聽,但縣政府的人事變動更大,原有的人都換掉了??h下面有好幾個鄉(xiāng),我和小石就一個鄉(xiāng)一個鄉(xiāng)地去打聽,去尋找。在一個鄉(xiāng)里,有一個年長的人說,有過一個叫邵教授的人來過他們這兒,主要是想了解一下當?shù)匮虻钠贩N之類的事,因為是他接待的,所以記得。但他說,那已是5年前的事了。那個邵教授又不住在他們鄉(xiāng),所以以后就再也沒他的消息了。我和小石騎馬轉(zhuǎn)遍了所有的鄉(xiāng),所有的村,但都一無所獲,邵教授和他的試驗站似乎在草原上消失了。

        我們找了兩個多月,原先那翠綠的草原漸漸變黃了,天也變得越來越?jīng)?。早晨起來,天冷得要穿棉衣來御寒,而我和小石出來時穿的都是單衣。我和他都凍感冒了。我對小石說:“小石,你是不是有點泄氣了?”小石笑著說:“不!齊場長說了,只要你找下去,我就一直陪你找下去,這是齊場長交給我的死任務(wù)?!钡腋械皆龠@么找下去,似乎有些對不住齊懷正了,就說:“不,我們不找了,回吧?!?/p>

        我們回到牧場場部時,我看到在原先的廢墟上,場部辦公室已經(jīng)蓋了一大半了,四周還壘著一排排土坯。我和小石來到場部的帳篷前,我們兩個腿軟得都走不動路了,一下馬就癱坐在帳篷前的草地上。齊懷正奔到我們跟前,問:“怎么樣?”我沮喪地看著他,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齊懷正明白了,說:“林凡清同志,你不要泄氣,既然找不到,那咱們就自己建一個,只要是搞畜種改良的試驗站,那不也等于是在繼承你老師的事業(yè)嗎!”

        我突然來了勁,猛地站起來,說:“齊場長,你說話算數(shù)?”

        齊懷正說:“說話不算數(shù),那是小狗!”

        然而事情卻不像我和齊懷正想象的那么簡單,要辦良種培育試驗站不是說辦就能辦的。我們科蘭牧場隸屬于一個叫柳家湖總場的農(nóng)場管,柳家湖總場又隸屬于我們這個地區(qū)的農(nóng)墾總局管。我們要建良種培育試驗站,先得由我們牧場打報告上去,然后經(jīng)柳家湖總場黨委討論后再報地區(qū)農(nóng)墾局批,農(nóng)墾局同意了,還要有自治區(qū)農(nóng)墾總局批,總局批下來才能立項,才能撥資金下來,然后才可以建。整個體制就是這樣。

        我們牧場離柳家湖總場有四五十里的路,齊懷正為此事已經(jīng)跑了好幾趟了。

        草原上的秋天一瞬間就奔走了,接著就是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新蓋的牧場場部籠罩在一片茫茫的飛雪中。我又去找齊懷正,問建試驗站的事。可齊懷正說:“林凡清同志,我一直在催促這件事。你著急,其實我比你還著急。但建試驗站的事目前還辦不成。我請示過總場的李國祥政委,他對我說,你的牧場盡快恢復(fù)生產(chǎn)才是第一位的,建良種培育試驗站的事,過兩年再說?!蔽业男睦锿蝗痪拖癖灰粓F東西堵住了,說:“什么?還要等兩年?齊懷正,我上你當了!”他也有些惱了,說:“林凡清,你的意思是我在騙你?我是個小狗?可辦事情的程序在那兒放著呢,我也沒辦法。你要建試驗站,也不是你林凡清一個人的事業(yè),而是我們大家的事業(yè)。你要等不了,你可以回上海去!我放你走?!蔽艺f:“齊懷正,我告訴你,我今天走出這一步,就絕不會再回頭。但這個試驗站我也一定要辦起來。要不,我就對不起我的老師!”我一拍桌子,走出齊懷正的辦公室。

        外面是一團團亂舞著的雪花,我站在雪幕中,冰冷的雪花落在我的臉上,脖子上。我稍稍冷靜下來后,想到齊懷正在我來新疆時一路上對我的照顧,我對他發(fā)這么大的脾氣似乎有點過分了,再說,這事他也做不了主呀。這時,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頭一看,正是齊懷正。他捏著我的肩膀,說:“林凡清,別生我的氣,我繼續(xù)努力,行嗎?”

        這時,我很想哭。

        柳家湖總場的李國祥政委來我們牧場,我估計是齊懷正有意把他請來的。他還特地帶來了一個畜牧技術(shù)員,叫鄭君。開始時我不大喜歡這個人。他有一米八的個頭,人長得也非常英俊,可他那一臉玩世不恭的壞笑,總讓人感到不舒服。還有,他又不是什么文工團員,卻整天背著一把小提琴,黑色的琴箱也已破爛不堪。據(jù)說他是南京農(nóng)學(xué)院畜牧系畢業(yè)的。這使我想起了許靜芝,因為她是南京農(nóng)學(xué)院獸醫(yī)系的。一想到許靜芝,我的心就隱隱作疼。李國祥介紹他的情況時說,王震將軍到華東去招一批支援邊疆的知識分子時,他是主動報名來的。但這家伙是個琴癡,走到什么地方,琴就拉到什么地方。在他們來新疆的路上,他竟離開車隊跑到沙漠里去拉琴,結(jié)果遇到了沙塵暴,那沙塵暴刮得昏天黑地,但還能聽到他的琴聲。大的沙塵暴是會把人都活埋的,當時急得李國祥帶了幾個戰(zhàn)士,迎著沙塵暴走了半里多地,沿著琴聲才把他找了回來,氣得李國祥差點把他的琴給砸了。李國祥對齊懷正說,知識分子么都有些個性啊,現(xiàn)在鄭君堅決要求來你們牧場工作,我就把他帶來了。這樣,你們牧場就有兩個大學(xué)生了。這邊正說著話,那個鄭君已經(jīng)在小河邊上拉起琴來,拉的是那首王洛賓的《在那遙遠的地方》,琴拉得倒真不錯。

        但這次,李國祥主要是來找我談話的。我又談到建畜種改良試驗站的事。他對我說,建試驗站的事只能慢慢來,目前牧場的主要任務(wù)是要發(fā)展生產(chǎn),給國家上繳更多的皮毛和肉。我激動地說,李政委,這和建試驗站并不矛盾,你看看現(xiàn)在牧場喂養(yǎng)的那些羊,原始放牧,自然繁殖,品質(zhì)差,不但產(chǎn)肉量少,羊毛質(zhì)量也差。我們只要及時把羊的品種改良好,就能上繳更多的肉,更好的皮毛。俗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工。但李國祥還是反復(fù)強調(diào)同齊懷正說過的話。他說,這需要經(jīng)費,可我們總場沒有這筆錢,我們需要向上面申報項目,等批復(fù),這需要時間,起碼得一兩年吧。因為這類預(yù)算每年審批一次,所以我們只能等。談話很不愉快,我只好苦笑一下,說:“好吧,那我就等,可別讓我等白了少年頭?!崩顕橐埠懿粣偅f:“我看你這個人啊,一根筋!”

        秋天并沒有走遠,冬天也沒有真正到來。第一場大雪過后,雪很快就化了,金色的草原在陽光下水光粼粼。我想,既然來到了牧場,老師的試驗站又沒找到,這一兩年我也不能白等啊,我總得為牧場做點事吧。我就對齊懷正說:“齊場長,母羊的發(fā)情期快到了,我們不能再搞自然繁殖了。我們得想辦法在全牧場選出幾頭好的公羊,臨時建一個配種站,把全場的母羊都趕到配種站來配種。俗話說,母羊好,好一胎,公羊好,好一坡。這事用不著經(jīng)費,現(xiàn)在就可以辦?!饼R懷正朝我笑笑說:“你這個金疙瘩蛋蛋啊,我把你抓來是抓對了!就按你說的辦?!彼钢赣衷诤舆吚俚泥嵕?,說,“讓鄭技術(shù)員幫你一起干吧!”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鄭君分頭到牧場的幾個牧業(yè)隊羊群中,去尋找好一點的種公羊。我們在場部門口分的手,鄭君依然背著他的琴,他可是真正做到琴不離身了。后來他對我說,拉琴是他的第二生命,我只好無奈地笑笑。各人有各人的愛好,你也不好說他什么。

        場部不遠處就是那條小河。河水不深,清澈見底,水面也只沒過馬蹄。我策馬過河時,看到河邊的草地上有位姑娘正趕著她的羊群放牧,我突然發(fā)覺那美麗的牧羊姑娘就是救過我的那個姑娘。我想過去同她打個招呼,但這時我又看到她的那群羊,眼睛就刷地亮了。我立即跳下馬,奔到她的羊群里,仔細地看著這些羊。這些羊顯然是改良過的。我問牧羊姑娘:“姑娘,這群羊是你們家的?”姑娘看著我,似乎也認出了我,一笑說:“你騎馬騎利索了嗎?”我點頭說:“你不是說來草原不把馬騎利索了,是要搭上命的嗎?”她又歪著頭問:“你是大學(xué)生嗎?”我沒回答她,只是說:“這群羊是不是你們家的?”她固執(zhí)地說:“你先回答我,你是不是大學(xué)生?”我說:“你問這個干嗎?”她看著我,沉默了好大一陣子,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她顯然是有話要說。這次她終于說了:“我一直在等一個人,等一個大學(xué)生,有好長好長時間了,我每碰到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我都要問,但他們的回答都讓我失望。這種失望讓我太痛苦了,可能這個大學(xué)生我永遠都等不來了……”說著,她的眼里噙滿了淚。我的心突然顫抖起來,問:“你等的那個大學(xué)生叫什么名字?”

        “林凡清!”

        我激動地揮動著雙手,說:“我就是啊!”

        她有些懷疑,說:“雙木林,平凡的凡,清白的清?浙江農(nóng)學(xué)院畢業(yè)的?”

        “對!”

        姑娘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再次舞著雙手說:“我就是林凡清!你是誰?你找我干嗎?”姑娘突然沖上來,一下緊緊地抱住我。沒有出聲,只是淚水嘩嘩地往下流。

        我輕輕推開她,說:“請告訴我,你是誰?”

        她說:“我是邵俊美的女兒,叫邵紅柳,這兒的人只叫我紅柳?!?/p>

        這當兒,我只是拉住她的手,想哭卻哭不出,一股說不清的東西堵住了我的嗓子。

        紅柳大睜著有些微藍色的大眼睛,說:“如果你是林凡清的話,能跟我走一趟嗎?”

        我騎上馬跟著她走。明媚的陽光照著金色的草原,顯得越發(fā)燦爛。天空像被水沖洗過一樣,瓦藍瓦藍的。大約走了幾里地,她領(lǐng)著我來到一座院落前。院落在一個山坡下,前面就是那條蜿蜒的連著我們場部的小河。走進院落,有東、西、中三棟土房子,雖然陳舊,但很整潔。院中間有兩棵粗壯的榆樹緊挨在一起,繁茂的樹枝上還綴著沒融盡的雪花。有一位50多歲的老漢背著獵槍猛地從屋里奔出來,抬起槍,警惕地看著我。紅柳興奮地對那老漢說:“榆木大爺,他就是林凡清呀!快讓他進屋吧?!庇苣敬鬆斶@才收起獵槍,看著我走進屋子,目光一直帶著警惕的神色。這位榆木大爺身板很硬朗,但走起路來卻有點瘸。

        紅柳把我領(lǐng)進中間那間大屋里,里面擺滿了儀器。墻上掛著一幀鑲著黑框的照片,那是邵教授的遺像。

        紅柳說:“你認識他嗎?”

        我在照片前跪下,含著淚說:“老師,我找你找得好苦啊……”我連磕了三個頭。

        紅柳哭了,不住地抹著淚。

        紅柳打開東墻邊的一只箱子,說:“凡清哥,這是我爸生前的試驗資料,他說全部交給你?!比缓蟓h(huán)顧了一下四周的儀器,說,“還有這些儀器,也全交給你?!蔽艺f:“紅柳,你爸爸為什么把通信地址寫到迪化的畜牧廳,不寫這兒呢?”紅柳說:“我爸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他的試驗站在什么地方,因為那幾年兵荒馬亂,土匪橫行,什么事都可能會發(fā)生?!奔t柳接著告訴了我有關(guān)她爸的一些情況。原來,邵俊美教授應(yīng)新疆畜牧廳之邀來到這兒時,邵教授的前妻已因病去世了。他在草原上工作的時候,認識了紅柳的媽媽,一位俄羅斯族姑娘。他們相愛后,就有了紅柳。在紅柳15歲的時候,紅柳媽患上了一種慢性病,邵教授就毅然辭去了內(nèi)地的教職,在草原上定居下來,繼續(xù)從事他的畜牧改良工作。解放前夕,也就是他給我寫信的前一年,有一群土匪闖進了他們的試驗站,是來搶羊的,那時紅柳剛好趕著羊群上山放牧去了。土匪們沒找到羊群,卻看到院子里圈養(yǎng)著的4只種公羊。榆木老漢正在給種公羊喂食,他們就去搶種公羊。榆木老漢告訴他們,種公羊的肉膻味太重,不能吃。幾個土匪不管三七二十一,拖著羊就走。榆木老漢奮不顧身地阻攔他們,土匪們用槍托砸斷了榆木老漢的一條腿。邵教授也從屋里沖出來保護那些種羊,也被搶托砸昏在地。紅柳的母親趁榆木老漢同土匪們爭執(zhí)時,拖著帶病的身體,騎馬上山找到了紅柳,急急地說,快趕羊群進山,土匪在搶羊呢。紅柳含著淚說:“等我娘趕回試驗站,那里已是一片狼藉,種公羊被拖走了,父親昏倒在地,榆木大爺拖著一條斷腿還在叫,我娘看到這情景,就一頭從馬上栽了下來,不久就死了。我爸從此也一病不起,他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奮斗了二十幾年的事業(yè)就這么斷了檔,怎么也不甘心啊。于是就想到了你,才決定給你寫信。臨咽氣前,他對我說,那個林凡清肯定會來的,這個人是我看準了的……”我聽著,鼻子一酸,說:“紅柳姑娘,對不起?!?/p>

        我離開紅柳,騎馬飛快地回到牧場場部,欣喜若狂地沖進齊懷正的辦公室,雙手擂著齊懷正的辦公桌,大喊:“我找到了,找到了,我老師的試驗站找到了啊!”

        當天,齊懷正和鄭君就要到試驗站去看看。路上,我把我與紅柳邂逅的經(jīng)過講了一遍,鄭君就大叫著說:“太傳奇了,也太應(yīng)該慶賀了。來,我給你拉首曲子慶賀慶賀。”說完,鄭君就在馬背上拉起了琴,又是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鄭君說,他來新疆就是因為他相信,在新疆這個遙遠的地方,大概也有位美麗的姑娘在等著他呢。可遺憾的是,到新疆后,并沒有什么美麗的姑娘在等著他。而你林凡清呢?倒真有位美麗的姑娘在等著你哩。我一笑,這個鄭君可真有點兒羅曼蒂克。

        紅柳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榆木大爺挺著腰板端著獵槍,站在院門口為我們站崗,幾年前的那個遭遇使他警覺到現(xiàn)在。鄭君則是興奮得不得了,似乎不是我而是他一直在找試驗站而終于找到了一樣。他串遍了每一個房間,然后說:“我再拉一首曲子。”于是,他在那兩棵大榆樹下又激情地拉了一曲,還問我們,“你知道我拉的是什么曲子嗎?”然后馬上自己回答說,“是貝多芬的《歡樂頌》!”

        紅柳對我說:“這個鄭技術(shù)員,真有趣?!?/p>

        我們離開時,天都快黑了。紅柳送我們到院門口,對我說:“凡清哥,根據(jù)我爸的意愿,這試驗站,榆木大爺,還有我,都交給你了,你知道嗎?”

        我點頭說:“知道!”

        但齊懷正卻沒有我們那么興奮,他只是一邊看著一邊若有所思,最后才點著頭說:“不錯,真的是很不錯?!?/p>

        月亮高懸在夜空中,我們騎著馬踏著月光往回走。我對齊懷正說:“齊場長,我們找到了我老師的試驗站,里面的設(shè)備和儀器都是現(xiàn)成的,又有那么好的一群基本母羊群,只要引進幾只種公羊,再解決一點經(jīng)費,我們的試驗站就可以開始工作了,希望組織上能盡快解決這件事?!?/p>

        齊懷正說:“你看看,又來了吧。剛才我就想你一定會給我提這事的,但我現(xiàn)在無法答應(yīng)你,我還得去請示上級。你和鄭君就按你的計劃,做全場母羊的配種工作吧?!?/p>

        然而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我和鄭君正準備繼續(xù)去各牧業(yè)隊挑選公羊時,突然聽到有人叫我,我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是榆木大爺趕著輛馬車來了。我問榆木大爺有什么事。榆木大爺很認真地說,林教授,昨晚紅柳姑娘把房間都收拾好了,她讓我接你過去住。我一下愣了,趕忙說:“榆木大爺,這幾天恐怕不行,牧場有件緊急的事要辦。還有榆木大爺,以后你不要叫我林教授,我離教授還遠著呢,就叫我林凡清吧,或者叫我林技術(shù)員也行?!庇苣纠蠞h說:“我想凡是在試驗站工作的人都應(yīng)該叫教授。那好吧,我就叫你林技術(shù)員。林技術(shù)員,紅柳姑娘說,從昨天起,試驗站,羊群,還有她和我,都按邵教授的意思全交給你了,所以紅柳姑娘讓我今天就把你接到試驗站去住?!蔽艺f:“榆木大爺,試驗站我肯定要去住的,但這幾天還不行?!庇苣敬鬆斦f:“那我回去怎么跟紅柳姑娘交待?”我說:“你按我說的話說就行了,我現(xiàn)在馬上要去工作,您老先回吧?!闭f著,我就同鄭君一起騎馬出了場部。我感覺到榆木大爺很生氣,兩眼在冒火,接著是一聲像鞭炮一樣的響鞭聲。

        由于我與鄭君是分頭活動的,這天傍晚的時候鄭君先回到牧場場部。他剛走到宿舍門口,就看到紅柳氣呼呼地趕著輛馬車在門口等著。她問鄭君:“喂,拉琴的,林凡清住哪間屋?”鄭君說:“跟我住一個屋呀?!奔t柳二話沒說,跟著鄭君進了屋,說:“哪個鋪是林凡清的?”鄭君指了一下。紅柳立即上去收拾我的鋪蓋。鄭君說:“紅柳姑娘,你這是干嗎,就是要搬也得林凡清回來再搬呀?!奔t柳不聽,卷起我的鋪蓋就往外走,還說,試驗站現(xiàn)在就是他的家,他就應(yīng)該住到試驗站去。要不,我就懷疑他不是我爸讓我等的那個林凡清。她把我的行李裝到馬車上后,趕車走了。

        我回來,鄭君就把這事告訴了我,他搖著頭說,這位紅柳姑娘,性子好烈??!她不該叫紅柳,該叫紅辣椒。我說:“一個樣,你沒見紅柳開的花,不也是火辣辣紅艷艷的一團嗎?”

        晚霞抹在草原上,一群鳥兒飛向了小樹林。我策馬追上紅柳姑娘的馬車,攔在她的馬車前,說:“紅柳姑娘,對不起,我現(xiàn)在不能馬上到試驗站去住?!奔t柳說:“你來這兒不就是繼承我爸的事業(yè)嗎?”我說:“不錯,但你不知道我來新疆找你爸的試驗站有多么不容易。在路上我病倒了,虧了齊場長一路照顧我。為了找你爸的試驗站,齊場長還特地派了個戰(zhàn)士同我一起走遍了科克蘭木大草原。齊場長還邀請我在他的牧場工作,給了我公職。再說母羊的發(fā)情期眼看就要到了,這關(guān)系到整個牧場明年羔羊的質(zhì)量和繁殖率。人活在世上得知恩報恩,我不能說走就走呀?!?/p>

        紅柳看看我,想了想,突然撥轉(zhuǎn)馬頭,就往回走。我喊:“紅柳姑娘!”她說:“你不是讓我再把你的行李拉回牧場嗎?我爸把我交給你了,那我就得聽你的,你讓我怎么著我就怎么著,還不行嗎?”回到牧場場部,天已經(jīng)黑了。紅柳把我的行李從車上抱進我屋里,往我床上一扔,轉(zhuǎn)身就出屋,趕著馬車要回去。我立即騎上馬。紅柳說:“你要干嗎?”我說:“天黑了,我得把你送回去?!奔t柳拉下臉說:“你就省下這顆心吧,別惹我不痛快!”

        紅柳趕著馬車,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了。我心里頓時感到有點沉甸甸的。我把這事講給齊懷正聽,他想了想,說:“我看你和鄭君都可以住到試驗站去,我看了試驗站的環(huán)境,邵教授真是選了個好地方,各方面條件都很好。我們不是要搞個配種站嗎?我看,把配種站設(shè)在那兒就很合適?!蔽艺f:“可是齊場長,試驗站的歸屬問題你考慮過沒有?還有紅柳姑娘與榆木大爺?shù)墓ぷ髟趺窗才??還有那一群母羊,它們是紅柳姑娘的私人財產(chǎn),又該怎么處理?”齊懷正笑著說:“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啊,腦子就比我們這些大老粗多了幾根弦,明天我就去總場找李國祥政委去,這些事都由我來辦,你就不用操心了?!?/p>

        齊懷正到總場去了一次,帶回了總場的決定,試驗站歸牧場管,紅柳與榆木大爺繼續(xù)在試驗站工作,成為牧場的正式職工。至于試驗站的房產(chǎn)和羊群折價給牧場的具體事宜,讓我與紅柳商量。

        我和鄭君已在全牧場選好了8只種公羊。第二天一早,我們趕著種羊,讓馬馱著行李,直接去了試驗站。

        紅柳出去放羊了,只有榆木大爺一個人在。他看到我們趕著幾只種羊來了,就笑著說:“哈,這下我可有活干了。不過這些公羊跟邵教授讓我放的公羊可沒法比,唉,可惜了那4只種公羊,他奶奶的這幫土匪……”

        試驗站院子的正面一排三間房是資料室和臥房,東西兩邊是廂房,東邊兩間廂房是紅柳的住房和儲藏室,西邊兩間廂房是榆木老漢的住房和廚房,院子的右邊角上有一個馬廄。正面那間房子有二十幾平米,里面有一張書桌,幾把椅子,一張床,屋子已收拾得利利索索。榆木大爺說:“這屋子紅柳姑娘早就給你收拾妥了?!?/p>

        小河前面那一片遼闊的枯黃的草地,在夕陽下閃著金光。紅柳趕著羊群回來了。我把我們的決定告訴她,她說:“歡迎你們來?!钡钦Z氣與眼光卻是冷冷的,她還在生我的氣。我又把有關(guān)試驗站與羊群準備折價處理給公家的事告訴她,征詢她的意見,她說:“這事由你做主。我爸講了,你來后,這兒的一切都交給你?!蔽艺f:“我們想聽聽你的意見?!彼f:“你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你們來了兩個人,那間臥室只有一張床,我再給你們擱張床去?!?/p>

        紅柳在臥室又為我們架了一張床,架好床后立馬就往外走,說:“我給你們做飯去?!闭Z氣依然是冷冷的,似乎她只是在例行公事。

        我和鄭君就這樣在試驗站安頓下來了。我在鋪床,而鄭君把行李往床上一擱,就在榆樹下拉起琴來,開始曲依然是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紅柳從廚房探出腦袋,說:“鄭技術(shù)員,你拉得真好。我覺得你是個有感情的人,不像有些人,像個榆木疙瘩。我爸怎么選上了這么個人來繼承他的事業(yè)!”

        在試驗站住下后,我們就忙碌起給牧場的羊群配種的事。我們砸下樁,扎上紅柳捆,圍起了一個很大的羊圈,又在大羊圈邊上圍起了一個小羊圈,給母羊配種用。由于當時牧場的羊數(shù)量并不是很多,母羊的發(fā)情期一到,我們就起早貪黑地工作,所以半個月不到,就給所有的母羊都配上了種。我和鄭君都瘦了一圈,尤其是鄭君。我發(fā)覺鄭君這個人,玩琴玩的癡心,做事也做的癡心,業(yè)務(wù)上又很懂行,我也就對他產(chǎn)生了一些好感。

        接著的幾天,又開始下雪了,天氣驟然冷了下來。大地冰封,草原蓋上了一片白皚皚的積雪。冬天真的來臨了。有一天齊懷正急匆匆地來找我,對我說,林凡清,農(nóng)墾局畜牧科的劉科長要你去一下,因為我們牧場良種培育試驗站的項目要向上面報,只要項目批下來,每年就可以有專項經(jīng)費了,試驗站的工作也就可以正式啟動了。但有些事,他要親自同你談一談。

        這正是我日夜盼望的!

        紅柳這姑娘,說生你氣一連可以好幾天,但消氣也快。我把這事給她一講,她臉上馬上就有了笑容,說:“明天我送你!”第二天一早,雪花還在飄舞,紅柳就把馬車套好,停在了院子里。我背上挎包,說:“紅柳,我還是自己去吧!”紅柳說:“我送你,去車站的路很遠,一天只有一班車,你要是趕不上車,就耽誤事兒了?!蔽艺f:“你不還要放羊嗎?”鄭君手中握著琴,從屋里探出腦袋,說:“有我呢,昨天紅柳就同我說好了。我可以一邊放羊,一邊拉琴啊?!?/p>

        那是輛老式馬車,這兒叫“六條棍”,有四個木轱轆,外面圈著一圈鼓著一個個半圓形疙瘩的鐵箍。車一走動起來,就吱吱嘎嘎亂叫。馬車迎著風(fēng)雪,在草原上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崎嶇小路上走著,在積雪上印下了深深的車轍。

        紅柳趕著車,一顛一顛地坐在車上。我們開始時一句話也沒說,但她的情緒看上去很好。我清了清嗓子,說:“紅柳姑娘,那天你來接我,我沒有馬上跟你來試驗站是有原因的,你愿意聽我說嗎?”紅柳點點頭。我說,“那天你沒經(jīng)過我的同意,就把我的行李拉走了,這是對我的不尊重。我就是要跟你走,那也得經(jīng)過齊場長的批準,沒批準就擅自行動,這樣做合適嗎?我不能做那樣的人。再說,試驗站的歸屬、你和榆木大爺?shù)墓ぷ鞯鹊榷歼€沒定下來,我就到試驗站去,這是對你和榆木大爺?shù)牟回撠?zé)。你父親是讓我來繼承他的事業(yè)的,不錯,但不只是我住到試驗站就了事的。現(xiàn)在的時代與你父親的時代不一樣了,今后試驗站的工作,都要靠組織的支持和領(lǐng)導(dǎo)。我們只有把培育良種的工作開展起來,才算是真正把你父親的事業(yè)繼承下來了,不是嗎?”

        紅柳一把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不肯放,含著淚說:“凡清哥,對不起?!笨磥砑t柳的感情變化很快,似乎不需要過程,只要合情理,她會一想就通。

        一路上,紅柳那雙眼睛總是深情地?zé)崂崩钡乜粗?。我不時地轉(zhuǎn)過臉去,以避開她的目光。

        我們來到路口,一輛沾滿塵土與雪花的公共汽車正好馳來。紅柳把我送上車,充滿關(guān)切地說:“凡清哥,路上小心。”

        到了農(nóng)墾局所在地,天已黑透了。第二天一早,我在局機關(guān)大樓見到了畜牧科的劉科長。劉科長尖下巴,尖鼻子,模樣卻很儒雅。他熱情地給我泡了杯茶,但他與我的談話并不愉快。劉科長首先說:“林凡清同志,現(xiàn)在不光是你們沙門子牧場在申請試驗站這個項目。我們局有五大牧場,南山牧場,北山牧場,前山牧場和苦樹溝牧場,他們也都提出申請了?!蔽艺f:“我們沙門子牧場的試驗站是現(xiàn)成的,我們還有一群品種較好的基本母羊群,我們還有邵俊美教授留下的他二十幾年的試驗資料,現(xiàn)在只需要幾頭種公羊和經(jīng)費,馬上就可以開展羊只品種改良的工作?!?/p>

        可劉科長笑了笑,說:“林凡清同志,我告訴你,論條件,南山牧場比你們沙門子牧場好得多,一是離農(nóng)墾局所在地近,交通方便,二呢?南山牧場的規(guī)模比你們大,經(jīng)濟實力也比你們強,所以我們的意見是,建良種培育試驗站,放在南山牧場更合適?!蔽壹绷?,說:“那你約我來干什么?”劉科長又一笑,說:“我想把你調(diào)到我們畜牧科來,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是邵俊美教授的得意門生,這樣可以更好地發(fā)揮你的專業(yè)特長和聰明才智么。怎么樣,就來我們畜牧科吧,只要你點頭,我們馬上就可以下調(diào)令。”怪不得他非要我親自來一次,我頓時有點上當受騙的感覺。我說:“劉科長,謝謝你的好意。但我絕不會到畜牧科來的,因為我是奔著繼承我恩師的事業(yè)才來新疆的。現(xiàn)在我找到了恩師的試驗站,就是殺了我,我也得死死地扎根在那里?!眲⒖崎L笑著說:“我們畜牧科是老虎口嗎?我只是想讓你更好地發(fā)揮你的特長。”但我仍固執(zhí)地說:“能更好地發(fā)揮我特長的地方,就是我老師的試驗站!要不,我就對不起老師在九泉之下的亡靈!”劉科長抬手指點著我,說:“你真是一根筋??!”我問:“試驗站的事怎么辦?”劉科長一揮手,說:“等項目批下來再說吧?!彼@然對我很不滿。

        窗外,雪花在狂亂地飛舞著。

        第二天一早,我就帶著失望,坐長途汽車回沙門子牧場了。

        長途汽車在通往草原的路口停下來。大概是來了寒流,空氣似乎也被寒冷凝固住了,整個大地像個大冰窖,流出的鼻涕都能很快凍成冰。我剛跳下車,就驚奇地發(fā)覺紅柳已在路口站著,裹著皮大衣,笑吟吟地看著我,身后是那輛“六根棍”的馬車。在馬車的不遠處,有兩堆燃燒過的火堆。我大吃一驚:“紅柳,你……”紅柳一笑,說:“我就沒回去。”我吃驚地說:“這么冷的天,你就在路口等了我兩天?”紅柳一揮手說:“大驚小怪什么呀?上車吧?!蔽倚闹杏幸环N說不出的滋味在翻滾著。見我跳上馬車,她啪地甩了個響鞭,就像炸了一響鞭炮似的,馬就跑了起來。我說:“紅柳……”她好像知道我要說什么,馬上說:“凡清哥,現(xiàn)在是冬天,荒原上有狼,你要是有個意外怎么辦?你掂量掂量,是你的生命分量重還是我在路口等你兩天的分量重?”我說:“你不怕狼?”她大笑起來,說:“我從小在草原上長大,這里的狼都認識我,同我成了好朋友了。它們啊,只是對像你這樣的陌生人下口?!蔽艺f:“紅柳,你以后千萬別這樣,讓我感到很不是滋味?!彼f:“可我愿意!”接著她又甩了個響鞭,馬車在飛雪中奔跑起來。紅柳那雙深情的眼睛又熱辣辣地盯著我。車轱轆在吱吱嘎嘎地亂叫著,而奔馳中的這輛老式馬車,似乎隨時都會散架似的,然而它依然頑強地奔馳著,很帶勁。

        在風(fēng)雪中,我們回到了試驗站。我沒有把劉科長想調(diào)我到他科里去但被我拒絕的事,告訴紅柳。紅柳跳下馬車,撣著身上的雪花,說:“凡清哥,你快回去休息吧。你肯定累了,臉色真難看?!彼趪篮囊巴獾攘宋覂商欤瓷先ヒ廊痪穸稊\。紅柳說還要去換鄭君放羊。

        那天晚上,我一直沒有睡好。一是想到劉科長講的事,讓我很心煩,如果試驗站不放在我們沙門子牧場,那我該怎么辦呢?二是紅柳那雙熱辣辣的眼睛也讓我煩惱。她雖然沒有直白地說出來,可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這合適嗎?她是我老師的女兒,她那雙微藍的大眼睛,眼睛上那長長的彎彎的睫毛,那是一雙美麗的能勾魂攝魄的眼睛。我似乎有一種罪惡感。另外,我與許靜芝肯定是徹底分手了,但我心里仍有那種藕斷絲連的感覺……

        春風(fēng)一吹,積雪融化,鮮嫩的草一夜之間就從濕漉漉的土地里冒了出來,黃嫩黃嫩地蓋滿了整個草原。從各牧業(yè)隊傳來的消息是羊羔的成活率與雙羔率,都大大高于以前搞自然繁殖的那些年,齊懷正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整天樂呵呵的。他說:“科學(xué)的力量太偉大了!咱們這個良種培育試驗站一定要建,項目和經(jīng)費的事我去跑!”

        紅柳是個毫不掩飾自己感情的人,她看我時的眼神與說話時的語氣,已經(jīng)讓我們周圍的人知道了她心底的秘密。鄭君也在有意無意地撮合這件事,只是沒說透。他晚上拉琴時,拉完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就用琴弓點著我說:“林凡清,你真幸福?。∥亦嵕隙ú粫羞@個艷福?。 饼R懷正雖然也在撮合這件事,但他卻從不提自己的“個人問題”,其實他這年齡早就該找個女人成家了??晌液袜嵕唤o他提起這事,他總是一擺手,說:“把你們自己的事把握好就行了,我的事我現(xiàn)在還不考慮,現(xiàn)在是工作第一。”

        可有一天,這事卻意外地把齊懷正給扯上了。

        那天,我和齊懷正從場部辦公室出來,準備到牧業(yè)隊去,迎面走來一個姑娘,身上背著一個粗藍布的布包,盡管風(fēng)塵仆仆一臉疲憊,不過人長得很漂亮,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紅彤彤的臉蛋。她問我:“請問你們牧場有個叫齊懷正的人嗎?”齊懷正說:“我就是呀?!蹦枪媚锛毧戳艘幌慢R懷正,驚喜地叫了一聲:“懷正哥,是我呀,我是楊月亮呀!”齊懷正吃驚地說:“楊月亮?你怎么到這兒來了?”楊月亮說:“是我爹讓我來找你的?!饼R懷正說:“你家出事了?”楊月亮一跺腳,說:“懷正哥,你裝什么糊涂呀!”齊懷正說:“我咋裝糊涂啦?”楊月亮又一跺腳,說:“咱倆訂娃娃親的事你忘啦?是爹讓我來找你跟你成婚的。”齊懷正傻楞楞地張大嘴,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搓搓手,為難地說:“月亮,這事不成,絕對不成!我沒法同你結(jié)婚。這樣,你就在這兒住上幾天,然后我給你盤纏,你回家去,另外找個男人吧?!睏钤铝镣鄣乜蘖耍f:“懷正哥,你咋能說這樣的話呀!我吃盡千辛萬苦,差點餓死在路上,還是遇到一個好心人救了我。你這些話,是在用針尖尖刺我的心呢。我不走,我死也不走!”

        恰巧那些天,牧區(qū)發(fā)生了疫情,蔓延速度很快,大批大批染上病的羊被埋進深坑里。為了防止疫情進一步擴散,部隊與地方都抽調(diào)一批畜牧技術(shù)人員,分頭到各個疫情點去防疫。我們牧場的牧業(yè)三隊也出現(xiàn)了疫情。齊懷正告訴我,農(nóng)墾局畜牧科劉科長來電話,點名讓我放下手頭的工作,到牧業(yè)三隊去防疫。

        清晨,我只好急匆匆地把行李馱上馬,鄭君送我到院門口。我說:“鄭君,這兒的事就全拜托你了?!编嵕f:“你放心去吧。什么時候能回來?”我心事重重地說:“說不上,有可能是半年,但疫情控制得不好,兩三年都有可能??晌覀冊囼炚镜墓ぷ髟趺崔k呢?經(jīng)費批不下來。這次控制疫情,劉科長又非要我去。我的心情好沉重??!”鄭君說:“凡清,凡事要想開點,人只要活著就行。上馬吧,要不我拉首曲子為你送行?”我說:“別扯了。我已經(jīng)夠心煩的了。”

        我忽匆匆趕往牧業(yè)三隊,紅柳騎著馬追了上來。我說:“你怎么來了?”紅柳說:“我送送你呀?!蔽艺f:“去牧業(yè)三隊的路我認得?!奔t柳說:“那我也得送送你,凡清哥,你不知道你這一走,我心里有多難受。”我說:“我心里也不好受啊。試驗站現(xiàn)在只是個空殼子,實質(zhì)性的工作都無法開展,我太對不起你父親了?!奔t柳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我的感情我的心!”我說:“紅柳,能不提這事嗎?”紅柳說:“不行,我現(xiàn)在就要對你說,凡清哥,我爸臨終的時候,天天提到你,總是在我跟前夸你,說你怎么好,怎么有事業(yè)心,學(xué)習(xí)工作怎么刻苦。在我心里你就是一朵花,這些日子同你相處下來,我覺得你比我爸說的還要好。凡清哥,咱倆結(jié)婚吧!”我傻了,看著她那雙美麗的火辣辣含滿了深情的微藍色大眼睛,我當然有些心動,但又覺得這也太離譜了。我說:“紅柳,我鄭重地告訴你,我到這里來是繼承你父親事業(yè)的,不是來追求你的。”紅柳說:“你這話說得好怪,繼承事業(yè)就不能追求愛情了?你干嗎不能追求我,我配不上你?我告訴你,從我爸臨走那天起,他就把我交給你了,我就是你的!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不會放過你!”說完,紅柳撥轉(zhuǎn)馬頭,又回過頭來喊:“到牧業(yè)三隊后,自己照顧好自己,我會去看你的!”

        兩個姑娘同時纏上了我和齊懷正,還說要結(jié)婚,天下的事咋就這么巧,這么怪呢?

        我趕到牧業(yè)三隊,發(fā)現(xiàn)劉科長也在那兒。劉科長一看到我,就說:“林凡清,你來的正好!南山牧場與阿吾斯奇鄉(xiāng)也都發(fā)生了疫情,現(xiàn)在情況很嚴重?!彼麛傞_地圖,說,“你們牧業(yè)三隊剛好在南山牧場和阿吾斯奇鄉(xiāng)的交界處。你就在這兒蹲下來,嚴格把關(guān),防止疫情擴散,所有病畜一旦發(fā)現(xiàn),立即就地埋掉。林凡清同志,這兒就由你全權(quán)把關(guān),責(zé)任重大啊。”說完,劉科長又急匆匆地坐車趕往別的疫區(qū)去了。

        為了設(shè)關(guān)卡,挖消毒坑,我?guī)滋鞄滓箾]合眼。把一切都安置的差不多后,我又趕到牧場場部去向齊懷正匯報工作。等我從牧場場部回來,看到牧業(yè)三隊的辦公室里擠滿了人。牧工劉世棋正在跟40多歲身子瘦弱的賈隊長吵著,他說:“賈隊長,春天到了,我們得把羊群往春牧場趕哪?,F(xiàn)在春牧場所有路口都讓人設(shè)了卡子,不許羊群過。我和蔣有財放的這群羊可沒有病??!”賈隊長說:“這事我做不了主,場里派林技術(shù)員來,有關(guān)疫情的事得由他說了算?!蔽颐D過人群來到劉世棋面前,說:“劉世棋,你和蔣有財放的那群羊有好幾頭都染上病了,怎么說沒有?”劉世棋說:“我們這群羊有300多頭呢,才病了幾頭,你總不能為這幾只羊,讓其他幾百只羊都餓死吧?”我發(fā)現(xiàn)擁滿辦公室的牧工都在怒視著我,有的甚至緊握著拳頭。我說:“同志們,不要激動,凡是染上病的羊群,一只不留,全都得埋掉!這是上級的命令?!眲⑹榔鍐枺骸拔覀兊?00多只羊都得埋掉?”我斬釘截鐵地說:“對!”蔣有財擠過來,用那鐵塔似的身體豎在我面前,說:“林技術(shù)員,你腦子有毛病啊。染上病的羊埋掉,沒病的羊為啥要埋掉?”我說:“你怎么知道其他羊沒有染上?有些羊沒出現(xiàn)癥狀,但它身上已經(jīng)帶菌了,它會傳染給其他羊群的。你們現(xiàn)在放的這群羊,每只羊都是傳染源?!辟Z隊長說:“那咋處理?”我說:“挖深坑,埋掉,一只都不能留!”蔣有財一把揪住我的衣領(lǐng),說:“姓林的,你知道咱們牧業(yè)隊的羊是咋來的嗎?”我說:“我知道,是從每個戰(zhàn)士的牙縫里省下來的?!眲⑹榔逭f:“那你為啥還要這么干,你他媽就沒安好心!”蔣有財說:“要是在戰(zhàn)場上,老子一槍崩了你?!蔽艺f:“你殺了我事小,你要把疫情擴散開去,那整個牧區(qū)的羊群都會讓你殺了,事兒就鬧大了。”賈隊長一拍桌子,說:“一切都按林技術(shù)員說的辦?!彼峙ゎ^對隊上的畜牧衛(wèi)生員小黃說,“小黃,你監(jiān)督執(zhí)行。”

        我已經(jīng)幾天幾夜沒合過眼了,但也不敢睡,只是坐在椅子上想休息一會,但沒想到腦袋一歪,就睡著了。小黃突然沖進屋來,把我喊醒:“林技術(shù)員不好了!我們正在挖坑時,劉世棋和蔣有財趁機趕著羊群逃跑了?!蔽冶犻_眼,問:“跑哪兒去了?”小黃說:“往阿吾斯奇鄉(xiāng)的方向跑的?!蔽覇枺骸叭グ⑽崴蛊驵l(xiāng)有幾個路口?”小黃說:“只有一個,其他地方都過不去。”

        “那快去追!”我說。

        我和小黃騎馬趕到通往阿吾斯奇鄉(xiāng)的路口,只見劉世棋和蔣有財正騎著馬趕著羊,急急地朝路口奔來。他們看到我和小黃在路口等著,就慌忙撥轉(zhuǎn)馬頭,想往另一個方向走。我和小黃騎馬追上去,攔住了他們。我氣憤地說:“你們想干什么?”劉世棋說:“我們要去春牧場?!蔽艺f:“帶著病羊去春牧場,那這幾年的春牧場就沒法再放羊了,你們眼里只盯著這幾百只羊,你們就沒想到整個牧區(qū)成千上萬只羊嗎?你們要想過去,就從我身上踩過去!”劉世棋說:“林技術(shù)員,別拿這話嚇唬我們,這些羊都是國家的財產(chǎn),你不心疼,我們心疼?!泵腿婚g,有一樣?xùn)|西狠狠地擊打在我的腦袋上,我感到一陣眩暈,跌倒在地上,同時也感到熱熱的血從臉上流下來……原來蔣有財趁我不備,在我腦后狠狠地砸了一棍子。

        正在這個時候,賈隊長也趕來了,而我發(fā)現(xiàn)紅柳竟也跟著賈隊長一起來了。后來紅柳對我說,這些天她一直放心不下我,所以特地趕來看我。她一看到我滿頭滿臉的都是血,立即打開外衣襟,從內(nèi)衣上撕下一塊布給我包扎。她大喊:“這是誰干的!”小黃一指蔣有財,說:“他!”蔣有財手上還拿著棍子呢。紅柳沖上去奪下蔣有財手中的棍子,大喊道:“我跟你拼了!”我喊:“紅柳,別!”賈隊長也忙攔住了紅柳。紅柳抱住我,哭了。

        紅柳扶起我,讓我騎到她的馬上,她也翻身上馬,從后面緊緊地抱住我的腰,我感到她的體溫熨帖著我的心。她牽上我的馬,小黃他們趕著羊群,一起回到了牧業(yè)三隊。紅柳扶我走進宿舍,讓我躺在床上,又從衛(wèi)生員那里要來紗布,一邊給我裹紗布一邊說:“這一棍子打的也太狠了,頭皮裂了這么大一個口子!”我說:“只要不流血就行了?!边^了一陣子,小黃走進來,說:“林技術(shù)員,賈隊長讓你去一下,公安人員都來了?!蔽覇栃↑S:“羊全深埋了嗎?”小黃說:“全深埋了,是劉世棋、蔣有財兩人自己埋的,兩個家伙一面埋一面哭?!蔽议L嘆一口氣,說:“其實也難為他們了,這群羊他們放了好幾年了。他們?nèi)四兀俊毙↑S說:“綁在辦公室里呢。”

        紅柳扶著我走進賈隊長辦公室,那里除賈隊長外還有兩個公安人員,劉世棋與蔣有財雙手被反綁著蹲在墻角。賈隊長說:“林技術(shù)員,你看咋處理好,他們可是犯法了?!币晃还踩藛T說:“我們帶回去處理吧?!眲⑹榔迮c蔣有財都看著我。我對公安人員與賈隊長說:“放了他們吧。他們也是一時沖動。我理解他們,也原諒他們。羊都是從戰(zhàn)士們的嘴里省下來的,人心都是肉長的,不容易啊。況且他們已經(jīng)知道錯了,親手把那些羊埋了。”我說這些話時,鼻子也有點酸。劉世棋與蔣有財兩個也是眼淚汪汪的。

        那晚,我感到實在太累了,一倒在床上就昏睡了過去。紅柳在我床邊整整守了一夜。清晨,我把紅柳送到牧業(yè)隊的路口,說:“紅柳,以后你別再來了,這兒是疫區(qū)?!奔t柳含著淚說:“可我放心不下你。”我說:“你回吧,你在這兒會影響我工作的。況且試驗站還有那么多工作要做,你那群羊總不能一直讓鄭君放吧?”紅柳那雙深情的眼睛一直看著我,讓我都感到有些不自在了,我說:“你回吧。”她突然沖上來要擁抱我,我輕輕地推開她,說:“紅柳,別這樣?!钡允蔷o緊地擁抱了我一下,然后騎上馬依依不舍地走了,還不時地回頭向我揮手。對紅柳這種毫不掩飾情感的表達,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當然,與自己老師的女兒結(jié)合,并不是不可以,但當時我真的沒心思去想這些。紅柳是位可愛而美麗的姑娘,我目送著她騎馬消失在草原上……

        日子過得飛快。嚴寒的冬天剛過去不久,一夜之間,草原上又開滿了鮮花,一片紅一片藍一片黃,在風(fēng)中像彩云一樣搖曳著。在牧業(yè)三隊辦公室,賈隊長對我說:“林技術(shù)員,自從你堅決地處理了劉世棋和蔣有財?shù)难蛉汉螅€有兩群染上病的羊處理就比較容易了。牧民們說,誰也別想溜號,林技術(shù)員在這件事上都敢把命搭上,你還能怎么著?”我嘆口氣,說:“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每只羊身上都凝聚著牧工們的血汗啊?!蔽遗c賈隊長說話時,陪我在牧區(qū)一起尋找試驗站的小石猛地推開門,看到我就說:“林技術(shù)員,齊場長讓你馬上回試驗站去!紅柳放的那群羊里,也有幾頭羊染上病了?!蔽腋械椒路鹩之旑^一棒,眼睛直冒金星。

        我和小石騎馬直奔試驗站的羊圈,遠遠就見紅柳正趴在羊圈的圍欄上哭。一大群羊在病痛的折磨下,在圈里咩咩地凄涼地叫著,它們那求救的哀傷眼神,讓人看了心都會碎。

        齊懷正、鄭君和榆木大爺一臉沮喪地盯著那群羊發(fā)呆。我走到羊圈邊上,大家什么話也不說,只是眼巴巴地看著我。紅柳走到我身邊,扯著我的袖子,說:“凡清哥,這是我爸生前試驗的最后成果啊,是我爸生前所有的希望。”我轉(zhuǎn)身離開羊圈,背著手在草地上繞了很大一個圈,齊懷正走到我的身邊,問:“有救嗎?”我咬著牙說:“挖坑,埋吧?!痹捯魟偮洌腋械接袃闪锵滔痰臇|西流進了我的嘴角。

        紅柳沒有阻撓我們埋掉羊群,但當我們把羊群深埋后,紅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撲向那深埋羊群的松土上,號哭起來。我去拉她,她突然站起來,雨點般的拳頭捶在我的身上。她那絕望悲傷的眼神,可以讓我為她獻出一切。我猛地緊緊地抱住她,她氣惱地用力推開我。但我把她抱得更緊了,我在她耳邊說:“紅柳,我想同你結(jié)婚,我和你一起去爭取新的希望。比你父親想要得到的更好也更完美?!奔t柳聽明白了我的話,也緊緊地抱住了我,把臉貼在我的胸前,說:“凡清哥,你為了繼承我爸的事業(yè),把自己的一切都拋棄了,所以我一定要嫁給你,我會用我的全部生命來愛你,來支持你的事業(yè)。”她回頭看看那堆松土,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p>

        紅柳想通了,但又哭了。

        鄭君突然拉起了琴。齊懷正說:“娘的,你這個時候拉什么琴啊!”鄭君說:“理由有兩個,一個是為羊群送葬,另一個是為林凡清與紅柳的結(jié)合而慶賀。紅白喜事都有,所以我要拉琴,不對嗎?”

        鄭君投入地拉著琴,又是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我想,他等待著的美麗姑娘會在哪兒呢?

        試驗站的院子里,鋪滿了兩棵老榆樹落下來的榆錢,白花花的一片,踩上去軟軟的。

        齊懷正被楊月亮的事弄得煩透了。他到試驗站來找我,告訴我兩件事。一件是明天農(nóng)墾局要研究,到底在哪個牧場成立良種培育站的有關(guān)事宜;另一件就是楊月亮姑娘的事,他讓她趕快回老家去,他把盤纏給她準備好了,可她死活不干,非要同他完婚,說這是定了的事,老家的人都知道,她要是就這么回去,咋向她爹交待?楊月亮對齊懷正說:“你是嫌棄我,還是另外有人了?”還說,“要不,我就去死!”齊懷正搓著手,對我說:“你看看,她就死賴著我不肯走了。”我說:“那你就同她結(jié)婚唄,你這把年紀了,也該結(jié)婚了,何況月亮姑娘長得多漂亮啊,又這么年輕。”齊懷正一個勁地搖頭抽煙,心煩地擺擺手說:“我沒法同她結(jié)婚!”我說:“為啥?”他說:“不為啥!就是不想同她結(jié)婚!”我說:“你心中另外有人了?”齊懷正說:“有個鬼??!”

        第二天,齊懷正和我一起去了農(nóng)墾局。在局機關(guān)大樓里,我們看到劉科長夾著文件夾匆匆朝會議室走去,齊懷正攔住他說:“怎么樣?”劉科長說:“關(guān)于在哪建良種培育試驗站,我們畜牧科報了兩個牧場讓局黨委來定,一個是南山牧場,另一個就是你們沙門子牧場?!闭f著,就匆匆地走進了會議室。我和齊懷正就在會議室門口等。我心急如焚,如坐針氈。萬一試驗站不定在我們牧場怎么辦?我徑直朝會議室走去。齊懷正喊:“林凡清,私闖局黨委會是犯紀律的!”我說:“犯紀律我也得進,我得向領(lǐng)導(dǎo)們說明一下,局黨委真要選定在南山牧場,就很難再改了?!蔽以掃€沒說完,就推門走了進去。我的闖入,讓局黨委的成員們都有些驚愕。我說:“首長們,我是沙門子牧場的畜牧技術(shù)員,叫林凡清,有件事我要說一下,只占你們兩分鐘時間?!币晃活I(lǐng)導(dǎo)看著我,很友善地笑著說:“說吧,但只給你兩分鐘時間?!蔽揖桶盐以趺磥淼男陆?、怎么碰到齊懷正、怎么找到我老師的試驗站以及老師給我留下的那兩大箱材料的事,講了一遍。最后,我含著淚說:“我們已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了,就請首長們把這股東風(fēng)往我們沙門子牧場吹一吹吧!”說完,我朝他們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我心跳的好厲害……

        我們離開農(nóng)墾局前去同劉科長告別,劉科長告訴我們說:“林凡清,你的演講很精彩啊,但在正式文件沒下達前,我不能告訴你們什么,一個星期以后,你再來一次吧。”

        草原的春天天氣多變,五月份了,竟還會下一場大雪。接著就是陽光燦爛,很快融化的雪讓草原閃著一片水光。我度日如年,焦急地等待著劉科長的信息。沒幾天,又有一股冷空氣來了,天又變得陰陰的,風(fēng)也寒寒的。自從紅柳的那群羊被埋后,齊懷正為了安慰紅柳,從全牧場挑選了300多只最好的母羊劃給我們試驗站,讓紅柳放牧。那天,齊懷正帶著楊月亮來到我們試驗站。齊懷正把我拉到一間房子里,說:“林凡清,你幫我個忙吧。這個楊月亮我怎么勸她都不肯走,我真的沒辦法了。但讓她待在我那兒也不是個事,就讓她在你們試驗站,跟著紅柳一起放段時間羊,讓她回家的事,以后再慢慢做工作吧?!?/p>

        我說:“齊場長,你干嗎不跟她結(jié)婚!楊月亮不是很好嗎?你還想找啥樣的女人?”

        齊懷正說:“我不可能同她結(jié)婚。過幾天別忘了再到劉科長那兒去一趟。要是試驗站不設(shè)在咱們沙門子牧場,他奶奶的我拼命也要把這事翻過來?!?/p>

        楊月亮的到來,讓我們試驗站突然充滿了生機。不到一天工夫,楊月亮就和紅柳好得像親姐妹似的。楊月亮漂亮而活潑,還唱一口好花兒。第二天一早,她和紅柳在山坡上一起放羊時,就亮開嗓子唱起了花兒:“哎喲喂來,姑娘她長到一十八來,辮子留得長又么長哎,千里迢迢來尋夫啊,卻讓夫把魂兒丟來,傷心的淚花花直直地流哎……”誰也沒想到,正在河邊拉琴的鄭君竟也能唱花兒,他收起琴也回了一首:“哎呀嗨來,河道行著船也,大道道走著車也,遠走的姑娘啊,你總會找到落腳地也?!?/p>

        兩人竟你一首我一首,唱得很熱烈。楊月亮說,想不到鄭技術(shù)員的花兒也唱得那么地道。紅柳笑著說:“我看你們倒像一對。”月亮惱了,說:“紅柳姐,你要再這么說,我就不理你了。反正我活是懷正哥的人,死是懷正哥的鬼!”

        紅柳把這事告訴我,我就抱怨紅柳說:“這號事可開不得玩笑?!奔t柳說:“可是齊場長干嗎不肯要她呢?這么漂亮的姑娘他都不要,難道還想要天上的仙女啊?”我說:“我怎么知道!”

        我病了,發(fā)著高燒,人也有些迷迷瞪瞪的。吃了點藥,但兩天來一直不退燒。到農(nóng)墾局去見劉科長那天,燒還沒退,我兩腿發(fā)軟,晃晃悠悠地朝馬廄走去。紅柳攔住我,說:“你病成這樣,怎么去農(nóng)墾局?”我說:“劉科長讓我今天去聽回音的,為爭取試驗站的項目和經(jīng)費,我們努力了這么長的時間了,眼看就要有希望了,可不能功虧一簣?。 奔t柳說:“那我送你去,羊有月亮放著呢。”

        紅柳趕著馬車,我們上路了。冷空氣還在草原上游蕩,大片大片的烏云在天空中翻滾一陣后,大顆大顆的雨點就傾瀉下來。紅柳從馬車上抽出一塊氈子讓我裹上,但我還是冷得渾身發(fā)抖。紅柳心疼地說:“凡清哥,別去了吧?!蔽艺f:“一定得去,我死不了!”紅柳說:“唉,我爸也是這脾性。為了事業(yè),你們咋都這么傻呀?!蔽艺f:“男人不就是為事業(yè)活著的嗎?”紅柳說:“凡清哥,咱倆快點結(jié)婚吧,這樣我就能更好地照顧你了?!蔽艺f:“急什么,我又跑不了?!奔t柳說:“我就怕你跑了,那我不也功虧一簣了嗎?”我說:“一諾千斤重,這才是男人。等試驗站正式成立,我們就結(jié)婚?!?/p>

        我們趕到路口,長途汽車已開走了。紅柳趕著車想追上去,但馬車怎么能追上汽車呢?我就說:“趕著馬車去農(nóng)墾局,今天怎么也得趕到。”紅柳看著我,笑著說:“行。但到農(nóng)墾局,天就黑了?!?/p>

        我們是在傍晚時分趕到農(nóng)墾局的。天已暗下來了,還好他們還沒下班,我們進了局機關(guān)大樓。我趕忙走到畜牧科門口,剛推門進去,眼一黑,就昏倒在地上了。紅柳急忙進來扶住我,說:“凡清哥,你怎么啦?”劉科長為我倒了杯開水,我喝上兩口水才清醒過來。劉科長聽紅柳講了我的情況后,很感動,抱怨說:“發(fā)那么高的燒你趕來干什么?局黨委定了的事,遲兩天就會改變了?”我說:“試驗站定在咱們沙門子牧場了?”劉科長說:“板上釘釘了,還能跑了?”

        我的病似乎一下子就好了許多,感到渾身上下一陣輕松。我含著淚,激動地對劉科長說:“劉科長,謝謝你,謝謝你啊?!眲⒖崎L說:“謝我什么?全歸功于那天你那兩分鐘的演說,因為你那些話,打動了所有局黨委成員的心。”

        誰都沒有想到深秋了,草原上還有這么好的天氣。試驗站建站揭牌那天,艷陽高照,蒼翠的草原在露水的浸潤下,在陽光里閃閃發(fā)光。那天,農(nóng)墾局的張局長和劉科長也來了。劉科長對我說:“上級決定撥6只阿爾泰種公羊給你們,過幾天你們派人去接吧?!痹跁?,張局長還宣讀了局黨委的決定,任命齊懷正兼任試驗站站長,我任副站長,負責(zé)日常工作。那天試驗站宰了一頭羊,大家圍坐在大榆樹下,吃起了手抓羊肉。吃飯時,我看到張局長拉著楊月亮與齊懷正走到一邊,楊月亮在哭。我聽到張局長訓(xùn)齊懷正說:“人家找媳婦急得都燒焦了頭,可這么個漂亮的媳婦找上門來,你居然不要,你想干嗎?月亮不要要太陽?燒不死你!”

        那天試驗站里充滿了喜慶。

        傍晚時,齊懷正把我拉到小河邊,紅紅的夕陽映在小河上,泛著鮮紅的粼粼波光。齊懷正說:“林副站長,咱倆現(xiàn)在是同事加兄弟了吧?”我說:“早就是了?!饼R懷正搓著手說:“那我問你,兩個人在一起生活,是不是比一個人打光棍要好?”我說:“那還用說嗎?少年夫妻老來伴么。”齊懷正說:“要是結(jié)了婚不生孩子行不行?”我說:“不想要孩子的夫妻無論中國外國,好像都有。你問這干嗎?”齊懷正說:“我要是不要孩子,是不是也可以結(jié)婚?”我說:“當然可以。怎么,想結(jié)婚了?”齊懷正說:“對。跟楊月亮結(jié)婚。張局長下的命令,我服從了?!?/p>

        試驗站正式成立了,齊懷正與楊月亮、我和紅柳都要結(jié)婚了,婚禮安排在同一天舉行。為置辦一些結(jié)婚用品,紅柳與楊月亮還走了幾十里地,去了一趟縣城。那幾天,兩位姑娘興高采烈,一臉幸福?;槎Y安排在牧場場部的大禮堂舉行。禮堂并不很大,但也張燈結(jié)彩,一派喜氣洋洋。來參加婚禮的人不少,總場的李國祥政委,局畜牧科的劉科長,甚至鄰近的阿吾斯齊鄉(xiāng)的趙鄉(xiāng)長也帶著幾個人來了。齊懷正與楊月亮、我和紅柳胸前戴著大紅花,分站在李國祥政委的兩邊。而鄭君一直在瘋狂地拉琴,從禮堂的東頭拉到西頭,又從西頭拉到東頭。李國祥看了直笑,點著鄭君對我和齊懷正說:“你們看看這個琴癡!”鄭君卻拉得越來越投入,越來越瘋癲。

        婚禮正在舉行時,突然人群被兩個女人分開了,一個是漢族姑娘,一個是哈薩克族女人。那位漢族姑娘看到我,猛地傻了,而我也傻了。月亮沖上去喊:“靜芝姐,你來啦,我怕你不會來呢?!编嵕彩掌鹎俸埃骸霸S靜芝!你怎么來了?”此時許靜芝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上。她轉(zhuǎn)身用力撥開人群,沖了出去……那位哈薩克女人見狀,也跟著沖了出去。

        鄭君也沖出去,喊:“許靜芝——”

        天哪,許靜芝!她怎么會在這兒出現(xiàn)?

        她們騎馬飛也似的跑,我和鄭君騎馬在后面死命地追。眼看就要追上了,許靜芝突然撥轉(zhuǎn)馬頭停在那兒,說:“林凡清,你給我站?。∧阋僮呓徊?,我就從這山坡上跳下去!”

        我看著許靜芝,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傊?,我木呆呆地騎在馬上。

        許靜芝強忍住淚,說:“林凡清,你回吧,好好地結(jié)你的婚去吧。”然后又撥轉(zhuǎn)馬頭說,“阿依霞古麗,咱們回!”

        太陽從積雪的山頂上消失了,月亮卻含著甜甜的微笑升了起來。遼闊的草原與深邃的山谷是那樣的幽靜,一只夜鶯在哀傷而婉轉(zhuǎn)地鳴叫著。

        我現(xiàn)在就寫下鄭君給我講的以及后來許靜芝給我講的故事吧。

        在那個瓢潑大雨的晚上,許靜芝與我在上海分手后,回到了湖州老家的那個小鎮(zhèn),她把要跟我去新疆的事告訴了爺爺。她爺爺聽了勃然大怒,說:“你阿爸阿媽死的早,是我把你撫養(yǎng)大的。我可憐你年幼就喪了父母,什么事都順著你,其實一個女孩子家識幾個字就行了,但你偏要上大學(xué),又上的什么農(nóng)學(xué)院,而且還是什么獸醫(yī)系。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當什么獸醫(yī)呀!那時我以為你是鬧著玩的,就依了你,心想學(xué)點知識也沒什么錯,只要不當真就行?,F(xiàn)在倒好,不但當了真,還要跟一個男人去新疆。新疆是什么地方?荒蠻之地,不是你一個姑娘家去的地方!”她爺爺一拍桌子,把她關(guān)進了三樓一個小房間里,說反省上十天,然后找一個好人家嫁過去。三天后的一個凌晨,許靜芝把撕開的床單系起來,從三樓爬了下來,逃出鎮(zhèn)子。然后她跪下朝爺爺奶奶住的方向,磕了三個頭。在回上海的小火輪里,遇見了她在農(nóng)學(xué)院的同年級畜牧系的校友鄭君。鄭君告訴她,王震將軍在上海招一批知識分子去支援新疆建設(shè),他報名參加了,過兩天就走,他是回家來向親人告別的。鄭君說:“新疆,就是我所向往的那個遙遠的地方,你聽聽這首曲子?!闭f著,鄭君就取出他隨身一直帶著的琴,在突突突的小火輪上,拉起了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許靜芝說:“我也要去新疆?!编嵕f:“那咱倆一起走。”許靜芝說:“我要和另一個人一起走?!?/p>

        那天許靜芝趕到火車站,去西安的火車已經(jīng)開走一個多小時了,于是許靜芝又去找鄭君,鄭君就帶她到支援新疆工作站去報名。但招收的人告訴他們,報名工作結(jié)束了,隊伍后天一早就出發(fā)。鄭君說:“不要緊,后天一早你來火車站,跳上火車再說,我就不信他們不收你,我的位置讓你坐?!?/p>

        許靜芝真的在那天早上毫不猶豫地同鄭君一起擠上了火車,找到了帶隊的領(lǐng)導(dǎo),就是現(xiàn)在柳家湖總場的李國祥政委。李國祥聽了許靜芝的情況后,笑笑說:“許靜芝同志,你很有個性??!就沖著你建設(shè)邊疆的堅定勇敢的決心,我也得收你,何況你又是個大學(xué)生,人也長得這么漂亮,我們部隊可太需要了?!?/p>

        李國祥說的全是實話。來到新疆迪化后,許靜芝就被留在了軍部。軍政治部江副主任相中了她,讓李國祥作為一項政治任務(wù)去說服許靜芝。李國祥做了幾天的工作,但許靜芝總是說:“這不可能,因為我已有對象了,而且我的對象就在新疆,我就是奔著他來的!”組織上讓許靜芝留在軍部秘書科工作,但她說啥也不干,說:“我學(xué)的是獸醫(yī)專業(yè),讓我到牧區(qū)工作吧?!蹦俏唤敝魅螝獾靡慌淖雷樱f:“那就讓她去牧區(qū),到最荒涼的牧區(qū)去。吃上兩天苦,她就會跑回來的?!苯Y(jié)果,許靜芝被分配到科克蘭木縣阿吾斯齊鄉(xiāng)去當獸醫(yī)。許靜芝去向江副主任告別時,江副主任眼里滿含深情,說:“你要是想通了,我隨時都歡迎你回來?!?/p>

        倔強的許靜芝沒有回去,硬是在阿吾斯齊鄉(xiāng)住了下來。而阿吾斯齊鄉(xiāng)的趙鄉(xiāng)長與牧民們也把她當成了寶貝,給她蓋房,送她羊和奶牛。尤其在阿吾斯齊鄉(xiāng)發(fā)生疫情時,許靜芝在鄉(xiāng)里起的作用,人人都看到了,在整個發(fā)生疫情的牧區(qū),阿吾斯齊鄉(xiāng)的疫情是控制得最好的,損失也是最少的。縣政府要把許靜芝調(diào)到縣畜牧科去,阿吾斯齊鄉(xiāng)的牧民們在許靜芝的小木屋前跪下,不讓她走。許靜芝當時感動得滿眼是淚,說:“鄉(xiāng)親們起來吧,我不走,我這輩子就跟你們在一起了!”許靜芝不但給牲口治病,也給人看病,還給女人接生。她無論到哪個牧民家里,牧民們都感到無上的光榮,把她待為座上賓。

        許靜芝去阿吾斯奇鄉(xiāng)時,上車站去接她的牧民叫哈里木,也就是阿依霞古麗的丈夫。許靜芝在去阿吾斯齊鄉(xiāng)的公共汽車上,駕駛員要趕一個姑娘下車,因為她沒買票,那姑娘苦苦哀求售票員,售票員說大家都像你這樣坐車不買票,我們運輸公司的人不都要喝西北風(fēng)了?許靜芝看那姑娘可憐,就為她買了票,讓她坐在自己邊上。在問話中知道她叫楊月亮,是來新疆相親的,路上盤纏用完了,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說著,楊月亮淚水流得滿臉都是。車到站后,許靜芝第一件事就是領(lǐng)她到車站附近的小飯店吃了兩大盤拌面,并問來接站的哈里木沙門子牧場離車站有多遠?哈里木說,阿吾斯齊鄉(xiāng)與沙門子牧場緊挨著,不過要往沙門子牧場繞一下,也有二十幾里地呢。許靜芝說那就請哈里木兄弟幫個忙,往沙門子牧場繞一下吧。

        傍晚時,他們才繞到沙門子牧場場部。哈里木說,不能再耽擱了,要不到阿吾斯齊鄉(xiāng)天就黑透了。楊月亮跳下車來,朝許靜芝和哈里木鞠了一躬,就往場部辦公室走,剛好我和齊懷正從辦公室走出來。這時哈里木與許靜芝已趕著馬車走遠了。

        許靜芝后來問我,那年那月你是不是在軍區(qū)招待所住過?我點頭。她說,那天清晨,我還躺在床上,看到你從窗口走過。我趕忙穿上衣服去追你時,你已上車出發(fā),小車騰起的灰塵像一團團濃霧,但我拼命地追著喊著……鄭君也出來追我,邊追還邊喊:“許靜芝,怎么啦——”但你們的小車突然加速,一下子就從我的眼前消失了。

        那天,紅柳與月亮為置辦結(jié)婚用品到縣城去趕巴扎,在集市上,楊月亮見到了許靜芝。楊月亮抓住許靜芝的手不肯放,邀請許靜芝一定要參加她的婚禮。楊月亮還把紅柳介紹給許靜芝,并說:“我和紅柳姐的婚禮一起辦。”還自豪地說,“我找的是牧場的場長,她找了個大學(xué)生!”許靜芝就一口答應(yīng)了,她握著紅柳的手,說:“你長得好漂亮啊,你不是漢族吧?”紅柳說:“我爸是漢族,我媽是俄羅斯族?!?/p>

        于是,就發(fā)生了我們婚禮上的那一幕。命運就是這么安排的,你又能怎樣呢……

        六月的草原啊,真是最最美麗的。那是花的海洋,清新而濃郁的花香在整個草原上彌漫。云雀飛起飛落,在草原上空歡叫。齊懷正匆匆地趕到試驗站來告訴我們,劉科長來電話,讓我們派個人到邊境口岸去接從蘇聯(lián)購置來的6只阿爾泰種公羊。我們商量的時候,鄭君堅持要去。我想了想,說:“還是我去吧,這6只種羊一到,我們試驗站的工作就可以正式啟動了,所以說這幾只種公羊是我們試驗站的命根子啊?!编嵕宦爯懒?,說:“我去就不行嗎?我也是畜牧系的大學(xué)生,也是積極主動來新疆工作的,干嗎要這么小看我?”齊懷正說:“那就讓鄭君去,就這么定了!”他是站長,當然他說了算。齊懷正把我拉到一邊,說,“林副站長,讓楊月亮還是回試驗站來工作吧?!蔽腋械狡婀?,問:“怎么回事?”齊懷正說:“你什么也不要問,就讓她繼續(xù)跟紅柳一起放羊吧。我這婚結(jié)得沒名堂,跟結(jié)婚那個……那個目標一點也不合拍?!蔽译[隱感覺到有什么問題,就說:“齊場長,你這話我不明白?!?/p>

        在炎炎的夏天里,整個草原就像個大蒸籠。河邊有塊很大的巖石,就像一匹臥著的駱駝,坐在大巖石的背陰處,卻是涼風(fēng)習(xí)習(xí),非常舒服。腳下又是潺潺的清澈的河水,河面上飄浮著一股濕潤潤的水氣。齊懷正把我拖到那塊大巖石的背面坐下。他卷了莫合煙,點燃后深吸了兩口,說:“男女結(jié)婚,不就為了有個男歡女愛,生兒育女嗎?可我既不能同她男歡女愛,又不能同她生兒育女,你說這個婚我結(jié)它干嗎?我反而把人家姑娘給耽擱了?!蔽覇枺骸霸趺椿厥??”他說:“下面那東西殘廢了,奶奶的不管用了!”齊懷正接著又卷了一支煙吸著。他告訴我,在解放蘭州的一次戰(zhàn)斗中,他領(lǐng)著一排人一直堅守著一個陣地,打退敵人幾次進攻后,全排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一顆炸彈在他身邊爆炸,他短暫的眩暈后,又掙扎著爬起來,繼續(xù)用機槍壓住了敵人。等援軍上來后,他又昏了過去。齊懷正猛吸一口煙,說他那個地方被炸爛了,褲襠里全是血,人們把他抬到戰(zhàn)地醫(yī)院,血是止住了,但傷老是好不了。新疆和平解放后,上級讓他去西安治療,傷是治好了,但那玩藝兒卻廢了。齊懷正說:“對一個男人來說,這事咋也說不出口啊。除了西安的那位醫(yī)生知道外,我沒告訴任何人,你是我告訴的第一個人?!?/p>

        也就是在那場戰(zhàn)斗中,齊懷正立了特等功,被評為特級戰(zhàn)斗英雄。

        齊懷正說:“我要同月亮離婚,但月亮死活不愿意,還是那句話,活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但晚上她卻偷偷地抹眼淚。我不能再這么苦人家了,讓她再到你們試驗站同紅柳一起放羊吧。我們這么住在一起,我難受,她也難受。你看呢?”

        我嘆了口氣,說:“行呀,齊場長你這婚真是不該結(jié)?!?/p>

        齊懷正說:“這話你早該告訴我!”

        我說:“可你身上的事沒告訴我呀,我的特級戰(zhàn)斗英雄?!?/p>

        齊懷正說:“唉,人哪,有時真他媽的那個扯!”

        知了在草叢中在樹梢上,一聲長一聲短地叫著。鄭君去邊境接種公羊去了,我和齊懷正坐在那塊大巖石的背面乘著涼,聊著天……我心中充滿了憧憬。老師的事業(yè),我總算能正式地繼承下來發(fā)展起來了,那種感覺也是一種幸福。

        太陽西斜時,一輛沾滿塵土的撐著帳篷的大卡車停在了試驗站的院門口。鄭君背著琴從駕駛室里跳下來,興奮地說:“齊場長,林站長,拉回來了,6只種公羊都挺棒的。”大家走到車后,把車廂的后擋板打開,一看,全都驚呆了:6只種公羊只有2只站著,喘著粗氣,有1只已經(jīng)死了,另外3只臥著,也奄奄一息。我頓時感到頭都要炸了,沖著鄭君喊:“怎么回事?”鄭君也傻了眼,說:“上車的時候都好好的呀?!蔽艺f:“中午休息過沒有?”鄭君說:“天特別熱的時候,我們在樹陰下的河邊休息了一會?!庇苣纠蠞h問:“喂水喂草了沒有?”鄭君搖搖頭。我說:“又在小河邊拉琴了是不是?”鄭君知罪地垂下腦袋。我火冒三丈,大喊:“鄭君,你自己把琴砸掉,要不,你就離開試驗站!”鄭君看著我,似乎也在生自己的氣,他猛地從背上解下琴,打開琴箱蓋,拿出琴就狠狠地往地上摔,把琴砸成了三截,齊懷正沖上去想擋都沒擋住。榆木老漢說:“羊跟人一樣,也會中暑的。”這時草原上卻沒有一點風(fēng),知了在一聲長一聲短地叫著。鄭君突然站了起來,奔向馬廄,騎上馬就走。齊懷正說:“你要去哪兒?”鄭君說:“我去找獸醫(yī)!”

        我知道,他會去找誰,但她會來嗎?

        我們把那3只奄奄一息的種公羊抱下來,放到樹陰下。我說:“榆木大爺,你放了二十多年的羊,羊中暑了有救嗎?”榆木老漢說:“我去弄點草藥試試吧。能不能救活,全看天意了?!?/p>

        榆木老漢走后,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紅柳也放羊回來了。她在病羊邊上坐下,看看我,什么話也不說。她體味到了我那時的心情,知道說什么安慰的話對我都沒用,她只能同我一起擔(dān)著這份焦慮。彎鉤似的月亮斜掛在夜空中了,但榆木老漢和鄭君都沒有回來。齊懷正說:“不急,再等等?!辈恢^了多久,終于傳來了馬蹄聲,鄭君與許靜芝騎馬朝我們奔來。許靜芝翻身下馬,直奔病羊,我迎上去招呼道:“靜芝……”許靜芝打斷我的話說:“請你不要同我說話?!蔽艺f:“我怕你不會來呢?!彼f:“干嗎不來,我是獸醫(yī),給牲口看病是我的職責(zé)!”我不再說話。

        許靜芝給病羊打針,灌藥,鄭君在一邊當幫手。我想去搭把手,卻被許靜芝推開了,我感到一種不可言狀的尷尬。紅柳在一旁看在眼里,不吱聲。

        榆木老漢也趕到了。許靜芝看了看草藥,說:“先熬上,還不行的話,過上兩個小時再灌?!?/p>

        天邊露出一絲霞光時,3只臥著的種公羊又都站了起來,接著就開始吃起草來。榆木老漢說:“啊,沒事兒了?!蔽覀?nèi)妓闪丝跉?。而許靜芝則提上藥箱,翻身上馬,說:“那我就走了,你們都不要送?!闭f著頭也沒回,策馬就走。紅柳說:“不,我得去送她,她忙活了一夜,水沒喝一口飯也沒吃一口,連送一送都不讓送,哪有這個理!”

        齊懷正也站起來說:“唉,這一夜,比他娘打一仗還讓人揪心,我也要回場部去了。林凡清,你不該讓鄭技術(shù)員把琴砸掉,何必呢?你沒聽他說,那是他的第二生命嗎?好了,明天我就讓月亮回試驗站來工作。多了這幾只種羊,你們的人手就更不夠了。”

        不一會兒,紅柳回來了,她對我說,她把許靜芝送到了路口,許靜芝怎么也不讓送了。紅柳就跳下馬朝許靜芝鞠了一躬,說:“靜芝姐姐,對不起,是我搶走了你的男人,可我不是故意的?!痹S靜芝眼含淚水,說:“紅柳妹妹,你沒錯!”說完就走了,紅柳目送著她消失在山坡后面。紅柳長嘆一口氣,說:“好讓人同情啊,林凡清,這全是你的錯!”

        我不想辯解什么,也沒什么可辯解的。我想起齊懷正說的那句粗話:人生哪,有時真他媽那個扯。

        種公羊事件對鄭君的打擊是沉重的,再加上沒琴拉了,這位一直很活躍的人變得沉默寡言了。他對我自然有怨氣,看我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樣,情緒很低落,話也很少說,有時想起什么,眼角就濕了。我想當時我太沖動了,不應(yīng)該讓他砸琴,很內(nèi)疚。楊月亮又來到試驗站,好像心情也很沉重。她跟紅柳放羊,就在山坡上唱花兒,想以此來減輕心中的沉重。常到河邊來洗試驗器皿的鄭君呢,也跟她對唱,以減輕他沒琴拉的寂寞。月亮拋一首過來,他就拋一首過去。月亮唱:“河邊長著青青的草哎,牛兒吃草是為的啥呀。哥哥過河出門口哎,妹妹眼睛把路望穿了哎,不見了哥哥的影子,妹妹心兒也在流淚花也?!编嵕骸傲滔旅妹蒙狭寺芬?,跑穿了雙鞋是為了啥?等我攢上錢來再回轉(zhuǎn)啊,給妹妹買上個金燦燦的項圈銀晃晃的環(huán)。”有時傍晚月亮放羊回來,這兩個都有心事的人就會去散步。我見了,很想提醒一下鄭君,盡管我知道月亮與齊懷正的狀況,但現(xiàn)在月亮畢竟還是齊懷正的女人??晌矣窒耄嵕菦_我一句,我們一起唱唱歌散散步又怎么啦?這事畢竟與種公羊的事不一樣,我不是白挨沖嗎?那是他倆的私事。

        但這兩個人,真的就出事了。

        秋風(fēng)帶著潮濕的寒氣,把草原涂抹得焦黃焦黃的,云雀抖著寒風(fēng)在空中飛翔時的叫聲,也顯得有些凄涼。母羊的發(fā)情期又快到了,全場的母羊又會集中到我們試驗站來。我和鄭君正在做配種前的各項準備工作,齊懷正突然來勢洶洶地沖進我們的試驗室,沖著我說:“林凡清,你出去!”我說:“齊場長,怎么啦?”我的話音剛落,齊懷正沖到鄭君跟前,一拳就把他撂倒在地上,大喊:“鄭君,你干的好事,你這個流氓!”說著,又朝鄭君的大腿上踹了一腳。鄭君爬起來,抹去嘴角上滲出的血,說:“齊場長,能讓我解釋嗎?”齊懷正說:“你還解釋什么?月亮可能把我的那點兒事全都講給你聽了,但這咋也成不了你犯作風(fēng)錯誤的理由!”

        我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我暈了。但鄭君卻鎮(zhèn)定地說:“齊場長,我不想為自己辯護,組織上怎么處分我都可以,但我想說的是,月亮愛我,我也愛月亮。”齊懷正一拍桌子,說:“你就不能等我同月亮離婚了再說嗎?月亮不懂,你這個大學(xué)生還不懂嗎?你這樣做是要受處分的,值嗎?”齊懷正走到門口,回頭對我說:“讓月亮明天還是回我那兒去吧?!?/p>

        齊懷正氣沖沖地走了。我問鄭君事情的原委,他說:“月亮懷孕了,那孩子是我的!處分就處分,為了愛付出任何代價,對我來說都值!現(xiàn)在我知道,月亮就是我等待著的那個美麗的姑娘!”

        對鄭君的處分很快就下來了,而且直接由農(nóng)墾局組織科的王科長來宣布的。據(jù)說張局長聽了這件事的匯報后,憤怒地把寫字臺上的玻璃都砸碎了,說:“立即下放勞動,到水庫上搬石頭去。我們的特級戰(zhàn)斗英雄的老婆他都敢搞,這還得了!”

        我騎上馬,踏著枯黃的草去找紅柳,紅柳和月亮正在山上放羊。我把紅柳叫到一邊,告訴她鄭君與月亮的事,以及上面是怎么處分鄭君的。紅柳嘆了口氣,說:“要說呢,這全是月亮的錯。她其實早就愛上了鄭君,但她還非要逼著齊場長娶她。她說,她爹和他們?nèi)宓娜硕家藿o齊懷正,因為齊懷正是個特級戰(zhàn)斗英雄。她嫁給他,那是全村的光榮。可前些日子她回到試驗站,告訴我有關(guān)齊場長的情況后,就哭了,哭得還很委屈很傷心?!蔽艺f:“這事錯的是鄭君,他是男人。月亮是個有丈夫的人,不管她丈夫怎么樣,他都不能做這樣的事,要不組織上干嗎要處分他?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他不能走?。∵@個人有點不拘小節(jié),又感情用事,但他也有很可愛的地方,做人坦蕩,為人熱情,人又很聰明,學(xué)啥像啥,業(yè)務(wù)水平很強,工作又很認真賣力。試驗站需要他,更何況母羊的配種工作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要的種公羊有了,良種培育的試驗工作已經(jīng)走上康莊大道了,所以他絕不能走!但有關(guān)處分鄭君的事你現(xiàn)在不能告訴月亮,等我回來后再說?!奔t柳說:“你去哪兒?”我說:“去找齊場長,鄭君絕不能走!”

        把鄭君下放到水庫工地的事齊懷正還不知道,是局里越過他直接到試驗站下的通知。齊懷正一聽,氣得滿臉發(fā)紫,說:“他們咋能這樣處理呢,無論從用人上還是從工作上考慮,都他娘的不該這么處理。林凡清,你讓鄭君不要走,我找張局長去!”

        第二天下雪了,今年深秋的第一場雪,還下得特別大,雪花就像一團團絨毛在空中飄舞,攪得天渾渾沌沌的。

        一清早,鄭君把行李馱在馬背上,牽上馬就準備走。我沖出屋子,抓住他的馬韁繩,說:“鄭君,你不要走,就是真要走,也要等到齊場長回來了再走。”鄭君說:“有這個必要嗎?我該受這樣的懲罰,我不怕!但我對月亮的愛不會變!”我把他的行李從馬背上拉了下來,但鄭君又搶過行李,放上馬背,說:“我得去水庫,我不是賴皮鬼,軟骨頭,我鄭君也是個敢做敢為的人!只可惜我的琴沒了,不然我會拉著琴同你告別的,就拉《在那遙遠的地方》。從現(xiàn)在起我就要為月亮活著,我走了!”說著,鄭君翻身上馬,兩腿一夾,策馬奔向草原。沒有放牢的行李從馬背上滾下來,他也不顧了。我撿起他的行李,騎上馬追了上去。

        出了試驗站沒幾里地,齊懷正就騎著馬迎頭攔了過來,剛好與我相遇。我們一起策馬追趕鄭君。

        后來齊懷正告訴我說,他連夜趕到農(nóng)墾局,半夜三更敲開了張局長家的門。張局長很惱火,說:“出啥大事了,深更半夜地跑到我這里來,我吃了安眠藥,剛睡著?!饼R懷正說:“是你逼著我這么晚來打攪你的?!睆埦珠L說:“我逼你什么啦?”齊懷正說:“你把我的人弄走了,我不來找你找誰去?鄭君不能走,他得留在試驗站!”張局長大吼著說:“他搞了你老婆,你還幫他說話!”齊懷正從懷里掏出一本殘疾證,說:“張局長,那是我的錯!”張局長看了殘疾證,說:“這事你咋從沒跟我說過?”齊懷正說:“我是個男人,這種殘疾能到處去說嗎?”張局長說:“可你這事跟鄭君犯的作風(fēng)錯誤有什么關(guān)系?”齊懷正說:“局長,我不是來為鄭君開脫的。但話又說回來,民不告官不究,我是月亮的男人,我不計較了,再說你想想,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守活寡是啥滋味?生活作風(fēng)問題畢竟還是個個人問題,可跟試驗站的工作比起來,哪個輕哪個重?試驗站成立后的成效你不也看到了嗎?連阿吾斯奇鄉(xiāng)的牧民們都趕著羊到咱們試驗站來配種了,它會讓咱們整個牧區(qū)都受益!你卻要把我的技術(shù)員弄到水庫上去干活,合適嗎?首先我這個牧場場長兼試驗站的站長就不同意!”張局長說:“你這是姑息養(yǎng)奸!”齊懷正說:“像鄭君這樣的奸我養(yǎng)了,得一個大學(xué)生,得一個人才,容易嗎?”

        雪花如鵝毛般一樣大,輕悠而密集地在空中飄舞。我們追上了鄭君。齊懷正對鄭君說:“張局長讓你繼續(xù)留在試驗站工作?!编嵕f:“齊場長,我犯了錯,我該去受懲罰?!饼R懷正說:“你犯的這個錯是不是跟我齊懷正有關(guān)?他娘的我齊懷正都不計較了,你還倔個屁!回去!”我說:“齊場長,真的沒事了?”齊懷正說:“我都原諒他了,他還能有個屁事!但警告處分得記上一筆?!?/p>

        我們回到試驗站,看到一輛落滿雪花的馬車停在院子里。馬車上裝著幾只木箱,是我父親在上海給我買的儀器托運過來了。大家就一起高興地搬箱子。鄭君發(fā)現(xiàn)有一只木箱與眾不同,是個扁扁的長方形箱子,他問我:“這箱子裝的是什么?”我一笑說:“你打開看吧。”鄭君打開木箱,驚喜地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把嶄新的小提琴。我說:“我賠你的,是我父親讓一位在音樂學(xué)院當教授的朋友挑選的,你拉拉看行不行?”

        鄭君抱著琴,奔向小河邊。雪花仍在飛舞,鄭君就像個饑餓極了的人瘋狂地拉起琴來,他淚流滿面。他拉的第一首曲子仍是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鄭君拉完后就沖著天喊:“我等到了我的姑娘了,那就是月亮,我的月亮啊——”

        齊懷正一聳肩,罵了一句:“他娘的!林凡清你們這些大學(xué)生,都是為了女人才活在這世上的嗎?”

        齊懷正決定同楊月亮離婚。他對我說:“我不能再耽擱月亮,還有他娘的那個鄭君,況且月亮肚里還懷著鄭君的孩子。唉!我真不該結(jié)這個婚,不但把月亮給害了,還把鄭君給搭了進去,讓他受了個警告處分?!?/p>

        齊懷正與月亮的婚沒有離成。那天他和月亮到總場的行政科去辦離婚手續(xù),但行政科的辦事員說:“懷上孩子的女人不準離婚,《婚姻法》上規(guī)定著呢?!?/p>

        那天齊懷正特地到試驗站來找我和鄭君,告訴我們這件事,他對鄭君說:“再熬熬行嗎?等月亮把孩子生下來,我就同她辦離婚,你就好好在試驗站安心工作吧?!?/p>

        那年春節(jié)前,紅柳給我生了個兒子,我給兒子取名叫林新晨,是在新疆的早晨出生的意思。紅柳對我起的這個名字很滿意。不久,我們試驗站的那群基本母羊群開始產(chǎn)羔了,忙得我和鄭君整天守在產(chǎn)羔房里。深夜里,外面寒風(fēng)呼嘯大雪紛飛,羔羊的叫聲在產(chǎn)羔房里此起彼伏。為了接羔,我和鄭君幾天幾夜沒合眼了,鄭君兩只眼睛熬得像兔子眼似的,但他依然興奮不已,喊:“凡清,你快過來看,這兒產(chǎn)的一對雙羔真的好棒。真是公羊好,好一坡啊!”我疲憊不堪地走到鄭君跟前,抱起那兩只濕漉漉的羔羊,揣進懷里。我說:“鄭君,你拉首曲子吧,歡快點的。”鄭君拿起琴拉開了,但第一首依然是《在那遙遠的地方》。我說:“不能拉首歡快的嗎?”他說:“第一首一定得拉這個曲子,要不,后面的我就拉不成了?!蔽衣犞犞退耍嵕岔樦鴫诓荻焉纤?。這時紅柳給我們送來夜宵,先把我推醒,又去推鄭君,還在鄭君耳邊說:“月亮生了?!编嵕廊辉谒瘔糁校f:“生了?單羔還是雙羔?”紅柳說:“什么單羔雙羔,月亮生了個女兒!”鄭君這才全醒過來,說:“什么?月亮生了個女兒?”說著,就抓起飯盒里的饃饃,大口大口地啃起來。我說:“鄭君,你手不消毒,怎么就拿東西吃?這樣會得病的!”鄭君說:“我要去看我女兒!沒事,不干不凈吃了沒病?!闭f著,披上大衣就往外跑。我上去攔住他,說:“鄭君,你這樣去看月亮,不合適吧?你仔細想想。”要按鄭君以往的脾性,他才不管呢,這次他卻在門口站了很長時間,末了長嘆了口氣,垂頭喪氣地轉(zhuǎn)回來。紅柳說:“鄭技術(shù)員,凡清說的對,再過些日子吧,等齊場長和月亮把離婚手續(xù)辦了,你再去看,那不更好嗎?女兒總是你的女兒啊!”鄭君說:“好吧。我這個人就愛沖動,這次聽你們的。你們說的對,我這么去看月亮,會讓齊場長也很尷尬的?!焙鋈挥峙d奮地說,“啊,我有女兒了,月亮很快就要回到我的身邊了,一切都會更美好的?!闭f著,鄭君又拿起琴來拉,開始曲還是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是呀,這個時候他該拉這首曲子,因為月亮這位好姑娘就要回到他的身邊了。鄭君激情地拉著,臉上溢滿了憧憬美好未來的幸福感。

        天晴了,白皚皚的積雪在陽光的照耀下,放射著刺眼的光芒。產(chǎn)羔棚里空蕩蕩的沒有幾只羊了。給最后一只母羊接完產(chǎn),鄭君抱著羔羊癱倒在地上。我用力扶起他,發(fā)覺他有些發(fā)燒,就說:“你病了?!彼f:“沒事,有點累。凡清,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最想做的是什么事?”我說:“你得回去好好休息!”他說:“不,現(xiàn)在我想騎著馬拉著琴,去見我的女兒?!?/p>

        這時,一輛小車來到了試驗站的院門前,從車上跳下張局長、李國祥和齊懷正。齊懷正滿臉喜氣,指著羔羊?qū)埦珠L與李國祥說:“張局長,李政委,你們看多好的羔羊啊!我還從來沒看到過這么漂亮健壯的羔羊?!崩顕檎f:“林副站長,鄭技術(shù)員,你們第一步走得很漂亮啊?!睆埦珠L說:“我們?nèi)r(nóng)墾局畜牧業(yè)的發(fā)展,就拜托你們了?!编嵕哺械胶茏院?,喜形于色地說:“請領(lǐng)導(dǎo)們放心,我們一定努力。要不,我拉首曲子給領(lǐng)導(dǎo)們欣賞欣賞?”李國祥一擺手,說:“你這個琴癡,我們看到這些活蹦亂跳的羔羊就十分滿足了,可沒時間再聽你拉琴?!?/p>

        鄭君看看齊懷正,期望他能告訴他點什么。但齊懷正像沒事人一樣,壓根就不提有關(guān)月亮和孩子的事。

        我把齊懷正拉到一邊,問:“齊場長,月亮生了?”齊懷正的臉立馬綻放出一朵花來:“生了個女兒,而且特別像我,俗話說,女兒像爹,黃金成山。我跟月亮合計過了,我們一家三口今后好好過日子。因為我當爸爸了,我真沒想到,這輩子我還能當爸爸。太帶勁了,我當爸爸了?!蔽艺f:“那……”齊懷正說:“別提那事行不行?都過去了!”他用力揮了一下手,跟著張局長他們朝小車走去。

        我呆愣了很長時間。鄭君沒戲了?他沒機會拉著琴去看他的女兒了?我好郁悶,這事怎么跟鄭君說呢?

        他們的小車開走后,鄭君問我:“凡清,齊場長同你說什么了?”我拍拍他的肩,又用力捏了捏,神色憂悶。特別敏感的鄭君立馬就猜想到了,身子一晃,就跌倒在雪地里。

        從那以后,鄭君又沉默了,每天除了工作就是拉琴,總是拉得滿臉是淚。他內(nèi)心的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草原上過寒流了,雪下得好大啊,已經(jīng)下了兩天兩夜了。地上的雪也積得很厚很厚了,然而大片大片的雪花依然耐著性子,不屈不撓地下著。那些天,榆木老漢每天一早起來就出門看天空,臉上罩滿了憂愁。紅柳打開羊圈,想把羊群往外趕,但羊群怎么也前進不了,積雪已經(jīng)埋過羊的膝蓋,貼著羊肚皮了,小羊羔更是走不動了,羊的叫聲亂成一片,紅柳再怎么下力氣也趕不動。突然母羊帶著小羊轉(zhuǎn)身涌回羊圈,一群餓羊看著紅柳咩咩地叫,很可憐,紅柳只好再次把羊群往圈外趕。榆木老漢過來說:“紅柳,別趕了,羊群上不了坡,就是上去了,這么厚的雪,羊也找不到草吃。我們遇到雪災(zāi)了,不好辦哪。在你6歲那年,也遇到過這么一次雪災(zāi),只有眼睜睜地看著羊群餓死?!编嵕纯次?,說:“凡清,只有動用備用草了?!庇苣纠蠞h說:“林站長,不能動啊,那點備用草只夠羊群吃兩天的,吃完了,種羊吃什么?這雪還不知什么時候能停呢。去找齊場長吧,讓他想想辦法。”鄭君一把拉住我,用乞求的口氣對我說:“凡清,讓我去吧,求你了。”我想了想,知道鄭君還想去做點什么,就點點頭。給他一個機會,讓他釋放一點痛苦吧。

        鄭君背上琴,牽著馬就出了試驗站的院子。我說:“這種時候還背著琴干什么?把琴留下吧?!编嵕f:“我今天一定要帶琴?!蔽覈@了口氣,說:“鄭君,我知道你的意思。這事本該由我去,但你要求去,那你就去吧,可你一定要記住,齊場長愿意讓你見月亮和孩子,你就見。如果齊場長不愿意,你可不要強來。”鄭君說:“你放心吧凡清,我不會亂來的。我也不想給你惹什么麻煩。”說完,他跳上馬,迎著風(fēng)雪而去。

        后來我知道,鄭君去找齊懷正時,齊懷正已經(jīng)在給李國祥打電話了。齊懷正說:“李政委,其實上山只有幾公里的路,拖拉機開上去有困難,但我可以組織勞力鏟雪開路呀?!崩顕樵陔娫捘沁呎f:“我給你組織車輛運飼料,你組織好勞力開路。”齊懷正轉(zhuǎn)身對鄭君說:“回去告訴林站長,組織人力開路,我這邊呢把場機關(guān)的人也統(tǒng)統(tǒng)組織起來上,你快回吧?!编嵕f:“齊場長,能不能讓我去看看孩子和月亮,看一眼就行?!饼R懷正虎起臉說:“鄭君,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你還提這種要求,我勸你一句,把這件事忘掉吧,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已經(jīng)決定跟月亮和孩子一起好好過日子了,我和月亮是合法夫妻,孩子管我叫爹,知道嗎?你是為月亮和孩子的事來的?”鄭君說:“我是為飼料的事來的?!饼R懷正說:“那你就趕快回去,救羊群要緊!”

        鄭君說,他沒想到齊懷正會如此絕情。他的心似乎也在過寒流,全冰凍住了。鄭君沮喪而木然地騎馬往回走,但他怎么也不甘心??!鄭君就取下琴,在馬上拉起來,琴聲在雪原上飄蕩。那曲子還沒拉完,就見有一個女人抱著孩子朝他奔來……月亮!是月亮抱著他們的孩子朝他奔來了。但齊懷正突然追上來,攔住了月亮,把抱著孩子的月亮拉了回去。齊懷正憤怒地朝鄭君揮手,讓他快走。鄭君沒走出幾步,就聽到月亮隨著風(fēng)雪傳來的花兒:“星星圍著月亮轉(zhuǎn)哎,妹妹的心兒貼著哥哥哎,啥時候哥哥能見妹妹哎,妹妹愿為哥哥去摘那顆星星也……”鄭君聽了,他也想唱,但嗓子噎住了,怎么也唱不出來,只能淚流滿面地使勁地拉著琴,想讓月亮明白他的心聲。

        我當然很同情鄭君,但齊懷正想當?shù)脒^那種美滿生活的愿望,你也不能說他錯。

        饑餓的母羊為了自保,已開始拒哺小羊羔了,小羊羔開始一只接著一只的死亡。

        我們整整鏟了一天一夜的積雪。天放晴了,傍晚那鮮紅的夕陽余暉抹在積雪上,我們?nèi)ョP雪的人手上都打滿了紫血泡,終于把路打通了,兩輛拖拉機開到了試驗站。榆木大爺奔來告訴我們說,羊羔已死了30多只,我們雖然極其疲憊,但還是趕到羊圈邊,鄭君首先看到那堆在一起的幾十只死去的小羊羔,他一下跪在雪地上嚎啕大哭起來。盡管我也極其痛苦,卻一把將鄭君拉了起來,說:“鄭君你這是干什么,鬼哭狼嚎的,這點打擊你就趴下了?!编嵕龥_著我發(fā)狂地喊:“對!我是受不了,我是趴下了!”我說:“是男人就該頂天立地,怎么才叫頂天立地?在任何打擊面前腰桿都能挺得直直的,那才叫頂天立地?!饼R懷正走過來,說:“林副站長說的對?!编嵕龥_著齊懷正說:“你要處在我的位置,你來受受!”我聽出鄭君不光是指羔羊死的事,我就說:“那也得頂住。”齊懷正說:“打仗總會有犧牲的。”鄭君不滿地說:“你說得倒輕巧,如果你沒白天沒黑夜地接羔,你還會說這種話不?”齊懷正說:“我沒黑夜沒白天地行過軍,出生入死地打過仗,也差點死過好幾回,難不成每次都像你這樣哭天搶地的?不過接過幾天羔,有什么好吹的!”這時李國祥坐著車子趕來了,他對齊懷正說:“災(zāi)情怎么樣?”齊懷正指了指那堆成一堆的30多只死羔羊。李國祥指著那堆死羔羊問:“這是怎么回事?”他氣得臉都發(fā)青了,沖著我和鄭君厲聲說,“這是國家的財產(chǎn),人民的財產(chǎn),死了這么多羔羊,你們怎么向人民交待!”鄭君不服地說:“這是天災(zāi)!”李國祥說:“不要強調(diào)客觀!你們得從主觀上找原因!天災(zāi)經(jīng)常會發(fā)生,在天災(zāi)前你們有過思想準備沒有?為什么夏天時飼料儲備的這么少?林凡清你作為負責(zé)具體工作的副站長,必須做出深刻的書面檢查!”齊懷正說:“李政委,站長我兼著呢,這份檢查我來寫!”鄭君說:“這檢查首先讓老天爺做!等全做完了,我們才做。天災(zāi)就是天災(zāi),哪有天災(zāi)該由人來負責(zé)的!”李國祥說:“天災(zāi)下面有人為,大江大河上為什么要筑堤壩?就是為了防洪水。洪水是天災(zāi),筑堤壩就是人為?,F(xiàn)在我問你們,你們筑的堤壩在哪兒?飼料為什么備的那么少?林凡清,你首先要做檢查,當然你齊懷正和我李國祥也脫不了干系?!编嵕蠛埃骸安恍?,這太冤枉人了!”李國祥說:“只強調(diào)天災(zāi)的人是孬種!”然后對齊懷正說, “齊懷正,你跟我走,我們還要去各個牧業(yè)隊看看?!?/p>

        李國祥拉著齊懷正坐車走了。鄭君一臉的灰色,對我說:“凡清,我不干了!”我說:“你想當逃兵?”他說:“對,我就想當逃兵。我的精神都快崩潰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我以為鄭君只是在說氣話,但沒想到第二天天還沒亮,鄭君就敲開了我家的門,他牽著馬,馬上馱著行李。我說:“鄭君,你真要走?”鄭君說:“這次我是走定了。”我說:“鄭君,你只有留下的義務(wù),沒有走的權(quán)利,你不是說過你是自愿到這兒來工作的嗎?你不能這樣當孬種!”鄭君說:“凡清,你不要再拖住我不放,你沒有權(quán)利硬拽著我,叫我陪你在這兒受這份苦,遭這份罪!”鄭君轉(zhuǎn)身牽馬走出了院門,我跟上去拽住他,說:“鄭君,這兒需要你呀!還有月亮,還有你的女兒?!编嵕昧Π盐彝频乖诘厣?,說:“她們不會屬于我!”

        天還沒有大亮,天上依然繁星閃爍,積雪把夜空襯得很亮。鄭君騎馬走向蒼茫的雪原。我的心就像丟了魂似的,但我絕不能讓他走。為什么?我自己也說不清,有人說我這個人是“一根筋”,那我就是“一根筋”,我絕不能讓他走。我騎上馬,直奔牧場場部。我的皮帽、眉毛和胡子上沾滿了霜花,但我卻滿頭大汗,沖進齊懷正的辦公室。齊懷正吃驚地問:“林凡清,出什么事了?”我痛心疾首地說:“鄭君走了!”齊懷正說:“他去哪兒了?”我說:“走了!離開試驗站了,你還不明白嗎?”齊懷正說:“為啥?為羔羊死掉的事?”我說:“齊場長,我跟你這樣一個戰(zhàn)斗英雄搭檔干我們要干的事業(yè),我感到很榮幸,但我現(xiàn)在想說幾句我本不該說的話,或許會得罪你。你把你的情況告訴我后,我就覺得你不該跟月亮結(jié)婚,你這樣讓月亮守活寡是不道德的。后來鄭君與月亮出了事,鄭君受了處分。當時為了不讓鄭君去水利工地,你做得很讓我欽佩,而且你還答應(yīng)等孩子生下后……”齊懷正不讓我再說了,他說:“我是離不開我女兒,我想在這世上也能當一回爹,要不就白活了。我是怕月亮走了,我女兒也會跟著走?!彼又牧艘幌伦约旱念~頭,說,“他娘的,我自私,我太自私了。走!咱倆去把鄭君追回來,我們直接去車站。”

        我們飛馬快到車站的路口時,看到鄭君騎的那匹馬空著鞍朝試驗站的方向走去,又看到遠處一輛長途客車消失在路上。齊懷正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說:“我咋這么混??!”他好像痛心地想哭,我也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失望。四下積雪茫茫,一片銀白,風(fēng)卷著雪花從我們腳下飄過。而在這時,我突然聽到了琴聲。我喊:“齊場長,琴聲!”我們策馬朝琴聲奔去,看到路口的車站上,鄭君腳下堆著行李,在瘋狂地拉著琴。我和齊懷正跳下馬,站在鄭君面前。鄭君收起琴,看著我們說:“我真怕你們不會來找我……”我們?nèi)齻€人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齊懷正說:“咱們?nèi)齻€得立個規(guī)矩,不管咱仨今后怎么吵怎么罵,實在不行打一架也行,但絕對不允許散伙!”我們?nèi)p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齊懷正含著淚,滿是歉疚地說:“鄭君,月亮的事我齊懷正做得不仗義,答應(yīng)的事怎么能說悔就悔呢?”

        積雪融化了,那些耐寒的青草從石縫中頂出了嫩芽芽,在依然寒冷的風(fēng)中抖動著。

        齊懷正打電話給我,說他已和月亮把離婚手續(xù)辦好了,讓鄭君把月亮接回試驗站來。他讓我一定要對鄭君說,他齊懷正說話沒算數(shù),耍了一次賴,不像個男人辦的事,對不起他。他說,他并不是舍不得月亮,而是舍不得女兒,自己很想當個爹,卻當不成了。然后長嘆了口氣,就把電話掛掉了。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齊懷正好,一個出生入死的戰(zhàn)斗英雄,一個喪失了生殖能力卻又很像男人一樣生活的男人,卻也這般兒女情長。我把這事通知了鄭君。第二天清早,鄭君就激動地趕著那輛“六根棍”馬車,吱吱嘎嘎地歡叫著出了院門。鄭君回來后對我說,他流了一路的淚,拉了一路的琴。在路上,他就遇見了抱著孩子急急地往試驗站趕的月亮。兩人擁抱在一起,哭在了一起。他們上了車,鄭君問:“月亮,孩子叫啥名字?”月亮說:“懷正哥給她起的名字,叫齊美蘭?!编嵕f:“讓她永遠叫齊美蘭,讓她永遠叫齊懷正爹吧。等孩子大點兒后,就讓她回到齊懷正身邊去吧。齊場長沒法找個老伴陪他,就讓女兒陪他一輩子吧?!痹铝琳f:“就這樣,咱們還可以再生一個。”馬車轉(zhuǎn)了個頭,月亮抱著孩子坐上馬車,馬車吱吱嘎嘎歡叫著回到了試驗站。在車上,月亮含著淚說:“懷正哥雖然做不成男人的事,但他卻是個真正的男人!”鄭君肯定地點點頭。

        一個月后,草原已是一片春色。鄭君和月亮去場部領(lǐng)結(jié)婚證時,抱著孩子去見齊懷正。月亮說:“懷正哥,鄭君說了,這孩子永遠姓齊,永遠叫齊美蘭,你永遠是她爹,等孩子長大一些,就讓她回到你身邊?!毕氩坏烬R懷正感激得熱淚盈眶,說:“月亮,既然鄭君這么說了,我再自私一回吧,不瞞你說,女兒現(xiàn)在粘在我心上呢,我真太想當?shù)?。謝謝你和鄭君這么體諒我?!?/p>

        青翠欲滴的青草爬滿了山坡,又到該剪羊毛的時候了。我們試驗站人手不夠,齊懷正就派劉世棋、蔣有財?shù)皆囼炚緛韼椭粞蛎S幸惶烨逶?,我聽到窗外一片嘩嘩的響聲,以為下大雨了,但出門一看,一團黑壓壓的東西遮天蔽日而來。一團團蝗蟲從我眼前閃過,它們的翅膀在我臉上劃出了好幾道血印。很快,草地上就爬滿了蝗蟲,發(fā)出一陣刺啦刺啦的咀嚼聲。一瞬間工夫,蝗蟲又轟地飛走了,草原成了光禿禿的一片。我和鄭君看著光禿禿的草地發(fā)愁,讓羊群吃什么呀?我問榆木老漢:“過去遇到蝗災(zāi)后怎么做?”榆木老漢說:“提前轉(zhuǎn)場,沒有別的辦法,要不羊都得餓死?!?/p>

        下午,齊懷正陪李國祥坐車趕到了試驗站。李國祥問我們準備怎么辦時,齊懷正說:“只有立即轉(zhuǎn)場?!崩顕檎f:“轉(zhuǎn)場可以,但剪羊毛的事怎么辦?”鄭君說:“為了保住羊只,羊毛只能放棄。剪羊毛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現(xiàn)在我們有兩群羊,600多只,剪上十幾天,羊不都餓死了?況且這些羊是我們培育的第二代品種羊,羊要是都餓死了,這三年我們不就白干了?世上很多事就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么。”李國祥說:“你說得倒輕巧,幾百只羊的羊毛就這么扔了?我怎么向上級交代?現(xiàn)在我要求你們,羊不許餓死一只,每只羊身上的毛一斤也不能少,都得給我剪回來?!饼R懷正看著我,說:“凡清,你看怎么辦?李政委的指示我們得執(zhí)行啊?!蔽艺f:“那我們只能一邊轉(zhuǎn)場,一邊剪羊毛,把剪下的羊毛從山上運下來?!?/p>

        蟻穴可以毀堤,而小小的蝗蟲也能把大片大片的草地吞掉,方圓十幾里都成了光禿禿的一片,那種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場景不見了。一輛馬車馱著帳篷以及鍋碗瓢盆,紅柳和月亮抱著新晨與美蘭坐在馬車上,劉世棋與蔣有財騎馬趕著羊群往前走,我和鄭君騎馬跟在馬車后面。走了一天,羊群餓得咩咩亂叫,土地還是光禿禿的。榆木大爺趕著那幾只種羊,說:“繼續(xù)往前走!”果然,翻過了兩個山頭,在夕陽下,我們終于看到一片綠色,看到了茂密的草地。羊群涌向了草地……從那天起,我們一邊剪羊毛,一邊轉(zhuǎn)場。而草原上瞬息萬變的天氣,也給我們帶來了不少困難。

        有一天,清早太陽升起后,天氣就變得十分炎熱,整個草原上升騰著一股濕潮的熱氣,整個大地就像是洗桑拿的大房間。我們正準備吃早餐,月亮抱著孩子對鄭君說:“美蘭在發(fā)燒?!奔t柳一摸美蘭的額頭,說:“月亮,你別著急,離這兒二十幾里地有個牧業(yè)隊,我抱著美蘭去牧業(yè)隊的衛(wèi)生室去。”月亮說:“我自己去吧?!奔t柳說:“你找不到路,要是迷了路就更麻煩。我從小在這兒長大,對這兒的每座山頭都熟,你只要把我的新晨看好就行?!?/p>

        紅柳抱著美蘭騎著馬走了。我們在離帳篷約有200米的地方開始剪羊毛,月亮留在帳篷里照顧新晨。天氣變得越來越炎熱,太陽火辣辣地照著大地。那時剪羊毛全靠手工剪刀剪,我們每個人手上都磨出一朵一朵的紫血泡。即便是那樣,在稍做休息時,鄭君還要拉一會琴,拉那首澳大利亞的《剪羊毛》,一面拉一面還要哼上幾句。月亮也跑來聽鄭君拉琴,說是新晨睡著了,剪羊毛的任務(wù)這么緊,她也來幫一把手。她一面剪一面不時地朝山口那兒看,她的心牽掛著紅柳和美蘭。草原上突然起了風(fēng),不一會就有一股很大的龍卷風(fēng)黑壓壓地從山那邊朝我們這兒旋轉(zhuǎn)過來,一瞬間枯葉與枯枝騰空而起,在空中狂舞,天空頓時變成黑壓壓的,一片混沌,昏暗得跟黑夜一樣,我們眼前什么也看不見了,只好和羊群緊緊地擁在一起,月亮說了一句:“糟糕,新晨還在帳篷里呢?!眲傁霙_出去,風(fēng)把她卷倒在地,我和鄭君一把把她拉了回來。

        龍卷風(fēng)拖著尾巴旋轉(zhuǎn)著走遠了,月亮跳起來就往帳篷那兒跑。但我和鄭君都看到原先扎在那兒的帳篷不見了,我們也朝扎帳篷的地方跑去,我還回過頭來對蔣有財、劉世棋說:“你們繼續(xù)剪羊毛吧?!蔽覀儽嫉皆鷰づ竦牡胤?,發(fā)現(xiàn)草地一片凌亂,帳篷和新晨無影無蹤了,只有扎帳篷的四根鐵桿還豎在那兒,有一角帳篷上的帆布掛在鐵桿上,像一面綠旗子一樣在風(fēng)中飄曳著。月亮傻了,癱坐在地上。

        傍晚,紅柳帶著美蘭回來,說是打了針燒退了,還說孩子是感冒,再慢慢吃上點藥就會好的。但聽到新晨被龍卷風(fēng)刮跑了,她張大嘴愣了半天。紅柳很著急,但表現(xiàn)得很堅強,她還勸慰淚水一直沒干過的月亮,說:“美蘭的病好了,你該高興。新晨肯定能找到的,風(fēng)還能把孩子吹到哪兒去?”但幾天后,新晨不見任何蹤影,她一下垮了下來,哭了。鄭君與月亮的心也很沉重,尤其是月亮,似乎是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似的,她對紅柳說:“我把美蘭賠給你吧。”紅柳握著月亮的手,搖搖頭,說:“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兒子,就是他死了,我也要找到他!”那幾天,草原上一直回蕩著紅柳嘶啞的喊聲:“新晨——新晨——”但除了山的回響,再也聽不到什么聲音了。劉世棋把剪下的羊毛裝滿了一大車,回牧場去了。幾天后的一個清早,蔣有財提醒我說:“林站長,這兒的草快吃光了,再不轉(zhuǎn)場,羊就要掉膘了,你得做出決定。”中午時分,劉世棋把拉羊毛的車趕了回來,他對我說,齊場長聽到有關(guān)孩子的事也很著急,他問是不是再派一些人來幫著找。我絕望地搖搖頭,說:“不用了?!蔽倚睦锴宄褪钦业搅?,孩子也肯定死了。我不愿看到死了的孩子,因為那會把所有的希望都割斷了。我受不了,紅柳也會受不了。我們還得轉(zhuǎn)場,自進山轉(zhuǎn)場以來,我們男同志都住在帳篷外,帳篷是讓紅柳、月亮與孩子們睡的。那晚鄭君讓月亮抱著美蘭住在外面,把我推進帳篷說:“你跟紅柳單獨說說話吧?!蔽乙贿M帳篷,紅柳就抱住我低聲痛哭起來。我說:“紅柳,我沒想到搞這么點事業(yè)會這么難,天災(zāi)人禍,想躲都躲不開。”紅柳抹了把淚,反而寬慰我說:“明天繼續(xù)轉(zhuǎn)場吧。我們可以再生一個!”她想開了。這時,帳篷外傳來了鄭君那帶著濃濃哀傷但似乎又祈盼著某種希望的琴聲。

        羊沒餓死一只,羊毛也全都剪了回來。兩個月后,當我們再次回到試驗站,試驗站的周圍又是綠油油的一片了。

        人也是這樣,在我們失去新晨的第二年,紅柳又生了個女兒,齊場長給起的名字,叫林麗蘭,他說我的女兒叫美蘭,你們的女兒叫麗蘭,就像兩棵美麗的蘭花,她們也應(yīng)該像親姐妹一樣。在我們試驗站成立配種站又有了阿爾泰種公羊以后,許靜芝在母羊發(fā)情期,就讓哈里木帶著羊群來找我們,她還寫了個條子:“林凡清,請幫我這位哈薩克兄弟哈里木一把,也讓他的羊的品種能得到改良。”那些年,在母羊發(fā)情期,哈里木就趕著他的羊群來我們配種站,由于他的示范,來我們試驗站給羊群配種的牧民們越來越多,那幾頭阿爾泰種公羊淘汰后,上級又給我們分配了8只澳大利亞美利奴種羊。我們的事業(yè)發(fā)展得很好,不但我們牧場,周邊的牧業(yè)鄉(xiāng),甚至整個科克蘭木大牧區(qū)的羊的品種也都得到了改良,肉和毛的質(zhì)地與產(chǎn)量也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時光如梭,5年過去了。有一天,阿吾斯奇鄉(xiāng)的趙鄉(xiāng)長與哈里木一起,帶著一個孩子來到我們試驗站。趙鄉(xiāng)長對我說,哈里木要給他的孩子行割禮,根據(jù)哈薩克族的風(fēng)俗,孩子行割禮是一件大喜事,要擺酒慶祝,要邀請各方鄉(xiāng)親來參加。那孩子騎在一匹兒馬上,身上已經(jīng)別上了許多花花綠綠的布條。哈薩克的孩子3歲就會騎馬。當紅柳給那孩子別布條時,卻出神地看著孩子的臉。我也看了看孩子,發(fā)現(xiàn)孩子的臉很熟。紅柳有些悵然若失,站在兩棵大榆樹下發(fā)呆。我送走哈里木,回到院子里,紅柳一把抓住我,說:“凡清,我覺得那孩子,好像就是我們的新晨!”鄭君說:“我也覺得孩子有點像新晨?!奔t柳騎上馬就要追,被我拉住了,說:“你這樣莽莽撞撞地去問是不是太失禮了?如果不是,那可是關(guān)系到民族團結(jié)的大問題?!编嵕f:“今天我和凡清去參加割禮時,我從側(cè)面打聽打聽,好嗎?”我對紅柳說:“有鄭君出面打聽更妥當些?!钡t柳堅持也要跟著我們一起去。我說:“你去可以,但不可莽撞?!奔t柳說:“可以,但我一定要去,因為我越來越覺得這孩子就是我的新晨?!?/p>

        哈里木中等個兒,很壯實,手背上都是黑茸茸的汗毛。他氈房前的草地上已擁滿了人,有位老漢在幫著哈里木宰羊。我又見到了許靜芝,她在幫哈里木的妻子阿依霞古麗烤馕。許靜芝一身哈薩克婦女的打扮,反而顯得更漂亮更有風(fēng)韻。那位要受割禮的孩子一直挨著許靜芝,跟許靜芝非常親近。那孩子叫茂草。紅柳把一包禮物遞到茂草手里,摸了摸茂草的臉,又細細地看了看。我的心跳到喉嚨口了,怕紅柳會做出什么突兀的舉動,但還好沒有。紅柳回到我身邊時,眼里含滿了淚,在我耳邊說:“肯定是我們的新晨?!?/p>

        要施割禮了。哈里木把茂草領(lǐng)進氈房,一位操刀老漢也跟進去。許靜芝也想跟進去,但被阿依霞古麗擋在了氈房外,笑著說:“靜芝妹子,你可不能進去。行割禮,女人是不能進去的?!蔽液图t柳也感到很緊張。不一會,茂草跟著操刀老漢走出帳房,哈里木就把一只剝好的白雞蛋塞進他嘴里,說:“茂草,男子漢不能哭。”茂草含著淚說:“阿爸,我不會哭?!痹S靜芝卻抹了把淚。茂草說:“媽,我沒哭!”許靜芝抱住茂草親了親,說:“好孩子!”

        我和紅柳看了都感到很奇怪,紅柳對我說:“凡清,那孩子不是哈里木的兒子嗎,怎么叫許靜芝媽?”我說:“等鄭君打聽完了再說吧,一切都會水落石出的。”

        想不到為孩子行割禮,哈薩克人就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晚上草地上燃起了幾堆熊熊的篝火,每堆篝火旁都圍著一圈人,人們吃著手抓肉,喝著酒,彈著冬不拉,唱著歌。篝火映紅了每個人的臉。我看到,許靜芝一直緊緊地摟著茂草。

        鄭君終于把我和紅柳叫到離篝火較遠的一個山坡上,一坐下,鄭君就說:“凡清,紅柳,孩子肯定就是你們的新晨?!奔t柳急得站起來就要走,但鄭君把她抓住了,說:“紅柳,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其實我比你們更希望新晨能回到你們的身邊,因為這些年來,這件事一直像塊大石頭一樣,沉重地壓在我和月亮的心上?!编嵕f,哈里木告訴他,在發(fā)生蝗災(zāi)的那一年,他們也趕著羊群提前轉(zhuǎn)場了。有一天,一場龍卷風(fēng)過后,他們往前走時,聽到了一個孩子的啼哭聲,他們找到那孩子,那孩子被一片帳篷的破帆布包裹著。為了找到孩子的親人,哈里木就在撿孩子的地方搭起氈房,騎著馬找了幾天,還到過一個扎過帳篷的地方,那兒豎著四根綁帳篷的鐵桿。鄭君說,那肯定就是我們扎帳篷的地方,可惜我們已經(jīng)走了。哈里木由于沒有找到孩子的親人,他們就收養(yǎng)了這孩子,因為這孩子像是漢族人的孩子,又是從草叢中撿的,就給他起名叫茂草。從那以后,哈里木夫婦倆每年轉(zhuǎn)場的時候,都要在那個我們扎帳篷的地方住幾天。他說,不管孩子在不在這世上,總有一天孩子的父母會到這地方看一看的。那年秋天他們轉(zhuǎn)場回來,許靜芝來哈里木家串門,知道他們撿了個孩子,就請求讓她來撫養(yǎng),因為她不想結(jié)婚了,她要獨身一輩子,但也想有個孩子做伴,就讓孩子做她的兒子吧。哈里木就同意了,但說他和阿依霞古麗仍是孩子的父母,因為孩子是他們撿的,是真主賜給他們的。還有,如果孩子的父母找到了,就一定得還給他們。許靜芝點頭同意了。鄭君說到這里,我和紅柳相互看看。紅柳說:“肯定是我們的新晨了,我現(xiàn)在就把他要回來!”鄭君說:“紅柳,你別這么急么。因為哈里木現(xiàn)在是不會還給你們的?!奔t柳說:“為什么?”鄭君說:“你怎么能證明孩子就是你的呢?哈里木說了,不是誰來要孩子他都能給的。他說,每年轉(zhuǎn)場時,都要在我們扎過帳篷的地方住上幾天,只有到那個地方去找孩子的人,他才會把孩子還給他。”紅柳說:“我怕我等不了那么久?!蔽艺f:“紅柳,就按哈里木說的辦,哈里木這是對孩子負責(zé)。我們這么多年都熬過來了,再等上幾個月吧,最主要的是我們知道我們的新晨還活著,這比什么都強!”

        又到了初夏,那個草原上鮮花盛開的時節(jié),也是牧民們轉(zhuǎn)場的時候。我和紅柳騎上馬,匆匆朝草原深處走去。我看到我們曾經(jīng)扎過帳篷的地方,有一群羊在草叢中蠕動著。我們看到了哈里木的氈房,他與阿依霞古麗又在那兒等著孩子的父母。我和紅柳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因為我們看到哈里木也騎著馬朝我們這邊奔來。后來哈里木告訴我,阿依霞古麗有一年不想再等了,因為這太耽誤轉(zhuǎn)場了。但哈里木對她說,我們年年都要在這兒等,一直等到孩子的父母出現(xiàn)為止,只要孩子的父母沒找到,那我們就要每年這樣等下去……哈里木說,鄭君技術(shù)員已經(jīng)告訴我這孩子的父母是你們了,但我還是要等你們能親自找到這個地方來。只有這樣,我的心才會真正踏實地放下……他還說,林站長,我把孩子還給你們,我們得舉行個儀式,父母找到了孩子,孩子回到了父母身邊,這是件大事,我得舉行個儀式來慶賀一下,所以你們還得等我們轉(zhuǎn)場回來。另外,孩子現(xiàn)在還有個媽媽,就是許靜芝,我們還得說服她。

        草原的秋天一片金光燦燦,那天涼風(fēng)習(xí)習(xí),哈里木的氈房前又燃起了篝火,舉行把孩子歸還給我們的儀式。許多牧民來了,我和紅柳帶著麗蘭、鄭君和月亮帶著美蘭來了,齊場長也來了,但許靜芝沒來。據(jù)哈里木說,開始許靜芝怎么也不肯,因為她和孩子這么幾年下來感情已經(jīng)很深了,孩子也不肯離開她了。但哈里木對她說:“這事事先就講好的,做人么,不能言而無信??!”許靜芝最后還是含著淚同意了,說:“真是個冤家啊?!蔽抑溃@話是沖著我說的,紅柳也是這么感覺的。那天,許靜芝讓茂草穿了一身新衣服,還把自己從上海帶來的精致小皮箱給了茂草,里面塞滿了茂草的衣服。我看了,心沉甸甸的。

        篝火像顆跳動的心在風(fēng)中搖擺,哈里木給大家斟滿了酒,舉起酒杯說:“一場龍卷風(fēng),把林站長和他的兒子分開了。今天,一場金色的秋風(fēng),把林站長和他的兒子吹在了一起。所以我哈里木心里特別高興,來,為了慶賀林站長和他的兒子團聚,我們大家一起干了這杯酒!”說著,就把滿碗的酒一飲而盡,然后把茂草領(lǐng)到我和紅柳跟前,說:“林站長,紅柳嫂子,我把孩子還給你們,真主是仁慈的,公正的。茂草終于回到了自己父母的身邊。”我熱淚滾滾,握著哈里木的手,說:“哈里木,謝謝你,你有著一顆金子般的心?!奔t柳流著淚,緊緊地抱住茂草。鄭君這時也激動地在篝火旁拉起了琴,那動人心弦的琴聲傳遍了整個草原……

        我和紅柳商量后,決定孩子還是叫茂草,因為叫這個名字,我們就會想起哈里木和阿依霞古麗,還有許靜芝。孩子回到了我們身邊,但我和紅柳的心并沒有真正得到安寧,心上好像吊著一個沉重的鐵錘,尤其是我。而茂草也天天吵著要回靜芝媽媽那兒去。茂草長得很結(jié)實,個頭要比同年齡的孩子高得多。他不像我和紅柳的孩子,倒更像哈里木的孩子,身上透著一股哈薩克人的氣韻。茂草比他的實際年齡也成熟得多,騎在馬上,就像個哈薩克的少年。茂草懂事地說因為他走了,他的靜芝媽媽就只剩一個人了,她太孤單了。

        月光是如此的皎潔,草原上閃著一片銀光。我和紅柳都睡不著,而鬧了好幾天要回到靜芝媽媽身邊的茂草,這時卻睡得很香甜。紅柳盯著我的眼睛,說:“凡清,我知道你為什么睡不著,因為你在想著許靜芝?!蔽夷J了。紅柳說:“她是為追尋你來的,她說她是為了愛情舍棄一切而來的,沒想到我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卻奪走了另一個女人的幸福。凡清,我想把兒子送回她的身邊去,因為她太孤單了,而且兒子現(xiàn)在心中也只有她這個媽。”我只是緊緊地抱著紅柳,什么話也沒再說。

        陽光燦爛,秋意濃濃,枯葉像一只只蝴蝶在風(fēng)中飄舞。我抱著茂草,紅柳抱著麗蘭,在離許靜芝的小木屋一兩百米遠的地方下了馬。紅柳說:“茂草,回到你靜芝媽媽身邊去吧?!泵莞吲d地朝小木屋奔去,但突然停止腳步,又跑了回來,使勁地抱住紅柳,在她的臉上親了一下,然后轉(zhuǎn)身向小木屋沖去,邊跑邊喊:“媽媽——”

        小木屋的門打開了,許靜芝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就飛快地迎向茂草,緊緊地抱住茂草。之后,她看著站在不遠處的我和抱著麗蘭的紅柳,站了很長時間。紅柳指指她抱著的麗蘭,對她揮手,意思是茂草就跟著你吧,我們有女兒呢。許靜芝明白了我們的意思,我們上馬時,她朝我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們的試驗站改為種羊場了。齊懷正辭去牧場場長的職務(wù),專職擔(dān)任種羊場的場長,我被任命為副場長,鄭君為總畜牧師。牧場的兩個牧業(yè)隊也劃歸給了我們種羊場,顯然這是上級重視這一塊的工作。但也就在那一年,“文革”開始了。我感到在那段時間里,只要想給你羅織罪名,總是能找出理由,雖然那理由聽上去很荒唐,很牽強,很怪誕,但他們就能憑這些來對你采取“革命行動”。有些人因此被打倒,被批斗,被關(guān)押,被折磨。那些所謂封、資、修的東西被燒,被砸,被處理。我們剛成立不久的種羊場很快又被撤消了,理由是我們這個種羊場是資本主義的黑窩窩,是資本主義反動路線的產(chǎn)物,是崇洋媚外的典型,因為用的種羊都是外國的種羊,不是資本主義國家的就是“蘇修”的。有一天齊懷正被叫到總場,李國祥通知他說,上級決定讓我和鄭君下放勞動,說像我們這樣的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不能再用了。齊懷正聽了很憤怒,用雙拳擂著李國祥的桌子,說:“你還說天塌不下來,在我看來這比天塌下來還嚴重。不行,種羊場絕不能撤!”李國祥說:“我都頂不住,你頂?shù)昧藛幔俊饼R懷正說:“頂不了也得頂,實在頂不住,那也得想辦法保住現(xiàn)有的成果,還要保證把試驗進行下去!要不,那就是我在戰(zhàn)場上沒守住陣地,他娘的吃了敗仗!”齊懷正在總場還聽說那些革命造反派要到我們種羊場來,對那幾只澳大利亞美利奴種公羊采取“革命行動”,宰了吃肉,從精神和肉體上徹底消滅復(fù)辟資本主義的根子。當齊懷正把這些事告訴我們時,紅柳說:“你們撤消種羊場,那就還我父親的試驗站?!?/p>

        那晚我很發(fā)愁,在河邊抽著煙,整整想了一夜,最后決定,逃!第二天一早,我就對鄭君、紅柳和月亮說:“把這兒的儀器全部裝箱?!编嵕龁枺骸案蓡幔俊蔽覑琅卣f:“先裝箱再說?!饼R懷正也來了,問:“你們這是干嗎?”鄭君挖苦道:“不是要散攤子了嗎?可這些儀器都是林凡清用自己的錢買的!齊場長,你知道現(xiàn)在心里最難受最痛苦的是誰嗎?是林副場長,他為什么要到這里來?他為種羊場付出的最多!我鄭君現(xiàn)在就聽林凡清的,我可以同他一起赴湯蹈火!”齊懷正說:“林凡清,你說話,該怎么著?”我說:“齊場長,鄭君說對了,我不會散攤子的。我老師為這個事業(yè)獻出了自己的一生,我是繼承他的事業(yè)來的。所以,當我一踏上這片土地,走進這片草原,我已經(jīng)決定要獻出自己的一生了。對我來說,頭可斷血可流,但我們的事業(yè)不能就此停止?!饼R懷正說:“林凡清,我齊懷正就是想同你一起來堅守這個陣地的!你說該怎么辦?”我說:“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帶著種羊和羊群進山,在深山中把我們的試驗進行下去。不然,我們以前的辛苦與成果,會全部付諸東流?!饼R懷正一揮手,說:“他奶奶的,就這么辦!”

        我去找哈里木,希望他能做我們進入深山的向?qū)?。哈里木一聽,不但很干脆地答?yīng)了,而且說:“我也帶著羊群跟你們一起進山吧,你們把種公羊帶走了,我改良過的羊群要配種咋辦?”我們還想讓劉世棋和蔣有財跟我們一起走。蔣有財滿口答應(yīng),但劉世棋不干,說:“種羊場都解散了,你們這樣做是在違抗上級的命令。我當過兵,不能跟著你們犯紀律?!钡诙煲辉?,我們發(fā)現(xiàn)劉世棋不見人影了。齊懷正說:“你們趕快上路吧,劉世棋這小子說不定去通風(fēng)報信了,這家伙骨子里就是這么個貨!”

        事不宜遲,得立即采取行動。我和齊懷正商量的結(jié)果是,他和紅柳留下,他給我們當后勤部長,讓紅柳帶孩子,給我們送給養(yǎng)。我想讓鄭君也留下,因為他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好,我讓他到醫(yī)院去檢查過,但每次檢查回來都說一切正常。可他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低燒,每次一發(fā)燒,他就從口袋里掏出兩片“四環(huán)素”往嘴里一扔,說:“沒事了?!蔽也幌胱屗覀円黄疬M山。但鄭君一聽就火了,說:“我已經(jīng)當過一次逃兵了,在這關(guān)鍵時刻,我要再當逃兵,那就是無恥了,我得幫你一起挑擔(dān)子!”鄭君堅持要去,我和齊懷正商量,齊懷正說:“既然他堅持要去,那就讓月亮也跟著一起去。美蘭也大了,孩子留下來讓紅柳一起帶吧?!北緛砦覀兿胱層苣敬鬆斠擦粝?,但榆木大爺說:“種羊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從跟著邵教授起,我這輩子就是為伺候種羊活著的?!庇苣敬鬆敵送扔悬c瘸外,身板依然很硬朗。齊懷正說:“就這么定了,你們趕快上路吧。”

        在約定的時間里,哈里木和阿依霞古麗趕著羊群來了。而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許靜芝也帶著茂草來了。許靜芝告訴我,造反派說她是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所以不讓她當獸醫(yī)了,讓她下放到牧業(yè)隊去勞動。她說:“哈里木把你們的事告訴我后,我決定也跟你們一起進山。茂草9歲了,讓他跟著他親媽媽留下吧。我知道,你這個人的那根筋就掛在事業(yè)上了,所以我也想助你們一臂之力。進了深山,總還要有個醫(yī)務(wù)人員,我起碼也算半個醫(yī)生吧?”

        我們上路了。草坡上開滿了鮮花,濃郁的花香撲鼻而來。齊懷正一直把我們送到一個山谷口才回去。在這中間,出現(xiàn)了一個小插曲,就是紅柳聽到許靜芝也跟我們一起進山了,她騎馬追上我,說:“凡清,我也得跟你進山,因為我是你妻子?!蔽依斫馑男那椋艺f:“紅柳,我沒時間跟你磨嘴皮子,我只告訴你一句話,你不會因為個人感情而損害或者放棄你父親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的?!奔t柳一聽,撥轉(zhuǎn)馬頭就往回走,說:“那你們多保重?!?/p>

        齊懷正在回來的路上,迎頭碰上來追我們的李國祥和劉世棋。李國祥氣急敗壞地說:“齊懷正,你這樣做是把我往死里逼啊!你為什么讓林凡清他們趕著羊群進山?”齊懷正說:“羊群轉(zhuǎn)場啊,這很正常呀?!崩顕檎f:“你們種羊場的羊群什么時候轉(zhuǎn)過場?”齊懷正說:“幾年前因為蝗災(zāi)不是轉(zhuǎn)過場嗎?”李國祥說:“今年有蝗災(zāi)嗎?”齊懷正說:“今年雖沒有蝗災(zāi),但草長得不好,今年又產(chǎn)了那么多羔羊,這兒的草不夠吃,不轉(zhuǎn)場怎么行?”李國祥說:“林凡清和鄭君不是下放勞動了嗎?”齊懷正說:“對,沒錯,所以才讓他們進山放羊呀?!?/p>

        齊懷正后來把這事告訴我,我覺得齊懷正這個人真的是“太棒了”。

        山巒疊嶂,層林盡染,積雪的山頂上懸著一輪鮮紅鮮紅的太陽。幾百只羊與十幾匹馬,還有兩頭駱駝,浩浩蕩蕩地進了山谷,山谷間河水沖擊著花花綠綠的卵石,河兩岸鮮花怒放。月亮突然亮起嗓子唱起了花兒,鄭君也激動地解下背上的琴,在馬背上拉起來,歌聲和琴聲在山谷間回蕩……人間有些事雖說不清楚是好是壞,是苦是樂,是福是禍,但山中那清新的空氣,似乎將體內(nèi)所有的臟器都洗刷了一遍,干干凈凈的,讓人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心曠神怡。

        我們在一條小溪邊歇腳,哈里木讓阿依霞古麗做飯給大家吃。哈里木和阿依霞古麗撿了幾塊干牛糞,點著后,阿依霞古麗從溪中舀上水,和好面,拍成餅子,就直接擱進燃著的牛糞里。不一會兒,哈里木用木棍撥拉出了幾個烤得金黃的餅子。鄭君毫不在乎,抓起一個就吃,還大喊:“好香??!”我們喝著清澈的溪水,吃著從牛糞堆里烤出的餅子,不知不覺中,太陽下山了。我們吃得很香,可許靜芝怎么也不吃,說:“我嫌臟。”我知道她有潔癖,說:“到新疆這么些年了,你的潔癖還沒改???”許靜芝說:“干嗎要改?我是獸醫(yī),有潔癖可以保護自己?!卑⒁老脊披愐押芰私庠S靜芝了,已經(jīng)單獨在火堆上吊了個鐵鍋,為許靜芝做了鍋湯面片。

        我們在野外住了一夜。第二天,翻過了兩個冰大板,在夕陽西下時,我們下了山。山下是一大片平坦的草場,一條兩三米寬的小河從草場中間穿過,河邊上有一棟廢棄了多年的小土屋。哈里木說:“十幾年前,我們鄉(xiāng)遭了蝗災(zāi),蝗災(zāi)過后接著又是瘟疫,我老爹就趕著羊群,帶著我們?nèi)依闲∵M了深山,在這兒住了一年,那時我才10歲?!蔽衣牶蠛芨锌?,無限惆悵地說:“我們也是避災(zāi)來了,但不知要避到哪年哪月??!”哈里木說:“不管避到哪年哪月,我哈里木都會同你林場長在一起。”

        我們花了幾天時間,修建好了那間小土屋。哈里木和蔣有財干泥水匠的活兒也很出色,修繕好的土屋看上去很漂亮。我們在土屋邊上又扎了兩座氈房,做好了長期在這兒居住做事的準備。

        我們在小土屋周圍種上了好幾排白楊樹,用紅柳捆圍起了幾個大羊圈。羊圈邊上,我們又用紅柳梢和茅草蓋起一棟很大的產(chǎn)羔房。產(chǎn)羔房的后面,又堆起了十幾垛很大的草垛子,為冬天儲備了充足的飼料。遠遠看去,羊圈,草垛,氈房,木屋,白楊樹,在四周塔松的包圍中,似乎是一個童話的世界。

        又一個春天到了,山坡上鮮花盛開,蜂蝶飛舞。新的一批羔羊又出生了,跟著母羊一起爬滿了山坡,涌動著的羊群就像一朵朵飄動著的白云。

        躲開了干擾,我們的工作開展得反而很順利。心情是愉快的,但生活卻是艱苦的。每天晚上,鄭君用他的琴聲為我們消除單調(diào)與憂傷。我們的給養(yǎng)都是齊懷正千方百計弄來后,由紅柳騎著馬,牽著駱駝,馱著糧食、清油,有時還有些蔬菜,給我們送來。那時的糧食與清油都十分緊張,也不知道齊懷正是怎么弄到手的。齊懷正后來告訴我說,吃空戶呀,我是向國民黨學(xué)的呀,弄幾個假戶口報上去,糧食、清油的定額不就來了?我說:“你就不怕犯錯誤受處分?”他說:“把你們放進山里去,已經(jīng)犯下大錯了,這點錯還怕啥?反正處分就處分我一個,不關(guān)你們啥事!”但即使是這樣,我們還是經(jīng)常面臨斷糧的威脅。紅柳基本上是每三個月來給我們送一次給養(yǎng),來后,也只能在這兒住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要返回,因為她不放心孩子們。三個月里只有一夜,可讓我倆體嘗濃濃的甜蜜與幸福。我特別盼望下一次她的到來。

        有一天,月亮走進我們做試驗室的小屋,對我說:“林場長,今晚斷糧了怎么辦?”我說:“紅柳估計這兩天就會來的。你們想辦法堅持一下?!痹铝琳f:“咋堅持呀?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鄭君說:“想辦法么,林子里蘑菇那么多,那可是山珍??!”

        中午我們只喝了點野菜湯。深山里的艱苦生活已經(jīng)讓鄭君瘦得皮包骨頭了,月亮看著鄭君那焦黃的臉,什么話也沒說,就挎著籃子走進了森林。傍晚,太陽落在地平線上的時候,紅柳終于騎著馬牽著駱駝來了。我們都松了口氣。但阿依霞古麗在做飯時,過來對我說:“林場長,月亮進森林去采蘑菇,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要是迷了路是很危險的,雖然這兒的森林沒有獅子和老虎,但卻有狗熊?!惫锬居?xùn)阿依霞古麗說:“月亮去森林撿蘑菇,你為什么不跟著去!”阿依霞古麗說:“月亮不讓我跟著去,說紅柳要是來了,我就可以給大家做飯?!编嵕布绷?,對我說:“那我們趁天黑前,快進林子里去找一找吧。”紅柳也要去,我看著紅柳一臉的倦態(tài),心疼地說:“你趕了兩天兩夜的路,太累了,就歇著吧,等我們找到了月亮就回來,你等著我,?。 奔t柳點點頭,臉上還閃出一絲羞澀。

        我,鄭君,許靜芝,哈里木,蔣有財,還有榆木大爺,一起走進了森林。森林外面還有許多的光亮,可森林里卻已是漆黑一片了。我們晃著手電,大聲叫喊著,但找到快半夜了,依然沒有月亮的影子。我們焦急地找著喊著,嗓子都喊啞了。而我的心呢?還惦掛著紅柳,因為紅柳肯定在盼著我早點回去。我也知道,紅柳要是等不到我,第二天一早,她就會騎上馬牽上駱駝回去了,家里還有一大攤子事和三個孩子等著她呢。

        “月亮——”鄭君在我身邊嘶啞地喊著,他那叫聲讓我心里陣陣發(fā)顫,那時我才感受到他愛月亮愛得有多深。我寬慰鄭君說:“月亮不會有事的?!钡钋镎呛谙棺映鰶]的季節(jié),因為它們需要盡快地采食更多的食物,積累脂肪以便冬眠。鄭君突然想起什么,奔出森林,當他返回時,我們聽到琴聲在漆黑的森林里回蕩……就在這時,一陣陣凄厲的喊聲從森林深處傳來,我們隱隱約約地聽到月亮在喊:“我在這兒——”她一定聽到了琴聲,我們向那傳出喊聲的方向奔去。月亮失魂落魄地在我們不遠處閃過。我喊:“月亮,我們在這兒!”話音剛落,一頭黑熊向我撲來,我被黑熊一掌擊倒,滾下山坡。我從許靜芝身邊滾過,眼看就要滾下一處險坡,許靜芝撲上來一把抓住我,我半個身體懸在山崖上,被我?guī)饋淼募毸槭瘔K撲簌簌直往陡崖下跌落。而這時,哈里木沉著地飛出一刀,將黑熊扎傷。黑熊看到其他的人,聽到鄭君拼命拉的琴聲,驚慌地鉆進了森林深處。大概與人類接觸多了,它也知道人類的厲害。更何況鄭君拉著那琴,它搞不清是不是什么可怕的東西,所以逃跑時還不時恐慌地回過頭來朝鄭君看。許靜芝死死地拉住我,哈里木趕來,一把將我從懸崖上拽了上來。我被熊掌擊過的肩膀上已流滿了血,一陣鉆心的疼痛使我昏厥了過去。

        許靜芝后來告訴我,鄭君扔下琴一把緊緊地抱住了月亮,但又猛一下推開她,指著我朝她吼:“你看你闖下的禍!”月亮這才嚇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陽光從森林密密的樹葉間透進來,天早已大亮了。等哈里木背著我回來,紅柳已經(jīng)回去了。許靜芝為我的傷口消了毒,縫了針,鄭君在一邊幫她的忙。阿依霞古麗后來對我說,紅柳在屋里一夜都沒睡,不時地走出來朝森林的方向看。她一直在等著我,但天剛吐出一絲晨曦,她就整好馬鞍,牽上駱駝,對阿依霞古麗說:“我要回去了。”阿依霞古麗就對她說:“等林場長回來再走吧?!钡t柳搖搖頭,說:“我不能等了,回去還有兩天的路程呢?!彼攘送肽滩?,包了兩個馕,騎上馬,臨行前,還回過頭來對阿依霞古麗說:“告訴凡清,我不能再等他了,就說我對不起他……”當阿依霞古麗告訴我這些時,我仿佛看到紅柳騎著馬牽著駱駝,走向那群山深谷之間……我的心就像被根線扯住一樣,扯得生疼。

        由于沒有什么政治因素干擾我們,因此工作進展得很順利。然而在種羊場,齊懷正卻一直在為我們頂風(fēng)。后來齊懷正告訴我,有一天李國祥來到種羊場,惱怒地對他說:“你不是說林凡清他們轉(zhuǎn)場去了嗎?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都過去快兩年了?!饼R懷正說:“是我不讓他們回來的,你瞧瞧現(xiàn)在這形勢,讓他們回來遭家伙嗎?他們的試驗工作是一天都不能停的!”李國祥哭喪著臉說:“可現(xiàn)在這形勢,我就要遭家伙了!”齊懷正說:“那你就推到我身上,我是種羊場場長,羊群去哪兒,我說了算!”李國祥說:“上面的政策比你硬,他們是要拿我是問的?!饼R懷正說:“該硬頂?shù)臅r候就得硬頂,只有硬頂才能守住陣地。只要陣地不丟,勝利就有希望,要不就會全軍覆沒。我齊懷正死都不怕,還怕什么?”李國祥一拍桌子,說:“齊懷正,你是在自毀前程!”齊懷正沒有聽李國祥的,死也不肯告訴他我們在什么地方。

        一場雪后,枯黃的草葉沾著殘敗的積雪,山上的塔松上也積滿了雪花,綠中配白,別有一番意韻。我的傷好得很快,這都要感謝許靜芝的精心護理。紅柳又該給我們送給養(yǎng)來了,我多么盼著能馬上見到她呀。那晚,她空等了我一夜,一想到這,我就感到一陣揪心。我想這次她來,我要整個晚上都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一直到太陽再次升起。

        晚霞染紅了天空,月亮和阿依霞古麗在氈房前做飯,炊煙裊裊,飄向天空。她倆突然同時看到山坳里出現(xiàn)了紅柳的馬和駱駝,月亮大叫:“林場長,紅柳來啦——”我和鄭君飛也似的奔出小屋,但我卻沒看到紅柳騎在馬上,再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她趴在馬背上。馬看到我們,竟一路小跑朝我們而來,還仰起脖子長長地嘶鳴了幾聲。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紅柳出事了!

        我和鄭君把已昏厥了的紅柳抬進小屋。她的右褲腿上滲滿了血,而且還在往下滴。這時許靜芝也奔進小屋,她對鄭君說:“鄭君,你先出去一下?!编嵕鋈チ?,許靜芝對我說:“趕快把她的褲子脫下來?!蔽覀兠撓录t柳的褲子,發(fā)現(xiàn)她的大腿還在冒血,許靜芝迅速把紅柳大腿的血止住了,說:“她大概是從懸崖上摔下來,你瞧,臉上,脖子上,手背上,都是傷,又把大腿的血管劃破了,血流得太多了,得馬上輸血。”我說:“可輸誰的血,紅柳的血型我也不知道?!痹S靜芝說:“你這丈夫是怎么當?shù)?,連自己妻子的血型都不知道。就輸我的吧,我的血型可以給任何人輸?!蔽艺f:“可沒有輸血設(shè)備怎么辦?”許靜芝就問哈里木離這兒最近的牧業(yè)隊有多遠,哈里木說:“二十幾里地?!痹S靜芝說:“那咱們趕快走,你給我?guī)贰!?/p>

        紅柳躺在床上,我半跪著緊握住她的手,鄭君、月亮和阿依霞古麗都圍在床邊。紅柳的臉像紙一樣蒼白,她突然微微睜開眼睛,看著我,凄涼地一笑,說:“我又來晚了……因為……有……有人……跟蹤我……”她語音很輕,我把耳朵貼在她的嘴唇邊,好像只有我聽見了這句話。接著她又閉上了眼睛,空氣像凝固住了一樣,我的心在似乎已不再流動的時間里煎熬著。我們終于聽到了馬蹄聲,許靜芝和哈里木領(lǐng)著背著衛(wèi)生箱的牧業(yè)隊衛(wèi)生員進了小屋。許靜芝在紅柳的身邊躺下,說:“快,輸血!”醫(yī)生拿出輸血針管,摸摸紅柳的脈,沉默了好一陣,才搖搖頭說:“輸不進去了?!痹S靜芝翻身下床,撥開紅柳的眼睛,瞳孔已經(jīng)放大了。許靜芝喊:“紅柳——”我兩腿一軟,頓時感到天旋地轉(zhuǎn),一下跌倒在地上。

        深藍色的夜空中繁星閃爍,鄭君的臉都被淚水泡亮了,他瘋狂地在小屋外拉著小提琴……我走出土屋,鄭君沖著我大喊:“林凡清,我們這是在干什么啊,受氣不說,干嗎還要搭上命啊——”

        塔松一棵棵地聳立在山坡上,沒有風(fēng),整個山谷和枯黃的沾著殘雪的草原是那樣寧靜。我想,人活在這世上不就是要干自己想干的事嗎?哪怕是犧牲自己的生命,但干嗎還要搭上別人的生命呢?這話我該問紅柳,但紅柳已經(jīng)無法回答我了。

        那天早晨,我們默默地在埋葬紅柳的土堆上壘石頭,一塊一塊地往上壘,我把最后一塊大石頭壘到墳冢的頂上。望著那壘好的墳冢,一種痛不欲生的情緒襲上心頭,我沖向墳冢,用頭去撞上面的石頭,喊道:“紅柳,我不能沒有你啊——”鄭君和許靜芝一把抱住了我。許靜芝對我喊:“林凡清,你不能這樣!”榆木老漢搖著頭,抹著淚,說:“林場長,你要去死,我也去死,可我死了,那些種公羊誰來喂呢?邵教授的事業(yè)誰來繼承呢?你想想紅柳是為啥死的?你要去死,你就太對不起紅柳,對不起她爹了!”

        哈里木看看墳冢,又看看巍峨的山脈,說:“唉,她干嗎要走那條小路呢?那條小路太艱險了呀!”我想起紅柳臨死前說的有人跟蹤她的那句話,這正是她要走那條艱險小路的原因吧?但我不想再說什么,我的心在滴血……痛苦、委屈、疑慮,都讓我一個人來承受吧。我和榆木大爺在墳邊整整守了一夜,我倆誰都沒說一句話。天亮后,我倆默默無語地走回營地。當我看到我們那間試驗室的小土屋時,我說:“榆木大爺,你說的對,我不能對不起紅柳,還有她的父親我的恩師?!?/p>

        紅柳去世后,月亮回到種羊場去帶孩子,蔣有財定時回去拉給養(yǎng)。草又綠了,花又開了,鳥又在花叢中飛翔歌唱了,一只鷹悠悠地在高空盤旋著,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花香。而有一天,蔣有財帶著齊懷正和李國祥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我們感到很吃驚,甚至有些恐慌,但他們帶來的卻是好消息。原來,全國又要抓革命促生產(chǎn)了,上級決定要重新恢復(fù)種羊場。李國祥現(xiàn)在是柳家河農(nóng)場抓革命促生產(chǎn)指揮部的總指揮。齊懷正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紅柳在哪兒?我要去見她!”

        我把齊懷正和李國祥領(lǐng)到紅柳的墳冢前。他倆對著墳冢深深地鞠了三個躬,齊懷正這個從不流淚的漢子也流淚了。

        天上是一片火紅的晚霞,鄭君拉起了琴,琴聲傳向山谷,接著就響起了一聲哨聲,成萬頭羊從山坡上出來,像是白云一樣瀉下山坡,羊的歡叫聲響徹了整個山谷。李國祥、齊懷正看到這情景,簡直傻眼了。齊懷正笑得像個孩子一樣燦爛,說:“只要我們把陣地堅守住了,迎來的就一定是勝利。”而李國祥卻有些慚愧地說:“林凡清同志,真是對不住你們,那時候我迫于壓力,派劉世棋到處找你們的蹤跡??赡銈儾氐锰昧?,不然的話,哪有現(xiàn)在的輝煌啊?!甭犃怂脑?,我的心卻一下子變得很沉重,因為我想起了紅柳臨死前說的話。我想說什么,卻說不出口,只是把眼淚往肚里咽。

        我們趕著“輝煌”的羊群回種羊場,在三岔路口,哈里木、阿依霞古麗和許靜芝要趕著羊群回阿吾斯奇鄉(xiāng)。哈里木同我握手告別,而許靜芝則說了一句:“林凡清,你多保重?!蔽艺f:“那茂草呢?”許靜芝說:“你想讓他留在你身邊,就留在你身邊吧?!闭f完,就同哈里木與阿依霞古麗策馬而去,他們很快消失在遼闊而開滿鮮花的草原上。

        我們終于看到了久違的種羊場。鄭君在馬背上拉起了琴,我們凱旋而歸了。

        茂草很懂事。我問他:“你是回到靜芝媽媽那兒去,還是留在我這兒?”茂草說:“爸爸,這事你定吧?!蔽液敛华q豫地說:“回靜芝媽媽那兒去吧,我這兒有你妹妹呢?!泵輿]有讓我送,騎著馬自己回去了。

        不知為什么,很多年里,我與許靜芝都沒有再見面,唯一聯(lián)系著我與她的就是茂草了。我隱隱地感到,那時我讓茂草回到她那兒去,也許就是想讓茂草來維系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吧。從那以后,茂草每年暑假都要回種羊場,跟我過上幾十天,他還跟著鄭君學(xué)拉琴。鄭君讓他拉的最多的曲子,就是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每次茂草拉完這首曲子,鄭君就沉思一陣子,說:“不錯,茂草,你進步得很快,等你長大成小伙子后,再拉這首曲子,你的體會就會更深,那時你會拉得更好更入味!人哪,就為兩樣事情活著,事業(yè)和愛情?!?/p>

        大約是因為茂草身上有他母親的俄羅斯血統(tǒng),又在哈里木他們哈薩克族的氛圍中長大,所以等到他長成真正的小伙子后,不但身材高大魁梧,滿臉絡(luò)腮胡子,手背上也有長長的汗毛,而且會講一口流利的哈薩克語。這十幾年來,他常問我,爸,你什么時候把靜芝媽媽娶回家。我不答,為此事他對我很不滿。

        清澈的河水泛著紅色的浪花,紅紅的太陽被地平線割成半個,我和已大學(xué)畢業(yè)的茂草坐在河邊。我抽出一支煙,說:“茂草,抽不抽煙?”茂草搖頭說:“不會?!蔽倚χf:“不像個男人?!泵菡f:“靜芝媽媽嚴禁我抽煙?!蔽艺f:“她讓你到我這兒來的?”茂草說:“是她讓我考農(nóng)學(xué)院畜牧系的,畢業(yè)后,她又讓我到你們種羊場來工作。她說,你爸是繼承你外祖父的事業(yè)才從上海到這兒來的,他是個把事業(yè)看得高于一切的人。”這時我回憶起來新疆時的那一幕幕,仿佛這一切都還在眼前似的,但歲月已經(jīng)把這一切變成了過去,消失在時光的煙霧中了。茂草說:“爸,我親媽媽已經(jīng)走了十幾年了,靜芝媽媽又一直這么苦等著你,你為什么還……”我長嘆一口氣,說:“當時我沒想到你靜芝媽媽會追我到新疆來,當知道時我已經(jīng)同你親媽結(jié)婚了,我也沒想到你親媽會愛我愛得這么純這么深這么無私。她走的那一天,她把我的心也徹底地帶走了。至今,我還是覺得你的親媽就活在我身邊。我知道,讓你靜芝媽媽再這么等下去是一件很殘酷的事,但我不能因為歉意和愧疚,就隨隨便便地把她弄到我的身邊,我不能褻瀆你靜芝媽媽對我這么神圣、真誠、純潔無瑕的情感……”茂草一搖頭,說:“爸,你是生活在理想中,還是生活在現(xiàn)實中?”茂草這孩子,性格剛烈,脾氣火爆,一不順自己的意,說蹦就蹦。他不滿意我的回答,于是又問我,“那好吧,我來了,你準備分配我干什么工作?”我說:“那就先放羊吧。我剛來這兒時,也是先放羊。”茂草霍地站起身來,拍拍屁股,說:“爸,我覺得你這個人真的是太狗屁了,讓我這么個大學(xué)生放羊?我還是回到靜芝媽媽那兒去吧?!?/p>

        茂草行李也沒卸,騎上馬就要回阿吾斯奇鄉(xiāng)去。我只好苦笑了一下,沖著他說:“茂草,我不會強留你的,但你要在這兒工作,就得先把羊給我放好!”

        鄭君知道這事后,抱怨我說:“你也太那個了,干嗎非要他先放羊呢。兩年前齊美蘭農(nóng)校畢業(yè),想要在種羊場工作,你就立馬讓她在試驗室整理收集資料?!蔽艺f:“那不一樣。齊美蘭是齊懷正和你的女兒,可茂草是我兒子。”鄭君說:“干嗎不一視同仁?”我說:“有些事就得區(qū)別對待,只有每個人都不一樣,這個社會才合理,如果都一樣了,這個社會就不合理了?!编嵕犃?,聳聳肩。他不理解,但我心里清楚,兒子就是兒子!

        我的感覺是對的。十幾天后,茂草回來了。讓我沒想到的是,兒子的后面還跟著許靜芝,這使我感到有些吃驚。我問:“你怎么來了?”許靜芝說:“我讓茂草到你這兒來工作,他說,只有我也來種羊場工作,他才來,哪怕是讓他放一輩子羊?!蔽铱纯疵荩睦锖芨袆?,兒子就是兒子啊。茂草在我耳邊說:“爸,靜芝媽媽是通過趙鄉(xiāng)長,趙鄉(xiāng)長又跑縣委、地委,又去找李國祥政委,才終于調(diào)到種羊場來的。爸,你別再讓靜芝媽媽失望了,當兒子的求你了,媽媽等了你30年,你要再讓媽媽等,那你就是個混蛋爸爸,我就不認你這個爸爸了!”我拍著茂草說:“兒子放心,這次我會主動的?!蔽野言S靜芝領(lǐng)到齊懷正的辦公室,她把一個大信封遞給齊懷正,說:“齊場長,我調(diào)到你們種羊場來了,這是我的調(diào)令和行政介紹信?!饼R懷正高興地握著許靜芝的手,說:“為凡清來的吧?早就該這樣了?!彼钢艺f,“你這個林凡清啊,明擺著的事,干嗎要拖到現(xiàn)在?酸!我現(xiàn)在就想扇你一巴掌!”我笑了笑,因為我也很想扇自己一巴掌。

        那時母羊正在產(chǎn)羔,產(chǎn)羔房里,夜深人靜,不時有待產(chǎn)的母羊微微地叫兩聲。許靜芝也來到產(chǎn)羔房。鄭君朝茂草、齊美蘭眨眨眼,領(lǐng)著他們走了出去。許靜芝看著我沉默了一會,眼里就涌上了淚。我們都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才好,過了好久,倒是許靜芝先開口說:“鄭君怎么越來越瘦了?”我說:“我逼他去醫(yī)院檢查過幾次,但除了十幾年前染上了布氏桿菌外,也沒查出什么別的病來。這種病吃藥只能緩解一下病情,除不了根。再說,這家伙干起活來也是不要命的?!痹S靜芝說:“鄭君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雖說不是一個系的,卻是同一個年級的。他原來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把拉琴看成自己的第二生命,是個活得很自在很瀟灑的人。但我沒想到,他會這么死心塌地跟著你干。”我說:“他跟我一樣,是個做什么事都很認真的人。我們也吵架,有時吵得也很厲害,但他絕對是我最理想最貼心最得力的合作伙伴?!痹S靜芝說:“那咱倆的事咋辦?”我說:“結(jié)婚呀,只要你愿意,要不茂草又要罵我是個狗屁爸爸了。”我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這時候,產(chǎn)羔房外響起了鄭君的琴聲。他媽的這家伙,準在外面偷聽了。

        事業(yè)是曲曲折折的,愛情也是曲曲折折的。只有這樣,事業(yè)的成功才會讓人興奮,愛情最后的結(jié)局才會讓人備感幸福。

        結(jié)婚那天晚上,客人們都走了。許靜芝問我:“凡清,你有紅柳的照片嗎?”我點點頭。她說:“給我?!痹S靜芝從箱子里拿出一個小木盒,把我從舊相框里取出的一張紅柳年輕時的照片,貼在小盒子上。許靜芝說:“小盒子里有紅柳的一綹頭發(fā),埋葬她時我偷偷剪下來的,我想這是我倆對紅柳最好的紀念?!?/p>

        我輕輕地把許靜芝拉入懷里,說:“靜芝,對不起,讓你等了這么久?!痹S靜芝說:“不要說誰對不起誰,老天是很會捉弄人的,只要最后的結(jié)果幸福,那才是幸福?!?/p>

        事情總是在不斷發(fā)生變化的。那幾年,我們種羊場也開始進行改革,羊群由牧民們個人承包了,草場也承包了。因此牧民們養(yǎng)什么羊,怎么放養(yǎng),都由他們自己決定。

        有一天,我和鄭君在劉世棋承包的羊群中,發(fā)現(xiàn)他承包的羊群品種開始退化,而且還發(fā)現(xiàn)他的羊群中有幾只阿爾泰大尾公羊,他又搞起了自然繁殖。用劉世棋的話來說:“現(xiàn)在羊肉價天天漲,羊毛價卻一個勁地往下跌。像這種大尾羊,市場上特別看好?,F(xiàn)在草場羊群我們都承包了,咋養(yǎng)羊,養(yǎng)啥羊,全由我們自己做主,合同上寫的清清楚楚的!”我和鄭君都感到事情有些嚴重。鄭君說:“牧民們飼養(yǎng)什么羊,我們管不著。但他們趕著羊,也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們種羊場的牧場,而且還混養(yǎng)著公羊。羊一到發(fā)情期,它們可什么都不管,要是那些公羊染指到我們的母羊群,那就糟糕了,將來產(chǎn)出的羔各種品質(zhì)數(shù)據(jù)就不可靠了,那我們二十多年的試驗成果就保不住了。要培育出羊的新品種,有時得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時間,但要毀掉一個品種,只要一兩年就行了。所以凡清,咱們怎么也得干預(yù)這件事?!蔽蚁肓讼?,說:“政策不可能再改變了,何況整個牧區(qū),都走上了個人承包的路。”鄭君說:“但我們得采取措施呀,出了問題怎么辦?”我們同齊懷正商量,決定自己保留兩群品種羊的基本母羊群。那時齊美蘭剛好從農(nóng)校畢業(yè)回來,齊懷正就建議其中一群羊由齊美蘭放牧,另一群羊由月亮放牧。為了確保安全和提高放牧質(zhì)量,那兩群羊都是在圍欄周圍草場放牧。

        有天晚上下了一場雨,第二天清晨空氣特別新鮮,濕漉漉的草葉在晨光下像灑滿了珍珠。中午的時候,劉世棋臉色蒼白地來找許靜芝,帶著哭腔說:“許獸醫(yī),快去看看我的羊群吧,我那群羊都趴在地上不動了?!痹S靜芝背上藥箱,跟著劉世棋去了。吃中午飯時,許靜芝回來了。我問她怎么回事,許靜芝一笑,說:“早上羊吃了帶露水的苜蓿,脹腹了。我讓他趕著羊群漫山遍野地跑?,F(xiàn)在沒事了,羊全保下來了?!?/p>

        晚上,我倆睡在被窩里。許靜芝說:“凡清,你知道紅柳為什么要走那條小路嗎?今天,劉世棋因為我救了他的那群羊,才告訴了我一件事。他說,是李國祥派他跟蹤紅柳的,想找到我們。劉世棋說,紅柳發(fā)覺有人跟蹤,她就從小路拐進了森林,等劉世棋追上去,紅柳已經(jīng)消失在森林里不見了。”

        我說:“我也已經(jīng)猜到了。那個年月,總會有人被迫去做一些違心的事。再說,紅柳走那條小路,起因是由于劉世棋的跟蹤,但跟紅柳不小心摔下山崖沒太直接的關(guān)系,不能把紅柳的死全推到他們身上。再說,紅柳已經(jīng)走了,不可能再回來了。這事就是追究起來,又能有什么意義呢?只會揭開舊的傷疤,讓大家痛苦。”說完,我長嘆了口氣。許靜芝想了想,說:“睡吧?!钡蝗挥洲D(zhuǎn)過身來,說,“凡清,你知道嗎?劉世棋又不想放大尾羊了?!蔽艺f:“為啥?”她一笑說:“羊肉價又下降了唄。而我們種羊場的羊毛質(zhì)量好,價格又躥上去了?!蔽乙残α?,市場是無情的。

        羔羊又長大了,撒滿了試驗站四周的草地。有一天,齊懷正從農(nóng)墾局回來,他告訴我說,經(jīng)農(nóng)墾局領(lǐng)導(dǎo)批準,種羊場要蓋新的辦公樓了,他建議就在試驗站的地方蓋,但必須把那兩棵大榆樹保留下來。我知道他的心思,因為這兩棵大榆樹同我的老師與紅柳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齊懷正還告訴我,他要調(diào)走了,上級調(diào)了他幾次,他都不肯走,但現(xiàn)在再不服從調(diào)動就說不過去了。他說,等把種羊場的辦公樓蓋起來后,他就要到墾區(qū)農(nóng)科所去當黨委書記了。我聽后心里感到特別沉重,說:“不是說好的么,你,我,還有鄭君,誰都不能走嗎?”齊懷正說:“但我是個黨員,得服從組織分配,不能再頂下去了。不過凡清,在我走之前,你幫我一個忙?!蔽艺f:“什么事?”齊懷正說:“幫我把齊美蘭還給鄭君?!彼f,前幾天他問過月亮:“你和鄭君為啥不再生孩子了?”月亮含著淚說:“鄭君得了那種病后,就喪失生育能力了。”齊懷正抱怨說:“那你干嗎不早跟我說呀,我可以把齊美蘭還給你們呀?!痹铝琳f:“懷正哥,鄭君說了,美蘭永遠是你的女兒。我有鄭君,鄭君有我,我倆相依為命就夠了!”齊懷正長嘆一口氣,說:“凡清,我又為我的自私后悔不已啊,當時,我不該留下這孩子?!?/p>

        那天,齊美蘭來找我。20歲的齊美蘭集中了鄭君和月亮的優(yōu)點,長得非常漂亮。她問我:“林叔,鄭君是我的親爸爸嗎?”我說:“誰告訴你的?”她說:“我老爹。”我說:“他為什么要告訴你這個?”她說:“因為我老爹要調(diào)走了,所以他一定要讓我回到我的親爸爸身邊,他說我親爸爸的身體越來越差,他看著都心痛,讓我回到我親爸的身邊?!?/p>

        我把齊懷正要調(diào)走,又把他想讓齊美蘭留在種羊場跟她的親生父母在一起的想法,告訴了鄭君。鄭君說:“這不行,得讓美蘭跟著齊懷正走。我還有月亮,可他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凡清,跟齊場長說,讓他留下吧,我們需要他?!蔽覔u搖頭,意思是不可能了。鄭君突然哎喲一聲,然后淚如泉涌。我說:“鄭君,你怎么啦?”鄭君說:“沒什么,我只覺得胸口堵得慌!”然后走出試驗室,說,“讓我去拉一會琴吧,他干嗎一定要走?。 ?/p>

        小河邊上傳來了琴聲,那琴聲讓我心酸得也想哭。

        齊懷正整天泡在工地上,他想讓辦公樓在入冬前能夠竣工。但母羊的發(fā)情期眼看又快要到了,變得越來越干瘦的鄭君又忙著準備母羊配種的事。我讓茂草去當鄭君的幫手。

        那天早上,鄭君要去羊圈察看一下母羊的發(fā)情情況,他剛一邁出辦公室,就摔倒在地上,我忙去扶他。扶他時,我感到他輕得像一張紙。他卻說:“沒事,剛才我不小心絆了一下,才摔倒的?!?/p>

        我說:“鄭君,你的身體太讓我擔(dān)心了。要不,明天讓月亮陪著你回內(nèi)地的大醫(yī)院去檢查一下吧?!编嵕f:“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馬上就要給羊配種了,幾十年來,配種的事都是我負責(zé)的。雖然現(xiàn)在有茂草當幫手,但他畢竟是新手。你別皺眉頭,我保證,等給羊配完種,我就帶上月亮去上海,去我老家一趟。來到新疆后,我還沒回過上海呢。這總行了吧?”我說:“你說話算數(shù)?”鄭君說:“我以人格擔(dān)保!”

        辦公大樓蓋好后,齊懷正真的要走了。我們把他送到車前,齊懷正在鄭君的耳邊輕聲說:“鄭君老弟,我已經(jīng)后悔我的自私了,你不能讓我再這樣自私下去。美蘭應(yīng)該留在你們身邊?!编嵕f:“我說過,齊美蘭永遠是你齊懷正的女兒!”齊懷正說:“可你是他的親生父親啊。”鄭君說:“你嫌棄美蘭了?”齊懷正說:“疼都疼不過來,哪能嫌棄呀?!编嵕f:“那你就繼續(xù)好好疼她吧?!饼R懷正說:“鄭君,想想你和月亮的事,我真的是對不住你,你不該受那個處分。本來我們很可能是一對仇人,但事業(yè)讓我們走在了一起。而我和你都是美蘭的父親,這輩子我也當上爹了,我滿足了,還是讓美蘭留在你身邊吧,等我退休后,我還要回到咱們種羊場來,放放羊,我不是又可以繼續(xù)當美蘭的老爹了?就這樣吧!”鄭君一把抱住齊懷正,哭了。

        上車時,齊懷正緊握著我們的手,什么話也沒有說,但我看到他的眼里也含著淚。他一揮手,上了車,小車從我們身邊開走了。

        鄭君動情地拉了一首送別的曲子。

        齊懷正到新單位走馬上任去了,但鄭君卻沒去成上海。在齊懷正走后的第三天,鄭君帶著茂草去查看母羊的發(fā)情情況。那天風(fēng)雪交加,他倆快要走到齊美蘭放的那群基本母羊的圍欄前時,齊美蘭正把母羊往圍欄里趕,而劉世棋也趕著羊群出現(xiàn)在山坡上。羊群中混雜的幾只大尾公羊聞到了不遠處發(fā)情母羊的氣味,情緒激動地朝母羊群沖了過來。鄭君想去攔公羊,卻被一頭公羊撞倒在地上,后面的一只公羊又從他身上踩了過去。茂草要去扶他,他卻喊道:“茂草,快點,把那只公羊擋住?!闭f著,一口血噴在了潔白的雪地上。茂草沖過去把那只公羊攔腰抱住,跌倒在地,被那只公羊拖著前行了很長一段路,地上也拖出了一條長長的雪印。齊美蘭已經(jīng)把羊群趕進了圍欄,把圍欄門關(guān)上了。劉世棋趕過來,用力地抽著鞭子,把公羊趕走了。遠遠的,劉世棋回過頭來喊:“鄭總,茂草,對不起!我一定會改正我的錯誤。我還要重新養(yǎng)咱們種羊場的品種羊,你們就看我老劉的行動吧?!?/p>

        鄭君滿嘴吐血,已經(jīng)昏死在雪地上了,茂草背起鄭君就往回跑。茂草跑得滿頭大汗,一進辦公樓,他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們把鄭君送到墾區(qū)醫(yī)院,緊張地搶救了兩天。但病情越來越危重,醫(yī)生搖搖頭說:“他的身體太虛弱了,恐怕……”鄭君已奄奄一息了,我和茂草分頭打電話。齊懷正趕來了,下午李國祥也匆匆趕來了。李國祥一見到我,就熱情地握著我的手,久久不放,說:“林凡清同志,我首先要祝賀你,你們的成果,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上級準備隆重召開表彰大會來表彰你們。你們培育的細毛羊,不但已經(jīng)推廣到全新疆,而且還推廣到別的省市自治區(qū)了。”李國祥一邊說,一邊搖我的手。這時,我突然想到了紅柳,但我又能說什么呢?生活上有些事是沒法太較真的,再說,這個李國祥當時也是迫于壓力,讓劉世棋跟蹤紅柳想找到我們,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再說,這個人也并不壞,所以對人也不能太苛求了。我此時的心思全在鄭君身上,但我還是說:“謝謝李政委給我們帶來這么好的消息??烊タ纯脆嵕桑惆堰@個好消息也告訴他吧?!?/p>

        鄭君已處在彌留之際了,我沖進病房,握著鄭君的手說:“鄭君,我們的科研成果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编嵕α诵?,說:“凡清,祝賀你,幾十年的努力終于看到了成果,你也可以告慰你的恩師你的岳父邵教授了?!蔽艺f:“成果是我們大家的。你付出的心血,我心里最清楚?!编嵕涯抗鈷叩烬R懷正身上,說:“齊場長,你是我心中的英雄?!饼R懷正上前握住鄭君的手,說:“鄭君,我們?nèi)齻€一路走來,最讓我對不住的一個人,就是你呀。我告訴你,你不能走!我們?nèi)齻€退休了也要在一起,不能散伙,這是咱仨定的規(guī)矩!”

        鄭君笑著點點頭,說:“月亮,把琴拿來?!编嵕舆^琴,對茂草說,“茂草,我拉不動了,你來拉,拉那首《在那遙遠的地方》,因為在那遙遠的地方有我們美好的追求,也有我們美好的愛情啊……”茂草接過琴,拉了起來。鄭君又是一笑,說:“拉出味兒來了?!比缓?,慢慢地閉上了眼睛。茂草的手停了,鄭君突然睜開眼,說,“接著拉呀!”茂草繼續(xù)拉,但大家都感覺到鄭君已停止了呼吸,臉上卻透著滿意的微笑,大家都流著淚。

        鄭君在琴聲中告別了大家。我想起鄭君昨天晚上對守在他病床前的我說過的話,他說:“凡清,我不是在說套話,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真的是把國家、把事業(yè)放在第一位的。我們不是苦行僧,但我們卻把感情和愛情同樣看得很神圣。生活對誰都不容易,但生活卻是件嚴肅的事。不要隨便作踐生活,作踐生活也是在作踐自己。這一點我是跟著你林凡清慢慢懂得的。我要死了,就把我的骨灰伴著鮮花,撒向草原吧……”

        在撒骨灰的那一天,草原上已是鮮花盛開了。我,許靜芝,月亮,榆木大爺,茂草,哈里木,阿依霞古麗,劉世棋,蔣有財,大家都來了,甚至阿吾斯奇鄉(xiāng)的趙鄉(xiāng)長也帶著一些人趕來了。

        茂草和齊美蘭騎上馬,奔馳在草原上,他倆一把一把地把骨灰與花瓣撒向草原……我在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每個人都會在選擇中定位自己。我,鄭君,齊懷正,許靜芝,紅柳,還有月亮,都在生活中選擇了自己的位置。然而我想,只有奉獻,才是體現(xiàn)人生自我價值的最佳途徑,但那些孩子們會怎么定位自己的人生呢?

        茂草與齊美蘭一把一把地把骨灰與花瓣撒向草原,我似乎聽到齊美蘭在喊:“爸,你放心,我和茂草哥都會像你一樣,同我爹我娘、林叔叔、許阿姨一起堅守陣地的!”

        他倆奔遠了,奔遠了,快奔到山腳下了。他們還在撒,想把鄭君的骨灰撒遍整個草原。他倆變成兩個小黑點了……而這時我看到,整個白雪皚皚的山頂上,飄著一朵朵的白云,而那些白云仿佛一群群的羊兒,在高高的藍藍的天上奔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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