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7月，“文化大革命”已進行了一年多，重慶的造反派陷入了狂熱、亢奮的狀態(tài)，因內(nèi)部意見分歧，又分裂成“8·15”派和“反到底”派（又稱“砸派”）兩個觀點對立的派別。當時，我還在重慶一中高一·二班讀書，也是一名激進的“8·15”派“戰(zhàn)士”。

7月25日早上，我在學校食堂里吃早飯時，聽到有同學說，昨天晚上重慶大學等好幾個單位的“8·15”派把重慶工業(yè)學校的“砸派”組織“紅巖兵團”包圍了，雙方都開了槍，直到現(xiàn)在，戰(zhàn)斗還在激烈地進行。我頓時怔住了，在此之前，雖然重慶已發(fā)生過多次武斗，但還只是停留在打鋼釬仗的層面上，現(xiàn)在竟然開了槍，一下子從冷兵器升級為現(xiàn)代化熱兵器戰(zhàn)爭，這意味著重慶的“文攻武斗”上了一個新臺階。我作為“閃電戰(zhàn)斗隊”的宣傳陣地《閃電快報》的主編，立馬意識到這一事件將是我辦報的絕好素材，就急切地想趕到“前線”去采訪，寫一篇全面、翔實的報道。于是我三口并作兩口啃完饅頭，喝掉稀飯，端著空碗就匆匆地離開了食堂。

路過操場時，我一眼看到同班同學楊××正在指揮“滿江紅”（我校的專業(yè)武斗組織）的“戰(zhàn)士”上一輛解放牌汽車。楊××是我們學?！拔湫l(wèi)”組織的頭兒，外號“大胡子”。他們一個個頭戴藤帽，手持鋼釬，滿臉殺氣，甚是威風。我心想，他們肯定是去重慶工業(yè)學校所在地渝中區(qū)化龍橋，增援重慶大學等單位的“8·15”派的，搭乘他們的車，能迅速到達“武斗”戰(zhàn)場，說不定還能開到戰(zhàn)場的最“前線”呢！我高興地跑過去，詢問他們是不是去增援的?！按蠛印币贿呏笓]“戰(zhàn)士”趕快上車，一邊驕傲地對我點頭。待我向“大胡子”說明想搭他們的車到“前線”實地采訪時，他從鼻孔中冷笑一聲，帶著譏諷的口吻說：“算了，我們‘滿江紅’是耍槍桿子的，要用生命和鮮血去端‘砸派’的黑窩。而你是玩筆桿子的，莫被那陣仗嚇倒啰。”“滿江紅”隊員們聽后也哈哈大笑起來。頓時，窘得我滿面通紅。他們這么狂放是有原因的，前不久，“滿江紅”的隊員在中梁山、道角等地打了幾個勝仗，自以為是天下第一的左派，誰也看不上眼，特別是對搞“文攻”的人。

不能跟隨“滿江紅”的“戰(zhàn)士們”到“前線”去，我只好悻悻地回到宿舍，洗刷好飯碗就到教室去編報紙，但心里還是想著“前線”的事，只要周邊有人提到“8·15”派、“戰(zhàn)斗”、“前線”等字眼，我就立馬豎著耳朵聽，思想總是集中不起來，怎么也編不好文章。10點多鐘，學校的“8·15”戰(zhàn)斗團“毛澤東思想廣播站”播出一個沉痛的消息：“我校前往重慶工業(yè)學校端‘砸派’黑窩的趙×頭部中彈，生命垂?！边@一消息在學校炸開了鍋。須臾間，“向‘砸派’討還血債”、“為趙×同學復(fù)仇”之類的標語就貼滿了校園。我再也坐不住了，約了幾個為《閃電快報》寫稿的積極分子，帶上筆記本，迅速趕往“前線”了解“戰(zhàn)況”，希望掌握第一手真實材料，及時寫出報道。

從重慶一中到重慶工業(yè)學校有四五公里，但公交車早已停發(fā)，我們只能跑著去。待我們心急火燎地趕到土灣附近時，有一隊頭戴藤帽、手持鋼釬的“8·15”派戰(zhàn)士把路給戒嚴了，不準行人通過。我掏出重慶一中“8·15”戰(zhàn)斗團的證件后，戒嚴的“戰(zhàn)士”才放了行。這一段公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運送物資到“前線”及從“前線”運傷員到沙坪壩的卡車不時地穿梭行駛。

又是一路小跑，過了將近一個小時，我們才到了化龍橋。這里距工業(yè)學校還有一段路，但已經(jīng)能夠清晰地聽到時斷時續(xù)的槍聲。我們既緊張又興奮，又加快了腳步。慢慢地，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再往前面走，馬路兩邊站滿了看熱鬧的群眾，一個個神情各異，但都沉默不語。

站在這里，連“8·15”派和“砸派”大喇叭廣播的聲音也聽得清楚了。只聽“8·15”派的喇叭正大聲喊著口號：“‘紅巖兵團’的‘砸派’們，你們已被我們重重包圍了，趕快交出武器無條件投降，才是你們唯一的出路，頑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條?！倍凹t巖兵團”的大喇叭則播放著根據(jù)毛主席語錄和詩詞譜成的歌曲：“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薄啊瓟耻妵f千重，我自巋然不動。早已森嚴壁壘，更加眾志成城……”我們幾個心跳更加急促，腳步也變得沉重起來，似乎聞到了濃烈的戰(zhàn)斗氣息，但是嘴上卻還在說：“快！快！”

我們再往前走，又被警戒的人攔住了。雖然我們表明了身份和意圖，但是那個警戒的人還是不肯放行，他說：“重慶一中的‘8·15’派一大早就進去了。”正說話間，我們學校一個初三年級外號“劉大漢”的大個子，在前面興奮地大聲喊道：“高一·二班的，你們來了啊！”說著就從地上的竹筐里拿了幾瓶橘子水走過來，給我們一人一瓶。當我向他提出到“前線”采訪的請求時，他把頭搖得撥浪鼓似地說：“不行，肯定不行。戰(zhàn)地記者都是由指揮部指派的?！比缓笥钟行吲d地說，“因為我們‘滿江紅’的戰(zhàn)士來得太晚，又沒有槍，只能充當三線。我連三線也不能去，被派到這兒來搬清涼飲料了。”他嘆了口氣，又悲憤地說：“你知道不？重大‘8·15’已遭打死了兩個，咱們學校的趙×也受了重傷?！蔽艺f：“我們就是聞訊趕來的。”他接著又興奮地說：“聽一線換下來的人講，現(xiàn)在打起很順手，估計很快就要拿下來了。”說罷就匆匆離開了。

我們幾個只能在外圍干等著，像熱鍋上的螞蟻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時地踮起腳尖張望，希望能看到從“前線”退下來的熟人，可以打探最新消息。不知不覺，已接近12點了，周圍的飯館早就關(guān)門歇業(yè)了，我們只得餓著肚皮等消息。

大約下午1點過后，槍聲漸漸稀疏了，“紅巖兵團”的喇叭聲也漸漸沉寂了。兩點左右，“8·15”的廣播傳出一個興奮的聲音：“革命同志們，‘8·15’派的戰(zhàn)友們，告訴你們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工業(yè)學?！遗伞诟C已被踏平，我們已取得了徹底的勝利?！蔽覀儙讉€聽罷，高興壞了，情不自禁地相擁著跳了起來。又過了半個小時，一隊“砸派”“俘虜”被押了出來，大約有六七十人，其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女生，眼睛被布條蒙著，排成一豎行，后面的拉著前面的衣服，慢慢地前行?！胺敗眰円粋€個蓬頭垢面，模樣十分狼狽，尤其是男生。只見有些“俘虜”的臉色蒼白，嘴唇戰(zhàn)抖；有的“俘虜”受了傷，或在頭上，或在臂部，用白紗布包著，紗布上一團團的血跡鮮紅刺眼。當時我們認為他們是“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的追隨者，應(yīng)該被清剿和抓捕，故而輕蔑地看著他們，心里沒有絲毫的同情。

街邊看熱鬧的一些婦女有的被嚇得躲進屋里，有的在偷偷地抹眼淚，但卻沒有一個人敢發(fā)出聲音，偌大的場面寂靜得很，似乎掉一根針也能聽得見。

那一隊“俘虜”走過后，一隊隊得勝的“8·15”派“戰(zhàn)士”陸續(xù)走來，他們中雖然也有人纏著白紗布，有的還在淌血，但一個個臉上笑開了花，洋溢著勝利的喜悅。我極力尋找我?！皾M江紅”的隊員，可一個也沒看到。后來聽說他們從另一個方向回沙坪壩去了。

白天采訪無果，當天晚上，我們幾個又專門跑到“滿江紅”的“駐地”——項家院去采訪“大胡子”等人。

凱旋的“大胡子”這回顯得十分“落教”（四川方言，指為人仗義、厚道，不使別人難堪），滔滔不絕地給我們講了他們在重慶工業(yè)學校端“砸派”黑窩的情況。正如“劉大漢”所說，我?！皾M江紅”到達戰(zhàn)場時，被指揮部安排為后備隊，隱蔽在三線的位置。趙×等幾個初中一年級的小個子隱蔽的地方本來十分安全，但戰(zhàn)斗激烈時，趙×很好奇，就抬起頭來四處張望，不幸被“砸派”的小口徑步槍擊中頭部，打掉了一塊頭骨，出血不止，被撤下來送往醫(yī)院搶救。趙×的母親是衛(wèi)生局的干部，當趙×脫離生命危險后，就將其送到她廣州一個同學所在的一家大醫(yī)院，在被打掉的骨頭處安了一塊有機玻璃，基本上算是痊愈了。

“大胡子”興致勃勃地說：“當全線進攻的命令下達后，隱蔽在三線的‘滿江紅’隊員們奮勇沖上了一線，進入了‘紅巖兵團’盤踞的教學大樓，配合重慶大學的‘8·15’派和重慶‘八一兵團’的戰(zhàn)友對大樓逐層進行全面細致搜索，對負隅頑抗的‘砸派’死硬分子進行了嚴厲的懲處，繳獲了小口徑步槍、大刀、綱釬等戰(zhàn)利品若干，為捍衛(wèi)毛主席革命路線、打擊‘砸派’的囂張氣焰做出了重大貢獻?！薄按蠛印痹街v越激動，唾沫星子亂濺，他用手揩了一下嘴巴，繼續(xù)說：“戰(zhàn)斗激烈時，有一發(fā)子彈打在‘砸派’一個女生的乳房上，流血不止，衛(wèi)生員在她的乳房上扣了一只飯碗，然后纏上了紗布，這才止住了血……‘8·15’派隊員沖上大樓后給‘砸派’每個男生的屁股上都捅了一刀，負隅頑抗的女生亦然……”

采訪完已經(jīng)是晚上10點過了，我們沒有絲毫的困意，立即分專題報道了這次端“砸派”黑窩的情況。第二天，我們的《閃電快報》擴了版，其他幾個人寫的內(nèi)容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只記得我以主編的名義寫了一篇評論。文中簡要介紹了事件的始末，歌頌了“8·15”派“戰(zhàn)士”為捍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敢于流血犧牲的大無畏精神。指出，一舉踏平重慶工業(yè)學?！霸遗伞焙诟C，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重慶的“文攻武衛(wèi)”由“殺鋼釬”發(fā)展到“打槍”，標志著重慶的“文化大革命”又向前推進了一步，我們要進一步高舉毛澤東思想的偉大紅旗，將這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今天重新想起這一切，感覺是那么無聊和痛心。人一旦被洗腦，喪失了人性，喪失了辨別善惡的能力，任何荒唐的事都可能做出來。我把這段龍門陣講出來，只是希望對“文革”十年浩劫進行認真反思，希望那段邪惡的歷史不要再重演。

（壓題圖：重慶“文革”武斗中被打死的紅衛(wèi)兵墓地）

（責編：孫瑞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