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方式的“優(yōu)勝劣汰”

我于1956年進入西南師范學院（現(xiàn)西南大學）讀書，吃公費伙食，剛開始的伙食質(zhì)量之好，叫人羨慕。一日三餐敞開肚子吃，早上稀飯饅頭配油炸花生米，中午四菜一湯，兩葷兩素，晚餐三菜一湯，一葷兩素；每周還有一次會餐，雞鴨魚肉，應有盡有……和當時農(nóng)民半年糠菜半年紅薯的生活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

可是好景不長，1957年秋天以后，學校食堂的伙食就越來越差了，雖然還能敞開肚子吃飯，但肉食已經(jīng)很難見到，菜蔬也明顯減少。1958年春節(jié)過后，任人吃飽的甑子飯也被取消了，代之以“罐罐飯”——在一個小瓦罐子內(nèi)放三兩大米，加水蒸熟后每人一罐。也就是說，我們只能吃自己的“定量”，不能敞開肚子讓“資本主義”自由泛濫，必須接受社會主義的計劃管制。

但“定量”供應的罐罐飯沒有實行多久，又被“盆子飯”取代。

所謂盆子飯，是在一個直徑尺許的搪瓷盆內(nèi)放8個人的定量，2斤4兩大米，加水蒸熟，每桌一盆，由同桌的8人分食。此舉簡單易行，操作方便，從20世紀50年代末到70年代末糧食定量取消為止，歷時20年。

不過盆子飯在1958年9月又取消了一段時間。因為“大躍進”高唱“敞開肚皮吃飯，鼓足干勁生產(chǎn)”，如果連“天之驕子”的大學生都還定量吃不飽，那就太說不過去了，所以打腫臉充胖子又吃了幾天甑子飯。1959年以后，任人吃飽的甑子飯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分飯、分菜百態(tài)

一盆飯端到桌上，由桌子上的8人輪流值日分飯。值日的任務是領飯、分飯、洗飯盆、把飯盆交回廚房、保管飯票和飯刀。

飯票由伙食團制作，加蓋公章后每桌一張，領飯時上交，還飯盆時取回。飯票一旦丟失，一桌人便吃飯無著。

飯刀是用竹片自制而成，長尺許、寬寸許，削成餐刀狀。

值日生將盆飯領回后，首先看飯面是否平整，如果飯盆在蒸鍋內(nèi)沒有放平，蒸出來的飯就會一面高一面低，分飯人就得削高填低，把飯?zhí)钇綁簩?。這是分飯的第一步。

第二步是找準直徑。如果直徑?jīng)]有找準，那么分出來的飯就會一邊大一邊小，分不均勻。找準直徑的方法，是分飯人用筷子在盆飯的中線上比畫，找出中點，再將飯盆旋轉(zhuǎn)90度，在另一條中線上找到中點，如果兩條線的中點重合，則證明找準了圓心，可以進行下一步操作了。

第三步是過圓心作直線，用飯刀將一盆飯一分為二，然后又二分為四，四分為八。每一等分叫一“牙”。為保證每一牙飯的大小均等，用筷子作直尺，飯刀垂直向下，不能偏左也不能偏右。

飯分好后，每人各取一牙。取飯的規(guī)則有多種：一種是向右或向左依次取飯，第二個取飯的人有選擇方向的權(quán)利；一種是按一定的順序自由選擇，當然人人都選大留小，分飯人吃大家選剩的那一牙；還有一種方法是分飯人將飯分好后，閉著眼睛把飯盆在桌面上旋轉(zhuǎn)若干轉(zhuǎn)，各自取食自己對著的那一牙，以示隨機分配，沒有偏心。

分飯和取飯都在同桌人的嚴密監(jiān)督下進行，所有人的眼睛都跟著飯刀的移動而移動，生怕分飯人的刀法不好，更怕他心術(shù)不正。如果飯刀沒有劃直或沒有垂直向下，分出來的飯大小不均勻，其他人就會立刻指正；待到取飯時，則注視著相鄰人的動作，生怕自己那一牙飯被旁邊的人“挖墻腳”，上面看來還比較大，下面卻是個“小腳女人”……所有人在分飯過程中都高度緊張。

除分飯外，還要分菜，分菜也輪流值日，但與分飯錯開。每桌一缽牛皮菜或青菜之類的平常菜，分配并不難，難的是一年一遇的五一、國慶、元旦節(jié)加餐，必須額外認真仔細。那時，得先把菜中的肉一片一片地挑出來，再根據(jù)肉片的肥瘦、厚薄、大小搭配好分到每人碗里，力求分配均等減少誤差，然后再分黏附了油葷的蔬菜。其實所謂加餐，分到每人碗里的也不過兩三片肉而已，但這是大家盼望已久的，當然又是一場緊張的互相監(jiān)督。

敞開供應的“玻璃湯”

說“大躍進”年代什么東西都定量供應，那也不是事實，那時唯一讓人“吃夠喝足”的東西就是“玻璃湯”——其實就是鹽開水！

玻璃湯的制作十分簡單，在一個大木桶內(nèi)放幾勺鹽，將一挑沸水倒入桶內(nèi)用木棒攪動，無色透明的玻璃湯就制成了。

雖然大家都知道玻璃湯不產(chǎn)生能量也沒有營養(yǎng)，而且水和鹽吃多了會使自己已經(jīng)水腫的腳更加水腫，但是進食堂的第一步還是先舀一碗玻璃湯邊走邊喝；再把那一牙飯、一箸菜摻和在里面匆匆吞下，使那長期餓扁的胃產(chǎn)生一種鼓脹的快感，這也算是萬般無奈中的最佳選擇了。

如果遇到五一、國慶、元旦節(jié)加餐，興許那無色透明的玻璃湯會變成乳白色的肉湯，那就如久旱逢甘露了，必有許多同學在下課后以世界冠軍的沖刺速度沖向食堂，先舀湯面上漂浮的油珠珠，再打撈桶底有沒有帶肉筋的骨頭。一旦有所斬獲，自然大喜過望。我曾見過一位早有準備的“健將”，在下課后的第一時間，以百米賽跑的速度沖向肉湯，眼看就要奪得金牌，卻忙中出錯，跑到食堂門口才想起來忘了帶碗……當他回去拿了碗再到食堂時，肉湯已被搶光。一個堂堂正正的大學生竟為一口肉湯如此拼命，如今想來實在是世界級的“景觀”。

罐罐飯

罐罐飯有許多缺點，例如罐子易破碎，分配和尋找的工作量太大，在堆積如山的罐子里很不容易找到自己的那一罐飯。最讓人頭痛的是，一些同學趁大家擁擠在罐子堆前時，拿了別人那一罐，迅速處理之后，又若無其事地拿起寫有自己名字的那一罐，以致被人拿走罐罐飯的人無飯可食。這種事在各個食堂都有發(fā)生。學校黨委認為這不是一般的生活小事和品德問題，而是對國家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糧食政策和“三面紅旗”（指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的政治態(tài)度問題，1958年五六月間開展的“反壞運動”中將其列為重點整治內(nèi)容。

我不知道這個“反壞運動”是我們學校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還是全國高校的統(tǒng)一部署，也不知道這項運動是不是因偷罐罐飯而起的。因為此時我已到農(nóng)村奉獻青春，但是聽留校的校友說，各個系都整得很兇。凡是有偷罐罐飯行為的學生，都被揪出來批判、斗爭、檢討、認罪，態(tài)度惡劣的還被定為“壞分子”進行專政。例如中文系的一名同學就是在這次運動中被定為“壞分子”，發(fā)配到大巴山區(qū)教書。

人人爭吃“腫病藥”

正常情況下，沒有人想吃藥，但是“大躍進”年代卻有人人爭吃“腫病藥”的情況。

“大躍進”的社會標識之一，就是腫病患者遍布全國。路上的行人，面黃肌瘦，腿腳粗腫，腳桿上一按一個窩，久久不能復原。路上那些步履維艱，每邁一步都直喘粗氣，且面色蠟黃，兩個眼角向外傾斜，兩只口角向下垂吊的，就是水腫病人。大學生中，至少有80%的人都患腫病。患病者可到衛(wèi)生科開處方，領一包“腫病藥”。因為患腫病的人實在太多，所以領藥要排很長時間的隊，我們往往只好放棄上課，站一上午或一下午?！澳[病藥”不是天天都有，常常進一批，很快就被領完，要等好幾天才有第二批。所以，一旦打聽到衛(wèi)生科運進“腫病藥”，就像食堂里出售不要糧票的饅頭，人人爭搶。

為什么大家對“腫病藥”都趨之若鶩？答案很簡單：因為它能充饑！

“腫病藥”的主要成分是炒熟的麥麩和細米糠，加上少量飴糖，再配上女貞子、車前子、山藥、茯苓等中藥研制而成，吃起來不但有香味、甜味和并不難聞的中藥味，還可以填充饑餓的腸胃。我們這些20歲左右的大學生，正處于生長發(fā)育高峰期，每頓只能吃到被克扣后的三兩米飯，加一箸沒有油葷的青菜，常常饑腸轆轆，一包“腫病藥”對我們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每一劑“腫病藥”500克，有一大包，規(guī)定服用3天。但是浮腫待斃的饑民，誰會按定量服用？一天不到就吃完了。有的同學用開水調(diào)和后一次性吃完，然后摸著肚子說：“幾年沒有吃飽過了?！?/p>

真話與假話

“大躍進”時期，全民饑餓，無一幸免，但也有人說“我就吃不完”。

我們學校有個姓江的學生，因為覺得腹中空空，全身乏力，而勞動量又大，總是行動遲緩、萎靡不振。那時特別愛上綱上線，喜歡用政治眼光來衡量一個人的勞動態(tài)度。班長和團支書為此找他談話，批評他缺乏干勁，有思想問題。江某直率地回答：“飯都吃不飽，哪里有干勁！”

那個時候，誰說“吃不飽”，誰就是反對“三面紅旗”和黨的糧食政策，就是“反黨”。班長和團支書覺得問題重大，趕緊向系黨總支匯報。黨總支決定開班會“幫助”江某。

事情發(fā)生在1960年，“大躍進”已成慘敗定局，大家的政治熱情早已退燒，又都十分饑餓，知道江某所言都是事實，沒有心思再去“幫助”他，班會一直開得冷冷清清。班會正要結(jié)束時，沒想到一個“積極分子”突然站起來，厲聲斥責江某“攻擊誣蔑‘三面紅旗’，思想非常反動”，他說：“誰說吃不飽？黨供應給我們的糧食就是吃得飽，我頓頓夠吃！如果再給我添一點的話，我根本吃不完?！?/p>

大家聽了他的話都目瞪口呆?！按筌S進”時期，雖然大家都把說謊當成一種生存的本領，但是如此露骨地說謊還是令人感到驚訝。江某更是忍無可忍，呼的一聲站起來指著這個“積極分子”的鼻子說：“‘再添點飯你吃不完’是你講的真話？”這個“積極分子”拍著胸口說：“是呀，我就是吃不完！”江某說：“好！你記住。”然后氣沖沖地走了……

幾天后，這位“積極分子”去農(nóng)場勞動，不能按時回來進餐，叫人幫他把晚飯帶回寢室。江某咬緊牙關(guān)，忍住饑餓，把自己那一份飯菜和“積極分子”那一份合到一起端回寢室。“積極分子”勞動回來，饑腸轆轆，看見偌大一碗飯菜，喜出望外，風卷殘云吃了個精光……

等他吃完后，江某走過來問他：“吃了嗎？”“吃了?！薄帮柫藛?？”“飽了?！薄笆娣幔俊薄昂苁娣??！薄澳悴皇钦f你吃不完嗎？那是兩個人的飯啊，你把我的那一份都吃了！”

這個“積極分子”一時大窘，無地自容，知道自己打了自己一耳光。

事情匯報到系黨總支。黨總支認為江某的行為不是一般思想問題，而是蓄意報復打擊陷害積極分子，性質(zhì)非常惡劣。于是江某再次被“幫助”。

好在當時沒有開展全國性的大運動，江某也沒有被戴帽子，但批判檢討認罪是免不了的，而且記入了檔案。江某畢業(yè)后被分到窮困山區(qū)，從此默默無聞。而這個“積極分子”因一貫積極，畢業(yè)后留校、讀研，后來還當上了教授。在那個特殊年代，分明是“說真話變蛇鉆草，說假話成龍升天”。

回憶“大躍進”年代大學校園里的吃飯軼事，使人尷尬，使人難過，使人羞愧，也使人心酸。如今50多年過去了，我們應該認真地對這段歷史進行深刻反思，希望這樣的悲劇不再發(fā)生。

（責編：王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