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泉的茶事依舊繁盛，二泉的曲風也依舊深沉，一闋最通俗又最高雅的《二泉映月》，征服了萬千心魂。

江南出好茶，江南也有好水，我自小生長在無錫城外的惠山腳下，最愛用惠山泉也就是俗稱的二泉水泡茶。而我祖父擅長音律，一喝到二泉茶，就情不自禁地拉起那首二胡名曲《二泉映月》。于是，每當家中飄起裊裊茶香，我便沉浸在這如泣如訴般的旋律中，回味一段并不久遠的過去。

《二泉映月》是由民間藝人華彥鈞整理創(chuàng)作的，在他短短五十多年的生命中，從未登上過真正的舞臺，無錫的街頭和茶館，是他的演出場所，一把二胡、一副墨鏡，再加上一只粗布褡褳，便是全副家當。這個因貧窮盲了幾十年的藝術家，人人都叫他瞎子阿炳，他拉琴拉了一輩子，喝茶也喝了一輩子。

阿炳是無錫城外東亭鎮(zhèn)上的人，從小在道觀長大，學過吹簫、吹笛、拉二胡和彈琵琶，八九歲就當上了道樂班的領唱。幼年時，因為師父的愛護，阿炳生活無憂，還經常跟師父去惠山下的二泉茶室喝茶。師父每次都會拉著阿炳的手，慢慢走下茶室門前的石階，佇立于二泉池畔，望那一輪明月出神。他告訴阿炳，這泉聲里有茶味，更有千年流淌從未停息過的人生，希望他從中能聽出旋律。這時候的阿炳目光明亮，但只聽到淙淙的流水聲，他有些質疑，這二泉雖好，然樂從何來？

多年后，師父已經故去，而阿炳也因一場大病失去了光明。從那時起，他最深愛的音樂成了謀生方式，天氣好時，他走街串巷拉上幾首曲子；天氣不好，就在城里的幾家茶館轉來轉去。而阿炳到哪家茶館，哪家茶館就座無虛席，因為資深的茶客都知道，阿炳拉琴那是“無錫一絕”，只要琴弦一響，茶館里立刻擁滿了聽琴的人。

幾乎所有的茶館老板都知道阿炳有一個習慣：他每次演出前，一定要先喝上幾杯熱茶，還要泡得特別釅才行，也只有這樣，他拉起曲子來才能特別傳神。后來茶客們都知道了他的嗜好，就用自己新沏的茶敬他，或者是二泉銀毫，或者是陽羨雪芽……片刻間你一壺、我一盞，阿炳面前就擺滿了茶湯。

喝了釅茶，阿炳就格外賣力地演奏，在觀眾的一片叫好中，阿炳不自覺地唱出聲：“天下第二泉呀！泡呀嘛泡香片呀……”唱著唱著，他又想起了當年和師父在二泉賞月的情景，想到了自己這些年的種種不平和遭遇：因為參加了吹鼓手樂班的演奏，被師兄弟們借口逐出師門；又因為獨自上街為群眾演奏，惹惱了樂班，受到排擠流落街頭，從此顛沛流離、貧病交加，瞎了雙眼……想起這些，阿炳頓時心潮起伏，覺得二泉水就像從自己心里流出來，萬千靈感一起奔涌而出。

不久，阿炳創(chuàng)作出了自己一生中最華彩的篇章—二胡曲《二泉映月》。

這首曲子阿炳記不得自己一生中拉了多少次：臺下，是觀眾嗑著瓜子，吩咐跑堂的茶博士添水；臺上，是衣衫襤褸的阿炳吸著茶香，默想人生的荒唐與曲折。據說，阿炳二胡上的兩根弦，不同于其他人—普通的二胡都配用絲質中弦和子弦，阿炳卻用粗一級的老弦和中弦。兩根弦繃得又緊又硬，手指按弦非用足氣力不可。阿炳的雙手因此滿是老繭，他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左手的掌面以及除拇指之外的四個指的指面上，處處是苦練的標記。一曲終了，茶館打烊，觀眾們打著呵欠回家，阿炳也默默收拾東西，回自己的陋室。路過二泉池畔時，他又豎起耳朵，站在明月下聽泉水流動。這時節(jié)，他聽到了，聽到的不是淙淙的水聲，而是一種悠遠浩淼、蕩氣回腸的節(jié)奏，至清無比卻又豐富至極，那是一壺沏得濃釅的茶，是一種人生氣節(jié)：不輕狂、不驕縱、不悲沉、不放棄光芒與希望。

時移事易，多年后，我又從祖父的音律中聽到了這種傾訴。祖父為人正直，飽讀詩書，卻一生未有任何文憑，在工廠當了一輩子工人。幼年時，我愛數著祖父手上的老繭，跟隨他一遍遍翻習《二泉映月》的琴譜，哼那低沉旋律；每逢月圓，我會跟祖父到惠山上的二泉茶室喝茶。茶氣氤氳中，出生于1980年后的我，看到祖父滿臉的褶皺仿佛都被撫平了，他舒心地啜下一口碧螺春。而我抬頭，只見二泉的月，給惠山的一草一木，都披上溫柔而朦朧的光，似透露亙古未變的情愫。

我在1988年時，才看到拍攝于1979年的電影《二泉映月》。這是部絲毫不華麗的彩色影片，講訴了二泉邊發(fā)生的音樂故事，浸透茶苦與茶香。事實上，尋常人等、飄零人生，難得有“竹爐煮茶”的意境與時間，有的是說不清道不盡的悲歡和聚散。就如我在上大一那年時，別過祖父，登上北上求學的列車。祖父那時視物已不清，卻顫抖著，堅持和父親一起送我。登車前的一剎那，祖父突然失聲，說是再也見不到我了，他用布滿褐色斑點的手，拂過我的面頰，一寸一寸，難舍難移。我于惴惴不安中離別家鄉(xiāng)，心中又隱含對廣闊天地的期待。不久后，傳來祖父辭世的消息，我再也不能聽最熟悉的《二泉映月》，而我家的茶香，也戛然而止。

大學畢業(yè)后，我堅持回到家鄉(xiāng)，于專業(yè)工作之余，做起了不專業(yè)茶客。我也時常去二泉喝茶，卻見如今人聲鼎沸，已不比先前。許多人是慕二泉水以及《二泉映月》的名聲而來，卻行色匆匆，難咂摸其中滋味。蘇東坡有過“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天下第二泉”的名句，他卻不想二泉，徒成為一個旅游景點。

二泉的茶事依舊繁盛，二泉的曲風也依舊深沉，一闋最通俗又最高雅的《二泉映月》，征服了萬千心魂，無怪乎世界著名的樂壇指揮家小澤征爾第一次聽到《二泉映月》，就淚流滿面地說：“這首曲子只應該跪著聽！”琴聲瑟瑟、茶香悠悠中，人生已成為對生命意義的追尋，永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