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介紹：

畢飛宇，1964年生，江蘇興化人。他的代表作品主要有短篇小說《哺乳期的女人》《地球上的王家莊》《彩虹》，中篇小說《上海往事》《雨天的棉花糖》，長篇小說《平原》《推拿》，并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慌亂的指頭》《祖宗》《操場》?！恫溉槠诘呐恕帆@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玉米》獲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并獲第四屆英仕曼亞洲文學(xué)獎，《推拿》獲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

★作品簡介：

《地球上的王家莊》以一個八歲蒙昧牧童的視角看文革那段歷史。父親從縣城帶回的一張地圖，在王家莊引起了相當(dāng)大的動靜。晚飯過后，村民都來“我”家看世界，開始討論許多稀奇古怪的問題。最終，好奇的“我”忍不住想穿過大縱湖，到世界的邊緣探個究竟……“我”踏上了冒險之旅，結(jié)果失敗了，并且丟失了生產(chǎn)隊的鴨子。為了逃避懲罰，父親稱“我”為“神經(jīng)病”?！拔摇笔指吲d，竟然認(rèn)為可以與父親平起平坐，同稱“神經(jīng)病”了。父親的地圖是線索，也是圖騰。在那個愚昧的時代，地圖引發(fā)了村子里人們的幻想，成了人們的樂趣。小說為讀者展現(xiàn)出的是一個充滿童真且美麗憂傷的世界，流瀉著縹緲凌空之感。

★選段精批：

世界地圖同時修正了我們關(guān)于世界的一個錯誤看法。關(guān)于世界，王家莊的人們一直認(rèn)為，世界是一個正方形的平面，以王家莊為中心，朝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縱情延伸。現(xiàn)在看起來不對。世界的開闊程度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我們的預(yù)知，也不呈正方，而是橢圓形的。地圖上左右兩側(cè)的巨大括弧徹底說明了這個問題。

看完了地圖我們就一起離開了我們的家。我們來到了大隊部的門口，按照年齡段很自然地分成了幾個不同的小組。我們開始討論。概括起來說有這樣的幾點：第一，世界究竟有多大？到底有幾個王家？地圖上什么都有，甚至連美帝、蘇修都有，為什么反而沒有我們王家莊？王家莊所有的人都知道王家莊在哪兒，地圖它憑什么忽視了我們這個問題，我們完全有必要向大隊的黨支部反映一下。第二，這一點是王愛國提出來的，王愛國說：“如果我們像挖井那樣不停地往下挖，不停地挖，我們會挖到什么地方呢？世界一定有一個基礎(chǔ)，這個是肯定的?？伤谀睦锬兀鞘裁赐衅鹆宋覀?，是什么支撐了我們？如果支撐我們的那個東西沒有了，我們會掉到什么地方去？”這個問題吸引了所有的人。人們聚攏在一起，顯然，開始擔(dān)憂了。我們不能不對這個問題表示我們深切的關(guān)注。當(dāng)然，答案是沒有的。因為沒有答案，我們的臉龐才格外的凝重，可以說暮色蒼茫。還是王愛國首先打破了沉默，提出了一個更令人害怕的問題。第三，如果我們出門，一直往前走，一定會走到世界的盡頭。白天還好，萬一是夜里，一腳下去，我們肯定會掉進無底的深淵。那個深淵無疑是一個無底洞，這就是說，我們掉下去之后，既不會被摔死，也不會被淹死，我們只能不停地墜落，一直墜落，永遠(yuǎn)墜落。王愛國的話深深吸引了我們，我們感受到了恐懼，無邊的恐懼，無盡無止的恐懼。因為恐懼，我們緊緊地挨在一起。但是，王愛國的話立即受到了質(zhì)疑。王愛貧馬上說：“這是不可能的。”王愛貧說，他看地圖看得非常仔細(xì)，世界的盡頭并不是陸地，只不過是海洋，并沒有路，我們是不會走到那里去的。王愛貧補充說，地圖上清清楚楚，世界的左邊是大西洋，右邊也是大西洋，我們怎么能走到大西洋里去呢？

王愛貧言之有理。聽了他的話我們都松了一口氣，同時心存感激。然而，王愛國立即反駁了。王愛國說，假如我們坐的是船呢。王愛國的話又把我們甩進了無底的深淵。形勢相當(dāng)嚴(yán)峻，可以說危在旦夕。是啊，假如我們坐的是船呢？假如我們坐的是船，永遠(yuǎn)墜落的將不只是我們，還得加上一條小舢板，這個損失將是無法彌補的。我們幾個歲數(shù)小的一起低下了腦袋，說實話，我們已經(jīng)不敢再聽了。就在這個最緊要的關(guān)頭，還是王愛貧挺身而出了。王愛貧沒有正面反擊王愛國，而是直接給了我們一個結(jié)論：“這是不可能的。”王愛國說：“為什么不可能？”王愛貧笑了笑，說：“如果船掉下去了，那么請問，滿世界的水都淌到了哪里？世界的水都淌到了哪里？”我們看了看身后的鯉魚河，水依然在河里，并沒有插上翅膀，并沒有咆哮而去，安靜得像口井。我們看到了希望，心安理得。我們堅信，有水在，就有我們在。王愛貧挽救了我們，同時挽救了世界。我們都一起看著王愛貧，心中充滿愛戴與崇敬。他為這個世界立下了不朽的功勛。

但是，我還是不放心，或者說，我還是有疑問。在大西洋的邊緣，滿世界的水怎么就沒有淌走呢，究竟是什么力量維護了大西洋？我突然想起了世界地圖。可以肯定，世界最初的形狀一定還是正正方方的，大西洋的邊沿原來肯定是直線。地圖上的巨大外弧線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是被海水撐的，像一張弓，彎過來了，充滿了張力，充滿了崩潰的危險性。然而，它終究沒有崩潰。這是一種奇異的力量，不可思議的力量，我們不敢承認(rèn)的力量。然而，是一種存在的力量。

我們完全可以設(shè)想，大西洋的邊沿一旦決口了，海水會像天上的流星，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水都是手拉手的，它們只認(rèn)識缺口。滿世界的水都會被缺口吸光，我們王家莊鯉魚河的水也會奔涌而去。到那時，神秘的河床無疑會袒露在我們的面前，河床上到處都是水草、魚蝦、蟹、河蚌、黃鱔、鴨子、船。也許我們家的碼頭上還會出現(xiàn)我去年掉進河里的五分錢的硬幣?？墒牵宸皱X能把滿世界的水重新買回來么？

用不了兩天，這個世界就臭氣熏天了。我傻在那里，我的心像夏夜里的宇宙，一顆星就是一個窟窿。我沒有回家，直接找到了我的父親。我要在父親那里找到安全，找到答案。父親站在田埂上，一手拿著書，一手拿著手電，仰著頭，一心沒有二用。滿天的星光，交相輝映，全世界只剩下我和我的父親。我說：“王家莊到底在哪里？”父親說：“我們在地球上。地球也是宇宙里的一顆星?！蔽已銎痤^，看著夜空，我一定要從宇宙中找到地球，看地球在哪里閃爍。我從父親的手上接過手電，到處照，到處找。星光燦爛，但沒有一處是手電的反光。沒有了反光，手電也就徹底失去了意義。我急了，說：“地球在哪里？”父親說：“地球是不能用眼睛去找的，要用你的腳?！备赣H對著漆黑的四周看了幾眼，用手撣了撣身邊的螢火蟲，猶豫了半天，說：“我們不說地球上的事?！蔽野咽蛛娙礁赣H的手上，掉頭就走。走到很遠(yuǎn)的地方，對著父親的方向我大罵了一聲：“都說你是神經(jīng)病?！?/p>

我坐在小舢板上，八十六只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鴨子圍繞在我的四周。它們?nèi)σ愿暗爻?，全力以赴地喝，它們完全不能理會我?nèi)心的擔(dān)憂。萬里無云，宇宙已經(jīng)沒有了，天上只有一顆太陽。烏金蕩的水把天上的陽光反彈回來了，照耀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上布滿了水銹，水銹是黑色的，閃閃爍爍，然而，這絲毫不能說明我的內(nèi)心通體透亮。烏金蕩里只有我，以及我的八十六只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鴨子。我承認(rèn)我有點恐懼，因為鴨子在水里，我在船上。我非常擔(dān)心烏金蕩的水流動起來，我擔(dān)心它們向著遠(yuǎn)方不要命地呼嘯。對于水，我是知道的，它們一旦流動起來了，眨眼的工夫就會變成一條滑溜溜的黃鱔，你怎么用力都抓不住它們。最后，你只能看著它們遠(yuǎn)去，兩手空空。

……

然而，危險在任何時候都是有誘惑力的，它使我陷入了無休無止的想象。我的思緒沿著烏金蕩的水面瘋狂地向前逼進，風(fēng)馳電掣，一直來到了大西洋。大西洋很大，比烏金蕩和大縱湖還要大。突然，海水拐了一個九十度的彎，筆直地俯沖下去。這時候你當(dāng)然渴望變成一只鳥。你沿著大西洋的剖面，也就是世界的邊沿垂直而下，你看見了帶魚、梭子蟹、海豚、劍吻鯊、烏賊、海鰻，它們在大西洋的深處很自得地沉浮。它們游弋在世界的邊緣，企圖沖出來，可是，世界的邊沿?fù)踝×怂鼈?。沖進來的魚“當(dāng)”的一下，被反彈回去了，就像教室里的麻雀被玻璃反彈回去一樣?；诖耍野l(fā)現(xiàn)，世界的邊沿一定是被一種類似于玻璃的物質(zhì)固定住的。這種物質(zhì)像玻璃一樣透明，一樣密不透風(fēng)。可以肯定，這種物質(zhì)是冰，是冰擋住了海水的出路，是冰保持了世界的穩(wěn)固格局。

我拿起竹篙，使勁兒拍在了水面上。水面上“啪”的一聲，鴨子們伸長了脖子，拼命地向前逃竄。我要帶著我的鴨子，一起到世界的邊緣走一走，看一看。我把鴨子趕出烏金蕩，來到了大縱湖。大縱湖一望無際，我堅信，穿過大縱湖，只要再越過太平洋，我就可以抵達大西洋了。我沒有能夠穿越大縱湖，事實上，進入大縱湖不久我就徹底迷失了方向。我滿懷斗志，滿懷激情，就是找不到方向。望著茫茫的湖水，我喘著粗氣，斗志與激情一落千丈。我是第二天下午被兩位社員用另外一條小舢板拖回來的。鴨子沒有了。這一次不成功的探險損失慘重，它使我們第二生產(chǎn)隊永遠(yuǎn)失去了八十六只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鴨子。兩位社員沒有把我交給我的父親，直接把我交給了隊長。隊長伸出一只手，提起我的耳朵，把我拽到了大隊部。大隊書記在那兒，父親也在那兒。父親無比謙卑，正在給所有的人敬煙，給所有的人點煙。父親一看見我就立即走了上來，厲聲問：“鴨子呢？”我用力睜開眼，說：“掉下去了。”父親看了看隊長，又看了看大隊支書，大聲說：“掉到哪里去了？”我說：“掉下去了，還在往下掉?！备赣H仔細(xì)望著我，摸了摸我的腦門。父親的手很白，冰涼的。父親摑了我一個大嘴巴，我在倒地的同時就睡著了。聽村子里的人說，倒地之后我的父親還在我的身上踢了一腳，告訴大隊支書說我有神經(jīng)病。后來，王家莊的人一直喊我“神經(jīng)病”。

“神經(jīng)病”從此成了我的名字，我非常高興。它至少說明了一點，我八歲的那一年就和我的父親平起平坐了。

★寫作借鑒：

1. 語言含而不露，耐人咀嚼。如“地圖它憑什么忽視了我們這個問題，我們完全有必要向大隊的黨支部反映一下?！薄笆澜绲倪呇?fù)踝×怂鼈儯瑳_進來的魚‘當(dāng)’的一下，被反彈回去了，就像教室里的麻雀被玻璃反彈回去一樣?！边@些語句可說是俯拾皆是。它們能引發(fā)讀者思考，值得反復(fù)品賞和玩味，增強了文學(xué)價值。

2. 想象豐富，視角獨特?！按笪餮蟮倪呇匾坏Q口了，海水會像天上的流星，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水都是手拉手的，它們只認(rèn)識缺口”等語言，既表現(xiàn)出一個八歲孩子豐富而奇特的想象力，又以一個兒童的視角，反映了人們在那個失去精神家園的年代中的迷惘與尋覓，是超越了“傷痕”的對傷痕年代的回顧，別具一格。

（作者系湖南省沅陵縣第一中學(xué)特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