吆喝
鄧胖子是個鹵狗肉的。
他住在娃娃橋。
娃娃橋一帶,三教九流,五行八做。護城河從老城墻那邊逶迤過來,高高低低地鋪開一片青檐瓦舍。河水很綠,在橋頭下漩成個回水沱,幾乎達一竹蒿深。有人家別出心裁地把房子蓋在河上,人在屋里坐著,談著話,能聽見河水在腳下嘩嘩地響。橋邊砌了幾級青石臺階。夏天的早晚,總有人上上下下:淘米、洗菜、清衣服、涮馬桶……露著白腿的婦人居多。
這兒是進城的要道,不拘寒天或逢場,每天一大早,賣菜的、轉(zhuǎn)糖人的、賣豆腐的、打鍋盔的、補鍋的、跑江湖賣打藥的……各種聲色的吆喝就彌漫開來:
“轉(zhuǎn)糖兒嘞——”
“補鍋補盆!”
“青菜啦青菜,綠油油的青菜?!?/p>
秋高雁飛,黃葉低旋。吆喝聲每天周而復(fù)始,等到冬日晴空里的第一聲鴿哨開始旋響,鄧胖子便一早起來,泡杯熱茶,提把椅子坐在院里的柿子樹下,一臉天籟地傾聽著外面街上的吆喝聲。待那陣吆喝漸漸低下去,屋里炊壺上也裊起了縷縷白汽,他用熱帕子抹了手臉,就在鹵鍋前開始了一天的營生。
他養(yǎng)的那條黑狗在他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川西壩子的天氣一入了冬是那種不動聲色陰陰濕濕的冷?!岸恋?,狗肉香。”還未等到冬至,狗肉館的幌子已經(jīng)在一些巷口隨風(fēng)晃蕩。也許是要討個口彩,這兒從事餐飲的都管狗肉叫“地羊肉”。因此,他們的幌子上一律都書寫著“地羊肉”三個字。
晚來欲雪的天氣,沽一碗酒,就著熱騰騰的地羊肉,該是何等的美事呀!
二十年前,要吃狗肉,你得上“蕓香居”去。這名字透著雅氣,店面卻破舊不堪,且坐落在雞市巷子內(nèi)。逢場天,“蕓香居”門口便落了厚厚一層雞屎鴨屎,風(fēng)一吹,一地雞毛便晃晃悠悠地在空中飄來飄去。老板在大灶上忙碌,頭也不抬一下。
傍晚時分,食客們紛紛聞香而來了。
“蕓香居”門口,不知是誰寫了一付對聯(lián):
三杯未必通大道,
一醉真能出百篇。
正是黃昏,二中學(xué)生們清脆的自行車鈴聲在“蕓香居”門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戇^去。走上嘎吱嘎吱作響的木樓梯,散發(fā)出舊年氣息的雅間里燈火明亮,潔白的狗肉鮮湯在湯鍋里突突地沸騰,窗外是漸次明亮起來的萬家燈火……此情此景,無論獨酌,無論小聚,無論豪飲,無論淺抿,舀一碗狗肉湯,撒幾根翠綠的香菜,待湯哧溜一聲下肚,燃一顆煙,真是今夕何夕!
吃狗肉講究三個字:滾、香、鮮。除這三味外,“蕓香居”獨有一道特別受人歡迎的香鹵狗排。這狗排,就是鄧胖子鹵的。酒過三巡,香鹵狗排端上了桌。正是微醺狀態(tài),味蕾已經(jīng)有些麻木了,肚子里揣進了不少的油葷,本來是興沖沖地來吃狗肉,這時,你卻只盼望來上一碟酸甜脆嫩的泡蘿卜纓子,咬在嘴里,媽的,真是清爽呀!香鹵狗排就在這時候恰到好處地端上來了,黑得發(fā)亮的幾根骨頭,卻全然沒有一絲膩人的油葷氣,居然散發(fā)出若有若無的清香。
周圍只聽得一片牙齒響。
待食客們散去,已然月上中天。鄧胖子在“蕓香居”殺狗的后堂里喝了酒,手里拎個袋子,里面裝著精心挑選過的排骨,拿回去先下了鍋,用祖?zhèn)鞯拿胤禁u水泡著,待第二天一早鹵。月光照得雞市巷子黑一段,白一段,鄧胖子歪歪斜斜地走著,身邊跟著那條不聲不響的黑狗。
這狗是他老婆死后,他在護城河邊上撿來的。他老婆是難產(chǎn)死的。老婆死后,鄧胖子也沒了勁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混著。黑狗漸漸長成了個漂亮的母狗,眼里閃著溫柔的光澤。鄧胖子每天掌燈時分給“蕓香居”送排骨來,黑狗跟到門口,就不敢進去了,趴在門口可憐兮兮地等著他。后面殺狗的漢子出來,還沒有到它面前,它就嚇得遠遠地跑到角落里。旁邊進出的食客們哈哈大笑,說:“鄧胖子這家伙,把那么多的狗都整成了香噴噴的排骨,咋個還有條狗死心塌地的跟到他哦?!编嚺肿映鰜?,看到黑狗怕怕的樣子,也不禁笑了起來。
鄧胖子晚飯就在“蕓香居”里吃,沒喝醉時,就給守在外面的黑狗整點吃的,更多的時候,他喝著喝著就高了,等到半夜出來,黑狗迎了上去,鄧胖子一腳將它踢出老遠。黑狗疼得在地上翻滾。鄧胖子卻又俯下身去,抱著黑狗,嗚嗚地哭。
許多個夜晚,鄧胖子和黑狗就這樣在娃娃橋和雞市巷子之間默默地走著、哭著、笑著。
如果鄧胖子一直就這樣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地生活著,那香噴噴的鹵狗排也許到今天還在我們小城的某個角落里飄香,然而人的命運總是逃不出自己所處時代的掌握。那一年,不知怎么就鬧起了打狗的狂潮,說狗不光傳播狂犬病,還和人搶糧。根據(jù)某某文件精神,和其他縣一樣,我們縣里也成立了打狗隊。打狗隊的人一律紅袖章,黃軍帽,威風(fēng)凜冽。沒幾天,城里的狗叫聲就幾乎都消失了。
鄧胖子的黑狗被帶到護城河邊亂棒打死的那一天,冬陽在小城上空暖暖地照著,鄧胖子失魂落魄地跟著打狗隊的人走,也不說話,只是怔怔地看著黑狗那一雙驚恐的眼睛。黑狗細長的嘴被一根麻繩緊緊地勒住,嗚嗚地喊,腿腳不停地抖動。
夜半時分,鄧胖子渾身酒氣地不知從什么地方游蕩回來。他站在鹵鍋前,望了望天上那一彎鹽一樣潔白的月亮,忽然從院子里撿了半截磚頭,狠狠地砸了下去。一整個晚上,他和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醒,醒了睡,夢里一會兒是老婆笑瞇瞇的樣子,一會兒又似乎看見黑狗歡快地蹦來跳去,等到他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天已經(jīng)亮了,外面街道上傳來一聲吆喝:
“青菜啦青菜,綠油油的青菜?!?/p>
他忽然狠狠地跟著喊了一聲。
村事
男人們出遠門的時候,女人們都喜歡聚在村頭的槐樹下。
陽光從老槐的枝葉間灑下來,在秀子粉嫩的臉龐上投下一抹金黃。女人們說笑,秀子也笑,但笑得淡淡的,藏不住那一抹愁情。
秀子在想:青海是在哪個方向呢?
這一帶出木匠、瓦匠、泥水匠,多是祖?zhèn)?。過了大年,吃了象征一家人團圓的湯圓,男人們就坐不住了,在村巷間碰了面,寒暄幾句,便急切地打聽著工地上的事情。
這里的匠人有跑西藏的習(xí)慣。一個村里的匠人們聚在一處工地上,遇到個事,就能抱成團,不吃虧。今年,強娃卻另外說好了青海的一處工地。村里就他一個人在那處,秀子有些擔(dān)心。強娃說:“秀子,不怕!到年底,我給你掙大把大把的票子回來。”
過了二月二,男人們陸續(xù)出了門。到三月三,該到羊馬場拜送子娘娘了。秀子和村里的女人們邀約著趕場,看見街上的男女成雙成對,心里頓時空落落的。
男人們一走,田里的農(nóng)活就全甩給了女人們。割了麥,秧子也該栽了,可田還干著,女人們就到上游趕水。趕水常常是在夜晚。女人們兩三個人一路,扛幾把鋤頭,打個手電筒,就沿著溝渠彎彎曲曲地到上游去了。秀子膽小,女人們就叫她在堰頭守水。
月亮在浮云中時隱時現(xiàn)。秀子覺得身上有些發(fā)冷,想唱歌來壯膽,卻不知道唱什么好。秀子想,要是強娃在身邊就好了。強娃天生一副好嗓子,會唱許多歌。黃昏的時候,牛在河灘埋頭吃草。強娃往水面打個水漂,等那一圈圈漣漪平靜了,強娃就扯開嗓門唱起來:
“太陽出來羅喂,喜洋洋呢羅喂
拿起扁擔(dān)啷啷扯,咣扯
上山砍柴羅——喂”
活了十九歲,秀子還沒有見過這么快樂的放牛娃??蓮娡扌睦锊刂钌畹某羁嗄亍D荷可蟻淼臅r候,秀子聽見強娃壓低了嗓子在唱:
“小白菜呀,兩三歲呀死了娘呀……”
暮色又深又濃,秀子的心里,第一次裝滿了一個小伙兒的悲與喜。
像朵花兒般的秀子竟喜歡上了個窮得叮當(dāng)響的孤兒!親戚們七嘴八舌。出嫁哪天,父親黑著臉,一早就到城里趕場去了。強娃和同村幾個年青人從對岸涉水過來。秀子緊緊偎在強娃身邊,邊走邊回頭看站在門口依依目送的母親。冬日的陽光照在母親鬢邊的白發(fā)上。母親的身影漸漸小了,秀子心里又甜又苦。
這兒只有一條彎彎的村道和外界相連,每隔十來天,就有一個老頭來村頭吆喝:“新鮮的掛面兩斤麥子糶一斤嘍!”
老頭的擔(dān)子上掛了把胡琴,興致來的時候,老頭將胡琴取下來,瞇了眼,在風(fēng)中咿呀咿呀地唱。待那琴聲低了,秀子小心地上前:“大爺,您知道什么是‘花兒’嗎?”
秀子是從強娃的信中學(xué)會了一個新的詞語:花兒。起初,秀子去問女人們。女人們說:“啥子花兒?家花兒還是野花兒?”
槐樹下咯咯地漾起一片笑聲。
秀子急了。
糶面的解了圍。
“是不是說的唱歌的那個花兒?”
秀子眼里一亮:“你會唱?”
老頭搖搖頭。
秀子失望地站在槐樹下,那固執(zhí)的念頭又冒了出來:這青海是在村子的哪個方向呢?哪個方向呢?
秀子在心中一遍遍讀著強娃的信:“秀子,家里一切好嗎?辛苦你了。我不做泥工了,在工地軋鋼筋,開攪拌機,工資每天要比西藏高好幾塊錢。秀子,我還學(xué)會了這里的‘花兒’歌,疲倦的時候想想你,唱幾句‘花兒’,就不累了……”
起風(fēng)了?;睒涞娜~子在風(fēng)中上下翻飛。
秀子久久站在風(fēng)中。
……從城里文化館來了一個收集民歌的男子,臉白白的,戴著厚厚的眼睛。
秀子忍不住又問:“你會唱‘花兒’嗎?”
男子笑了:“你要聽四川的還是青海的?”
“青海的!”
稻谷已經(jīng)開始飄香了。男子的歌聲混和著醉人的稻香,在村頭久久回蕩。秀子聽著那在心中念叨了千百遍的陌生而熟悉的歌兒,覺得青海的一切在腦中頓時清晰了起來。
男子在秀子家里住了兩天,村里的閑話講了兩個月。
秀子不理會,只管大大方方地向男子學(xué)唱。漸漸的,閑話消失了,女人們反而佩服起秀子來。有兩個比秀子早嫁來一年的女人不知從那里學(xué)會了幾句西藏民歌,想自家男人的時候,就在槐樹下哼唱。女人們都說好聽。
其實全村都在期待著聽秀子的歌聲,但——割稻的時候,秀子沒唱。
太陽下去了,秀子在月光蕩漾的溪水里清衣服,也沒有唱。
雞公車彎彎曲曲地行進在通往碾坊的田埂上。女人們喊“秀子,唱一個!”秀子微微一笑,還是不唱……
秀子要等強娃回來了,兩個人一起對歌。文化館的老師說了,這花兒呀,要哥和妹兒一起對唱,才好聽。
村里跑西藏的男人們還沒有回來,強娃就回來了。強娃走的時候是兩只手和兩只腳,回來的時候一只袖管卻空蕩蕩的……
村頭的槐樹下,不見了秀子的身影。女人們望著秀子和強娃的小屋。屋門緊閉著,聽不見一點聲響。村里以前也發(fā)生過類似的事情:那一年,在西藏做泥工的老五摔斷了腿,他女人熬不下去,就悄悄跟一個收荒的男人跑了……
秀子和強娃會怎么樣?女人們揪心地望著那幾間小屋,屋門依然緊閉著,一天,兩天……聽不見一點聲響。
第三天早晨,秀子家的屋頂上裊出了熱氣繚繞的炊煙。沉默地守侯在槐樹下的女人們忽然聽見一陣歌聲。初冬的陽光里,秀子清脆的聲音真好聽:
“正月里花開花喲未開”……
本欄目責(zé)任編校:曉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