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飛機起飛的那一刻葦馨長長吐了一口氣。她不知道去西藏的路有多遠,但知道自己做出這個決定有多艱難。
作為一個在南方沿海長大的女孩,富足殷實的家庭讓她衣食無憂,樂得自在。上學,工作,還有幾次閃電般的戀愛。這生活來得是那么自然,好像從出生就注定了現(xiàn)在。
但是兩年前的那次邂逅,她的軌跡改變了。
葦馨有個要好的姐妹在外地準備結(jié)婚,這必須要去。就請了假過去。熱鬧的婚禮上她看著一對幸福的人兒陶醉的神色竟也傻傻想著自己以后的生活是不是也是這樣子:找個如意郎君結(jié)婚生子,過著柴米油鹽,家長里短的日子??墒牵俏话遵R王子在哪里呢?大千世界,人海茫茫,生命中的另一半會不會就在燈火闌珊處等待著同舟共度,執(zhí)手偕老?不知道。其實只要能找到一個真正的負責任的男人讓我有山一樣的依靠,就是苦累也是幸福啊!
婚禮結(jié)束踏上返程的路。車廂里稀稀拉拉坐著幾十個人,她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側(cè)目望著外面喧噪的景象,這雜亂已讓人神經(jīng)有些麻木了,只以一種無目的的觀望來打發(fā)無聊。直覺告訴她對面又坐了一個人。不經(jīng)意間用余光掃了那人一眼,是個年輕的少尉。筆挺的軍裝穿著整齊,即使坐下也保持著軍人一貫的姿勢,只是黝黑粗糙的膚色與他的實際年齡有些格格不入。
列車緩緩啟動,初秋的高溫中旅客們開始抱怨這鬼天氣,吵吵嚷嚷吃東西搧風等等,夸張的動作不絕于耳,讓本很空蕩的車廂變得像個集市。那位少尉仍保持正坐,沒有解開一顆紐扣或拉下領(lǐng)帶,細密的汗珠滲在臉上也沒去擦,只全神貫注地看著一本書。這家伙當兵當傻了!葦馨暗笑,才注意到那書的扉面,《我在天堂等你》。很陌生的名字,也很讓人想象。她已好久沒看專業(yè)之外的書了。
時間慢慢過去幾個小時,少尉幾乎就沒動,仍沉迷于書的海洋。真有那么好看嗎?葦馨想著就禁不住對那人說:
哎,你看的什么書?很精彩嗎?
少尉抬起頭,好像是第一次才發(fā)現(xiàn)對面還坐著旅客。
哦,這是一本描寫西藏軍人的書,寫得是老一輩西藏軍人的故事。很……悲壯。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都沒敢正眼看她,臉更紅了。
你在西藏當兵?
對。
那兒苦嗎?
……不苦。
西藏真的很美嗎?我從電視上看過,風景那么漂亮!
………
少尉有點不善言辭,話說得很少,語速也慢。交流中她慢慢知道了關(guān)于西藏關(guān)于西藏的軍人。
他說因為家里有事,請了假回來,現(xiàn)在正返回部隊;他說去西藏的路很遠,路上要輾轉(zhuǎn)好幾天;他說他的部隊在白雪皚皚的山腳下,那里只有軍人,連棵樹也沒有……
她要下車了,他還有很遠的路。臨下車前她寫了自己的地址和聯(lián)系電話。她說我真的還想再聽你說西藏和你們的故事,記著和我聯(lián)系啊。同時她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凌岳。
回到家她又開始了簡單自在的生活,每天的重復如自己干的編程工作一樣,下個指令便一氣呵成。不同的是經(jīng)常在夢中看到雪山和那張黝黑的臉,還有他不止一次提到的在哨卡上飄揚的紅旗。她在想著自己能什么時候突然接到來自西藏的電話或者一封信,那可能會很激動。但都沒有,時間過去很久,就像這一切從未發(fā)生過,只存于記憶,只停留在風中。他該不會把那張紙弄丟了吧?或者只當我是一個擦肩而過者。琢磨了一陣,慢慢也就把這事給忘了。
這天剛上班,同事推門進來,抱了一堆信:
葦馨,哪個帥哥給你寫的信喲!嘖嘖,這時代能有人用筆寫那么多,I服了you!
望著信封上的西藏的地址,她怔住了。
葦馨,很高興認識你!自當兵到現(xiàn)在和你聊天是我說話最多的一次。在這里整日面對雪山,我和我的戰(zhàn)友更多的時候都是在沉默中度過,有時都感覺自己也成為這山的一部分了。你知道嗎?有的兵因為受不了這種折磨甚至對著山大吼大叫淚流滿面……
本來說保障車這兩天上來的,不曾想又下雪了。幾乎沒有停過。看來這封山的季節(jié)提前到了。已經(jīng)給你寫了好幾封信,不知什么時候能發(fā)出去……
昨夜風刮得好大,我們房頂?shù)蔫F皮都被掀開了。那可是吊著幾十斤重的石頭啊!我站崗的時候都要抱住崗亭的柱子,真害怕自己也被風吹走。這幾個月一直吃干菜罐頭,我們都是強忍著反胃硬咽下去的,好想美美吃一頓青菜……
……這是給你寫的第67封信,內(nèi)地應是陽春三月了吧,這里還是冰天雪地。不過保障車應該快來了,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這些信。這里面夾的花兒是我去年采的,你看它多瘦小啊,真教人憐惜!不過它的生命是如此頑強,每一朵花都有開放的理由,它們是真正的勇者……
葦馨一封封看著這些信,一會淚流滿面,一會又悵然若思。如果說那次的聊天使她知道了西藏,而通過這些信讓她讀懂了一個軍人。不,一群軍人的真實世界。他們屹立在祖國的最高處,承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和寂寞。就像這朵不知名的花兒,沒有芬芳,也不醒目。只是以一種獨特的姿勢固執(zhí)地詮釋著生命的另一重寓意。
葦馨馬上給他回了信,除了太多的震撼和驚嘆外還試探著詢問能否幫助一些什么。這次信回的很快,大約只用了二十天。凌岳最后寫道如果可以的話,煩請寄點書吧,我們這兒的書都被翻爛了。她毫不猶豫地買了一堆書打包寄去。自己也不知會那么決然,反正就是從內(nèi)心有一種無限的信任和仰慕。
終于有一天她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那遙遠而又熟悉的聲音幾乎一下子就讓她興奮起來。
凌岳?凌岳!是你嗎?
葦馨,對不起,那么久都沒有給你打電話。我們駐地很偏僻,沒有條件。這次我是到縣城辦事才有機會的,我走了很遠的路……
葦馨握手機的手在顫抖,她真想不到那里的條件竟如此困難!她壓抑著聲音的哽咽,耳畔里傳來凜冽的風的呼嘯。
我知道,凌岳。我能理解……
……
愛情這東西有時真的很奇妙,它可以毫無征兆沒有任何緣由的突然到來,猝不及防瞬間人就陷入那種癡癡的漩渦中。時時想著能看到對方或聽到他(她)的聲音,哪怕一個深情的眼神一句關(guān)愛的話語都能讓自己全身麻酥,如飲甘醇。天使在微笑,世間只有你我;而一段時間沒有聯(lián)絡(luò)則身心疲憊,六神無主。太陽失去了明媚,月兒消褪了皎潔。再多的快樂也是強顏歡笑,最小的郁悶就是痛苦的淵藪。
葦馨現(xiàn)在就是這樣子,她也不知心態(tài)從什么時候發(fā)生了變化。是那次電話嗎?還是在不斷的聯(lián)系中,心逐漸靠向那片山那個人?不知道。沒有機會見面,甚至連通電話也是很奢侈的事,但實實在在竟越來越那么的在意他了。一段時間收不到凌岳的信就像丟了魂似的干什么事都心不在焉,整日神不守舍。而一旦收到他的信或聽到那遙遠的聲音,人就莫名地激動。平時伶牙俐齒的她這時也會口拙嘴笨,細細傾聽著從雪山腳下傳來的略帶沙啞的聲音,在那緩緩語速中體味片刻甜蜜的溫存。
我愛上他了嗎?葦馨突然從睡夢中驚醒,坐在床上呆呆地想著。我們僅僅只見了一面啊,而且距離又那么的遠。這可能嗎?再說,就是親人朋友知道了也不會支持。牛郎織女每年還有個鵲橋會,而他呢?天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一次。假如……我們真的相愛了,以后我要承擔的困難可能是無法想象的。
不,愛情沒什么不可能!愛是承擔是責任是理解是支持。很多的事情只有付出了才會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他在那么困苦的地方因為職責和信念長久地孤獨駐守,像一只飛翔的鷹,天空才是他的極限。這樣的人是肅穆的山是浩瀚的海,可以有絕對的信賴和安全,也是這個勢利社會越來越少的真男人。
我走不進他的內(nèi)心,卻能看到他純凈的眼神;我不能留住他的背影,他屬于漫長的邊境線;他不能像別人一樣陪我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卻絕對能守住每一句的諾言。
你準備好了嗎?要知道,選擇軍人就意味著選擇奉獻。他會深愛著你和這個家庭,盡其所有付出一切。但是,他屬于祖國。
是的,我準備好了。這不是盲目的沖動,而是經(jīng)過了理性對比做出的選擇。我不求長相廝守,只愿能得到完整的真愛。她又一次審視著這個決定,為自己的路校正了最終的方向。
可是,可是……他是不是有點太木訥了?這個家伙從來就沒有任何的表白,哪怕有任何暗示性的語言也好呢。他沒有女朋友??!真是個傻瓜!難道這些話還要我去說嗎?葦馨想著,禁不住像個孩子似的笑了。
……
為了這次探親之行,葦馨費盡周折。親人朋友從開始認為她走火入魔,不可理喻,到后來的無奈默認,這期間經(jīng)歷了多大的壓力和阻撓!終于成行了,這個艱難的開始還是讓她有點懵然。其實更懵的還有凌岳呢,當他得知葦馨要來的消息竟興奮得語無倫次,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半天才有一句最重要的,就是等她到的時候?qū)iT請假去機場接啊。
飛機進入水平飛行,葦馨解開安全帶透過舷窗看著下面越來越多的山群,有的山上積皚皚白雪,云霧繚繞,亦真亦幻。西藏也是這樣子嗎?這就是凌岳經(jīng)常提起的雪山?真不知那么多年他們是怎么過來的。
她突然感覺身上有些發(fā)冷,額頭反而很熱,頭開始隱隱作痛。這是感冒的癥兆。一路顛簸,可能是折騰的,真希望不要加重,下飛機應該就好了吧。胡亂想著,她迷迷糊糊睡著了。
飛機開始降低高度時,她被空姐提示著陸前準備的聲音驚醒。才發(fā)覺頭已昏昏沉沉,全身酸痛,并開始了咳嗽。旁邊旅客看著她吃了一驚:你的臉好紅!是感冒了吧。這樣去高原可得當心,小心肺水腫。
肺水腫?很厲害嗎?
那是!不及時治療后果可很嚴重。
葦馨頭痛得一動不想動,意識一片空白。
飛機停止滑動。高原的陽光是那么刺眼,白琤琤的讓人覺得暈眩。葦馨發(fā)現(xiàn)連走路都已很吃力,掙扎著在空姐的幫助下勉強走到大廳就感覺整個人都虛脫了。大口呼吸,身上直冒冷汗,心臟要爆炸一樣。她在迎接的人群中努力尋找,期盼能馬上看到那張無數(shù)次想念的面孔。一遍又一遍,沒有。她急得要哭了,難受地坐在行李上,手托著灌了鉛一樣的頭忍不住輕聲啜泣。她沒有任何力氣能動,也不知該怎么辦,完全陷入迷茫的害怕。
突然她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在跟前停下,一個迷彩身影出現(xiàn)在面前。
凌岳!
眼淚就再也止不住。
凌岳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干裂的嘴唇翕動著:
你……我剛請假過來……你還好吧。
葦馨軟踏踏地靠在凌岳的肩上,半攙扶著走出侯機樓。
凌岳,我頭痛得很,喘不過氣……
又猛烈地咳嗽。
凌岳放下行李伸手搭在她的額頭上。
出租車!去醫(yī)院!快!
……
陽光透過乳白色的窗簾覆在潔白的墻壁潔白的被罩,葦馨從昏睡中醒來努力適應著病房的環(huán)境。輸液架上的液體一滴滴流進自己體內(nèi),一旁的床頭柜上還擺放著藥片。她回憶著這一切,像做夢。只模糊記得自己坐上車,后面都不知道了。輕輕動了一下,頭還是很痛,其它感覺好多了。哦,鼻孔還插著氧氣管呢。
他呢?扭了一下頭,看到凌岳坐在板凳上曲身趴在床邊墊著雙臂睡著了??粗麨鹾谡R的短發(fā)和一身有些破舊的迷彩,聽著那均勻的呼吸,葦馨的眼中流露出溫馨的神色。真想摸摸他硬朗的頭發(fā)啊。算了,別驚醒他了,讓他多睡一會吧。不知夜里什么時候睡的,很晚吧。應該是等所有治療都結(jié)束后才瞇了那么一會。
這當兒,凌岳也醒了。他抬起頭,用手搓了一把臉。
你醒了?醫(yī)生說沒事兒,住幾天就好了。
他的眼睛有些紅,面色憔悴。
凌岳見她一直在看著自己,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伸手給她抻了抻被子,又突然想到要做什么事,手停頓了一下卻收回來了,臉臊得通紅。
這家伙!葦馨禁不住笑了。長長的睫毛忽閃著,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
我想……我想看看你退燒了嗎?
凌岳嚅囁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她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摩挲著,那粗糙的手掌輕輕滑過是令人心顫的感覺。又慢慢拉過來將溫熱的掌心貼在自己額頭上。
好了……燒退了。
凌岳想把手抽回,只動了一下又繼續(xù)停留在那柔弱的小手里。他抬起頭深情地看著她。
葦馨,等你好了我?guī)闳タ次覀兊难┥胶痛蟛菰?。我們駐扎的地方離這還很遠。那兒特別美,像天堂一樣。有很多花,到處都是。
我去,一定去看看你生活的地方。只要你在那里,我就跟著你。我不想離開你……
葦馨喃喃說著,閉上眼沉入湖藍色的夢幻海洋。
凌岳說出去給部隊打個電話,請幾天假在這陪她,再買些吃的回來,要吃東西身體才恢復的快啊。
過了好久,他回來了。沒有說話,把飯盒打開,用勺子舀起稀飯輕輕吹著,一口一口地喂在她嘴里。葦馨甜蜜地吃著,潛意識中又感覺哪兒不太對勁。究竟為什么她也搞不清楚。
吃好了,凌岳出去。又過了好久才回來。他站在房間來回踱步,眉頭緊蹙。望著她,欲言又止,發(fā)出無奈的嘆息。
怎么了?
葦馨滿臉疑云。
凌岳坐在床邊抓住她的手,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
葦馨,剛才我往部隊打電話了。有事,要我盡快回去。
什么時候?
今天下午。
葦馨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一旁吊瓶的液體像眼淚一樣滴滴落下。
我剛才又打了電話解釋這邊的情況??墒恰M隳芾斫狻?/p>
還能再回來嗎?我在這等你。
恐怕要很長的時間。這次任務(wù)重大,不知要到什么時候……而且,我們那兒也去不成了,形勢很緊。
哦,我知道了。
葦馨扭過身看著他,淚水止不住奪眶而出。凌岳伸出手揩著她臉上的淚。
抱抱我好嗎……
他起身坐在床上輕輕扳住她的肩,她側(cè)身倒在他懷里不住地涕泣。
我真的不想讓你走……我不會阻攔你的。答應我,一定要注意安全!為了我……
凌岳沒有說話,他頷首貼在那柔順的長發(fā)上,深情吸吮著飄忽的發(fā)香。閉上眼,祈禱時間就這樣的停止。
盛夏的高原是多彩的。那肅穆的雪山下開始涌出愈發(fā)厚實的綠,青草的頑強幾乎覆蓋了褐紅的本色。澄清的天宇以完美的空靈讓人驚嘆迷離,雄鷹舒展矯健身軀自由翱翔其間,幾片堆在蒼穹下的云是天的裙褶。天之下,地之上,和風推擁層層綠浪。來到西藏,站在高原,是一種陶冶,凈化和洗禮。
葦馨在去機場的路上久久望著連綿向遠方的雪山。乳白色的云霧中她仿佛看到最高的那座上面出現(xiàn)了一群年輕的共和國軍人,他們面孔黝黑,高大威猛,眸子中透出堅毅的光芒,身后招展著獵獵作響的鮮艷紅旗。漫長的邊境線他們是永遠定格的畫面。
“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在無聲地盼望,盼望你飛回!”
親愛的凌岳,我還會再來西藏。走在云間,做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新娘。
(作者單位:西藏軍區(qū)后勤部司機教練大隊)
責任編輯:邵星